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今天,一开市,粮食公司的人就出面了。今天有几个戴白字红布袖箍的人,还有一个不戴袖箍的人,说是渭原县粮食公司黄堡购销站的站长。郭世富打听得这人是上堡村人,刚解放时是上堡乡的乡长,土改时当过一度黄堡区副区长,后来上调到县里,新近回来当了购销站长,说是为了加强粮食收购工作。
站长把白铁皮传话筒,从一个戴袖箍的营业员手里要过去了。站长要求整个粮食市保持安静,他要讲几句话。……
粮食市安静下来了,大伙都静听起来。
这一集,公家不向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呼吁了。这一集,向买粮食的商人讲话了。站长要求粮商不要抬高粮价,警告商人们不要藐视国营粮食公司的牌价,说那并不是一种装饰品,挂在公司门口图好看的。站长还要求私商们,记取一九五一和一九五二年“五反”的教训,不要在清除了“五毒”以后,在国家开始五年计划的时候,又来个第六毒!站长最后非常庄严地声明:任何阶级的人,不要把自己的特殊利益摆到国家利益上边去。他说:要弄清楚这是人民的国家,不是以前的那个官僚资本的国家了。郭世富注意看:所有外来的粮客,听了站长的演说,没给太阳晒黑的脸上,都有点尴尬。
站长又对斗行的牙家们(经纪人)讲话了。他要求他们,确实履行他们头一天在购销站召集的粮食经纪人会上所作的诺言:做新社会有公民道德的牙家,表现出爱国主义精神来。站长说:斗行的经纪人要靠成交量多增加自己的收入,绝不可以利用抬高粮价的机会增加收入。他分析说:粮价涨了,对经纪人自己也是不利的,不要以为光对国家和城乡劳动人民不利啊。站长要求牙家们,很好地考虑一下自己在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中间,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等等,等等。话少,意思是很重的。
“鬼!”郭世富坐在粮食口袋上听完以后,心里很生气,“啥世事?贸易自由!啥自由?……”
他看见所有粜粮食和买粮食的,听毕站长的话,都脸色阴暗了,脸蛋子吊下来了。他们都和他是一个心思。共产党说话真不藏情,公开地提出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郭世富很反感。现在,世富老大能体会姚士杰为什么那么反感“孤立富农”的口号了。这以前,郭世富一直是团结对象,除了土改的两个月,他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粮食市沉闷了片刻。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开的头,渐渐地全市场活动起来了。除了森严的国法和强大的群众运动的压力,一般的思想教育能影响商人、富农和富裕中农的生意吗?
有一个中年的高个子粮食客商,在郭世富的笸箩前面蹲下来了。他捞起一把麦粒,低着头察看。
“看!”郭世富诚恳地、和气地说,“啥的成色!真个粒大颗圆。是猪粪和人粪上的麦,不是大牲口的草粪上的麦!看你掌柜的也是识货的粮客,不是老外!”
粮客,看神气,相当满意货物成色和货主的态度。他使劲把手插到笸箩底上去,捞起一把来,又察看着。全是一色好麦。
“一样!”世富老大故意十分欢乐地笑着,“你要看吗!满笸箩随便挖起来看好哩。应当看清楚!一分钱一分货嘛!”
粮客转眼看看世富老大——他的一辈子重劳动过的体型,他的多皱纹的脸孔,他的苍白头发和眯缝眼睛,整个地构成一个老实疙瘩庄稼人的外貌。你不信任他,整个世界都不值得信任!
粮客又看了立着的三口袋麦:口上装的全是好麦!
“没次货!你放心!”郭世富慨然畅快地说,亲切极了。
粮客要求议价。郭世富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给旁边的牙家——一个五十多岁的矮瘦老汉,留着不旺盛的八字胡子,戴着凉帽。他是下堡村大十字的高大,嘴唇薄薄,能把石头说成土块。他能帮助任何人说住任何人。一切不公道的交易,他都要说成。不然集散以后,他拿谁的钱买酒喝呢?
现在高大欣然摘下凉帽,盖在世富老大和他的手上头了。郭世富一捏,又一捏,说:“这!这!”
高大歇了顶的光头反射着阳光,矮瘦身子转向粮客了。粮客把摸算盘珠子摸得很灵活的手,伸到凉帽底下去了。
“这!这!”高大把郭世富的码子捏给粮客,露出缺了两颗的牙齿笑着。
粮客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实疙瘩庄稼人这样心狠啊!
“你听见刚才国营公司的同志讲话了没?”
“听见哩!”郭世富心平气和地说,“我这是好麦,一分钱一分货!”
“当然是好麦!次麦,我就不跟你议价!老大爷,你去看看公司的牌价。‘五反’以后,我们商界同人的觉悟提高了,你甭把国家的政策当耳边风!”
郭世富毫不重视粮客虚伪的议论。他看出来的:私商们不会不利用购销站长的演说,压低粮价拣便宜的。他知道买卖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死心眼。
郭世富轻轻一笑,很温和地说:
“好掌柜!你说得好听。这伙人要是情愿按公司牌价粜粮,谁倒喜愿在这市上晒太阳?你想按公司牌价买粮吗?……”郭世富满脸嘲笑地问,然后又和气地说,“你去试一试。买不下哩,二回咱再议价。”
几句话把粮客说软了。
“自由市场能以随便议价,是不是也得参考着公司牌价?……”
“那么你给个价吧!”缺牙齿突舌头的高大笑着,对一般性辩论中处于劣势的粮客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买卖争分毫哩!就是这话!不争不竞,不成生意喀!”
粮客抬起戴细辫草帽的头,望着关中平原南端的蓝天,思谋着。然后,他捏了两捏高大藏在草帽底下的手。
“不少!”高大非常认真严肃地说,一丝不笑了。
他把这个数目捏给世富老大。郭世富直摇他戴草帽的苍白头。
“怎?”高大现在要反过来压压世富老大的气焰了,说,“你那是金口玉牙吗?言不二价吗?甭说这人民国家,旧前国民党的官僚社会,买卖总是有争有让!世富老大!”
于是,外善内奸的白脑心鬼,放弃了不调和的态度,开始考虑第一次让价了。
矮瘦而精干的高大,很熟练地掌握着买卖双方,使世富老大让了三次价,使粮客添了三次价。最后的差额,牙家高大当中一劈,买卖成交了。暂时,除了这三个人,全世界都不知道郭世富的二石麦子,到底卖了多少钱。这真是有钱人们做生意的一种乐趣,牙家们成天陶醉在这种神秘里头,笑眯眯地过着一种充满戏剧性的生活。……SCI谜案集
看吧!黄堡桥头这约莫五十步长的粮食市上,现在,到处在议价了。这里在进行一般性辩论,那里在讨价还价;这里在发誓自己是诚恳的人,那里责备对方不公道;这里哈哈大笑,那里慨叹不被对方了解;这里拍肩膀,那里捏手指;这里顿脚,那里摇头;这里大声喊叫,那里低声耳语。……总之,熙熙攘攘,市声冲天。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吗?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欺骗和罪恶啊!损人利己、损公利私的行为,在这里都被商业术语,改装成“高尚的”事业了。穷庄稼人在粮食零售市场上,几升几升或一斗一斗地买粗杂粮糊口,他们从这里找不到乐趣。这里给他们经常准备着苦恼!可恨的人们!党指示“活跃农村借贷”的时候,你们装穷装得多像。现在,你们粜粮食的时候好富啊,你们把细粮粜给粮客,去剥削城市里广大的靠工资过活的工人家属。你们的心好黑!……
在粮食过斗的时候,郭世富和粮客中间,爆发了第二次辩论。粮客捉住牙家高大的瘦手腕,说:“甭排斗哩!”
“怎?”高大装不明白地问。
“这不是一色好麦!这里头多半是次麦!”
“怎个话呢?”世富老大愤怒地问。
“你看!你看!”粮客抓起一把好麦,又抓起一把次麦,说,“这个麦粒大、颗圆,这个麦粒小、颗长。这个麦发亮,这个麦发暗。这个麦重,这个麦轻。这个是红大头麦,这个,看样子,像六〇二八麦!混杂麦不能卖一色麦的价!……”
“你是买麦,还是买金子?成色分得这样细!”牙家很不满意地批判粮客,“一娘生九种哩!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个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就能粒粒都一样吗?看神气,你是个灵醒人嘛!”
“我拿好麦的价,不能要次货!”
“哪个是次货?”郭世富现在对陌生的粮客很厉害地质问,“哪个是次货?你说!”
粮客把粒小、颗长、发暗、体轻的一把麦伸向世富老大。
“算哩!算哩!”世富老大非常轻蔑地说,“掌柜!做买卖,你比我内行。认粮食,你是老外!哪个是六〇二八麦?哪个是大头麦?给你说吧!全是碧蚂一号麦!一个大掌柜的,甭寻毛病扣价哩!甭苛苦俺老实疙瘩庄稼汉哩。小气成啥哩!咳咳……”
“你能认清所有的麦种吗?”牙家高大现在趁势嘲笑地问。
多少有点窘态的粮客,思谋着,惋惜着,说:
“就是麦种一样,可成色差得多……”
“差多少?拿戥子来较吗?还是拿一把麦到磨房里磨哩?你说!”世富老大话不多,总是够残了。“说实话吧!做买卖赌眼哩!你当初不看清楚就议价吗?”
“算哩!算哩!”高大现在又对粮客亲切起来了,“老客!甭耽搁你的生意哩!排毕这处,你好另走一处去。”
粮客低头嗅一嗅:味是没有。他用拨算盘的灵活指头翻看翻看:没有找到很多虫眼,只有很少的几粒,是钻了吸浆虫的。算了就算了!反正不是自己吃,许多麦搅在一块,进面粉厂的时候,面目全非了。
“排斗!”粮客对牙家说。他又对世富老大不怀好意地说:“我现在认得你了,老大爷。我得向你学习!”
……把四条空下来的“郭世富记”线口袋放在仁义堂中药房,喝了些浓贡尖茶水,世富老大捏捏腰里装的麦钱,戴起草帽,要上供销社交订购化肥款去了。他听说:由于去年发生了积压现象,今年改成订购了。
他在上集的庄稼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很满意自己的经营本领:厉害不应该摆在外貌上。……
他在心里对这时在终南山里苦菜滩的梁生宝说:“嘿嘿!咱两个较量较量!看你小伙子能,还是我老汉能!嘿嘿!咱两个较量较量!你小伙子能跑?你好好跑吧!我就是走得慢!走得慢,心里也想把你跑得快的小伙子赛过去哩!日头照你互助组的庄稼,可也照我单干户的庄稼哩。你互助组地里下雨,我单干户地里也下雨哩!共产党偏向你,日月星辰、雨露风霜不偏向你。天照应人!……”
现在,蛤蟆滩第三选区的人民代表走进供销社交款了。他对公家人大大赞扬公家提倡改换良种、合理密植和化学肥料等等的措施。他说:有些贫雇农得了公家的恩惠,不响应党的号召,他最不满意没良心人。产量增加了,到底是为谁嘛?国家国家,国和家怎能分得那么清楚嘛?
“唔!这是款,你点一点。”他非常和蔼,非常可亲地说。
但到农历三月下旬,又出现了郭世富不能一下子就明白的新情势。三月二十三日,粮食上市少了;二十六,更少了;到二十九,只有零星的粮食上市了。一九五二年不是丰收年吗?一九五三年,富裕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不是照例要拿卖粮食的钱,准备夏收和插秧吗?哎呀!新社会多少事情,世富老大这个不识字的经济专家都不能一下子明白。他开始勤问、勤听、勤思量了。三慢加三勤,他相信他不会做出大错事的。
噢噢!可又是这码事!原来城市工业人口增加,粮食的需要增加,不是临时性儿的,是长期性儿的!五年计划,这才是头一年。并且,据说,连五年计划本身,这也是头一个,以后还有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个五年计划哩……不务弄庄稼而非吃饭不结的人,会越来越多起来的。粮食是不会松宽了!有人甚至把嘴巴对准郭世富的大耳朵低低说:西安市和渭原县的百货店、照相馆、中西药房、屠宰场……都争先恐后买粮食储备哩。
“今年夏忙后粮食要涨,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哩,明白哩。”世富老大感激地不断点头,“新社会尽出怪事!我说怎弄着哩!又没战事,又没遭灾嘛,粮食风快!”
郭世富感慨地看见:黄堡镇的粮食市缩短到没十步长了。净是些糯米、酒谷、绿豆和荞麦。猪市和柴市挪过来一部分,现在不那么拥挤了。远路的粮客们,现在骑自行车串乡村买粮,把尖脑袋往四合院和三合院的街门里头伸。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门前,穷庄稼人们排起很长的队,依次买粗杂粮。世富老大心里头想:“政府到底是看见人家的基本群众亲,市上没粮食了,就开了官粮库了……”
郭世富最清楚粮食是什么东西。对庄稼人,粮食经常是半货币性质的东西。遇到票子不值钱,或票子的价值不稳定的时期,譬如从抗日战争的第三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为止的十年间,乡下人做买卖都说粮食,谁说票子呢?郭世富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最大的傻瓜也不说票子了。
世富老大“慢慢”思量的结果,决定他不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了。他不能任性地卖粮买肥料了。他对二十几口人的生活负着责任,不能听姚士杰的怂恿,做出任性的事情!就是这!叫他梁生宝小伙子奔上一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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