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对象上集哩。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干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上去呢?SCI谜案集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唧唧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销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
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慨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憾!遗憾!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谲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绕弯儿说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镢头、铁锹、铧、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嘻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带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
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唤毕,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婶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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