韩培生很佩服这个十七岁少年,脑筋灵敏、口齿流利,但他却不懂得从大的方面,考虑团结梁生禄的重要性。韩培生不愿意看见一个令人扫兴的局面——一个全区的重点互助组,住着个农技员,有两户退出去了。
韩培生建议欢喜和他一块,帮助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表示亲近。欢喜拒绝了。
“不!”小学毕业生非常坚定地说,“你去,咱不去!”
“为啥?”
“铺秧子粪的时光,我担全组的粪,他光担他家的粪。他家的粪担完了,他宁肯提溜个烟锅,在下堡村转游,也不帮我担哩!把我的肩膀都压肿了,他还不互助我哩!他摆他富裕中农的架子,不肯给俺贫雇农做活,我才不低三下四互助他哩。俺互助组不稀罕他那车、马!”
“同志!”韩培生很同情欢喜,但他从理智方面劝说,“团结中农的政策,你懂吗?”
“我知道哩。”欢喜很自信地说,“王书记在这里整顿互助组的时候说来:团结中农的意思,是互助组甭损伤中农的利益,甭打击中农就对哩。并不是叫俺互助组迁就中农,巴结中农。王书记说得对嘛!越迁就、越巴结、越不能团结……生禄就这神气!不理识他,看他能怎?”
韩培生听了,心中顿时压上一块石头。啊呀!黄堡的这个区委书记,岂不是个冒失鬼吗?他发些什么无原则的议论呢?韩培生的笔记本里清清楚楚记着县委书记陶宽同志的报告——中国农村社会,中农的比重是很大的;土改后,许多贫农上升为新中农,比重就更大了。中农占有更多的土地、农具和更强的耕畜。没有中农参加,互助合作运动是搞不起来的;因为一切运动是否搞起来了,最终都取决于中间分子的态度。如果中农不参加互助合作,这能算什么运动呢?韩培生相信陶书记是对的。三十几岁,头发就开始歇顶了。人们从县委会的院子里经过,经常看见他伏在玻璃窗里头的办公桌上,勤勤恳恳地批阅党内文件和上级党发来的电报。他引起全县干部的尊敬。深夜十二点钟,陶书记的房内还亮着灯。他熬夜,他的脸色灰暗。他为了提精神,抽烟烧焦了两个指头尖。嘿!那种忠心耿耿为党为人民工作的精神,谁不钦佩呢?韩培生奇怪,黄堡区委书记是个何等偏激的人物?岂敢在群众里头,撒播一种和陶书记的说法有很大距离的观点?现在,他明白了,区委书记的话鼓励了这个互助组的骨干分子们,使他们放松了对中农的团结。韩培生心中隐隐糊糊觉得:一个非常轻率的危险人物,掌握着黄堡区的各项工作哩。
他心里这样思忖,他嘴里能说什么呢?他,一个普通的党外技术干部,怎么能和欢喜这娃娃议论区委书记的长短呢?
梁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的一天,韩培生自己和生禄一块拔了。意气用事的欢喜果真没去。农民的狭隘传给这个少年人了呢,还是年纪小没经世事的关系呢?要是生宝在家里,他会从大处着眼的吧?曾少年小说
脱了赤脚,卷起裤管,蹲在排了水的秧田里拔除杂草的时候,韩培生拐弯抹角地和生禄攀谈起来了:
“生禄,你们生荣同志是哪年参军的?”
“四九年刚解放,他就不上县中,考上军干校哩。”
“现时在啥地方呢?”
“在西北军区哩。”
“连级干部吗?”
“排级。”
“听说还是共产党员?”
“就是的!”
其实这些,韩培生都知道的。接受了和秃顶老汉谈话失败的经验教训,韩培生这回试着从生活谈起。他拿这些话作为引子,引到他要谈的话上去。他十分赞赏的样子说:
“啊!有这样的兄弟,你很光荣啊!”
“光荣啥哩?”生禄笑笑,一边低头在秧床上寻觅杂草拔着,“这社会,各人说各人哩。不像旧社会,外头有人物,家里就威风……”
“当然,”韩培生打断说,“当然不像旧社会一样!我的意思正相反!你兄弟在外头是共产党员,你在村里的表现方面,应当给在外头的人争光。我听欢喜说,生荣回回来信,问互助组搞得怎样,很关心互助组哩……”
好像身体里头什么地方有一个秘密的开关似的,生禄的脸刷地红了。
韩培生想:“碰到他的薄弱点了。每个人都怕人揭短……”
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空气,韩培生拔起一棵野草,问:
“生禄,你认得这叫一种什么草?”
生禄红着脸,扭头看看,心不在焉地说:
“这稻地野滩里,草多。俺庄稼人也有叫不起名的。”
韩培生说:“这不是稻地草。你看,这是稻地草吗?这是旱地草呀!这叫做羊角蔓。马把这草籽吃到肚里去,消化不了。你把马粪铺到秧子地里,它和稻种一起出来了。明白吗?”
“明白。俺庄稼人瞎活着哩。”生禄呐呐说,看来,他的心根本不在这草的问题上。
涌到生禄脸上的血,渐渐退回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我估摸,欢喜往你耳朵里头,不灌我的好话。”这回生禄开头了。
“不!”韩培生很郑重地说,“你甭神经过敏。人家娃没说你啥。娃光是嫌你老人脾气坏……”
生禄借着这个话头,长长地叹口气,说:
“唉!——有啥法子呢?遭逢啥样的老人,能由自己挑吗?该是不能吧?我自家,哪个鬼子孙要不喜愿走互助合作的路,叫名字骂,咱不脸红。要不,你刚才说,给出外的共产党员争光,能由我吗?”
于是生禄把他当互助组长时,得到的奖状被老人撕碎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韩培生笑说:“老年人就是差池喀。生宝他爹也扯腿!”
“咳!韩同志,不能这么说。”生禄认真地辩解,“俺三叔,村里谁不知道他外号‘白铁刀’?样子凶,心软哪!俺爸,嘿,你不知道,那阵子来了,摔盆子掼碗……你叫我怎么办呢?臣不傲君,子不傲父啊!”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这新社会,主要看谁对。父子也讲理嘛。照你的说法,生宝应该不搞互助组,听他爹的话,埋头发家吗?”
韩培生说得生禄眼白眨白眨,一时肚里没词儿。停了一刻,他不自然地笑着,嘴呐呐地说:
“生宝……生宝……”
“生宝怎样呢?”
“这话不该我说。……”
韩培生听话品音,明白生禄意意思思想说:生宝不是他三叔的亲生子,却说不出口来。当然,这是伤感情的话,农技员也不去追问。他只劝生禄要和贫雇农往一块活,不要和自己的亲兄弟走两条道路,不要让梁生荣同志在解放军里头难堪……
生禄把手里薅下的一把杂草,使劲塞到秧田的污泥里头,非常诚恳却非常笼统地保证说:
“老韩,你放心!咱一心不二!……”
韩培生把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情绪很高,在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上长的榆树底下,吃晌午饭了。围着小矮桌的,还有梁三老汉、生宝他妈和高增福的儿子才才。
老汉和老婆,由于儿子和女儿都第一次长期离开身边,他们和客人强颜欢笑,实际心中都并不宽敞。农技员决定:他要尽量使两位老人高兴。在吃饭的时候,他说些这个拥有六亿人口的大国其他地方发生的新事。有时候,经常看报纸的农技员,也说些其他国家发生的新事。他这样做,不仅能岔开老人们心忧,还可以扩大老庄稼人夫妇内心的世界哩。
韩培生吃着青稞饼子,喝着玉米糊糊,用筷子夹起一点生宝他妈窝得浆水酸菜,满意地送进嘴里去。他吃得很香。真香!并不是装样子!在过去的二十年革命战争中,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踏开了一条和劳动人民在一起的道路;全国解放后,这条路就变成千百万知识分子的共同道路了。韩培生知道:只有沿着这条道路,才有自己的光明前途。并且,他一方面说服了生宝他妈不再给他另做饭吃了,另一方面又得到梁生禄诚恳的保证,他对自己在下堡乡的工作,兴头更高了。他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下乡前对农林科长说的那话——请党在互助合作运动中考察他吧,什么时候他够一个共产党员,什么时候接收他……
今天,农技员给老两口宣传怎样用机器犁地,用机器剪羊毛和挤牛奶……他说:有的是烧汽油的动力,有的是电动。他拿到黄堡镇来过的大卡车、每天在汤河流域上空飞过的北京——西安班机做比方,老两口就明白了这不是吹。只有电这种玩艺儿,一下子解释不清楚,老两口也马马虎虎相信了。
梁三老汉从这些谈论里,感到世界有趣,忘了儿子和女儿不在家的郁闷,咧开八字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机器能抱娃吗?”老汉小孩子一般天真地问。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噙着饭哧哧地笑。老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忽听得街门外土场上棍子敲地的声音,又听得哼哼唧唧呻唤的声音。……
“王瞎子!”生宝他妈不安地说,“到咱这里来了?”
“甭理他!”梁三老汉正义地说,“啥老人?拴拴和媳妇是两棵嫩白菜,他是油汉油汉:即蚜虫。非得把人家娃们叮干哩,他才死呀!”
但是,不管油汉也罢,蝗虫也罢,王瞎子用棍子敲着街门坎,摸进草棚院来了。
他一进街门,就倒在地上了。他的屁股坐在水道里,上身趴在丸石砌的门台阶上。
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了。
“唉咳咳咳!听上……你们……宝娃的话……倒了霉呀!呀!呀!呀!……”
韩培生和生宝他妈连忙放下饭碗,连忙去搀扶瞎子,连忙问招了什么大祸。
“唉咳咳咳!我……就往……你们……院里……住呀!就得……你们……养活……我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一人捉着瞎子的一只胳膊,心中如同刀绞哩!他们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拴拴到底是给老虎噙走了呢,还是给豹子背走了呢,还是给愚蠢的黑瞎子舔了他呢,还是给野猪压倒啃了呢,还是滑脚滚坡滚到深谷里呢?……唉唉!可怜的人呀!活活的人呀!背或肩,都能拿二百斤的好庄稼汉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只能在心里估摸可能招了什么祸,却说不出口来。生宝他妈——互助组长的亲娘,祸事的当事人的亲娘,她傻呵呵地一个劲地喊叫:
“王二叔!王二叔!王二叔!……”
韩培生回头看时,在榆树底下,梁三老汉昏倒在地上了。手里的玉米糊糊撒了一地,碗也扣在他穿着庄稼人粗布裤子的屁股后头。可怜的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吓得放声嚎叫……
森林呀!你怎么能这样开人类的玩笑呢?生宝他妈,出生在渭北富平县,逃荒到这终南山下的老妇人啊!命运到什么时候才不凌迟她呢?她现在满脸眼泪,却哭不出声音来。
欢喜他妈和欢喜跑来了。他们吓得脸没血色,娘母子的眼皮,也噙着满眼眶的泪水啊!
娘母子一人一条胳膊,把瞎老汉拉出街门,要把他拖回去。
“舅!”欢喜他妈说,“亲有远近,邻有里外嘛。你怎不寻俺?你糟蹋外姓旁人怎说呢?”
“不是他生宝煽,终南山里有个金娃娃,俺拴也不寻去呀!甭拉!我就往他炕上死呀!……”
欢喜又难受又愤恨,两只手拉着瞎眼舅爷的手腕。少年人咬牙切齿说:
“俺娘俩养活你!到俺屋里去……”
外甥媳妇和外孙把老汉拉起走了。老汉穿烂衣服的瘦长身子在地上磨着。
这边,知识分子韩培生给吓昏过去的梁三老汉,进行头部按摩。生宝他妈端来脸盆以后,用农技员干净的白毛巾,给老汉用凉水沐浴头部。老汉的眼皮,渐渐活动起来了。他重新睁开眼睛看这个复杂的世界了。韩培生惊奇——王瞎子这个清朝的冤魂,怎么这样不讲理呀!
还吃什么饭呢?三天不吃饭也不饥!
韩培生和老妈妈把梁三老汉扶到草棚屋的炕上去。欢喜来了,征求农技员的意见,愿意出发到苦菜滩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祸事吗?韩培生愿意。
他们来不及做干粮,带了几天的生粮就起身了。他们也没有跑山路的毛裹缠和麻鞋,穿着走平原路的布鞋就起身了。他们准备在黄堡街上买。梁三老汉少气无力地说:“没换麻鞋,千万不可进山。人在砂石坡路上站不住啊!”
生宝他妈,也不洗锅碗,带着才娃上了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去了。卢明昌过河来安慰两位老年人,要他们一方不要闹哄,另一方不要惊慌。无论出了什么不幸的祸事,都由党和人民政府承当。并且是负责到底!他要他们耐心地等待农技员和欢喜回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光。咦!欢喜和农技员喜眉笑眼回来了。他们只到了汤河口。他们在扫帚收购站上,看到了高增福的“队伍”里头的一个病号。
啥了不起!拴拴只是竹槎扎了脚,化了脓,这时已经好哩!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拴拴受伤以后,拉扫帚队的人保守着秘密。一天,西杨村一帮割竹子的人路过北磨石岔,要进去参观生宝他们的茅草棚。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阻挡,也阻挡不住。他们进去发现了已经化过脓的拴拴。真是有趣!还保守秘密啦!当然,在山外头人烟稠密的平原上,每天都有人死掉,没有人注意。但在人烟稀少的深山密林里头,有人受了伤,这可就是走路的时候,或在茅棚店里的时候,谈话的好资料了。特别是保守秘密这一点,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当拴拴已经重新上了岭的时候,西杨村拴拴的舅舅,才把话捎给王瞎子,这时已经简略到只有受伤和保守秘密两个空洞的概念了。……
尽管这样,王瞎子第二天宣布坚决退组,拴拴回来和富农搭伙种地呀!他不准备享社会主义的福了。他骇怕!拄棍要拄长的,结伴要结强的!他认为姚士杰的指头比他梁生宝的胳膊粗!等等,等等,不堪入耳。
接着,秃顶梁大老汉也宣布退组了。他到下堡村打听搭伙种地的对象了。他非常愉快地对所有他碰见的人说:
“你站住,我说给你听。拴拴退组哩,组里缺下劳力了嘛。俺拿畜力换劳力哩,你当俺在互助组里做啥哩?嗯?……”
农技员去找梁生禄。生禄两手捧着脑袋,低下头去,假装难受地叹气:
“唉!好老韩哩!俺爸的那脾气,我不敢惹!社会主义不是今日明日之事嘛,为国事,闹得家内鸡犬不宁,在外头的共产党员,怕也不赞成吧?老韩,俺三叔家的样子,怕怕!……”
韩培生狠狠地瞪了他两眼,气愤愤地歪着嘴,离开了这个阴阳人。你看!他说互助合作是“国事”,而不是庄稼人自己的事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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