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
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
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
“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
“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
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
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
“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
“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
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
“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看,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
“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
“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
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
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苦和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
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
“明山这阵子在哪里?”
“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
“他在啥队伍上头?”
“养好伤回了炮队了。”
梁三老汉敬仰地问闺女:“炮长到底有排长大?还是有班长大?信上说着不?”
“没说。”秀兰没兴趣谈这个。
秀兰妈不客气地制止老伴说:
“你总是这!不是发财,就是升官!旧脑筋没个改!”
……
生活中急遽的变化,常常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头,向毫无精神准备的人们冲了过来。人们的品格和品质,或者像大家所说的“心术”,在这种时候,很容易一下子全摊了开来;因为时间的急逼和事情的严重,使任何人来不及考虑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心理!
秀兰接到未婚夫国外来信的第二天前晌,当年的媒人刘大诚老汉,驼背拄棍,来到蛤蟆滩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事情绝不是偶然的——英雄杨明山的妈妈,思念在朝鲜负伤的儿子成疾,已经好多日子了。饮食不进,希望儿媳妇秀兰去看看她老人家。媒人认为:儿媳妇到婆婆身边,对病人的心情是极大的安慰。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秀兰的爹妈欣然应承打发闺女去慰问婆婆。二十几年前的讨饭女人,非常满意自己的后婚男人。梁三老汉在媒人面前的表现,令人满意极了——贤明,不迟疑,识大体,完全不像一个自私、固执、小气和嫉妒邻人的老庄稼人。爱祖国的感情和女婿在外国的光荣,显然使老汉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很高贵的一个中国人!
放了晌午学,秀兰过汤河回到家去。女娃家感情上激动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过了夜,心情上平静下来以后,国外的来信给她的只是人间的甜蜜、温暖和荣耀了。她思想上所起的变化只是:过去对她是抽象的“英雄”概念,现在具体了。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啊!人活着是多么有趣呢……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那美国兵呀!
……秀兰在心里头,默唱着这支名歌,提着书兜走进街门。她爹站在草棚院那棵榆树底下,样子很厉害。
“秀兰!”
“唔。”
“我说!你……”
秀兰她妈冲出草棚屋门,很不满意地紧急止住老伴:
“不要你多嘴!谁要你管?”
老汉明白了。他转身慌乱地捡起扫帚,进了马棚,虽然扫帚在马棚里完全无用——既不能掘粪,又不能扫槽。
秀兰觉得不对劲儿,心中不安。她进了草棚屋,问妈:
“啥事?俺爹那么厉害?”
“啥事也没。”
“我不信!”
“不信做啥?你还不知道你老子吗?一点点事儿,或者根本没事,他闹了多大?”
“不信没事!”
“你哥哥到郭县那回,有啥事?他多厉害?……”
秀兰相信了,把书兜挂在条桌上边毛主席像旁边的泥墙上。没有比秀兰再实心眼的闺女。
志愿军的未婚妻开始吃饭,无忧无虑。她吃得很香,看来食欲不坏。
妈用亲爱的眼光盯她吃饭,心事重重,依恋而且缠绵。母亲眼睛放出来的是柔和慈爱的光芒,当你吃饭的时候爱吃,当你睡觉的时候舒服。……
秀兰放下饭碗,从矮凳上跳起来。妈问:
“吃饱啦?”
“饱啦!”
“吃饱饱的!”
“为啥?”
“后晌,你要到北杨村去!你婆婆病重,思念你女婿,想看看你,心宽敞些……”
秀兰紫赯色的脸通红了。她全身的血,都涌到她闺女的脸上来了。在一霎时间,闺女的羞耻心,完全控制了她。直接感觉是人类共同的,随后才因不同的思想感情,而改变感觉。在一转眼间,秀兰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巷子,无数双陌生的眼睛,盯着自己。人们在交头接耳,谈论她的人样,笑着,点着头,品评着没过门的媳妇!……
她突然把两手盖在紫赯色脸上,奔出草棚屋。她见她爹在院里关注地听着,又奔出街门,站在土场上,站在敞亮的蓝天底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一点……
“不听话,老子打你!”她爹颠出街门来威胁。
妈跑来把捏着拳头的爹,拉进街门。
“你甭管!不许闺女心里拐个弯吗?”
秀兰站在开阔的土场上。巍峨的秦岭啊,广阔的平原啊,弯曲的汤河啊,伟大祖国的山河,唤起秀兰崇高的思想。终南山的老爷岭,就是上甘岭!杨明山就在那里反击美国侵略者,保卫山脚下平原上的一片和平景象!婆婆思念儿子成疾,想看看她这个宝贝儿媳妇,她却在过门没过门的旧乡俗上思量!简直糊涂!怕生人看做啥?秀兰想:她是光荣的志愿军的未婚妻,谁爱看谁看!看!看!看!她就是她!她将在北杨村表现出磊落、大方;她绝不允许女性的弱点,在她的行动上显露,惹人笑话,给亲爱的明山哥哥丢脸!
妈把爹推到马棚里去,重新走出街门。秀兰惭愧地说:
“妈!我去哩!你给我收拾衣裳……”
“衣裳收拾好了,放在柜子里。你进屋来,妈给你梳头吧!”
妈给秀兰梳头的时候,眼泪从她皱纹包围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秀兰不是一天长成这么大闺女的啊。民国二十四年阴历八月十一,生下来的那块软嫩嫩的肉疙瘩,变成现在这样可爱的大闺女,可不容易着哪!秀兰三岁出麻疹,出不来,妈抱在怀里摇着,爹跪在草棚院祷告“天地三界十方万灵之神”保佑。爹半夜时提着灯笼,到汤河边去挖芦苇根,回来给兰兰煮苇根汤喝,促使麻疹快点出来。老两口不能没有兰兰。没有兰兰,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该是多么空洞啊!没有子女的家庭,屋里不管有什么摆设,都是不如意的;有了子女,即使屋里摆设得再简陋,家庭里就有了生气。没有姥姥,也没有舅舅和妗子,秀兰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妈,现在要离开一下妈了。……
秀兰突然到北杨村去,改霞惊呆了。改霞不知道秀兰未婚夫来信的一点点内情嘛,她当然不能理解秀兰的心境了。不深知内情,无论谁,根据表面现象,按常理推测,都能做出可笑的判断。
好心眼的改霞,甚至于很惋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予好朋友感情上的支援哩。改霞不是那号闺女:当朋友得志的时候,羡慕讨好;当朋友失意的时候,讽刺嗤笑。
改霞是个正直的闺女,雪亮聪明。至少到这时她还不觉得她的弱点是她的幼稚和她对郭振山迷信。因此自从她和生宝不愉快地分别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就变成蛤蟆滩唯一影响她的人了。
郭振山和过去一样,经常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斜对门邻居院吃饭,继续谈论大城市里国家工业化的问题。晌午在柿树荫下,晚上在草棚屋门台阶上。早饭,他总在田地里头吃。
由于闺女最后肯定接受了生活顾问的指导,改霞她妈更敬重郭振山了。
“振山,翻身渠西岸那二亩地平好哩?”
“好哩。”郭振山满意地说。满腮胡楂的嘴巴嚼着东西,又很有经验地说,“水都泡上哩!新茬稻地要早泡。插秧时泡的不爱长。为啥呢?有的地方是生土嘛!”
郭振山又对自己家事的安排很得意地说:
“这两天,老二吆牛车,从黄堡北门外窑场上往回拉砖瓦,我弄秧子粪哩。”
改霞她妈试探地说:
“俺屋也得换炕了……”
“甭忙!等振海拉完砖瓦,就给你家换炕,误不了秧子粪的。你放心吧!”
“土坯还没买下哩。”
“我给你们问下咱互助组金二拴的哩。一块钱一百页!”
改霞她妈感激得心动弹哩。多么好心肠的人啊!她用非常崇敬的眼光,望着代表主任严肃、负责的神气,心里想:庄稼人里头像这样有办法的人,可不多啊!
在郭振山不在柿树院的时候,改霞她妈对闺女赞叹说:
“改霞,你看郭主任真能行啊!”
改霞同意:“当然不简单!全下堡乡,最强硬的村干部哩。”
郭振山要拉砖瓦的时候,韩万祥耍死狗,只给他象征性的一点点货,给人一看就是弄虚作假。郭振山眼一瞪,满腮胡楂的嘴巴一歪,咬牙切齿说:“韩掌柜!你把眼睛擦亮些!看你和啥人打交道哩!我给党里头汇报,你奸商引诱共产党员投资,够你韩万祥受。甭看你生意做得大!”韩万祥一听,规规矩矩把全部货,都点给他了。郭振山把这个光荣的胜利,告诉了改霞,深深地感动了纯洁的女青年团员。她相信是奸商引诱郭振山把买砖瓦的钱投资,而代表主任立场站得真稳!她做梦也梦不见郭振山的真实行为。相信代表主任的话,已经变成她的习惯了。
改霞想起这件事,深深感动地对妈说:
“入了郭主任的互助组,你甭犯愁了!”
“我不犯愁!你走你的工厂!甭挂着我……”
终于,在说这话的第二天,西安国棉三厂招女工的通知,到了下堡乡。
啊呀!乡政府的大院子,拥挤着满院的闺女们。满眼是两条辫和剪发的脑袋在蠕动,在那几棵古老的苍柏底下,是人潮和头发浪。竟有这么多人考工厂啊!原来都是在心谋着这一着,嘴里不说哪!好紧张!有的姑娘拍着大腿,顿着脚,惋惜自己没穿新衣裳来。有的姑娘当下扯下头绳,找人帮助梳头、编辫,好像国棉三厂的人,就在下堡村哩!改霞一打听,原来在乡政府报上名,先在黄堡镇卫生所,初步检查体格,检查合格的拿上集体介绍信,到县城劳动科才考试。时间并不紧迫,离考试还有几天哩。可是每一个闺女都怕落在后边,名额满了,去不成县里。紧张的心理造成这紧张的局面。她们在乡政府报上名,马上就要去黄堡镇卫生所!这是一次真正的竞争!
看见旁人的样子,改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看看自己的衣裳——她的仪容素常是整洁的。她的态度仍然稳重。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带着乡村闺女们的领袖的神气。
“改霞!你也去考工厂吗?”党支书卢明昌惊奇的声音,在什么地方问她呢?
改霞不好意思和党支书面对面,装没听见,混在姑娘群中人缝里,向乡文书办公的门口挤去。乡文书在那里登记她们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和家庭成份……改霞在人缝里,听着卢支书在后头什么地方慨叹:
“唉!一九五〇年抗美援朝,把土改中锻炼出来的一批好青年团员,参军走了。今年这回纱厂招人,短不了又要把一批没家庭拖累的优秀女团员拉走。这农村工作,要是来个大运动,可怎办呀?”
改霞听得清楚,但她不敢掉转脸看党支书的表情。她想:“你们培养新的人去嘛!国家工业化不是更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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