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无法理解的东西,猜疑变得那么容易被相信。关心的村民不断给他们带来各种传说:“他父亲是部队老大,你碰不得的。”“他们已经布臵好一切,你再努力也没用了。”
这样的传言,让许涛也着急困惑起来。他赶紧打了电话给路钢,路钢决定,要尽快带着药庆卫去拜访受害者家属。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前段时间内心的苦闷,因为努力筹钱而获得短暂安宁感,如今随着一次次的受挫,那种黑洞一般的情绪开始把段瑞华吞噬了。他每天坐在家里一阵一阵的哭。而家里的电话响得越发密集了,不断有记者有网友冒充各种身份套信息,或者对他们进行辱骂。各种压力让她们两个人的身体越发扛不住。
直到路钢询问,1月23日为什么挂那个电话,真有一个是张评选打的。他催促着赶紧和徐涛联系。
至今不能确定的是,确实是路钢所说的,没能打通许涛的电话,又或者如许涛所说,路钢那时候从来没和他打电话。在采访中,路刚和GQ记者说,他当时反复不断地试图打通徐涛电话,他已经意识到形势正在恶化,而徐涛则明确表态:如果一个律师的电话不能保证畅通,那就不用做律师了。“我有证据,路钢声称打不通电话的那几天,很多人打通了我的电话。”
这个争执的真相是:应该是某一方为了保护自己委托人的利益,想以这种态度争取还在争执的金额——但后来意识到,这个节点之后,整个案件急转直下,因此不敢承认了。
除夕越发逼近了,段瑞华也因为节日的气氛越浓,情绪因此越发不稳定,而药庆卫面对这个外在的压力,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更加顽固地去筹钱。没有联系上的电话就这样被搁下了。
路钢安慰药庆卫,还是按照此前的经验:一般这种刑事案件,大部分都是在一审前达成协议的,还有机会。而且现在或许不见,也有助于缓和对方情绪。路钢认为的机会就是到法院取传票的时候。案件第一次开庭审理的时间预订是3月3日,家属领取传票的时间是在2月23日。2月23日,这是个很好的时机。不仅家属会到,此前帮忙张妙家的《华商报》记者也回去报道。他想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赔偿金额的数字给定了。一确定,药庆卫和段瑞华赶紧正式送钱道歉,这事情就能得到圆满的解决。
那天早上,果然王辉、张平选等家属一起去取传票。取完传票,记者和徐涛拉着大家说一起吃个饭,而且有一个朋友要来。
那个朋友就是路钢。
按照路钢的说法,每个人都做好了,路钢刚想介绍自己,并说明来意,还没开口,席上一个人开始破口大骂:药家是冷血动物,药家的律师也不是人。
路钢犹豫了一下,这样的气氛不好硬接下去。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叫张显,身份很拗口:王辉的爷爷的妹妹的孙子的妻子的表哥。
那顿酒,他感觉到事情可能要充满变数了,因为新的情绪在滋长了。
商谈赔偿金额是细腻的角力过程,需要在双方的情绪中找到平衡点,才能促成,多增加了这么一个情绪外放的人,意味着他和许涛此前的努力可能要白费了。
列席那次饭局的一个当事者告诉GQ记者,路钢似乎意识到自己必须安抚好张显,因此不断地向张显敬酒,最终喝到两人醉醺醺搀扶着一起走出来。路钢的解释是,他坐在旁边,看到激动的张显只好多陪着喝几杯。
过几天就要开庭了。路钢又和许涛商量,再次安排见面,促成协商。王辉确实已经被情绪占据了,恶狠狠地拒绝了见面的要求,而张平选这个善良的老人还是希望能调解。最终商量了几个来回,确定2月25日在长安区一家饭店见面。
然而,经历了这么反复的折腾,张评选开始怀疑药家的诚意了。之所以不去张平选家里,是因为药庆卫实在不知道村里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毕竟王辉曾说了许多气话。但是,这让张平选增加了心里的不解,在张评选的理解中,这是不是就是不够诚意呢,而且,如果他们不是上门来道歉,我和村里人怎么交代。难道传言是真的。
他试探性的回复说:最好来村里,安全我保证。但最终,对方还是选择在第三地。按照张平选的说法,25日,是华商报记者开车去带的他们——张平选拉着他的朋友——张妙的中学老师。虽然他知道是记者参与促成的这次会面,但上了车,他内心有些嘀咕:这不是道歉吗,怎么还有人记录?
张平选坐了一会儿,药庆卫和段瑞华来到楼上了。药庆卫依然一脸严肃,面部表情紧绷的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突然和段瑞华一下子向他跪下。而那边,报纸记者的闪光灯一直在闪。就在照相机的记录下,药庆卫掏出钱,说这是停尸费,赔偿的事情我们在尽力筹,请放心。张评选却注意到一个细节:拍照的时候,药庆卫还和记者说,不要拍我们的脸,以后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张平选并不知道药庆卫在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这句话在他听来,不由得产生怀疑——难道连这也是安排的,对此路钢的说法则是,当时他们另一个随行的律师也直接说,拍照不太好吧。然而张平选似乎没有听到。
但张平选坐不住了,他要的是交代,是彼此的相互理解,而不是这看上去有点刻意安排的表演。他说:“现在这样不好谈赔偿吧。”气氛就这样僵住了,许涛察觉到这样的形势很难有什么进展了,提议下次再商量。张和陪他一起来的朋友商量一下,自己起身离开酒店。徐涛赶忙起身跟着出来。
张平选和GQ记者说,当时他想的是,留下朋友,留最后一个机会给药庆卫,如果能和他朋友真心的谈,那朋友会打电话给张评选,安排他们找另外的地方一起商量。但他显然也不知道,药庆卫当时紧张到不知所措,而越发沉默了。
在饭店外,张平选一个人点了支烟,默默地往村子方向走,裤兜里的电话始终没响。他把抽完的烟头一掐,心里确定:他们真是冷酷的一家人。或者他们家从来就不是真心想求得原谅,而只是利用它们的心软。
最后张平选知道,一旦自己这么想了,自己就原谅不了药家了。
电话另一头的徐涛愣了,然后又感到哭笑不得——他恰好在法院,于是直接把电话塞到主审法官张燕萍的手里:“你给他解释,”
自从过完那个春节,局势已经变了。在春节前,许涛和路钢要拿捏的是张评选、王辉和药家双方的情绪,然后争取到合适的协商办法。然而,那个春节,王辉突然宣布,张显成为他的代理人。
他第一次接触张显,是在二月九日。此前与药家的协商未果,已经注定要进入审查了。他带着修改过的起诉书去张评选所在的北雷村和王辉的公子村,让家属签字。
张平选和王辉都不识字,而且这份修改书只是修改了赔偿对象等法律技术方面的问题,所以他只是口头跟张平选和王辉说了一下,让他们盖下指印就匆匆赶回西安办其他事情。下午他忙完其他事,准备把起诉书送到中院,人已经到了中院门口,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自称是王辉的表哥,那人说你必须把起诉书给我审核。
这人就是张显。
律师最忌讳的事情,就是外行人对自己的工作干涉,许涛不太高兴地问:“为什么要给你看,”电话那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王辉的委托人,”
在村里人看来,张显是宫子村的大能人。他是几十年来村里出的第一个博士,第一个大学教授,因为父母离婚,张显和弟弟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按照张显自己的描述:“我继承了母亲扶危济困的热心”。张显和弟弟出人头地了,把母亲从宫子村接走,他家的几亩地就留给了周围的邻居们种,邻居们很感激,逢年过节就给他送去一袋面,张显说起这个就很知足:“自家的面很好吃,有麦子的香味。”
宫子村村长是张显的表兄弟,周末张显都会来村长家坐坐,和他讨论一下党的政策,琢磨着怎么呼吁一下社会,帮帮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穷村子。在张显的建议下,村里对大学生的教育特别重视,最近几年有好多学生考上了交大、西工大、电子科技大学,张显对村长说,以后这些学生只要有一个出来当了大官,像习近平主席那样,他一句话就把咱宫子村照顾下。
村长夸张显真是个有能力的大好人,张显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这是知识分子该做的。”事实上张显说他特崇拜毛泽东,他为农民做了那么多大好事。
张显去年11月份从华商报上就知道了药家鑫的案子,他把这个案子和河北大学李启铭撞人案一起制作成PPT,先后四次向同学们讲述。当时在课堂上,他就激动地说药家鑫非杀不可,今年正月初七,张显回宫子村拜年,才听说原来被害的张妙就是王辉家的媳妇。算起来张显也是管王辉他爸叫舅舅的,所以他特意绕了一圈来到往回家门口,看到王辉就笑呵呵的问:“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王辉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在家里等,上午律师刚让摁了一个指印。
指印,张显觉得不太对劲:“按指印的内容是什么,”王辉说:“好像是赔偿啥的我也不懂,哥,我不认识字啊,名字都是刚刚许涛教给我写的。”张显一听就着急了:“你没读过书就敢摁指印啊,人命关天的事请,至少应该让律师给你念一遍嘛,这个律师也太不负责任了。我来帮你把关。”跟王辉要来了许涛的电话,劈头就责问。
晚上回到办公室,张显看到了许涛发来的文件,从来没接触过法律的他,看这个像是读天书一样,他赶紧求助几个政法大学的老师,让大家帮他看,几个老师说这是刑事附带民事赔偿的起诉,没问题,写得很好。
但对于赔偿,张显非常敏感:如果要了对方的赔偿,会不会降低对药家鑫的处罚力度,法律老师解释说,从法律上来讲,赔偿是必须的,和对他的处罚程度没关系,你不要赔偿,药家鑫的父母也不会感激你,社会上的人也不会尊重你。张显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张先把只字未改的起诉书发给许涛,然后,自己叫上王辉到中院打听案子。看着王辉在法院门口畏畏缩缩连门都不敢进的样子,张显说他“越发觉得自己有必要帮他打这个官司”。在中院立案大厅的电脑上,张显查到了这个案子的公示信息:2011年1月12日立案,案件号00068,刑一厅接案,张燕萍是审判长。张显根据公示信息上的电话,直接找到张艳萍。张燕萍很惊讶,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张显很自豪地说,是在大厅案件公示电脑上。张燕萍称赞了一句:“王辉,你看这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不一样,以后有事情多问你表哥。”
从中院出来,张显让王辉带自己去见许涛,“我得把关下”。第一次和徐涛见面,张显还是怀着戒心的,听他介绍完案情,看了看案子的卷宗,张显说自己是王辉的远房表哥,要给王辉帮忙打这个官司。许涛问王辉现在愿不愿意和对方进行和解,王辉还没有开口,张显就抢着说:“他现在是很难被谅解的,我们就是希望判药家鑫死刑,”王辉支支吾吾的也就没再接话了。
按照张显自己的讲述,那个晚上张显在床上就辗转反侧,想怎么能帮王辉打赢这场官司,从华商报的报道他判断,药家父亲在外经商,又曾经是厂里的军代表,结合药家此前的冷漠表现,应该是权力在握,仅凭他一个大学老师的力量怕是斗不倒药家。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如果可以通过媒体,特别是网络媒体来鼓励大众关注这个事,在大家的监督之下,恐怕药家想作假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打定了主意,张显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他后来告诉记者,我要发动一场捍卫法律的人民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