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人类对于新科技的使用也有所限制。比如优生运动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失宠,虽然有人交易人体器官,也可能相当有利可图,但至今仍然是非常边缘的活动。就如同谋杀他人而取得器官,可能哪天设计婴儿(designer baby)也会在技术上变得可行,但仍旧是一种边缘活动。
正如我们已经在战争领域逃出了“契诃夫法则”的魔掌,其他领域也能够如法炮制。可以有些枪出现在舞台上,但永远不要开火。因此,我们必须在现今思考人类未来的议题。正因为我们已经面临着如何使用新科技的不同选项,也就更应该清楚掌握现在的状况,主动决定,而不要等着被动地被决定。
知识的矛盾
预测人类在21世纪的目标很有可能是长生不死、快乐和神性,可能会让某些人深感愤怒或惊恐,因此必须再次加以澄清。
第一,并不是说21世纪的大多数人都会做这些事。这指的是“人类整体”将会做的事,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直接参与,就算参与也很可能只是次要角色。虽然饥荒、瘟疫和战争已经不那么盛行,在发展中国家及落后的街区里,仍有几十亿人必须继续面对贫穷、疾病和暴力;然而同时,精英分子可能正要获得永恒的青春、如神一般的能力。这显然并不公平。有人可能会说,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死于营养不良,还有一个人死于毒枭的战争,人类就应该把所有心力投入解决这些问题。必须等到这些问题真正彻底解决,我们才能把目光转向下一件大事。但历史不是这样发展的。住在宫殿里的人,心中的重要议题永远与住在陋室里的人不同,而就算在21世纪,这件事也不太可能改变。
第二,这是一项历史预测,而不是政治目标。就算能够不管贫民窟居民的命运,仍然很难判断追求不死、快乐和神性究竟是对还是错。决定追寻这些议题,可能会是很大的错误。然而历史就是充满了重大错误。有鉴于我们过去的记录和现在的价值观,我们很有可能就是会追寻快乐、神性和不死——即使可能因此身亡。
第三,追寻并不代表就能够得到。历史常常是由过度放大的期望所塑造的。塑造20世纪俄罗斯历史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在于共产主义试图战胜人类社会的不平等现象,但此举并未成功。我的预测重点是人类将会尝试在21世纪完成这些议题,而不是能够成功。未来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将会由“试图战胜死亡”所塑造,但并不代表人类必然能在2100年做到不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项预测的重点并不是要提出预言,而是为了让我们讨论现有的选择。如果经过讨论,能让我们选择其他道路,而让预测不能成真,那反而更好。如果做了预测,但什么都不能改变,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复杂系统(例如天气)完全无视我们的预测,但人类发展的过程则会对预测产生反应。事实上,预测越准确,引起的反应就越多。因此很矛盾的是,随着我们收集更多资料、提升运算能力,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出乎意料且难以预测。知道得越多,能预测的反而越少。举例来说,假设某天专家解开了经济运行的基本法则,这时银行、政府、投资人和客户会立刻应用这项新知、展现新的行为,希望能够战胜竞争对手。毕竟如果新知识无法带来新的行为,岂不是说明它毫无用处?但令人遗憾的是,只要人们一改变行为模式,新形成的经济理论就立刻过时了。我们或许能够知道经济在过去是如何运行的,但已经无法再确知经济在目前如何运行,未来就更不用说了。
以上并不是某个假设的案例。在19世纪中叶,卡尔·马克思提出了卓越的经济见解,并据以预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冲突将日益激烈,无产阶级必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马克思当时十分肯定,革命将率先发端于工业革命的领头国,例如英、法、美,接着蔓延到世界其他地区。
但马克思忘了资本家也会读书。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位弟子认真看待他的理论、仔细阅读。随着社会主义的火炬逐渐得到追随者而壮大,资本家开始有所警觉,也跟着细读了《资本论》,并采用了许多马克思分析时的工具和见解。在20世纪,从街头的年轻人到各国总统都接受了马克思对经济和历史的思考方式。即使是极为抗拒马克思主义预测的资本家,也在利用马克思主义的预测。比如美国中央情报局分析20世纪60年代越南和智利的情况时,就将社会分为不同阶级。在尼克松或撒切尔夫人考虑全球局势时,也会自问是谁控制了生产的重要工具。从1989年到1991年,老布什眼看着苏联帝国走向败亡,但在1992年总统大选时被比尔·克林顿击败。克林顿的胜选策略可以浓缩成他的竞选口号:“笨蛋,问题在于经济!”就算是马克思本人,也没法说得更好了。
当人们采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判断时,也就随之改变了自己的行为。位于英法等国的资本家开始改善工人待遇,增强他们的民族意识,并让工人参与政治。因此,当工人开始能在选举中投票、工党在一国又一国陆续取得权力时,资本家也就能够继续高枕无忧。于是,马克思的预言未能实现。英美法等工业强国并未发生大规模共产主义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也未在这些国家登上历史舞台。
这正是历史知识的矛盾。知识如果不能改变行为,就没有用处。但知识一旦改变了行为,本身就立刻失去意义。我们拥有越多数据,对历史了解越深入,历史的轨迹就改变得越快,我们的知识也过时得越快。
几个世纪以前,人类知识增长缓慢,政治和经济的改变仿佛也迈着一种悠闲的脚步。如今,知识增加的速度飞快,理论上我们应该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但情况恰恰相反。各种新知识让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加速;为了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加速积累知识,却导致动荡更为加速、加剧。于是,我们越来越无法真正理解现在或预测未来。在1016年,想预测欧洲在1050年的样子可以说相对容易。当然,王朝可能倾覆、不明的外族可能入侵、自然灾害可能袭来;但很明显,欧洲就算到了1050年,还是会由国王和教士统治,仍然会是一个农业社会,大部分居民仍是农民,而且会继续深受饥荒、瘟疫和战争之苦。相较之下,在今天,我们却全然不知欧洲在2050年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敢说那时会有怎样的政治制度、怎样的就业市场结构,甚至连那时候人民的身体状况如何都难以预知。
一段关于草坪的历史
如果说历史不会遵循稳定的法则,我们也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那为什么还要研究历史?我们常常以为,科学的主要目的就是预测未来:气象学者要预测明天是晴还是雨,经济学家要判断货币贬值是否会避免或造成经济危机,好医生能判断化疗或放疗能否治愈肺癌。同样,我们也希望历史学家去审视前人的行为,好让我们善则从之、恶则改之。但实际情况几乎永远不是这样,原因就在于现在和过去的情况实在太不相同了。如果现在去研究汉尼拔(Hannibal)在第二次布匿战争(Second Punic War)中的战术,希望在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时派上用场,这只是浪费时间。过去在骑兵战中奏效的策略,用在网络战上并不见得能占便宜。
而且,科学并不只是预测未来。各个领域的学者经常希望拓展人类的视野,因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各种全新而未知的未来。历史领域尤其如此。虽然历史学家偶尔也会提出预言(但成绩相当一般),但历史研究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让我们意识到一些通常不会考虑的可能性。历史学家研究过去不是为了重复过去,而是为了从中获得解放。
我们每个人都出生于某个特定的历史现实,受特定的规范和价值观制约,也由独特的经济和政治制度来管理。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所处的现实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一切纯属自然、不可避免、无法改变。但我们忘了世界是由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所创造的,历史不仅塑造了我们的科技、政治和社会,也塑造了我们的思想、恐惧和梦想。“过去”从祖先的坟墓里伸出冰冷的手,掐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只能看向某个未来的方向。我们从出生那一刻就能感受到这股力量,于是以为这就是自然,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很少试着挣脱并想象自己的未来还有其他可能性。
研究历史,就是为了挣脱过去的桎梏,让我们能看向不同的方向,并开始注意到前人无法想象或过去不希望我们想象到的可能性。观察让我们走到现在的一连串意外事件,就能了解人类的每个念头和梦想是如何变成现实的,然后我们就能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并编织出不同的梦想。研究历史并不能告诉我们该如何选择,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选项。
那些希望改变世界的举动,常常发端于改写历史,从而使得人们能够重新想象未来。不管你是希望工人发动全体罢工、女性夺回自己身体的自主权,还是受压迫的少数民族站起来要求政治权利,第一步都是要重述他们的历史。新的历史会告诉他们,“现在的状况既非自然而然,也不会永恒不变。过去曾经是另一个样子,只是有了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才创造出现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只要我们采取明智的行动,就能改变并创造出更好的世界。”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者才要讲述资本主义的历史,女权主义者才要研究父权社会的形成,非洲裔美国人才要永远记住奴隶贸易的恐怖。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延续过去,而是要从过去中解放出来。
发生在大规模社会革命中的事,同样也会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中。一对年轻夫妇正在为自己盖一个新家,他们要求设计师在前院要有一块漂亮的草坪。为什么想要一块草坪?他们或许会说:“因为草坪很漂亮啊。”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这件事背后也有历史原因。
在石器时代,狩猎采集者并不会在洞穴入口种草。而如果参观雅典卫城、罗马卡托皮林神殿山、耶路撒冷犹太圣殿或北京紫禁城,也都没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欢迎访客。这种在私人住宅和公共建筑前设置一片草坪的想法,诞生于中世纪晚期英法两国贵族的城堡。到了现代早期,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成了贵族的标志。
想要有一片漂亮的草坪,除了要有地,还得付出许多心力,特别是以前可没有自动洒水装置和割草机。而到头来,草坪并不会产生任何价值,甚至不能放牛羊进去吃草,否则就可能被啃秃踩坏。贫穷的农民负担不起,绝不可能把宝贵的土地或时间浪费在草坪上。于是,城堡入口处那片完美的草地,就成了无人能造假的身份象征,威风地向经过的人宣告:“本人财粮满仓,威权显赫,领土农奴无数,区区绿地岂在话下。”草坪越广阔、修整越完美,就代表这个家族越强盛。如果你拜访一位公爵,却看到草坪维护不佳,就知道他有麻烦了。51
往往要到重要庆典和社交活动时,才能用到这些珍贵的草坪,其他时间则严禁染指。就算到今天,无数的宫殿、政府建筑和公共场所前,还是会出现一则严厉的告示,警示众人“不得践踏草坪”。我以前在牛津大学,整个四方院子中间就是一大片美丽诱人的草坪,每年只有一天允许我们走上去或是坐一坐。至于在其他日子里,如果哪个学生斗胆用脚亵渎了那片神圣的草坪,我们就只能为他一声悲叹了。
王室宫殿和公爵的城堡让草坪变成一种权力象征。就算到了现代晚期,王朝倾覆、公爵人头落地,新掌权的总统和总理还是保留了草坪的传统。从国会、最高法院、总统官邸到其他公共建筑,就这么用一片又一片平整的绿地宣告着自己的权力。同时,草坪也征服了体育界。几千年来,从冰面到沙漠,人类的运动几乎用过所有可能想象到的地表。但在过去这两个世纪,足球或网球非常重要的比赛,用的都是草地。当然,这是在你有钱的前提下。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区,巴西足球的下一代还在沙土地上踢着临时权充替代的球;但到了富裕的市郊,富人的儿子们则是在精心维护的草坪上开心玩耍。
于是,草坪在人们心中成了政治权力、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象征。这也就难怪到了19世纪,新兴中产阶级对草坪也是热烈欢迎。一开始,只有银行家、律师和企业家能够负担得起在自己的私人住所布置这样的奢侈品。等到工业革命使中产阶级扩大,并发明了割草机、自动洒水装置,数百万家庭忽然也负担得起,能够在自家门口种上一片草坪。于是在美国市郊,平整漂亮的草坪也从富人阶级的奢侈品转为中产阶级的必需品。
在这之后,市郊的礼拜仪式也就增加了一项。星期天早上做完教堂礼拜,很多人就会悉心修剪家门口的草坪。只要沿着街道走一遭,就能从草坪的大小和维护质量,快速判断出每个家庭的财富和地位。想知道隔壁那户有钱的邻居是不是家里出了问题,再也没有比草坪居然没人管更明显的证据了。除了玉米和小麦之外,草是美国时下最普遍的作物,草坪业(包括植物、肥料、割草机、洒水设备、园丁)每年产值有数十亿美元。52
对草坪的狂热不只出现在欧洲和美国。就算是从未到过卢瓦尔河河谷的人,也会看过美国总统在白宫草坪上发表讲话,看过重要的足球赛在一片绿茵的足球场举行,就连《辛普森一家》里的荷马和巴特也会吵着该轮到谁去推着割草机割草。全球民众看到草坪,都会联想到权力、金钱和威望。于是,草坪传播得既远且广,现在甚至征服了伊斯兰世界的核心。卡塔尔最近新建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Islamic Art)侧面有着大片草坪,很容易让人想起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而不是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哈伦·拉希德(Haroun al-Rashid)统治下的巴格达。博物馆由一家美国公司设计并建造,草地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而且可是在阿拉伯沙漠之中,每天需要惊人的淡水量,才能维持翠绿。同时,在多哈和迪拜的郊区,中产阶级家庭也以自己的草坪自豪。要不是因为那些白色长袍和黑色头巾,还真有可能误以为身处美国中西部,而不是中东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