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了草坪的简短历史,如果现在要设计梦想中的房子,你可能就会再想想究竟要不要有草坪。当然,你还是可以想要有片草坪。然而,你也可以选择甩掉这些欧洲公爵、大资本家甚至辛普森一家给你造成的文化负担,换成日式的枯山水,甚至是自己来点儿全新创造。这正是研究历史最好的理由:不是为了预测未来,而是要将自己从过去中释放出来,想象是否有另一种命运。当然,我们仍不免受到过去的影响,所以永远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自由;然而,部分自由总比全无自由要好得多。
第一幕中出现的一把枪
本书各处所见的预言,都不过是为了用以讨论当下种种困难的抉择,并邀请读者共同改变未来。预言人类会努力做到长生不死、幸福快乐和化身为神,其实和预言民众盖房子的时候前面要有块草坪非常类似。这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只要你大声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会让你开始考虑其他替代方案。
人们之所以会对人类的梦想就是追求不死和神性感到吃惊,并不是因为这些梦想听起来太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很少有人把话讲得这么直接。但只要真正开始思考这件事,大多数人就会意识到这其实很说得通。虽然这些梦想在科技上显得十分傲慢,但在思想上早已不是新闻。过去300年来是由人文主义主导世界,将智人的生命、快乐和能力加以神圣化。而经过如此长久的人文主义熏陶,人类想要得到不死、幸福和神性,也是相当合乎逻辑的。这只不过是把早就藏在桌下的事情公开摆上台面罢了。
但我还想把另一件东西也摆上台面:一把枪。一把在第一幕中出现、将在第三幕中发射的枪。下面的章节将讨论人文主义(也就是对人类的崇拜)如何征服世界。但人文主义的兴起,同时也播下其灭亡的种子。虽然对人文主义来说,让人类进化为神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但这同时也暴露了人文主义固有的缺陷。如果最早提出的是一个有缺陷的理想,常常是到理想即将实现的那一刻,才会赫然发现。
我们已经可以在老年病房看到这种过程。正因为人类对于人类生命的神圣坚信不疑,我们总会尽全力让人活下去。直到整个生命状态无比凄惨,我们才不得不问:“这究竟有何神圣?”也因为类似的人文主义信念,我们在21世纪可能会让人类整体提升到超越其自身限度。同样的科技,可以让人进化为神,但也可能让人类这种生物失去意义。举例来说,如果某一天计算机强大到足以了解并克服衰老和死亡的机制,也很有可能强大到足以在任何任务上取代人类。
在这个长篇的开头章节一开始,我们曾说过21世纪的人类议题可能是什么,但实际情况绝对会复杂许多。在目前,我们的前三大议题似乎是不死、快乐和神性。但只要一接近达成这些目标,所造成的动荡就有可能使我们偏离,走向完全不同的目的地。本章描述的未来,只是“过去的”未来;换句话说,也就是基于过去300年的思想和希望而指向的未来。然而,基于21世纪将诞生的新想法、新希望,还会打造出真正的未来,可能与过去的未来有完全不同的样子。
为了理解这一切,我们需要再回头,了解智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人文主义如何成为主导世界的宗教,以及为什么实现人文主义的梦想反而可能导致人文主义的崩塌。这就是本书的基本安排。
本书第一部分,着眼于智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希望理解我们这个物种究竟特别在哪里。有些读者可能觉得奇怪,在一本要讨论未来的书里,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谈动物?在我看来,如果不从我们周围的动物开始谈起,就不可能真正论及人类的本质及未来。智人竭尽全力想忘掉这件事,但人类仍然就是一种动物。而且,在我们想要把自己变成神的这个时刻,回头看看自己的起源就更加重要。在讨论人类化身为神的未来之前,不能不谈人类身为动物的过去,以及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原因在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很有可能就是未来超人类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想知道超级聪明的半机械人可能怎么对待只是一般血肉身躯的人类吗?先去看看人类如何对待比较不聪明的动物表兄弟吧。当然,这绝不是一个完美的类推,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够观察而不只是想象的最佳原型。
根据第一部分的结论,本书第二部分将会审视智人在过去数千年间创造出了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又是怎样把我们带到了现在这个十字路口。智人是怎么会深信人文主义的信条,认为宇宙是以人类为中心运转、人类是所有意义与力量的来源的?而这样的信条又会对经济、社会和政治有怎样的影响?它是如何塑造我们的日常生活、艺术,以及我们最隐秘的欲望的?
本书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个部分,则是回到21世纪早期。在更了解人类、更了解人文主义信条之后,第三部分描述的是我们目前的困境以及可能的未来。为什么想实现人文主义反而会导致它的崩塌?追寻不死、快乐和神性,又会怎样动摇我们对人文主义的信念基础?有什么迹象正预示这个灾难,又是怎么反映到我们每天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上的?如果人文主义确实已经难以为继,什么可能取而代之?这一部分并不是单纯的哲学思考或空谈未来,而是仔细审视智能手机、约会的做法和就业市场,从蛛丝马迹中判断未来将会如何。
对于一心相信人文主义的人来说,这一切听起来可能十分悲观、令人郁闷。但别太急着下结论。历史早已见证许多宗教、帝国和文化的起起落落,这样的动荡并不一定是坏事。人文主义主导世界300年,但其实这个时间并不长。法老王统治埃及长达3000年,教皇统治欧洲也有千年之久。如果回到古代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的时代,告诉某个埃及人有一天这世上会再也没有法老王,他可能会被吓傻惊呆。“没有法老王,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又有谁能来维持秩序、和平和正义?”如果回到中世纪,告诉当时的人再过几个世纪会有人说“上帝已死”,他们肯定会吓坏了。“没有上帝,日子要怎么过下去?谁又能让我们生活得有意义,不会陷入混乱?”
回首过去,很多人都会认为法老时代的结束以及上帝已死的概念都属于正面的发展。或许,人文主义的崩塌也同样是件好事。人们之所以不愿改变,是因为害怕未知。但历史唯一不变的事实,就是一切都会改变。
第一部分
智人征服世界
人类与其他动物有何不同?
人类如何征服世界?
智人究竟是比较高等的生命形式,还是欺凌其他物种的地痞流氓?
第2章
人类世
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早已经化身为神。我们在这一点上并不喜欢着墨太多,因为我们实在不是特别公正或仁慈的神。如果看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迪士尼电影或童话书,可能还以为地球上主要生活的是狮子、狼和老虎,而且它们与人类势均力敌。毕竟,狮子王辛巴能号令森林里的动物,小红帽得躲大灰狼,森林王子毛克利则要勇敢对抗老虎谢利·可汗。但在现实中,动物早已不在那儿了。我们的电视、书籍、幻想、噩梦里仍然有各种野生动物,但地球上的辛巴、大灰狼和谢利·可汗正在绝迹。现在世界上生活的主要是人类和他们的家畜。
写出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格林兄弟是德国人,但现在德国野外究竟还剩几只狼?不到100只(而且多半是波兰野狼,只是近年跨越边界而来)。与之相对照的是,德国现在家犬的数目达到500万。全球总共只有约20万只野狼在野外游荡,但家犬数目足足超过4亿。1世界上现在有4万头狮子,但有6亿只家猫;有90万头非洲水牛,但有15亿头驯化的牛;有5000万只企鹅,但有200亿只鸡。2自1970年以来,虽然人类的生态意识不断提升,但野生动物族群仍然减少了一半(并不是说它们在1970年很繁盛)。3 1980年,欧洲还有20亿只野鸟,到了2009年只剩16亿只,但同年欧洲肉鸡和蛋鸡的数量合计达到了19亿。4目前,全球大型动物(也就是体重不只是几公斤而已)有超过90%不是人类就是家畜。
科学家将地球的历史分为不同的“世”,例如更新世、上新世和中新世。按正式说法,我们现在处于全新世。但更好的说法可能是把过去这7万年称为“人类世”,也就是人类的时代。原因就在于,在这几万年来,人类已经成为全球生态变化唯一最重要的因素。5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现象。自从生命在大约40亿年前出现后,从来没有任何单一物种能够独自改变全球生态。虽然生态革命和大规模物种灭绝事件时有所闻,但都不是因为某种特定蜥蜴、蝙蝠或真菌的活动,而是由一些强大的自然力量造成的,例如气候变化、板块运动、火山喷发或小行星撞击。
有些人担心,我们今天仍然可能因为大规模火山爆发或小行星撞击而有灭绝的危险,好莱坞电影靠着这样的忧虑就赚了数十亿美元,但实际上这样的风险小之又小。生物大灭绝大约好几百万年才会有一次。确实,在未来1亿年间可能会有一个巨大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但大概不是下周二这种时间。与其害怕小行星,还不如害怕人类自己。
原因就在于,智人改写了游戏规则。单单这个猿类物种,就在过去7万年间让全球生态系统起了前所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足以与冰河时期和板块运动相提并论。不过短短一世纪,人类造成的影响可能已经超越6500万年前那颗灭绝恐龙的小行星。
当时那颗小行星改变了陆地生物进化的轨迹,但并未改变其基本规则,仍然维持着40亿年前第一个生命有机体出现时的样貌。这几十亿年来,不管是小小的病毒还是巨大的恐龙,都依循着不变的自然选择原则而进化。此外,不论生物进化出怎样奇特而怪异的外形,都不会超出有机领域;不管是仙人掌还是鲸,一定都是由有机化合物组成的。然而,现在人类正准备用智能设计取代自然选择,将生命形式从有机领域延伸到无机领域。
暂且不管对未来的预期,只谈过去的7万年,仍然清楚可见人类世让世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小行星、板块运动和气候变化虽然可能影响全球生物,但对每个地区的影响有所不同。地球从来就不是单一的生态系统,而是由许多彼此松散连接的小生态系统组成的。板块运动让北美洲与南美洲相连,造成南美洲大多数有袋动物从此灭绝,但并未影响到澳大利亚的袋鼠。两万年前最后一次冰河时期达到高峰,当时波斯湾和东京湾的水母都要适应新的气候,但因为两种族群没有联结,各自做出不同的反应之后,就往不同的方向进化。
相较之下,智人突破了地球上各个生态区之间的阻碍。在人类世,地球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单一的生态系统。虽然澳大利亚、欧洲和美国仍有不同的气候和地形,但人类已经让全球的各种生物打破距离和地理界限,不断交流融合。过去的木制船只变成了现在的飞机、油轮和巨大货轮,在海洋上纵横交错,让每个岛屿和大陆紧密相连,全球各地的交流已经从涓涓细流演变成一股洪流。因此,如果现在要讨论澳大利亚的生态,已经不能不考虑在海岸边、沙漠里随处可见的欧洲哺乳动物和美洲微生物。过去300年间,人类将绵羊、小麦、老鼠和流感病毒带到澳大利亚,而这些物种对今日澳大利亚生态的影响已远远超过原生的袋鼠和考拉。
然而,人类世并不是最近这几个世纪才出现的新现象。早在几万年前,智人的石器时代祖先就从东非走向地球的四面八方,每到一个大陆和岛屿,就让当地的动植物发生了改变。他们灭掉了所有其他人类物种、澳大利亚90%的大型动物、美国75%的大型哺乳动物、全球大约50%的大型陆上哺乳动物;而且此时他们甚至还没开始种小麦,还没开始制作金属工具,还没写下任何文字,也还没铸出任何钱币。6
大型动物之所以首当其冲,是因为它们数量相对较少,繁衍也较慢。我们可以用猛犸象(灭绝)和兔子(幸存)来举例。一群猛犸象的成员一般只有几十头,而且繁衍速度大概就是每年只有两头小猛犸象。因此,只要当地的人类部落每年猎杀三头猛犸象,就足以让死亡率高于出生率,几代之间就会让猛犸象消失。相较之下,兔子则是生个不停。就算人类每年猎杀几百只兔子,仍然不足以让它们就此灭绝。
人类祖先并非处心积虑地要消灭猛犸象,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猛犸象等大型动物的灭绝,就进化的时间尺度来看十分迅速,但就人类观感而言却是个缓慢的进程。当时人类的寿命不过七八十年,但整个灭绝的过程却花了几个世纪。远古的智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每年猎一次猛犸象、每次只猎两三头,竟然会让这些毛茸茸的巨兽就此灭绝。大不了可能某位怀旧的老人家告诉族里的年轻人:“我年轻的时候,猛犸象可比现在多得多啊,乳齿象和大角鹿也一样。还有,当然那时候的部落酋长也比较诚实,小孩也比较敬老尊贤。”
蛇的孩子
从人类学和考古证据来看,远古的狩猎采集者很有可能是泛灵论者,认为人类和其他动物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整个世界(对当时的人来说,大概就是自己住的山谷和附近的山区)同属于这里的万物,而且万物遵循着同样一套规则:对于任何事情,相关各方都要不断协商。于是,人们说话的对象不只有动物、树木、石头,还包括精灵、魔鬼和鬼魂。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沟通关系中,就会出现各种价值观和规范,把人类、大象、橡树和亡灵都联系在一起。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