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瘦骨嶙峋的长手,亲昵地抚摸着站在她身前寸步不离娘的宝娃的头,王氏妇人的眼光,带着善良、贤惠和坚定的神情,落在梁三刮过不久的有了皱痕的脸上。
“我说,宝娃他叔!这是饿死人的年头嘛,你何必这么破费呢?只要你日后待我娃好,有这婚书,没这婚书,都一样嘛。千苦万苦,只为我娃……长大……成人……”
她哽咽了,说不成声了。她用干瘪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泪了。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头,不忍心看她悲惨的样子。
一股男性的豪壮气概,这时从梁三心中涌了上来。在这两个寡母幼子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咱娃!”梁三斩钉截铁地大声改正,“往后再甭‘你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这话!……”
在说合人、婚证人和代笔人,一一在红标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画了十字以后,人们到梁三的草棚院里,吃了豆腐客梁大忙了一整天准备下的一顿素饭,说了许多吉利话,散了……
……一九三〇年春天,撒布在汤河沿岸产稻区的饥民,好像季候鸟一样,在几天里都走了。人们注视着稻地里梁三的女人,看她是不是经常向北原那边的远处遥望。女人们带着针线活,到梁三的草棚屋去,用话语试探她,看她是不是怀念着渭北的老家。
不!这女人的一双小脚无事不出街门。她整天在屋里给跑山的男人收拾破鞋、烂袜子和毛裹脚带。梁三的光景是艰难的,连脚地和街门外从前种地时做场面现在种菜的地皮算在一块,统共一亩二分。他全指望苦力过日子。春天,城里不烧木炭火盆了。到深山里运木料的路还没有消冻以前,梁三只好在山边上割茅柴,到城里或黄堡镇上去卖。常常要等梁三带回来粮食,女人才能做饭;但是她不嫌他穷,她喜欢他心眼好,怜爱孩子,并且倔强得脖子铁硬,不肯在艰难中服软。这对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气。他们操劳着,忍耐着,把希望寄托在将来。邻居老任家有人曾经在晚饭后,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墙外边,从那小小的挡着枯树枝的后窗口偷听过:除了梁三疲劳的叹息,就是两口子谈论为了他们的老年和为了宝娃,说什么他们也得创立家业……
十年过去了。
拆掉三间房的地上长起来的那棵榆树,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它的枝叶已经同梁三他爷和他爹在土围墙外面栽起来的那些榆树和椿树的枝叶,在几丈高处连接起来了。它们像所有庄稼院周围的庭树一样,早已开始给院子很大的荫凉;但人事的发展,却远远地落在大自然后头——院里依然空荡荡的,在街门里的东首一角,灰溜溜地蹲着那个破草棚屋。
家业没创起来!
五十多岁的梁三老汉累弯了腰,颈项后面肩背上,被压起拳头大一块死肉疙瘩。他得了冬天和春天很厉害的咳嗽气喘病,再也没有力气进那终南山了。终南山养活了他几十年。别了!心爱的终南山啊!
宝娃长成十三岁的人了。红脸、浓眉、大眼睛、身派不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出息一个结实的庄稼汉。接受了继父和他妈给他的足够教导以后,十三岁的少年人,有信心地投入了生活,开始给下堡村吕二财东家,熬半拉子长工。
那年正月十二上工。正月十五黄昏,宝娃从财东家回到稻地里的草棚屋过灯节。娃一句话没说,趴在小炕沿上,抱住小脑袋呜呜直哭。
妈,已经四十几岁,温良贤惠地走到跟前,搬搬儿子的肩膀:
“宝娃,你怎哩?”
“呜呜呜……”宝娃只哭不回答。
“好娃哩,甭哭。”妈摸摸他包头巾的小脑袋,“你给妈说,你是不情愿熬长工吗?要是不情愿,叫你爹退工去,等你大上二年再……”
“呜呜呜……”宝娃边哭边摇头。
“那么是怎哩?东家对你不好吗?”
宝娃哭得更厉害了,一声比一声更凄惨。
“好娃哩!你甭尽哭嘛!到底是怎回事,你给妈说!”
宝娃站直起来,拧过身,满脸眼泪和鼻涕,断断续续开始说:
“我……蹲在……房檐底下……吃饭,呜呜呜……”
“说,说下去,甭哭哩!”
“财东娃……从地下……抓起……一把脏土,呜呜呜……”
“抓起一把脏土怎哩?”
“撒在……我……碗里头,呜呜呜……”
“为啥哩?你惹他来吗?”
“我……没……财东娃……欺负人……人哩!”
一直关切地站在旁边的梁三老汉,脸色气得铁青,现在接上嘴,愤怒地问:
“那么,那碗饭怎弄来?”
“财东叫……倒在……猪槽……槽哩……”
“财东没管教娃吗?”
“光……说了……两句,呜呜呜……”
于是原来十分愤怒的老两口,气平了下来。老两口商量:既然饭倒给猪吃了,财东又说了自家的娃几句,也就拉倒算啦。给人家干活,端着人家的碗,只要能过去就过去了。
“娃呀!”妈抚摸着宝娃的头,教育刚入世的少年说,“你不懂事哎!咱穷人家,低人一等着哩。要得不受人家气,就得创家立业,自家喂牛,种自家地……”
“着!”梁三老汉在旁边肯定说,“就是这话!先喂牛,种财东家的地,后……就是你妈的那话。明白了吗?”
就这样,可怜的宝娃上了庄稼人生活哲学的第一课。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对庄稼活路样样精通了。在下堡村,他的工资达到成年人的最高数目。他暗自把长工头当做老师傅,向他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包括最讲技术的撒种……曾少年小说
光阴似箭!到了给吕二财东干活的第三年夏天了。一天晚上,晚饭以后,夜色苍茫中,宝娃竟用腰带牵了一头小黄牛犊,过了汤河,回到草棚院里来了。
“这是怎回事?”罗锅腰的梁三老汉迎上去,预感不祥地问。
“吕老二的大黄牛死哩。”宝娃满意地笑着,把小牛犊拴在那棵碗口粗的榆树上,又说,“这牛犊太小,他家怕没奶吃饿死哩……”
“给了咱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痕的妈,高兴地问。
“给了咱了?你也不思量思量!吕老二的东西嘛,就是一根折针吧,还有白给人的吗?人家叫他吕二细鬼哩。”
继父和妈都惊呆了。他们同声问: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我掏五块硬洋买的。他在咱工钱里扣。”
“啊呀呀呀!我的傻娃呀!你就给咱往下办这号事啦?”梁三老汉经受不起这个打击,脸也变灰白了,弯弓似的脊背靠着土墙蹲下去,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的脑袋,也耷拉下去了。
宝娃妈见老汉那样子,难受得简直要哭起来。
“你呀!”她痛心地训斥儿子,“你也不小了,做事怎这么没底儿哩?你不思量,人家吕老二还怕饿死,到咱家里就不怕饿死了吗?再说,你一定要买,也该回来和你爹商酌商酌嘛。你心胆太大了!呸!该死的吕二细鬼,你欺骗俺娃年轻!”
梁三老汉重新站了起来,向前跑了两步,向儿子伸出两手,以按捺不住的激动,计算着五块银洋的价值:买成玉米能吃多少日子,买成布能做多少衣裳,买成柴能烧多少个月……而现在,他指着在生疏地方惊慌不安的小牛犊,焦急万状地说:
“咱要这个软囊囊的东西,做啥哩嘛?”他抖擞着两只瘦长的手。可怜的穷老汉简直活不下去了。
宝娃妈坐在拆过三间房但是依然保留着丸石的台阶上,哭起来了。她拿起衣襟揩着眼泪,想到家境的穷困,想到自己带来的儿子惹继父难受,想到儿子刚出世面就不稳当,她忍不住为自己的不幸的命运落泪……
但是,宝娃不慌。他甚至很自信,嘲笑地看着娘老子庸人自扰的样子。梁三老汉冲到榆树跟前解牛犊,要去找吕老二悔退。宝娃挡住他。充满自信心的小伙子,这才把自己和继父不同的算账方法,告诉了老汉。
“爹!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口气很大地笑着,一只手握住缰绳疙瘩不让老汉解,“照你的样子,今辈子也创不起业来。熬长工的人嘛,要攒多少年,才有买一条大牛的钱呢?这牛犊几块钱,叫俺妈用稀米汤喂上。大了点,你就从渠岸上割草喂它。几年以后,咱就有大牛了。”
几句话说得老汉松了手。小家伙原来是打着种庄稼的主意啊!
“活得了吗?”老汉惶恐地问。
“死了拉倒。这才几个钱。你年轻时,不是说大牛也死过两条吗?”
老汉低了头,羞愧难当地走开了。他一时窘得不知道到哪里去,做什么。他心里惭愧自己光是体力强壮,一辈子牲口一般掂重东西,心眼却远不如这个刚出世面的小伙子灵巧哩。
宝娃妈见老伴不再抱怨了,揩了眼泪,换了笑脸……
又过了三年。雄心勃勃的宝娃果然做好了种庄稼的一切准备——陆陆续续从下堡村破产的农户手里,拾便宜置买下几样必要的农具。小伙子又在土围墙里老草棚屋对面,搭起两间稻草棚棚。里间盘了炕,他自己睡,外间盘了槽,拴着那头已经长大、引起许多人羡慕和嫉妒的大黄牛。梁三老汉喜欢不尽。宝娃妈到蛤蟆滩的第五个年头生了一个闺女,这时已十多岁。老汉实践诺言,把小闺女定亲出去,拿她的财礼给宝娃买下个童养媳妇——一个穷佃户的十一岁闺女。从那时起,宝娃就随继父姓,按豆腐客梁大的两个儿子是“生”字辈,起了官名叫梁生宝。他成了大人了……
梁生宝创家立业的锐气比他继父大百倍!他头一年就租下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并且每亩又借下二斗大米来买肥料——油渣或者皮渣。小伙子和老汉破命干了一年。在最紧忙的夏天,生宝从地里回来,要蹲在铺着被儿的炕上吃饭,要不然吃饭中间一瞌睡,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梁三老汉从稻地里泥脚泥手爬出来,躺在渠岸的青草上,没力气回家,生宝回到家里叫他妈提饭去给老汉吃。可怜的梁三老汉啊,他担心有人夜里扒开水口,偷放走他稻地里的水,通夜就在渠岸的青草上睡觉哩。无情的蚊子把老汉的脸、胳膊和腿都叮肿了。但是老汉经常是一声不吭地干活,有时候脸上还露出幸福的快乐的笑容,在人们中间以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庄稼人为无上光荣。为了少拉些账债,这家人狠住心一年没吃盐、没点灯……秋天,在拆掉三间房的地方,在榆树东边靠老草棚屋的一角,稻草垛堆得比草棚屋还高;但是可惜得很,他们从黄堡镇买了席片,却没有扎装稻谷的席囤子。交过地租,还过肥料欠债(一斗大米还一斗四升),剩下的被下堡村大庙里头的保公所打发保丁来装走了。生宝他妈趴在街门外土场上的碌碡上,放声大哭。生宝的妹子和童养媳妇见她哭,也跟着大声号叫,好像送葬一样,送走了剩余的稻谷。生宝拧着浓黑眉,撅着嘴,多少日子一句话也没有。任谁也问不响他一句。他变成哑巴了。
梁三老汉弯着腰,跟在生宝屁股后头喃喃着。
“宝娃,甭难受哩!头一年,这是头一年,咱家没底底。忍耐些吧,种几年庄稼以后就好了。”
“种几年?这么多人,吃啥哩嘛?”生宝凶极了。
“吃啥哩?俗话说得好:借得吃,打得还,跟上碌碡吃几天。要不,怎么办呢?该比熬长工强吧?多得些柴禾。”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总比睡在财东马房里强!生宝渐渐松开了浓眉,重新干起活来。
又过了两年,梁生宝被拉了壮丁。梁三老汉坚定地卖了大黄牛,赎他回来。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拉走,打发生宝钻了终南山。十八亩稻地退还了吕老二,改租给旁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梁三老汉既不气愤,也不怎么伤心,好像境况的这一发展是必然的一般,平静而且心服。看破红尘的老汉,要求全家人都不必难受。他认为和命运对抗是徒然的。
再也听不见牛叫的草棚院里,老汉、老婆、闺女和童养媳妇,靠着梁生宝不定期地从终南山里捎回来的钱,过着饥寒光景。老两口头上都增添了些白头发,他们显得更加和善、更加亲密了。他们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什么争执,好像土拨鼠一样静悄悄地活着。生宝他妈领着闺女和童养媳妇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春天在稻地南边的旱地里去挖野菜,夏天到北原上拣麦穗,秋天在庄稼路上扫落下的稻谷,冬天在复种了青稞的稻地里拾稻茬。人们赞美这对老夫妻,灾难把他们撮合起来,灾难使他们更和美。梁三老汉忌了旱烟,拄了棍,咳嗽着,哼哼唧唧,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永远咳不完的痰,喘息着。生宝他妈给老汉轻轻地捶着鼓起来的干瘦脊背。她常常用她那当年曾经漂亮的而现在满被密密的皱纹包围起来的眼睛,忧愁地盯着老伴,问:
“生宝他爹,你觉着怎么样呢?”
“我,死不下的。我,哼哼,吭!吭吭!”一阵难以遏止的咳嗽……
他们再也不提创家立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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