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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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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的价格”

  这注定是场让人内心难受的谈判。谈判的目标是一条人命的赔偿金额。谈判双方的代表,是各自为自己代理人忧心未来的两个律师。

  路钢要去和许涛商谈赔偿金额前,做了两个事情。他首先让药家鑫、药庆卫夫妇在1月14日一起发布了道歉信,然后特意给药庆卫打了个电话商量能接受的赔偿金额。当时药庆卫表态,无论如何错是我儿子犯的,人家要提多少都不过分——他也希望赶紧了结这个事情。毫无推进的灾难,更让人难受绝望。然而他同时也承认,家里实在没钱,需要给一定时间筹。

  路钢听得出药庆卫的诚意和无力,他安慰药庆卫,不要着急,钱我来谈,你们负责筹钱。毕竟,往后许多地方需要用到钱。

  筹钱对药庆卫不是那么容易,老家在山西农村,亲戚都是种地的,指望不了,剩下的两条路,一个时段瑞华的娘家,还有就是华山厂的老同事。他每天起床后,就和段瑞华兵分两路。夫妻俩都脸皮薄,华山厂的老同事和娘家人,也没那么宽裕,而何况,他们的偿还能力确实太有限,许多人嘴巴里没说,但是那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问题是:你们还得起吗?

  药庆卫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生活的幻想被打破了,因为这次借钱,他们触摸到了生活真实的面目。

  钱只能这样一点一点的筹集,他们定下目标,像场战争一样,一个个战场去开辟,这段日子对他们夫妻俩虽然难受,但却无比的踏实,他们在恍惚中开始有种不清晰的希望。这中间,药庆卫还去买了自学日语的教材,还有文学名著《飘》,托路钢转给药家鑫。药庆卫说,想让他通过这小说,知道能拯救一个灵魂的还是爱。

  过不了多久,派出所通知要拿一万五的丧葬费,药庆卫赶紧送出去了,他莫名一阵心安。似乎送出去的钱越多,自己儿子的希望越大。他也在想,是不是应该买点东西去探望老人。于是让律师打了电话给许涛。

  从人情上,这决定是个对的事情,然而,许涛要想到关于赔偿金额的角力问题。许涛想了想,回答先拿十万慰问金吧,赔偿了再说。许涛当时从各方听说的药家的状态,初步判定了这么一个金额。事实上,徐涛也就这么一说,为了受害方的权利,他需要不断充当黑脸抗住一些标准。

  这十万确实难住了药庆卫,他们夫妇筹了这么多天,总共筹到了六七万,丧葬费前后拿了一万五,药庆卫手里只剩下5万了。

  路钢大概也知道徐涛的立场,鼓励药庆卫还是先拿已有的钱去探望,“剩余的钱以后再说”。然而,药庆卫紧张了,他还记得报纸上有说对方似乎要求过一百多万这样的数字,觉得对方的这次提法是让步了,如果不满足一切似乎会崩盘。他很着急的拒绝了路钢的建议,赶着再去找钱了。他说话时候的急促和严肃,让路刚一度以为药庆卫为这个价钱生气了。

  直到后来,药庆卫才和他说,其实是自己怕了。“媒体上说我们家富,我才拿三万过去,人家肯定会生气。我怕过去了反而把事情闹大。”然而,药庆卫表现紧张的方式是严肃,段瑞华能理解,但路钢和徐涛一下子理解不了。他们心里各自也就产生了一些猜测。

  筹到的钱不够,一时不敢见对方,这样的挫折,让本来就疲惫的段瑞华生病了。而自己的住家,每天都有各种电话来,不断有莫名其妙的敲门声,这让他们一直都心神不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夫妇俩的照片还没曝光,他们要去买菜的时候穿过记者的队伍被马上认出来。现在,只能靠药庆卫一个人每天偷偷摸摸溜出自己的家门,到不同人家去拜访借钱。

  这个赔偿金额一开,药庆卫却迟迟没来,这回轮到徐涛着急了。

  但是,这几天焦灼灼的不仅仅是药庆卫,对张平选来说,一天没把这个事情说清楚,那种不解、仇恨就压在自己的心头。他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这样的情绪主导。

  张平选不断地打电话给徐涛,问药父怎么还不来,许涛只能回答说,对方正在筹钱。张平选只好一次次说:我只要交代,钱真没那么重要。

  张平选着急了,直接撂下话:“钱赔多少不是问题,让他赶紧来道歉,一次不行来两次,,两次不行来三次,总会行,总能帮我们原谅他们,这一切都好谈了,这大家都好过了。”

  拗不住张平选的着急,许涛不得不主动去催路钢了——虽然这可能影响到后面赔偿金额的谈判——如果对方确实是个不厚道的人,会利用老人的这种心情压低赔偿的价格。

  但他明白,这个电话已经不能不打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口气依然不能软,打电话过去,只是淡淡的问,为什么药家还不赶紧来,

  路钢回答说,还在筹钱。

  让他们快点,钱可以再说,许涛试探性的提示。

  过几天还没有见人来,他只能再问了一次。路钢还是说,确实还在筹钱,而且“药家鑫母亲也病了”。

  徐涛只好把这样的回答带给张平选。老人非常不明白:“见个面的事情怎么这么难呢,”张平选又想起村里的种种传言——自从出事后,总有关心的村民,每天坐在他家,给他讲述城市和政府的种种“故事”。

  眼看着要过春节,这段时间失去妻子后,王辉要当爹也要当妈,原本健壮的他一下子病了,终于被送到了医院。而这更加重家庭的负担了。孩子在那边闹,农活没有人帮忙弄,此前王辉也赞成张评选那样去沟通,但躺在病床上,又想起空等的这几个月,开始抑制不住怒火:“他们太欺负农村人了。”

  王辉又想起另外的事情: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找张评选谈,不找我谈。死的是我妻子。王辉突然给徐涛打了个电话表态,我不想再和对方协商了,我们要告死他们家。

  路钢也确实一直只和张评选对接的比较多,他曾电话联系过王辉,被气头上的王辉给骂回来了。“这样的情绪没法谈事,而且在城市里,岳父肯定比女婿有生活经验,一般事情都和长辈谈。”“更主要的是,许涛本来就是张平选和王辉共同的律师,我以为找他不就全代表了吗,”

  情况看来有点着急了,徐涛感觉到,如果失去了理性,协商就难谈了,那整个案件会倒向一个结果——毕竟在他认为中,从法律事实上,药家鑫时一定要被判死刑的,除非受害者家属的谅解。

  按照徐许涛的说法,当时他不断催路钢赶紧带药家的人过来,路钢则告诉记者,当时药庆卫还是在拼命筹钱,路钢反过来催着许涛给个确定的数字。最终,许涛算出来的数字是,赔偿金额是236640元加30万精神损失费。

  这个数字许涛拿去和张平选商量,张评选还是那句:我不要钱,我要交代。去找王辉,王辉已经情绪上来了:这个钱我不要,我只要他儿子的命。在许涛的安抚下,王辉还是同意了这样的金额,但许涛预感到,案件的协商开始有波折了。眼看着局势就僵在那儿了。按照张平选的说法,2011年1月23日左右,也就是2010年农历腊月二十前后,张平选通过警方找到了药庆卫的电话。他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希望自己和对方能过个好年:

  请问是药庆卫吗,

  是的,你是,

  我是张妙的父亲张平选。

  一阵沉默。大约两秒,电话那边传来断线的声音。

  张评选拿着电话愣了很久。过了好几天他才和许涛说这件事,“难道他们一点都没有愧疚的意思,”末了,张平选补问了一句:“他们家真的是很有关系吗,”

  张平选已经开始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言了,要不,他无法解释这样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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