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富弟兄三人,穿着高增福现在穿的那种开花烂棉袄,从郭家河搬到蛤蟆滩来了。他们租不到足够的稻地,只好像任老四现在一样,给人家卖日工。郭世富破命地干活,连剃头的工夫也没。毛茸茸的长头发里夹杂着柴枝,两手虎口裂缝里渗出鲜血来。女人们在冬天穿着单裤。孩子们不穿裤子,冻得小腿杆像红萝卜一样。
有一年冬天,突然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北原上马家堡的地主,把渠岸边挨着水口的连片四十八亩稻地,一张契约卖给了家住在县城里的国民党骑兵第二师师长韩占奎。土匪出身的军阀家庭对于经营田产既是外行,又没兴趣,不乐意和许多佃户来往。韩公馆派人到下堡村寻找一个可以独家承租的务实佃户,郭世富弟兄三人被选中了。于是乎,不几年,郭世富就买下马,拴起车,成了大庄稼院了。他们街门外土场上的柴垛像山一般高。这情景,在郭振山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那些年头,郭世富经常把自己装扮得衣冠楚楚,挑着用洁白毛巾覆盖着的一对大竹篮子,到县城里的韩公馆去敬“财神”。满年四季,不管忙闲,桃上来送桃,柿子上来送柿子。春天的鸭蛋,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莲菜,冬天的荸荠,是必不可少的“贡品”。郭世富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荣幸地夸耀他在韩公馆受到的接待。韩老太太怎样让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把他叫到上房去的,怎样问讯田地的情形的……他一直说到穷佃户们心里暗恨他,嘲笑地问:“那么,你没给你那韩老太太趴下磕个头吗?”
但是,不管人们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暗恨也罢,郭世富却由租种这四十八亩稻地,创立了自己的家业。每年冬天都有愁眉苦脸的破产庄稼人把卖地的契约,递到郭世富的有着一层硬皮的手里。终于,他自己的地渐渐多了,不得不把韩家的地转租给旁人。好多佃户巴结他。他选中了几家,其中有现在的代表主任。郭振山那时租不到足够的地种,兼着挑担儿卖瓦盆的营生。
“这些稻地的租子怎么算呢?”新佃户们问。
“我给东家多少,你们也给多少喀!”郭世富畅快地回答。
“你给东家多少呢?”
“我……咳!渠岸地嘛,有规例哩。”
“是四斗吗?”
“嗯啊……”郭世富嘴里答应,假装找什么东西,转过脸去。
几个新佃户互相看看,心下怀疑,嘴上却说不出。郭振山的大眼珠子盯住郭世富不自然的脸色,冲口问:
“大叔,你租这稻地,起初不是三斗来吗?啥时加的租?”
郭世富的脸刷地红了。他撒谎被当面揭穿,一时拐不过弯儿,竟用暴躁来笨拙地掩饰他的窘迫。
“你种就种,不种就甭种!最你的话难说!……”他用长者的身份教训晚辈。
“大叔!”郭振山为了少拿租子,顾不得情面,说,“咱们都是在郭家河穷得立不住脚,搬到蛤蟆滩来的哎。你家搬过来的那阵是啥样?叫花子刚刚有吃的了,就苛待要饭的啦?”
几句话说得郭世富满脸通红,惭愧地低下了戴毡帽的头。过了一阵,郭世富重抬起头来,红着脸说:
“这事,实在叫我作难。你们知道:我每年要给东家送多少礼啊!这阵,地大伙种了,东家还只和我一个人说哩。少给人家送些礼吧,怕人家说咱忘恩负义;朝大伙凑吧,怎么凑法呢?我思来想去:朝你们多要点租子算了。这……这话……说起来,实在歪口地说不出来。”
“该着,该着!”好几个新佃户面软,不好意思再争了。
“不对!”郭振山却面硬地说,“你们不思量吗?俺大叔给东家送礼,能用几石大米吗?给咱们每亩加上一斗租子,好几石大米哩呀!”
他向郭世富不客气地说:
“大叔!这样办吧:你啥时送礼,给我言传,我朝大伙凑!”
从那时起,郭世富记恨郭振山了,离远看见他,就绕道走了。不得已见了面,皮笑肉不笑,说话慢吞吞,爱说不说。但郭振山在稻地里却一下子有了威望,穷佃户们把他当被剥削者的领袖敬佩了。
解放后,郭振山当了村农会主席。郭世富对他的态度又变了。好殷勤啊!离多远看见,就满脸堆起笑纹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谄媚地打着招呼:
“振山,嘻,你吃啦?”
土地改革的风浪,涌到动荡不安的下堡村来了。郭振山在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踩得土地都在颤抖。他是蛤蟆滩第一个要紧人。他的热烈的言词和大胆的行动,反映着穷佃户们的渴望土地和生产条件的意志。由于缺乏睡眠,他大眼珠经常罩着血丝网。有两个月,他没有看见郭世富,只听人说:老汉肚里得了病块,吃不进去饭,人瘦得只剩了一把干骨头,不得长久了。一个挺爱劳动的人,不知不觉要死了——郭振山觉得怪可惜。曾少年小说
有一天,下着雪的夜里,郭振山从下堡村乡政府散了会回家。他上了炕,正脱衣裳,听见外面有人敲街门:吧吧吧……
“谁呀?”
“我啊!”孙水嘴的声音。
郭振山出去开了街门。不是孙水嘴!一个瘦长个子的黑影子,深深地弯下腰去,拱进了街门。孙水嘴用两只手在胳膊上提着他,以防他趴到地上。
“志明,这是谁呢?”
“我……”郭世富罪犯一般怯弱地答声。
“这是怎回事呢?”郭振山莫名其妙地问。
三个人走进中间屋里——就是今晚布置活跃借贷的屋里——郭世富脸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眼珠子从两个深坑里朝外探望,如同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把郭振山吓了一跳。
“叔叔给老侄回话来了……”郭世富低着戴毡帽的头请罪。
郭振山不明白。
“叔叔的性命在老侄手里。你老侄叫活,我就能活……”
“啥事情呢?志明。”郭振山问孙水嘴。
水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打开了话匣子。
“他是骇怕斗争哩。冒两个月了,他白日吃不下饭,黑夜睡不着觉。黑间外头有点动静,他就叫家里人出去看看,是不是民兵监视他家。白日有人到他院里去串一下,他就当成是找他上斗争大会哩,吓得他出一身冷汗。今黑间,他到俺屋里,央我领他来见你……”
“咳咳!”郭振山觉得好笑,“你是怕我公报私仇?”
郭世富不吭声,连头也不抬。
“你放心好哩!”郭振山权威地宣布,“你的成份,工作组研究过了:富裕中农!你从前巴结地主,知过必改,往后诚心诚意跟上贫雇农走。”
郭世富抬起头来,俩眼珠子从深坑里射出惊喜的光芒。魂灵回到他枯瘦的躯体上来了。
“亲不亲,一家人嘛。”郭振山情不自禁,要教育本家叔叔几句,“那时候,你心底里恨我,碰见了躲我,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你哪里知道,要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儿阻挡你,你这时就是转租剥削的二地主嘛!”
郭世富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唉了一声,做出恨自己的神气。
……
第二天,郭振山从外边回家,他妈说:
“振山,你世富叔给咱送来一封点心,一斤酒,一包挂面。酒在柜子里放着,你喝去;点心和挂面,我叫振海今日送给你姐夫了。他病沉重,不爱吃饭。”
“咳!妈呀!”郭振山大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了,“咱不能接人家的礼嘛!要原物给人家退回去呀!已经送走了吗?”
“送走了!”
“你真眼小!叫人家说我包庇他的成份来!”
“我哪知道?”老婆婆拿为娘身份强硬地反驳,“我当成人家巴结你,送来不接,还伤人家的脸哩。再说,世富家又爱送礼。从前给县里韩公馆送,这阵又给咱送。我哪知道包皮哩包馅哩?要退,你另买一封点心退去!”
“罢罢罢!”郭振山心里想,“接哩就接哩!我没包庇他的成份,旁人爱说说去。再说,郭世富那号势利眼,我把礼退回去,他保险还是慌!”
郭振山舍不得喝那一斤酒。下一个黄堡镇集日,他叫老二振海拿到集上卖了,给牛买成缠绳和套环。
郭世富的身子渐渐地伸直起来了。到分配土地的阶段,他已经胜任用斧头往冻结的稻地里打木橛子的工作了。他对帮助贫雇农的这项任务,非常的卖力。他掂起斧头,咬住下嘴唇,使劲地捣着木橛子。每碰见什么人,他嘴里就像念经一样说:
“天下农民一家人……”
当看见农会主席郭振山走来的时候,他更显得积极;好像要不是有他郭世富,什么事都会弄坏了似的。梁生宝、高增福和改霞,都讨厌郭世富这种不正常的表现;但郭振山觉得没什么,人家这总算进步了。
土地改革后,郭振山倡议在官渠岸修一所普小,让稻地的贫雇农子弟在文化上翻身!在一次村民大会上,他用威严的大眼珠盯住富农姚士杰,建议他捐出他渠岸上的四棵大白杨树做檩子和梁,表示他对贫雇农文化翻身的拥护,而贫雇农自己只出得起工。全体蛤蟆滩的男女,都钦佩郭振山雄图大计,都盯着姚士杰作难的脸。姚士杰迟疑了一刻,然后抬起头,敌意地翻了郭振山一眼,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水,答应了。紧接着,滑头的郭世富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他自报他捐两棵白杨树,表示“中、贫农的团结性儿”,博得了好一阵雷动的掌声。在普选中,经过郭振山的提名,郭世富被举为官渠岸东头的乡人民代表了。一九五一年春天,他给村里的困难户借出了六石粮食;一九五二年春天,他又借出了五石粮食。他使得郭振山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脸上非常的光彩。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葛家堡、马家堡的代表主任,都奇怪蛤蟆滩的代表主任,似乎有一种语言的魔力来推动行政工作吧?……
“好!郭世富!”现在,郭振山睡在炕上恨他的本家叔父,“好!郭世富!这阵土地证到你手里了!政府宣布土改时期结束了!你那套虚情假意就用不着了!你眼里就没我郭振山了!你解放前的真面目又露出来了!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治,我郭振山就不当共产党员哩!咱走着瞧!”
郭振山在被窝里用脑筋想着:在土改的风浪过去以后,用一种什么办法治服这个经营大片田地的老狐狸精呢?老家伙竟仗着他的一份子大家业和一大帮男女劳动人,向蛤蟆滩党的领导和政府的号召挑战哩!但是,郭振山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什么好像一个物体一样,拿起来可以投出去的办法。他开始感觉得,离开了惊心动魄的社会革命运动,他个人并不是那么强大!过去推动蛤蟆滩工作的主要力量,也不是他个人在蛤蟆滩的威望,而是党的政策的无比伟大的力量。他在蛤蟆滩威望的提高,只不过是他按党的政策办事的结果。想到这一点,强壮的庄稼人浑身往外冒汗:整党中,同志们对他的批评,重新涌上心头来了。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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