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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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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第十六章 · 2

  生宝在县里几次开会,听过许多负责干部的讲话。有生动、简明的报告,的确也有冗长、枯燥,使人睡觉的报告。但听杨书记讲话,不是听报告,而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浅显、通俗、深刻、简短、有风趣。生宝觉得,有些陕北老同志夹杂关中口音讲话,很难听,倒不如本本色色陕北话顺耳;而杨书记因为一九四九年以来经常在农村跑,他虽是陕北口音,却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这使他到处都容易和庄稼人亲近。生宝在大会场听他的报告,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希望再听两个钟头或者四个钟头,但杨书记已经笑眯眯地把纸单单,装进衣服兜里去了。生宝向窦堡区大王村王宗济农业合作社应战以后,区委书记陪同他到杨书记办公室里,去过一回,这使得现在碰到一块的这三个积极活动的共产党人,成了老朋友了。

  杨书记坐在椅子里,用食指叩着纸烟上的烟灰,笑问生宝:

  “今春上,农村的自发势力很嚣张。你的互助组怎样?挺得住吗?”

  生宝心里感佩地想:“啊啊!党里头就这么知疼知热吗?农村党员遇到困难,县委马上就觉着哩!”

  他咽了嘴里的唾液,豪迈地说:

  “挺得住,杨书记!使上吃奶的劲儿,拿肩膀也要把他们挺住!他们张狂,是临时性儿。他们不耐久,咱们耐久!……”

  杨书记非常高兴地对区委书记笑说:

  “他说的耐久不耐久这个话,倒有意思。”

  区委书记,看来很满意区里有生宝这样个同志,笑笑。

  杨书记又笑问生宝:“据你看,自发势力像今春上这个张狂劲儿,能耐好久呢?”

  梁生宝毫不费思索地说:

  “等咱互助合作的根扎稳,他们就张狂不起来了。”

  “对!对!这个说法对!”杨书记听了,非常赏识。他又对区委书记严肃地说,“方向明确着哩!我走了好几个区:峪口区、渭边区、王渡区、九寨区和三官庙区。凡是方向明确的人,都积极战斗,都很有自信心;凡是方向模糊的人,都消极应付,都给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搞得懵头转向了。”

  “就是的。”王书记点着他很大的留发头,说,“俺黄堡区也是这样。有些基层干部,还不明白:不可能经常从富农、富裕中农身上挤油水,来克服贫雇农的困难嘛!”

  生宝被县和区这两位领导人的谈话,深深地吸引住了。当他注意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心里想起蛤蟆滩的姚士杰和郭世富来。他也想起振山同志来。原来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啊!

  王书记对生宝说:

  “把你互助组的情况,给咱们谈谈。我总说要去看看,总没空儿。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事情,拔不出腿。今日杨书记来了,才把我从东原上叫下来。杨书记问你互助组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

  “我知道你忙喀,”生宝很谅解地说,“你是一黄堡区的书记,又不是俺互助组的书记嘛。”

  于是生宝汇报,不是光他的互助组,而是半个村子的贫雇农,参加了进山割竹子的集体行动。两个党委书记大大惊喜起来,眉飞色舞。

  “噢!上河沿的贫雇农也去吗?”王书记站了起来,熟悉情况地问。

  “就是的。”生宝说,“掮扫帚的是官渠岸的贫雇,由高增福组织哩。”

  王书记振奋地问:“那么你村基本上没春荒啰?”

  生宝说:“俺连上稻地的肥料也有哩!”

  “好!搞得好!就要这样搞!”注意倾听的杨书记,非常满意地对区委书记说,“要是每个村里有一个像样的互助组做骨干,组织困难户进山,那就好办了!”

  杨书记的瞳孔里放出憧憬的光芒。生宝注意盯着这位县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汇报,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高兴地笑着,在砖脚地带劲地走了一个来回。

  杨书记重新坐在椅子里,两眼集中起眼神,盯住手里举到面前的纸烟,好像他在研究燃烧的纸烟如何冒烟。党书记脑里是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呢?生宝摸不着杨书记脑里,活动着什么深奥莫测的思想。他钦佩首长们,苦心为人民打算的这股劲儿。

  过了一刻,杨书记的目光从纸烟上转到生宝脸上来了。

  “梁生宝同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看我知道吗?”

  “你心里怎想,你就怎说。”

  “对。”生宝做出准备应考的姿态。

  眉目英俊的杨书记,用食指叩着纸烟灰,神秘莫测地说:

  “现在有两种意见。有一种意见说:互助组没有中农的车、马,搞不好生产的。不能丰产嘛,互助组就不能巩固啰!这号人们还说:互助组不吸收中农参加,也不合乎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叫团结中农嘛……你觉得怎样?生宝同志,你同意他们吗?”

  梁生宝在木凳腿子上擦灭了纸烟,随把半截烟捏在手里,集中精力来对付这个问题。我的天!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个大大的问题呀!这关乎党的路线哩!能随便瞎说吗?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考虑了一阵,生宝抬起头,要求县委副书记:

  “杨书记,你把另一种意见给咱说一下,我再思量。”生宝是个心回肠转的人,不是直杆子人。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了笑,说:

  “另一种意见嘛,说:没有中农的车、马,贫农互助组也能搞好生产喀;勉强地拉扯中农,反而把互助组弄成形式,或者弄起一大堆意见,不能解决,后来干脆散伙了。这就是大伙常说的‘春组织、夏垮台、明年春上可再来’那话。这号意见的人们还说:党的政策说团结中农,意思只是互助组里不能打击中农,不能损害中农的利益,并不是说互助组非沾中农的光不可,要看中农的脸色办事情,不然就弄不成互助组。你觉得怎样?”

  生宝听了一半,紧张起来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了。他变得十分畅快。他的行动已经替他做了回答。他明白杨书记问他的意图。他说:

  “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要是没中农的车、马,就不能增产,那不是依靠中农去了吗?简直没贫雇农的一点骨气!”

  杨书记听得哈哈大笑。但他随即收敛了笑容,严肃地问:

  “可是有人说: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去团结中农。你怎样回答?”

  “太咬文嚼字了!那么党做什么呢?”率直的区委书记对这号书生的迂腐语调,很不满意。

  生宝同意王书记,说:“王书记,你该知道俺互助组的情形吧?有万是贫农,生禄是中农,我是共产党员。我代表咱党。我不能靠有万去团结生禄嘛,两个人老矛盾哩。我一定是靠有万他们把互助组撑架起来,我又想办法叫大伙和生禄团结。杨书记,这如今的互助合作,我看,我看……我看和土改……”

  杨书记开玩笑地鼓励说:“打破顾虑,大胆暴露思想!”

  生宝打着这样的主意:反正说错了可以得到杨书记的纠正。这里没外人!

  生宝使了使劲儿,大着胆子放炮:“这如今的互助组和土改不同哩!土改中间,贫农和中农没矛盾,一股劲儿斗地主。这如今互助组里头,贫农和中农矛盾才大哩!”

  杨书记带劲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满意极了。他脸上——眼睛、鼻子和嘴,都高兴。

  生宝明白,他的话,显然正对了县委副书记的心思。他十分欣慰。整党学习总算没有白熬了夜。

  杨书记站了起来,使劲把纸烟头丢进痰盂里去。然后,他兴奋地又在砖脚地走了一个来回。他紧张地思索着。生宝和区委书记的眼睛,跟着杨书记的高大个子移动。生宝心中思量——这个陕北人,好像县城里并没有他温柔的李英兰同志,和可亲可爱的娃子们。他好像一个光身汉,骑个自行车,满县里跑。为了人民的事情,他操这么大的心,费这么多思索。生宝在心里叮咛他自己:要好好向杨书记学习哩!

  杨书记坐回原位上来了。旅行中风尘仆仆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苦笑和惋惜混合的表情。

  “佐民!”杨书记亲切地叫区委书记的名字,感慨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一个连队里的战士,一个村子里的干部,他们一心一意为我们的事业奋斗,他们在精神上和思想上,就和马克思、列宁相通了。他们心里想的,正是毛主席要说的和要写的话。你说对不对?”

  “就是的。是这样。”王佐民非常兴奋地看看生宝。

  杨书记不看生宝。他很严肃,继续说:

  “相反的,有些指导斗争的同志,不论什么新的事情,他们都要先从字面上咬一咬,嚼一嚼。硬是不到群众里头去请教!他们本意很拥护党的政策,咬嚼的结果,违反了党的政策,弄得来十分可笑!有些地方在错误地批判贫农组哩,认为互助组里只有贫农,没有中农是一种偏向,应当大力纠正。他们认为:应当把贫农和中农搭配在一块组织,才合乎团结的政策。三官庙区有个石桥村,石桥村有个贫农任明亮,任明亮联络起四户贫农,组织起一个土地集中互助组。……”

  “土地集中?……”王佐民奇怪地问。

  “土地集中!”杨书记说。“他们要叫农业生产合作社来,区委不让嘛。他们说,不让就不叫吧,自己只有四户,仍然叫互助组算了。不!后来区委连土地集中也不让,说怕弄乱,影响不好!你看怪不怪,不让贫农闹革命!要闹,非得和中农一块不可!中农眼时又不闹!你说怎整?”

  “俺黄堡区眼时还没这号现象。”王佐民自慰地说。

  “要所有的同志,在思想上扭过弯儿来,还得一个时期啊。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啊。多少年的民主革命嘛,现在换了任务了。旧脑筋,新任务,这是个矛盾。”杨书记筹思着说。

  “是的,”王佐民说,“这是农村工作干部的普遍现象。今年是个新旧任务交接时期,问题特别突出。”

  “青黄不接!”

  “就是的。”王佐民以下级对上级的谦恭态度说,“在干部思想上,的确是这样子。虽然经过了整党教育,普遍的情况还是把互助合作,和一般的行政任务,并列起来看待哩。其他任务一繁忙,就把这个任务挤开了。因为这是长期任务,没限时间喀……”

  “长期的、复杂的、艰巨的、光荣的任务!是不是?”

  “可不是!有些乡干部也学会了这一套。”王佐民笑着。

  “这一套调子简单!”杨书记笑一笑,说,“什么生动具体的事情,拿这套调子一讲,就完了。”

  杨书记很生气。生宝很同情杨书记,他领教过一些干部中的书生作风,他也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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