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物化学来追求快乐,也是这个世界上的头号犯罪原因。2009年,美国联邦监狱有半数囚犯是因为毒品入狱;意大利有38%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毒品相关罪行被定罪;英国也有55%的犯罪嫌疑人因为吸食或交易毒品而入狱。2001年的一份报告显示,澳大利亚有62%的犯罪嫌疑人在作案时吸食了毒品。43人们喝酒是为了遗忘,抽大麻是为了感到平静,用可卡因和甲基苯丙胺(冰毒)是为了感到敏锐而自信;摇头丸能让人感受狂喜,而LS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强致幻剂)则会让你落入一场脱离现实的迷幻梦境。有些人凭借用功学习、努力工作或养家才得到的快乐,另一些人则只需操纵分子调出正确剂量,就能极为轻松地得到。这对整个社会和经济秩序都是实际存在的威胁,也正因为如此,各国才会坚持对生化犯罪发动一场血腥而无望的战争。
国家希望管控用生物化学追求快乐幸福的手段,定出“好”与“坏”的标准。这里的原则很清楚:如果有利于政治稳定、社会秩序和经济增长,这样的生化操作不但被允许,甚至还应得到鼓励(例如能让多动的学龄儿童平静下来,或是能让士兵迫不及待投身战役)。如果威胁到稳定和增长,这样的生化操作就要被禁止。然而,每年都有许多新药从各大学、药厂及犯罪组织的实验室中诞生,国家与市场的需求也不断变化。随着用生化来追求快乐的脚步逐渐加速,其对政治、社会和经济也将有所影响,并越来越难以控制。
使用药物还只是个开始。实验室里的专家已经开始着手研究以更复杂的方式操纵人类的生物化学,例如将电流刺激直接送至大脑特定部位,或是用基因工程控制人类身体的蓝图。不论确切方法是什么,要通过生物操纵方式得到幸福快乐并不容易,因为这其实改变了生命最基本的模式。但话说回来,战胜饥荒、瘟疫和战争,在过去又岂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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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人类该不该花这么大的心力来追求生化的快乐,至今没有定论。有人会说,快乐这件事根本没那么重要,要说个人满意度是人类社会的最高目标根本是误导。有些人可能认为快乐确实是至善,但对于生化认为快乐只是身体愉悦的感觉则很有意见。
在大约2300年前,伊壁鸠鲁就曾警告门徒,无节制追求享乐带来的很可能是痛苦而非快乐。公元前几个世纪,佛家甚至还有一个更激进的主张,认为追求快感正是痛苦的根源。这种感觉只是一种短暂且毫无意义的感受。得到快感时,我们的反应不是满足,反而是想得到更多。因此,不论我们感受到多少幸福、兴奋的感觉,也永远无法满足。
如果我认定快乐就是这些稍纵即逝的快感,并且渴望得到更多,我就别无选择,只能不断追求下去。好不容易得到之后,快感又很快消失,而且因为仅有过去快乐的回忆并不足以令我满足,所以我又得从头再来。像这样的追求,就算持续几十年,也永远无法带来任何长久的成果;相反,我越渴望这些快感,就会变得更加压力重重、无法满足。想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人类该做的并非加速,而是放慢追求快感的脚步。
佛教对快乐的看法,与生物化学有许多共同之处。两者都认为,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如果人类只是渴求快感,却不去真正好好体验快感,就仍然无法满足。但是接下来,两者却有了非常不同的解决方案。生化的办法是开发出各种产品和疗法,为人类提供无止境的快感,让人能够永远享有。佛教的建议则是减少对快感的渴望,不让渴望控制我们的生活。佛教认为,我们可以训练心灵,仔细观察各种感觉是如何产生以及如何消逝的。只要心灵学会看透这些感觉的本质(也就是短暂且毫无意义的感受),我们就不再有兴趣追求快感。毕竟,去追求一个来去不定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目前,人类对于生化解决方案的兴趣远远大得多。不论那些在喜马拉雅山洞穴里的僧侣和象牙塔里的哲学家怎么说,对资本家来说,愉悦的快感就是快乐。就是这样。每过一年,我们忍耐不悦的能力就会降低一些,而对快感的渴望则越来越强烈。现在的科学研究和经济活动都以此为目标,每年研发出更有效的止痛药、新的冰激凌口味、更舒适的床垫、更令人上瘾的手机游戏,好让我们在等公交车的时候连一秒的无聊都无须忍耐。
当然,这一切还远远不够。智人的进化并未让人能够感受长久的快感,因此仅靠冰激凌或手机游戏还不够。如果真想长久感受到快感,必须改变人类的生物化学,重新打造人体和心灵。我们也正在这方面努力。我们可以争论这究竟是好是坏,但似乎21世纪的第二大议题——确保全球的幸福快乐——就是会牵涉到重新打造智人,让人可以享受永恒的愉悦。
地球的神
在追求幸福和不死的过程中,人类事实上是试着把自己提升到神的地位。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特质如神一般,也是因为为了战胜年老和痛苦,人类必须能够像神一样控制自己的生物根本。如果我们有能力将死亡和痛苦移出人体系统,或许也能够随心所欲地重新打造整个系统,以各种方式操纵人类的器官、情感及智力。这样一来,你就能为自己购买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力量、爱神阿弗洛狄忒的性感、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智慧,如果你想要的话,还可以购买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疯狂。到目前为止,要增加人的力量,主要还是依靠改进外部工具。但在未来,则可能会着重于改进人的身心,或直接将人与工具结合起来。
人要升级为神,有三条路径可走:生物工程、半机械人工程、非有机生物工程。
生物工程源起于我们认识到人类还远远没有发挥身体的全部潜力。40亿年来,自然选择不断调整和修补人类的身体,让我们从阿米巴变成爬行动物,再到哺乳动物,现在成了智人。但没有理由认为智人就是最后一站。只不过是基因、激素和神经元出现一些相对来说并不大的变化,就已经足以让直立人(最厉害的成就只是制作出石刀)变成了智人(制造出了宇宙飞船和计算机)。没有人知道如果人类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内分泌系统和大脑结构再多一些变化,结果会是如何。生物工程并不会耐心等待自然选择发挥魔力,而是要将智人身体刻意改写遗传密码、重接大脑回路、改变生化平衡,甚至要长出全新的肢体。这样一来,生物工程将会创造出一些小神(godling),这些小神与我们智人的差异,可能就如同我们和直立人的差异一样巨大。
半机械人工程则更进一步,是让人体结合各种非有机的机器设备,例如仿生手、义眼,又或是将数百万个纳米机器人注入我们的血管,让它们在血液中巡航、诊断病情并修补损伤。这种半机械人的某些能力将会远远超出任何有机的人体。例如,一个有机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必须紧紧相连,才能发挥作用。如果有一头大象的大脑在印度,眼睛和耳朵在中国,脚在澳大利亚,那么这头大象根本就是死了,就算出于某种神秘的因素它还活着,也是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足不能行。然而相对地,半机械人却能够同时出现在许多地方。比如半机械人医生根本不用离开位于斯德哥尔摩的诊室,就能在东京、芝加哥甚至火星上的太空站进行紧急手术。唯一需要的,就是够快的网络连接,以及一双仿生眼、一双仿生手罢了。但再想想,为什么只能是一双呢?为什么不能是四只眼睛?事实上,连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如果能有仪器直接连接半机械人医生的大脑,又何必再用手去拿手术刀?
这听起来很像科幻小说,但其实已经成为现实。最近已有猴子学会如何通过植入猴脑的电极控制远程的仿生手脚,瘫痪的病人也能够仅依靠意念就移动仿生肢体或操作计算机。如果你想的话,也能够戴上电子“读心”头盔,在家里遥控电子设备。这种头盔并不需要把电极植入大脑,而是读取头皮所发出的电子信号。如果想开厨房的灯,只要戴上头盔,想象一些事先编程的心理符号(例如想象你的右手做某个动作),就能把开关打开。这种头盔现在在网络上就能买到,只要400美元。44
2015年年初,斯德哥尔摩一家高科技公司Epicenter有数百名员工在手中植入了芯片。这个芯片大约米粒大小,存有个人安全信息,只要他们挥挥手,就能打开门或操作复印机。他们希望很快也能用这种方式来付款。汉纳斯·肖布拉德(Hannes Sjoblad)是这一芯片的幕后技术人员之一,他解释道:“我们已经随时在与科技互动,但现在搞得手忙脚乱,得输入各种个人身份识别码和密码。如果能用手一摸就好,岂不是轻松自在?”45
然而就算是半机械人工程,现在也相对保守,因为它假定由有机的人类大脑作为生命的指挥和控制中心。还有另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就是彻底抛弃有机的部分,希望打造出完全无机的生命。神经网络将由智能软件取代,这样就能同时畅游虚拟与真实世界,不受有机化学的限制。经过40亿年徘徊在有机化合物的世界,生命将打破藩篱,进入一片无垠的无机领域,形成我们在最疯狂的梦中都未曾设想的形状。毕竟,不管我们的梦想多么疯狂,也还是逃不脱有机化学的限制。
离开有机领域后,生命或许终于能够离开地球。40亿年来,生命之所以还是局限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是因为自然选择让所有生物都要完全依靠地球这个巨大星球的独特环境。就连现在最强大的细菌,也无法在火星上生存。相反,如果是非有机的人工智能,就比较容易入侵外行星。因此,用无机生命替代有机生命之后,可能就播下了未来银河帝国的种子,但其领导者不见得是《星际迷航》里的柯克船长,反而有可能是数据先生(Mr. D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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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知道这些眼前的道路会把我们引向何方,也不知道我们那些像神一般的后代会是什么样子。要预测未来从不容易,而各种革命性的生物科技又让这难上加难。原因就在于,预测新科技对交通、通信、能源等领域的影响已经十分困难,而要用科技将人类升级则可以说是一项完全不同寻常的挑战。因为这有可能改变人类的心灵和欲望,而我们还抱持着现今的心灵和欲望,当然无法理解其对未来的影响。
几千年来,科技、经济、社会和政治一直在发生着巨变,但有一件事始终未变:人类本身。现在人类拥有的工具和体制已经和《圣经》时代大有差异,但人类心灵的深层结构仍然相同。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看《圣经》《论语》或是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仍能从字里行间找到自我。这些经典的创作者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于是我们觉得这说的就是我们。在现代剧场的作品里,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和奥赛罗可能穿着牛仔裤和T恤,甚至还有脸谱网账号,但他们的情感冲突却和原剧并无不同。
然而,一旦科技让我们能够重新打造人类的心灵,智人就会消失,人类的历史就会告一段落,另一个全新的过程将要开始,而这将会是你我这种人无法理解的过程。许多学者试图预测世界到了2100年或2200年将会是什么样子,但这显然是浪费时间。任何预测要有价值,就必须考虑人类心灵被重新打造的影响,但这件事本身就无法考虑。有个问题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会用生物科技来做什么?”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许多很好的答案。但还有一个问题:“对于心灵不像我们的人,又会用生物科技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至今尚无好的回答。我们能说的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很有可能会用生物科技来重新打造人类的心灵,而以我们现在的心灵,并不能预测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虽然出于以上种种原因我们无法确切了解相关细节,但仍然能够肯定历史的大方向。在21世纪,人类的第三大议题就是为人类取得神一般的创造力及毁灭力,将“智人”进化为“神人”。这第三项议题显然会将前两项议题纳入其中,而且也正是由前两项议题推动形成的。我们希望拥有重新打造身体和心灵的能力,首要目的当然是逃避老死和痛苦,但等到真正拥有了这些能力,谁知道我们还会把它用在什么地方?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人类的新议题其实只有一个(但有许多分支):取得神性。
如果你觉得这听起来实在太不科学,或者觉得根本就是胡言乱语,那是因为大众往往误解神性的意义。神性并不是某个模糊的形而上的特质,也不是所谓的全能。这里所说的让人类进化为神,指的是像希腊神话或印度教中的诸神那样的神,而不是《圣经》里那天上全能的父。就像宙斯和因陀罗并非完美一样,我们的后代也会各有弱点、怪癖和限制,只不过,他们的爱、恨、创造和毁灭,都可能在规模上远大于现今。
纵观历史,人们通常相信大多数的神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而只是拥有特定的超能力,比如能够设计和创造生命,能够改造自己的身体,能够控制环境和天气,能够读心及远距离沟通,能够高速移动,当然也包括能够长生不死。人类正努力取得以上所有能力,甚至更多。
某些数千年前认为如同神迹般的能力,今天已经司空见惯,我们都很少去考虑它们。现代的普通人要移动或是远距离通信,可能要比希腊、印度或非洲的某些昔日诸神容易许多。比如尼日利亚的伊博人(Igbo)相信,造物主丘格乌(Chukwu)原本是打算让人永远不死的。他派了一条狗来告诉人类,如果有人死了,只要在尸体旁边洒上一些灰,就能起死回生。不幸的是这条狗觉得很累,一路上拖拖拉拉。心急的丘格乌于是又派了一头羊,叫它赶快把这个重要消息传过去。很遗憾,羊气喘吁吁地赶到,却把指示讲错了,要人把死者埋葬,于是死亡成为定案。这正是为何我们至今还难免一死的原因。如果丘格乌能有个推特账号,而不是靠懒狗或笨羊来传递消息,不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