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五〇年的冬天。可怜的才娃他妈还在人间,才娃那时只有两岁,娘俩整天在姚士杰四合院西边的草棚屋里。官渠岸西头的农会小组长高增福,没明没夜不在家。土地改革运动在村里一开展,高增福忙得白日只回家急急匆匆吃两顿饭,黑夜要回他的草棚屋,总在半夜以后哪。
一个落下一场厚雪的早晨,庄稼人起来,都打扫自己院里的雪。高增福没有像每日一样,天一亮就出去活动。他扫了自己门前的雪,就留在草棚屋里。趁婆娘烧锅做早饭的这个空子,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脚地,把竖柜上摆的瓶子、盆子和碟子,都当做听众,练习诉苦。他爹和他自己熬长工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被工作组同志选定为重点,要他在全下堡乡的群众大会上讲出来;可是他总也讲不连贯,这一回练习遗漏了这件事,下一回练习又遗漏了另一件事。他很为这个着急。他已经向工作组同志说过一回,是不是他可以不上下堡乡的大会。回答只是一句话:“拿出点主人翁的气魄来!难道你不情愿提高一般农民的觉悟吗?”他的阶级自尊心立刻克服了他对自己讲话能力的自卑心,开始一有空闲就练习。曾少年小说
“乡亲们!咱高增福五辈子熬长工的苦处,三天三夜说不完……”
他正在脚地练习诉苦,草棚屋的板门开了。他扭头一看,走进门的竟是他的东墙邻居姚士杰,鼻子口里三道寒气。
“嘻!增福兄弟,你在家里哩?”姚士杰脸上巴结地笑着。
“唔。”高增福冷淡地答应,神气里带着农会小组长对富农应有的优越感,看他从前的东家。
姚士杰一面谄笑,说:
“增福兄弟!自从运动一来,你兄弟忙得日夜不着家边。哥想和你兄弟扯拉扯拉,总是见不到你兄弟的面。今日早起落下这场雪,你兄弟没出去,到哥那面去坐一坐,咱哥俩谈叙谈叙。”说着,动手捉住农会小组长的一只胳膊就拉。
“不不不,”增福竭力挣脱着被姚士杰抓住的棉袄袖子,严肃地说,“你放脱。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
高增福心里骂他从前的东家:“啥东西!从前你为啥不和我这么亲热?土地改革刚到划阶级、定成份的阶段,你小子就拉拢我?你想收买咱高增福,算是你眼里没水,认不得人!”
但是姚士杰的眼睛,并看不透农会小组长在心里骂他。
“好增福兄弟哩!”他重新捉住挣脱的袖子,一个劲地麻缠,“念咱哥俩在一块劳动过几年的旧情,你兄弟不给哥赏这个脸吗?你兄弟放心!你兄弟到哥那面去一下,保险碍不住你兄弟在农会里头办事。哥知道自己老几。哥识得几个字,能对付着看报。哥懂得一点政策哩。哥知道哥不够地主,哥满年四季劳动哩嘛!只不过,唉,旧社会嘛,人的思想都不开化,贪财爱利,哥地比一般庄稼人多,粮食打的吃不了,常有人借,还时给一点点利。这就是罪过,真正是罪过。这阵哥的思想大变化……”
“你嘴真巧啊!”愁诉苦时不会讲话的高增福,不客气地打断姚士杰,“你地多怪旧社会,你剥削人怪人家要借粮。这么说,你雇我长工,也怪我要熬长工。人们爱没地?人家爱没吃的?人家爱熬长工?是不是?你算了吧!放脱我的袖子!”
经过整顿贫雇农队伍的阶级教育,高增福毫不困难地把他从前的东家说得嘴底无言。
姚士杰仿佛受到了突然的袭击,惊呆了,规规矩矩放开了高增福的袖子,显然他低估了他从前的长工最近的发展。他一时有点慌乱,不知该怎么办。
“我看你的思想一点也没变化!”高增福拿出人民民主专政的派头,不客气地指责这个需要割封建尾巴的人。
“变化了!”姚士杰惭愧地笑笑,“兄弟,你听哥说完嘛。”
“你说你怎么变化了?”
“哥这阵思想大变化。哥思量来:‘咱这阵已经是毛主席的民了嘛,咱就要和贫雇往一块堆活哩嘛。咱住在官渠岸,不是独家独户住在稻地滩里,咱总不能和乡党们不来往。’哥心里就是这样思量。有一句假话,哥就是四条腿。哥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你兄弟这阵是官渠岸西头的办事人,哥就是想讨你兄弟的高教,看哥怎样才能和大伙活在一块堆。土地改革法不许献地,真把人着急死。你兄弟怎么也得给哥出个主意……”
“你规规矩矩当个守法富农,没人动你一根毫毛。”高增福指教地说。
“守法!哥守法!”姚士杰样子很恳切地答应,“我的天!咱还敢犯法吗?哥就是怕‘孤立’。你兄弟想想办法,看哥给官渠岸的贫雇献点啥礼,甭孤立哥,行不行?”姚士杰用希望的眼睛,盯着农会小组长凝神沉思的脸。
高增福听了一怔,心里想:“啊呀!这小子心大着哩嘛!看样子还想利用我,收买全渠岸的贫雇哩。好,我就顺着他说,探探他的心思到底想怎样……”
“你说你想献个啥礼呢?”高增福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
农会小组长的沉思和他态度的变化,在富农心中引起了更强烈的希望。姚士杰重新捉住他的胳膊,亲热地说:
“走!兄弟,咱到哥那面去,计议计议……”
“就在这里说,才娃他妈嘴牢着哩。”
“你这阵是办工作的干部,怕有人来寻你哩。走吧!走吧!”
“走就走!你放脱,甭拉拉扯扯……”
两个人从扫开以后又落下一层薄雪的路上,走进四合院的街门。我的天!富农全家老少从房里出来,在砖铺的院里迎接贵宾一般,迎接他们从前的长工。迷信老婆子、姚士杰的婆娘、姚士杰的出嫁到马家堡的三妹子以及娃子们,脸上都是谄媚的、巴结的和骚情的笑容。那个年轻漂亮的三妹子,浓眉大眼,相当动人,竟然跑来用戴戒指的手,拂去落在增福棉袄上的雪花,身子贴身子紧挨高增福走着。她的一个有弹性的胖奶头,在黑市布棉袄里头跳动,一步一碰高增福的穿破棉袄的臂膀,并且肉麻地问:
“高二哥呀,这些日子忙啦?”
高增福嘴里说:“唔,忙。”心里生气:“这算做啥哩!这和套麻雀一样,套我高增福哩嘛!”
农会小组长怀着百倍的警惕,被他从前的东家一家人拥进正房中屋了。有一霎时,他完全惊呆了。这里脚地中间,摆好了红油八仙桌和太师椅子。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酒壶、酒樽和筷子。当姚士杰的三妹子,用胖奶头碰高增福肩膀的时候,他只感到全身如同针刺一般不舒服;现在,看见这个桌面,他忍耐不住要呕吐了。姚士杰简直把他不当人,竟敢这样简单地污辱他的人格。这里是陷阱,他一刻也不能逗留在这里。
“坐!坐进去,咱谈叙。”姚士杰殷勤招待着,忙忙碌碌,转身吩咐他婆娘和他三妹,“炒菜!炒来热菜,俺哥俩旋喝旋说呀。增福身忙,没工夫磨。”
高增福痴瞪瞪地站在砖脚地想:“我这阵就走,没探到这小子心底上……”
“坐!你坐嘛!”姚士杰往椅子里推高增福,“立客难待。你看全家都站在这里。你一坐,他们就各做各的去了。”
高增福心里真着急:他绝不能坐下!富农的酒菜是喂狗的,他是堂堂正正的雇农,正准备在全下堡乡的大会上诉封建压迫和剥削的苦,怎么能给富农当狗喂呢。他鄙视地看也不看桌上摆好的酒菜,他看见就发呕。他虽然有一个消化玉米糊糊、窝窝头的胃,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比这个富农要高贵百倍。但是不坐下来吧,他却没揭开富农阴谋的底细;只知道姚士杰企图收买,却不知道他的全部阴谋。
“你坐嘛!你怕啥?”姚士杰根本不能理解高增福精神上的高贵,他以为他从前的长工内心在矛盾,所以他更加放肆地说,“你兄弟放心!咱隔壁邻居,他谁能知道咱哥俩喝酒呢?自从土改运动一开展,没人进我这院来。……”
这时候,高增福已经想出了新的主意,他又一次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说:
“不是怕人知道,是咱身忙,吃了早饭又要开会。你这番意思,我心领了。往后,等运动过后,哪一黑夜没事,咱再喝。你这阵只说你是啥心思吧。”
“也好。你兄弟说的也对。运动过后,咱哥俩消消停停喝。”姚士杰盯着高增福的瘦长脸,显然在判断高增福的虚实,犹豫不决。
高增福故意说:“你没话了?那么我走了。……”
姚士杰忙拉住说:“你甭走。”
“那么你快说。”
“哥说……”姚士杰还是盯着高增福的脸,还是犹豫不决,“哥说出来,能行,咱办;不行,和哥没说一样。好不好?”
“你说嘛。”
“不行?可和哥没说一样啊!”
“你看你!你是说不说?”
“哥说!哥说!”
“你快说!”
“咱村的成份快定完了没?”
“还没定完。”
“快了不?”
“快了。”
“把哥包涵包涵,行不?”
“怎么样?”
姚士杰使着很大的劲,紧张地说:
“你叫哥拿出多少粮食,哥就拿出多少粮食,给咱渠岸的贫雇献礼。……”
“唔,你说。你往完说。”
“哥受不了孤立。哥喜愿进步。天下农民一家人嘛!全渠岸一家人,哥独独另一家人,哥受不了。……”
“你说,你说完。”
“把哥的成份下成中农。只要你兄弟和咱渠岸的贫雇们说哥是中农,他工作组走群众的路线!……”
“呸!”高增福听到底,往脚地上唾了一口,愤愤地走了。
当天上午,高增福就把这下雪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根一板告诉了土改工作组同志和农会主席郭振山了。专为揭露拉拢干部、收买群众、破坏土改的不法富农姚士杰,开了一回斗争会。会上郭振山的嗓音能炸破房子,指住鼻子,把旧社会和他打过架的姚士杰,训得抬不起头来。从此以后,姚士杰在说话和行为方面检点得多了,但从他的外表上也可以看出:他恨透了高增福和郭振山了。
整个土地改革以后的这个时期,姚士杰一直是老实的,服软的。一九五二年冬天查田定产以后,颁发了土地证,姚士杰又抬起头来了。高增福每天注意他的富农邻居的表现,看来那些姚士杰曾经觉得是祸患的家业,现在又变成贵重的财产了,神气上又表露出富户的优越感来了。从前,不管姚士杰心里怎么恨高增福,表面上还装得没什么,见面总是先开口打招呼。查田定产以后,姚士杰似乎觉得再没必要虚情假意了。要是高增福不先开口打招呼,姚士杰就高傲地昂着头,不答话走过去了。那神气等于明明白白说:“叫你高二再厉害!”高增福连这点意思还看不出来吗?
高增福难受极了:土地改革时期宣告结束了,土地改革法撤销了,土地所有权确定了,对土地买卖和粮食借贷的冻结,也解除了——到黄堡上集去的路上,你看吧,所有汤河两岸的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抬起头,有说有笑了。贫雇农发愁:眼看着失掉了对富农和富裕中农的控制;要是没什么新的国法治他们,那还得了?几年工夫,贫雇农翻身户十有九家要倒回土改以前的穷光景去。
没了婆娘,又卖了用耕畜贷款买来的耕牛,人民代表高增福,这时心里慌。他不知道他前面路上是红是黑?要是他再失去土地,二回头熬起长工,怎么能带大才娃呢?他近来常常对着在他怀里睡熟的才娃叹息:“才娃呀!才娃呀!你托生在哪里不好?为啥托生在这草棚屋受难?”
受过三天三夜也诉不完的苦,高增福自己并不骇怕艰难。你看他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绷着瘦长脸,咬着牙巴;他是在心里鼓着劲,准备经受生活中的任何考验。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政府指示的活跃借贷,没有能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竟给了阴险毒辣的姚士杰报复他的机会。
……高增福一听说他哥增荣,到四合院去投奔富农借粮,急得直跺脚。他当下就去找他哥。他哥到终南山口割茅柴去了。傍黑天,他注意到他哥背着一大捆茅柴回来了,他就又找去了。他一进他哥的只有土围墙、没有街门的草棚院,就说:
“哥!你怎这糊涂?”
“我怎糊涂?”增荣满脸尘土上流着汗水,解着茅柴上的麻绳,转过脸奇怪地问。
“你怎么投到富农怀里去了呢?你……”
“噢啊!”高增荣明白了,很歉然地笑笑,说,“我没粮食吃嘛!借富农的粮食,又没犯法?”
“你的立场?……”
“好兄弟哩!站稳立场不吃饭,肚也不饿吗?”
“啊哈!你呀!”高增福一听他哥这种没骨气的话,急得肠断肚炸,气呼呼地说,“你朝富农低头,对不住墓坑里咱爹的骨头!老实告诉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咱就是这话!没告你说吗?一过清明,咱渠岸的困难户,给生宝互助组掮开扫帚,就有钱买粮了,怎样就能把你饿死嘛!”
“我不能跑山。我腿关节疼。”增荣瓮声瓮气说,“你不知道我,早年给财东家做稻地活,遭下风湿症?”
“你不能跑,把才娃寄放在你家里,我跑嘛!”
增荣没有词儿了。
在月子里还没下炕的增荣婆娘,在草棚屋炕上接嘴了。
“好兄弟哩!”产妇细声细气朝院子里说,“咱两家还是各顾各吧。看你爷俩的难场,还顾得了俺一家子哩?再说,我还没下炕,也照看不了你才娃呀。……”
明白了。高增福完全明白了。他再也没说什么的必要了。他还说什么呢?他知道他哥是婆娘当家,自己做不得主。这不是他哥的结发妻子。他哥是被这个死了丈夫、丢下一个娃子的女人招进门的,听这个女人的指拨干活,干活,干活。准是这个女人叫他哥投奔富农的!
高增福心里想:“我熬十万零八辈子光棍,也不跟这号女人过!”
高增福气愤地走了。他在土围墙的豁口,端端碰上在墙外听声的姚士杰。两个仇人没打招呼。高增福走了,姚士杰进院了。
“增荣!你要借的粮食,我给你打听到了。要借几斗有几斗。”姚士杰大声亲切地说,故意气向巷子走去的高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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