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书屋
未来简史

首页 > 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在线阅读

《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在线阅读第20页

 在辛努塞尔特三世和阿门内姆哈特三世的时代,人们既没有推土机,也没有炸药,甚至连铁器、役马或轮子都尚未出现(轮子一直要到公元前1500年才在埃及普及)。当时的尖端科技是青铜器,但价格昂贵、极为罕见,大多数建筑工具仍然是石器或木器,完全由人力操作。许多人认为,古埃及的各种伟大建筑(所有那些水坝、水库以及金字塔)一定是来自外层空间的外星人所建,否则一个连轮子和铁器都没有的文化,怎么可能完成这样的奇迹?

 但真相与这种说法大不相同。埃及人之所以能辟出法尤姆湖、建起金字塔,原因不是外星人的帮助,而是杰出的组织技能。依靠几千位识字的官员,法老招募了数万名劳工,也获得了足以供应这些劳工多年劳动的食物。如果能有几万名劳工合作数十年,就算只是用石器,也足以辟出人工湖、建起金字塔。

 当然,法老自己几乎连手指都不用动。他不用自己收税、不用自己画蓝图,当然也不用自己拿铲子。但那些埃及人相信,唯有向活神法老和他的守护神索贝克祈祷,才能让尼罗河谷免于毁灭性的洪水和干旱灾害。他们并没有错。虽然法老和索贝克都只是想象的实体,也无法提高或降低尼罗河的水位,但如果有几百万人都相信法老和索贝克,于是合作修建水坝、挖掘运河,洪水和干旱的概率就能大幅度降低。如果与苏美尔的诸神相比(更不用说是石器时代的神灵),古埃及的神已经是真正力量强大的实体,它们能够建造城市、招募军队,还控制了数百万人、耕牛和鳄鱼的生命。

 这里所说的想象的实体能够建造或控制事物,乍听可能很奇怪,但我们现在却很习惯说美国建造了第一颗核弹、中国建造了三峡大坝,或者谷歌正在建造一辆自动驾驶汽车。所以,为什么不能说是法老建造了一座水库、索贝克挖掘了一条运河呢?

 纸上的生活

 就这样,文字带来了强大的虚构实体,组织了数百万人,也重塑了河流、沼泽和鳄鱼的现实。同时,文字也让人类习惯了通过抽象符号的调节来体验现实,于是更容易相信这样的虚构实体确实存在。

 狩猎采集者整天爬树、找蘑菇、追野猪、抓兔子,于是,他们每天的现实就是树木、蘑菇、野猪和兔子;农民整天在田里工作,耕地、收割、磨玉米、照顾家畜,于是,他们每天的现实就是赤脚踩着土地的感觉、牛拉着犁散发出的味道,以及刚出炉的热腾腾面包的口感。相较之下,古埃及的抄书吏将大把的时间花在阅读、书写和计算上。于是,他们每天的现实就是面对莎草纸上的墨迹,以此来决定谁拥有哪块地、每头牛该值多少、哪个农民每年该缴多少税金。用写莎草纸的铁笔,抄书吏就能左右整个村落的命运。

 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大多数人并不识字,但那些重要的管理者通过书面文字这一媒介日益看到了现实。对于识字的精英分子来说(不管是在古埃及还是20世纪的欧洲),一张纸上写的任何事情都至少与树木、耕牛和人类一样真实。

 1940年春,纳粹德国从北方攻进法国,大部分法国犹太人都试着往南逃离法国。如果要跨越边界,就需要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签证,于是成千上万的法国犹太人夹杂在洪水般的难民潮中,一起包围着波尔多的葡萄牙领事馆,希望得到一张能救命的纸。虽然葡萄牙政府下令,驻法领事需要经过外交部批准才能签发签证,但在波尔多的领事阿里斯蒂德·德·索萨·门德斯(Aristides de Sousa Mendes)决定无视命令,这也让他30年的外交生涯随风而逝。纳粹坦克不断逼近波尔多,索萨·门德斯等人长达10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就是不停签发签证、在文件上盖章。索萨·门德斯签发了数千张签证,最后因疲惫不支而倒地。

 葡萄牙政府当时根本不想接受这些难民,派出专员将这位不听命令的领事遣送回国解职。然而,虽然这些官员对人类的苦难似乎毫无感受,却对文件深表尊重,不管是法国、西班牙还是葡萄牙的官员,对于索萨·门德斯抗命签发的签证仍然愿意遵守,于是让可能多达3万人逃出了纳粹德国的死亡陷阱。索萨·门德斯手中的武器可以说只有一个橡皮图章,但却完成了大屠杀期间单人推动的最大规模的救援行动。2

 文字记录的神圣性通常也会造成许多负面影响。1958——1961年,毛泽东领导的红色中国实行“大跃进”,希望让中国快速成为超级强国。为了把余粮转为财政金,并投入到工业和军事计划中,毛泽东下令将农业产量增加两倍甚至三倍。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从中央到地方,一直下达到村。地方官员不敢提出批评,还希望拍拍上级马屁,于是捏造出各种农业产量激增的假报告。这些虚假的数字又一路回传,每到一级就又夸大一些,在这里添上一笔、那里加一个零。结果,中国遭受了史上严重的饥荒,大量人口死于非命。3

 坦桑尼亚总统朱利叶斯·尼雷尔(Julius Nyerere)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让坦桑尼亚的农业实现现代化,尼雷尔决心,建立集体农场。

 政府宣传把农场描绘得如同小天堂,但这些天堂多半只存在于政府文件中。其第一大城市达累斯萨拉姆上交的方案和报告宣称,在这天或那天,这个或那个村落重新安置到了这个或那个农场。但在现实中,村民到达目的地后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房舍、没有田地、没有工具,但官员却对自己和尼雷尔总统报告整个计划无比成功。事实上,短短不到10年,坦桑尼亚就从非洲最大的食品出口国变成粮食净进口国,如果没有外援,已无法自给自足。1979年,坦桑尼亚农民有90%生活在集体农场,但生产的粮食只占该国粮食产量的5%。4

 虽然从文字历史中处处可见这样的悲剧,但对于更有效率的行政管理来说还是利大于弊,至少从政府的角度看来是如此。没有统治者能够抵挡得住文字改变现实的诱惑,而如果因此导致灾难,补救的办法似乎也就是写出更多的备忘录,发布更多的准则、告示和命令。

 我们可能觉得书面文字只是用来温和地描述现实,但它却逐渐变得威力无穷,因为它能够重塑现实。如果官方报告与客观现实有所冲突,最后让步的往往是现实。只要和税务机关、教育体系或其他烦冗的官僚机构打过交道,你就知道几乎没人在意真相,表格上写的反而才更重要。

 神圣的经文

 在文本与现实发生冲突时,真的往往是现实让步于文本吗?这会不会只是对官僚体系一种常见而夸大的诽谤?不管服务于谁,大多数官员都是讲理的人,他们肯定会说:“我们是用文字来描述田地、运河和粮仓的现实。如果描述准确无误,我们做出的就是符合实际的决定;但如果描述不准确,就会造成饥荒甚至叛乱。这种时候,我们或未来的政权领导者就能从错误中学习,努力让描述更准确、更真实。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文件记录就能越来越精确。”

 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它忽略了一股历史的反作用力。随着官僚体系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多,他们变得即使犯错也无动于衷。这时,他们不再改变故事以符合现实,反而通过改变现实来符合他们笔下的故事。最后,外部现实终于与这些官僚的幻想达成一致,但一切都是强迫现实不得不做出这种改变。例如,许多非洲国家的边界无视山川或贸易路线,造成历史和经济区域遭到不必要的分割,地方种族和宗教也遭到割裂。同一个部落可能赫然发现自己被分到了好几个国家,而同一个国家也可能纳入了许多敌对的部落。这样的问题虽然在世界各地的许多国家都在所难免,但在非洲却格外激烈。原因就在于,现代非洲各国边界所反映的并不是当地国家自己的期许和斗争,而是由从未踏足非洲的欧洲官僚一笔画定。

 19世纪后期,欧洲强权既擅自主张在非洲占有领地,又担心一旦互相冲突,可能导致全面的欧洲大战,于是各方在1884年共聚柏林,欲瓜分非洲,仿佛非洲只是一张馅饼。当时,欧洲人对绝大部分非洲大陆仍然一无所知。英、法、德已经拥有非洲沿海地区的精确地图,也清楚地知道尼日尔河、刚果河和赞比西河是在哪里入海。但他们几乎不知道这些河流上游在非洲内陆的状况,不知道沿岸的王国和部落,也不知道当地的宗教、历史和地理。这些事情,欧洲外交官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在柏林一张光亮的会议桌上,摊开一张还有一半空白的非洲地图,在上面画了几条线,就私自瓜分了整个非洲大陆。

 等到这些欧洲人拿着先前早已商议定案的地图终于打进非洲内陆时,才发现在柏林画的许多边界根本难以适用于非洲的地理、经济和种族现实。但为了避免产生新的冲突,这些侵略者仍然坚持原协议,于是这些想象出来的线条就成了欧洲殖民地的实际边界。在20世纪下半叶,欧洲帝国瓦解,殖民地纷纷独立,但新成立的这些非洲国家担心重定边界会带来无止境的战争和冲突,因此边界仍未改变。现今非洲国家面临的许多困难,都是由于这些毫无道理的边界造成的。欧洲官僚笔下的幻想遇到非洲的现实时,现实被迫投降。5

 现代教育系统也有许多现实向文字低头的例子。如果我要量自己桌子的宽度,要用哪个度量衡单位无关紧要。不管它是200厘米还是78.74英寸,桌子的宽度并不会有所改变。但如果是官僚体系要衡量人的时候,用哪个标准差别就很大了。学校一旦开始用说一不二的分数来评估学生,数百万学生和教师的生活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分数是历史相对晚一些的发明。狩猎采集者从来不需要用标记来评估自己的成就,甚至在农业革命几千年后,也很少有教育机构会使用精确的分数。到了年终,某个中世纪的补鞋学徒并不会收到一张纸,说他的鞋带技术拿了个A,但鞋扣技术只有C–。在莎士比亚时代,牛津大学的毕业生离开学校时只有两种可能,即拿到学位或是没拿到学位,没人想过要给某个学生74分、另一个学生88分这种事。6

 直到工业时代出现了大众教育系统后,才开始固定使用精确的分数。先是工厂和政府习惯用数字语言来思考,接着学校也开始效仿,并根据每个学生的平均分数来判断学生的素质;至于老师和校长的素质,则是根据学校的总体平均分数来判断。官僚体系采用这个标准之后,现实就变了。

 一开始,学校的重点应该是启发和教育学生,而分数只是衡量是否成功的工具。但很自然,学校很快就开始一心追求高分。每个孩子、教师和督学都知道,考试考高分需要的技能,与真正了解文学、生物学或数学所需的技能并不相同;每个孩子、教师和督学也知道,如果被迫两者只能选其一,大多数学校选的会是分数。

 书面文字的力量,随着各种神圣经文的出现而达到巅峰。古代文明的祭司和抄书吏,习惯将各种文件看作现实的指南。起初,这些文本会告诉他们关于税收、田地和粮仓的现实,但等到官僚系统得到了权力,文本也就得到了权威。祭司不仅记录着诸神的财产,也记录着诸神的行为、戒条和秘密。而就此写出的经文,号称描述了完整的现实,也让一代又一代的学习者习惯于从《圣经》《古兰经》或《吠陀经》中寻找着一切问题的答案。

 理论上,如果某本宗教经典扭曲现实,门徒迟早都会发现,而让这本经典权威扫地。林肯就说过,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候骗过所有人。只不过,那是林肯一厢情愿罢了。实际上,人类合作网络的力量就是依赖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微妙平衡。太过扭曲现实,力量就会被削弱,让你敌不过那些能看清现实的对手;但想要有效壮大组织力量,仍然得依靠那些虚构的神话。如果坚持一切都要百分之百的现实、绝不加入任何虚构,追随者肯定也不会太多。

 如果用时光机把现代科学家送回古埃及,就算他用进化论、相对论和量子物理戳破了古埃及祭司的一切虚构,还是无法在当时拥有权力。当然,如果这位科学家可以运用知识制造出枪炮,就能在面对法老和鳄鱼神索贝克时大占优势。但为此,他必须开采铁矿、建造鼓风炉、制造火药,也就是需要许多辛勤劳动的农民。你真的觉得,和农民大谈E=mc2(爱因斯坦质能方程),就能让他们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吗?如果你真这么想,欢迎现在买张到阿富汗或叙利亚的机票,在那里好好施展你的才华。

 就像法老统治下的埃及、欧洲的各个帝国以及现代的学校系统,这些真正有力的人类组织,并不一定都把现实呈现得清清楚楚。这些组织大部分的力量,都在于能够将虚构的信仰建立在一个让人顺从的现实之上。例如,货币的整个概念正是如此。政府制作出本身并无价值的一些纸张,宣布它们是有价值的,接着就开始用它们来计算一切的价值。政府有权强迫公民只能用这些纸张纳税,于是公民别无选择,至少得拥有几张。这样,这些钞票就变得真的有价值了,政府官员的身价也跟着得到肯定,而政府既然控制着钞票的发行,权力也就水涨船高。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说“钞票只是根本没有价值的纸”,而且认真地只把钞票当成纸,那么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教育系统,他们认为入学考试是评估学生的最好方法。教育系统拥有足够的权力,能够影响大学入学标准以及公职或私人企业的聘用标准。于是,学生就会全力以赴,一心取得好成绩。那些令人垂涎的职位都由成绩好的人抢下,而这些人自然又会大力支持这个让自己得到好处的系统。教育系统掌控着各项关键考试,也就使它更有权力影响大学、政府及职场。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说“学位证书只是一张纸”,而且认真地只把证书当成纸,那么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上一页 下一页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