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万催生宝赶快分钱,但生宝却要趁着这个话头,向本互助组和铁人郭庆喜选区参加割竹子的人,讲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生宝在黄堡区供销社订合同的时候,遇见县联社的一位同志,说:北原那边漉河川的大王村,以王宗济农业生产合作社为骨干,全村的互助组与窦堡区供销社订了一万把扫帚的合同,全村六十个劳力进山,仅仅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要赚回五千块钱。不光全村的口粮、换季的布匹不成问题,稻地用的皮渣、油渣、化肥,都已经订好货了。县、区、乡各级干部走进大王村,看不见一个贫雇农衣服破烂,或者为生活困难和生产困难愁眉不展,只见全村男女老少都忙生产。
“我问县联社那个同志:大王村那么多劳力进山,难道中农也去割竹子吗?他说:‘中农为啥不去?你以为中农进山,只能挖药材,不能割竹子吗?脑筋亮开点吧!只要贫雇农拧成一股劲,走互助合作的路,中农就得跟着来!’你们看,人家那里互助合作的力量大小?”生宝最后鼓动地问。
蹲在这豆腐坊里的贫雇农翻身户,听着听着活跃起来。他们先是瞪大了惊奇的眼睛,随后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你看看他,他看看你,个个抖擞起精神。注入生宝精神上的那股力量,现在又注入他面前的这些准备进山割竹子的人精神上去了。
生宝的意思是想使他们,不光看见他们预先得到的这十几块钱的意义,而且要看到贫雇农团结起来的力量,不要因为生活困难和生产困难,在中农面前感到自卑。
他的话发生了这个作用,人们七嘴八舌向他说:
“干!生宝,你给俺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呐喊。
“咱们紧跟着大王村的后头走!”严肃的杨大海说。
“同是一个太阳底下的人,大王村办到,蛤蟆滩为啥办不到!”铁锁王三、李聚才和其他几个人乱嘴纷纷地说。
经常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却陷入了沉思。他靠墙壁蹲在那里,勾着包头巾的脑袋,咬着烟锅,使劲地想着什么。他原来听了生宝的报告,立刻想起政府对贫雇农的恩情,却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意义,就在贫雇农本身。就是说党的力量,实际就是贫雇农的团结。最后,任老四用一种动感情的声调说:
“生宝呀,还是你的脑瓜好使唤。要是贫雇农不组织到一块,让政府一个一个扶帮,怎么能扶得起呢?扶起这个,倒了那个。咱村里高增福就是样子——政府给他耕畜贷款来没?给来。可是他的牛卖了,头一回到期的贷款还没还,政府能给贷第二回款吗?组织起来!说啥也得组织起来!”
“你这才算说了几句正话。”有万笑着评论,又一次催促生宝,“好哩,快分发钱吧。”
生宝很满意地从腰里掏出那个红布小包。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粗硬手指的动作:解开小包,一张一张揭着票子点数。他在银行的营业所点了一回,回到家里又点了一回。他给大伙办事,这是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的款项,单怕有一点差错。他从黄堡回家的路上,精神都有点异常,虽然装钱的口袋用锁针锁着,他还是不停地用手捏捏红布小包,仿佛总怕它跑掉似的——他知道:为了这笔钱,乡亲们得吃多少苦,得流多少汗啊!曾少年小说
这笔钱在这困难的季节,对乡亲们是多么宝贵啊!往年春天,他们也进山,但只进一回,两回,混得婆娘和娃饿不起,能接上青稞就行了。谁想多进两回山,能结起伴吗?庄稼人们一想到深山峡谷,想到遮天蔽日的森林,想到老虎、豹子和狗熊……只要在山外想出一点办法,谁也不情愿三个两个人,孤孤单单地冒险。现在好了,他们十六个人浩浩荡荡,在终南山里割一个月竹子,每个人要挣几十块钱啊……
生宝每点出十五块钱,有万交给一个人,欢喜记在纸上。
分毕钱,生宝又布置了进山应准备的事项,最后一致同意一过清明节就走。
大伙正要散去,突然听见草棚院的街门响。谁呢?谁在院子里走呢?大伙眼盯着草棚屋敞开的板门口,门外出现了一个黑憧憧的人影,还抱着一抱什么东西。现在,那人艰难地抬起一只脚,踏进门里。
“噢噢,是你!”大伙同声说。
“我摸黑到你家里,说你到有万家里去了。我又摸黑到有万家里,说你两个一块到这里了。”高增福带着春夜的冷气,站在脚地对生宝说,他抱着的才娃已经睡着了。
“怎么?”生宝看见增福灰溜溜的样子,问,“掮扫帚的人有麻达了?”
“不是。掮扫帚的人有哩。”
“那么,啥事这么吃紧,你半夜三更抱个娃子到处寻我?”
高增福一时说不出话来。大伙看见这个三十多岁的人,使着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出来。生宝奇怪:还能有什么打击,落到这个不幸的人头上呢?对这屋里没了女人,种地没了牲口的孤苦伶仃的爷俩,命运还能给他什么过不去呢?……
大伙只知道官渠岸中农多,东头一个大富裕中农,西头一个几辈子老富农,高增福虽说是个人民代表,查田定产以后,他在自己的选区里,开始有点孤立了。哪知道现在会有什么不幸落在他头上呢?
有人递过来一条板凳,叫高增福坐下,他抱着才娃累。他说他不累,他已经抱惯了,两只胳膊已经打熬出来了。大伙苦笑了一笑,等他开言。他把才娃抱合适一点,咽下去一口气,说:
“我那互助组垮了。俺哥,人家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王大和王二,借口俺哥出组了,也不干了。”
“啊——”人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是吗?”
“就是的。俺哥和姚士杰到一块堆哩。”高增福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讽刺地说着反话,“俺哥缺畜力,姚士杰缺劳力,合到一块堆两好嘛。姚士杰龟子孙还欺负我,叫俺哥给我捎话,说我情愿合伙也行,他不记仇。你们看这是不是往我脸上撒尿?”高增福说着,牙咬得咯吧咯吧。
大伙都气得涨红了脸,有万一跺脚说:
“富农太猖狂了!这是啥世界?富农能这样猖狂?你为啥不寻他代表主任?”
高增福摇摇头。他心里想:“不是前两年的郭振山了!他面面上是共产党员,心底里是富裕中农了。土改塞肥了他,他合适了。”但是他嘴里不说出来,他只失望地对有万说:
“你忘了咱挡姚士杰粮食的那回事吗?寻他做啥?我思量来,没挡人家搭犋种地的国法,代表主任又能怎样?算哩!怪咱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梁生宝问,他一直在思量着,怎样帮助这个不幸的人。
高增福嘴上使着全身的劲说:
“俺哥走他的富农路线,我走我的穷汉路线!我这来寻你们,就看你说怎么办呢。”
生宝陷入了摸不着深浅的沉思。这时,谁要拿锥子,在他茁壮的身上戳,他也不知道了。
“我思量你准是这意思。”梁生宝慷慨仗义地说,“你放心!甭熬煎!你领着一帮儿人给咱掮扫帚,把才娃交给俺妈!”
梁生宝在要紧处的一句话,把大伙说得肃然起敬。高增福听了这句,千年的痛苦,万年的忧愁,都可以忘了,身上那股强劲立刻涌上脸来。
松软的眼皮里,包着一包对高增福同情的眼泪,任老四一直没出声,现在他的皱纹脸上,出现了笑容。他小心谨慎地提醒生宝:
“你妈的人品没错儿,可三老汉……”
“俺爹的人品也没错儿。他一天吃饭、干活、咄呐,三样事。咄呐是咄呐,心眼可正。今年他和咱们不一心,明年他就是咱们里头的人了。谁也没我清楚俺爹!”生宝转向高增福说,“增福,你放心,才娃在俺家里受不了屈。”
高增福不知怎么感激是好,说:“我一百个放心喀。”
他的瘦长脸有了一丝儿笑容,但是立刻又消失了。他还给梁生宝互助组带来了他们意外的消息:郭世富也要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也要搞稻麦两熟了。这消息给梁生宝互助组的组员们加了劲,大伙齐声说:
“好!咱就和他世富老大比赛!”
年轻的生宝把世富老大的挑战,根本没放在眼里头。他更重视窦堡区大王村的新发展。至于苍头发老汉的活跃,是暂时的。右眼上眼皮有一块疤痕的姚士杰恶狠,也是暂时的。他们要重新服软的。生宝感觉到:蛤蟆滩真正有势力的人,被一个新的目标吸引着,换了以他的互助组为中心,都聚集在这里。坚强的人们,来吧!梁生宝和你们同生死,共艰难!现在,他已经分明感觉到:向终南山进军的意义,是更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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