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人说,二十年来,我们家都像坟墓一样冷清,即使过年时节,也听不到鞭炮声和说话声。二十年来,我们家几乎没有人踏入过一步,因为走进了我家院门,我娘不说一句话,我爹也不说一句话,场面冷得像冰一样。而我现在回到家中,我娘和我爹才有了话语。
二十年来,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娘都天天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看不清的双眼,侧耳聆听走进我家的脚步声,她等着我回来。而我爹天一亮就下地干活,天黑后才走回家门,他把自己所有的悔恨和郁闷,都排遣在庄稼地里,依靠身体的劳累来减轻心中的痛苦。我娘的头发花白了,还天天坐在石狮子上等我;我爹的腰背弯曲了,可他还天天去田地里干活。
那天,我爹带着我回家,走在乡间铺着一层青草的道路上,我看到我爹佝偻着腰身,扛着铁锨,脚步蹒跚,我走上去说:“爹,让我扛上。”
我爹犹豫了一下,把铁锨递给我。
我一只手握着扛在肩上的锨把,一只手放在我爹的腋窝,搀扶着他。小时候觉得我爹很高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我爹,而现在我爹腰身弯曲,脚步缓慢,他的头还够不到我的肩膀。
我爹身体单薄,就像一张纸一样,一阵风吹过来,我爹的身体就在摇晃。我说:“爹,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再甭种地了。”
我爹看着我说:“不种地咋能叫农民?你回来了,爹就有了指望,就少干些活。”
我爹看我的目光很柔软,很慈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脸上深深的皱纹一条一条绽开。
我们走到了一棵大树旁,看到树下有一群歇息的人,我爹主动跑过去和人家打招呼,他对我招招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人说:“这是我娃呆狗,我娃回来了。”
我丢失了这么多年,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王细鬼的儿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八成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现在突然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都惊讶地站起身来,他们说:“细鬼哥你好福气啊,娃娃都长这么高了,还长得这么魁梧英俊。”
我爹听到人家夸我,高兴得不得了,他从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了旱烟袋,然后手指颤抖地从腰带后面抽出了旱烟锅,给锅子里装满了旱烟,用手指抹一下烟嘴,递给人家说:“娃他叔,抽两口,抽两口。”
人家拿出旱烟锅说:“我有,我有。”
我爹说:“抽我的,抽我的。”我爹硬把旱烟锅塞到了人家的手中。
我爹给人家把旱烟锅点着,然后就没话找话聊起了收成和天气。我爹说两句话,就看我一眼,他看我的眼光中充满了骄傲。我知道我爹和那些人不是聊家常,他是想让那些人分享他的喜悦。
后来,那些人走到田地里开始干活,我爹就和我继续向家里走。
远远地,来了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上拉着石灰,驾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一只手驾着车辕,一只手握着鞭子。我爹和我走过了毛驴车旁,突然回身向着毛驴车走去,他的手搭在毛驴车的车帮上,帮着中年汉子推车。
中年汉子回头望了我爹一眼,问道:“老哥,这里到毛家坡还有多远?”
我本以为我爹认识那个中年汉子,听到中年汉子问话,才知道他们不认识。我爹说:“还有十七八里地。”
中年汉子又回过头来,感慨地说:“老哥好人。”
我爹说:“走,甭回头。前面有个大坡,我帮你推上去。”
我爹跟着中年汉子的白灰车走了,我也只好跟在后面,我爹推着车厢的一边,我推着车厢的另一边。中年汉子回头看看我,问我爹:“这小伙子是你儿子?”
我爹骄傲地仰着头,满脸都是笑,他说:“是的哩。”
中年汉子说:“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娃。”
我爹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出声来,他也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就自说自话:“我娃回来了,我这日子有了指望了,我就想再置办几亩地,收麦忙罢就给我娃把婚结了,我这一辈子就到头了。”
中年汉子问:“给娃说的是哪个村子的闺女?”
我爹尴尬地看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他。我爹努力咳嗽了几声,然后说:“要上坡了,都加把劲。”
帮助中年汉子的白灰车爬上坡以后,我爹才和我折返向回走。这一路上,我爹见到任何一个人都主动打招呼,而且隔得很远就和人家打招呼,看到拉粪的架子车,我爹就喊:“他叔,拉粪哩。”看到锄地的人,我爹就喊:“他叔,锄地哩。”走到村口,我爹看到一帮小屁孩在丢沙包,我爹也要打声招呼:“娃娃们,丢沙包哩。”
那一天,我爹说的话比他此前二十年说的话都多。
我爹和我回到家后,我们家终于有了说话声,也有了笑声,我爹走路的脚步声也变得轻快响亮起来。我娘坐在屋檐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呆狗,你在哪里?”“呆狗,你在干啥?”我还没有说话,我爹就大声回答:“呆狗在哩,呆狗在哩。”我娘听说我在家里,她的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知道我娘担心我又离开了,就端张凳子坐在我娘的面前,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抓得我的手臂生疼。我娘抓了一把,又赶紧放开了,她脸上带着歉意说:“我娃疼了。”
我说:“不疼。”
我娘说:“刚才你金福伯又来了一趟,媒婆也来了。”
我警觉地问:“媒婆来干啥?”
我娘说:“媒婆来,还能干啥?”
我说:“我不要媳妇。”
我娘说:“我没给媒婆断话,也没说我娃在外头有媳妇。”
我担心我娘问起燕子和丽玛,我现在都不知道燕子和丽玛在哪里,我赶紧岔开话题说:“我金福伯这个人蛮好的。”
我娘笑着说:“你金福伯是咱王家的族长哩,坐得端,行得正,一碗水端平,一辈子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跟着货郎离开村庄的寡妇,她的丈夫叫有庆,就问我娘:“娘,你还记得有庆?”
我娘说:“娘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不论谁家往上数三辈,娘都记得。”
我问:“有庆那一年咋个死的?”
我娘说:“有庆砍柴回家,一身汗水,端起瓢就喝,一气喝了一瓢凉水,把胃击炸了。”
我悚然而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和大少爷在秦岭山中遇到那个农妇的情景,他往我们的瓢里丢荒草,原来是担心我们喝水太急,也会把胃击炸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唠着家常,说着说着,就突然哭起来;又说着说着,又会笑起来。后来,听到了鸡叫声,我爹说:“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我和我娘都说:“好。”可是,说过了“好”以后,又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天大亮。
后来,我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见我娘对我爹说:“咱娃的呼噜声都带着一股子刚劲。”
我爹说:“这十里八乡的,咱娃就是人稍子。”
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些年,我爹散尽家财,修路修庙,修建学堂,远近的人都知道我爹王细鬼是个大善人。我爹勤劳朴实,从不躲奸溜滑;我娘凄苦度日,从不搬弄是非,所以,我家在方圆十里都落下了一片好名声。
现在,我回家了,媒婆开始竞相踏进我家的门槛。
天下的媒婆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颠着小脚,抽着旱烟袋,嘴唇很薄,她们盘腿坐在我家的炕棱板上,能够一句话不重复地说上一个时辰。络绎不绝的媒婆给我说了有几十个媳妇,但我都不让我娘答应。
因为我知道,找不到燕子和丽玛,我是不会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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