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几十年间,生物学家已经有明确结论认为,那位男士按下按钮,接着喝茶,也算是一套算法。当然,这套算法比自助饮料机要复杂得多,但仍然是一套算法。“人类”这套算法制造出的不是茶,而是自己的副本(就像你按下自助饮料机的一系列按钮,得到了另一台自助饮料机)。
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是通过机械齿轮和电路来运作的。控制人类的算法,则是通过感觉、情感和思想来运作的。至于猪、狒狒、水獭和鸡,用的也是同一种算法。以生存问题为例:有只狒狒看到附近树上挂着一串香蕉,但也看到旁边埋伏着一只狮子。狒狒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摘香蕉吗?
这可以看作计算概率的数学问题:一边是不摘香蕉而饿死的概率,一边是被狮子抓到的概率。要解开这个问题,狒狒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我离香蕉多远?离狮子多远?我能跑多快?狮子能跑多快?这只狮子是醒着还是睡着?这只狮子看起来很饿还是很饱?那里有几只香蕉?香蕉是大是小?是青的还是熟的?除了这些外在信息,狒狒还要考虑自己身体的内在信息。如果它已经快饿死了,就值得不顾一切去抢香蕉,别再管什么概率了。相反,如果它刚刚吃饱,多吃只是嘴馋,那又何必冒生命危险?
想要权衡所有变量和概率之后得到最好的结果,狒狒需要的算法会比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复杂得多,然而计算正确得到的奖励也大得多,那就是这只狒狒的生命。如果是只胆小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高估风险),就会饿死,而形成这种胆小算法的基因也随之灭绝。如果是只莽撞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低估风险),则会落入狮子的口中,而形成这种鲁莽算法的基因也传不到下一代。这些算法通过自然选择,形成了稳定的质量控制。只有正确计算出概率的动物,才能够留下后代。
但这还是非常抽象。到底狒狒要怎么计算概率?它当然不会忽然从耳后抽出一支铅笔,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笔记本,然后开始用计算器认真计算奔跑速度和所需体力。相反,狒狒的整个身体就是它的计算器。我们所谓的感觉和情感,其实各是一套算法。狒狒感觉饿,看到狮子的时候会感觉害怕而颤抖,看到香蕉也会感觉自己流口水。它在一瞬间经历了袭来的种种感觉、情感和欲望,都是计算的过程。计算结果也是一个感觉:这只狒狒突然觉得涌起一股力量,毛发直竖,肌肉紧绷,胸部扩张,接着它会深吸一口气:“冲啊!我做得到!冲向香蕉!”但也有可能它被恐惧打败,肩膀下垂,胃中一片翻搅,四肢无力:“妈妈!有狮子!救命啊!”也有时候,因为两边概率太相近,很难决定。而这也会表现为一种感觉。狒狒会感觉十分困惑,无法下决心。“上……不上……上……不上……可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把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只解决生存问题还不够,还要解决繁衍问题,而这也取决于概率计算。自然选择进化出喜好和厌恶的反应,作为评估繁衍机会的快速算法。美丽的外表意味着成功繁衍后代的概率高。如果有位女人看到某位男人,会想:“哇!他真帅!”雌孔雀看到雄孔雀心想:“我的老天!瞧瞧那尾羽!”这其实都是类似自助饮料机在做的事。光线一从男性身体反射到女性的视网膜上,这几百万年进化而成的无比强大的算法就开始运作了,几毫秒以内,就已经将男性外貌的各种小线索转换为繁衍概率,并得出结论:“这很有可能是个非常健康、有生育能力的男性,有优良的基因。如果我和他交配,我的后代也很可能拥有健康的身体、良好的基因。”当然,这项结论并不会用文字或数字表达出来,而是化成熊熊欲火在体内燃烧。对于雌孔雀或是大多数女性来说,这并不是用纸笔来做的计算,而是一种“感觉”。
就连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也只在很少时间会用纸笔和计算器来做计算;人类有99%的决定,包括关于配偶、事业和住处的重要抉择,都是由各种进化而成的算法来处理,我们把这些算法称为感觉、情感和欲望。18
所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可能还包括一些爬行动物甚至鱼类),都由同样的算法掌控,所以不管是人类、狒狒还是猪,感觉恐惧的时候都会在类似的大脑区域产生类似的神经处理过程。因此很可能可以推断,不管是人、狒狒还是猪,对于受到惊吓的体验都会十分相似。19
当然,并不是说一切必然完全相同。猪似乎并不会感觉到智人特有的那种极端同情或极端残酷,也无法感受到人类仰望无限壮丽的星空时发出的那种赞叹。当然,很可能有相反的例子,是人无法感受到猪的情感,显然我也说不上来。然而有一种核心情感,显然为所有哺乳动物所共有:母婴联结(mother-infant bond)。事实上,这也正是“mammal”(哺乳动物)一词的语源,mammal一词来自拉丁文mamma,语义就是“乳房”。哺乳动物的母亲如此疼爱自己的后代,而愿意让后代从自己身上吸吮营养。哺乳动物的幼儿,则有强烈的欲望要和母亲在一起,待在它的身边。在野外,离开母亲的小猪、小牛和小狗通常活不了多久。而且到不久之前,人类的婴儿离开母亲也同样如此。相对的,如果成年的母猪、母牛或母狗因为某种罕见的基因突变而一点儿也不关心生下的孩子,当然它们自己可能活得舒适自在又长寿,但它们的基因也就不会传递给下一代。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长颈鹿、蝙蝠、鲸和豪猪。对于其他情感,我们或许还有争议的空间,但因为哺乳动物的幼儿必须要有母亲的照顾才能生存,显然母爱以及强烈的母婴联结是所有哺乳动物共同的特征。20
科学家经过多年努力才研究出这一点。不久之前,甚至人类父母与子女之间情感联结的重要性,都曾遭到心理学家质疑。20世纪上半叶,虽然也有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但当时主流的行为主义学派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由物质的回馈决定的:儿童主要需要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所以和父母建立联结,只是因为父母能够满足这些物质需求。那些要求温暖、拥抱和亲吻的儿童,则被认为“宠坏了”。当时的育儿专家就警告,如果父母经常拥抱、亲吻孩子,会让他们成年以后自私、没有安全感、情感不独立。21
20世纪20年代的育儿权威约翰·沃森(John Watson)就曾对父母三令五申:“不要拥抱和亲吻(孩子),也不可让他们坐在你的腿上。若你坚持,也只能在他们说晚安的时候,亲一下他们的额头。早上则是与他们握手。”22当时的流行杂志《育儿》(Infant Care)也提到,养育孩子的秘诀就是遵守纪律,依据严格的日程表为孩子提供物质需求。一篇1929年的文章指示家长,如果婴儿在正常进食时间之前就哭了,“不可以抱他,不可以摇他哄他别哭,而且也不可以喂奶,要等到确切的喂奶时间才行。婴儿,甚至是小婴儿,哭一下并不会有事”23。
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有越来越多的专家达成共识,放弃这些严苛的行为主义理论,承认情感需求的重要性。在一系列著名(而且残酷到令人震惊)的实验中,心理学家哈里·哈洛(Harry Harlow)在幼猴刚出生不久,就将幼猴与母猴分开,隔离在小笼子里。笼子里有两只假母猴,一只是金属假猴,装有奶瓶,另一只是绒布假猴,但没有奶瓶,结果幼猴紧抱着绒布母猴。
有一件事,这些幼猴都懂,但是约翰·沃森与《育儿》的育儿专家却不懂:哺乳动物要活下来,仅靠食物还不够,还需要情感联结。经过几百万年进化,猴子天生就极度渴求情感联结,这让它们认为,比起坚硬、金属制的物体,毛茸茸的物体比较可能建立起情感联结。(也是因为这样,儿童更可能紧抱着洋娃娃、毯子或是臭烘烘的破布,而不是什么厨具、石头或是木块。)正是因为对情感联结的需求如此强烈,哈洛实验里的幼猴才会不理睬能提供奶水的金属母猴,而投向唯一看来可能满足它们需求的绒布母猴。但很遗憾,幼猴的真心渴望始终没能得到绒布母猴的响应,于是这些幼猴在心理和社交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长大后成为神经质和反社会的成猴。
我们今天回顾20世纪早期的儿童养育指南,会感到难以置信。专家怎么可能没发现儿童有情感需求?怎么可能不知道儿童心理和生理的健康除了需要满足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外,满足情感需求也同样重要?然而,一讲到其他哺乳动物,我们却不断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像约翰·沃森和《育儿》杂志的育儿专家一样,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人虽然给小猪、小牛和儿童提供了物质需求,却往往忽略它们的情感需求。于是,无论是畜牧业还是奶品业,都是以打破哺乳动物最根本的情感联结为基础的。农民让母猪和母牛不断怀胎,但小猪和小牛出生没多久就被迫与母亲分离,常常终其一生都未能吮吸母亲的乳头,也没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和温暖的爱抚。哈里·哈洛对几百只猴子所做的事,现在畜牧业及奶品业每年还会在几十亿头动物身上上演。24
农业交易
对自己的行为,农民是怎样自圆其说的?狩猎采集者很少意识到自己对生态系统的破坏,但农民则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自己在剥削这些家畜,用它们满足人类的欲望和任性。他们的理由是新的有神论宗教,自从农业革命后,有神论便蓬勃兴起、广泛蔓延。在有神论宗教看来,整个宇宙并不是万物共同组成的议会,而是由一小群神或是唯一的神——上帝所控制的神权政治。我们通常不会把这个概念和农业联系起来,但至少在一开始,有神论的宗教其实与农业有关。比如犹太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等,其神学、神话和礼拜仪式一开始都是以人类、农作物与家畜的关系为中心。25
比如《圣经》时代的犹太教,宗教活动就是以农民和牧人为中心,戒律多半与农务和乡村生活有关,而主要的节庆也都是丰收节。在现代人的想象中,耶路撒冷的古犹太会堂可能与大型的现代犹太会堂相似,祭司穿着雪白的长袍迎接虔诚的朝圣者,唱诗班吟唱着悠扬的诗篇,空气中飘着熏香。但实际上,古犹太会堂更像屠宰场加上烧烤摊。朝圣者来的时候可不是两手空空,而是带着简直一眼望不到头的绵羊、山羊、鸡等动物,在神的祭坛上献祭,接着烹煮为食。另外,小牛的吼叫和小孩发出的嘈杂声,恐怕叫人难以听到唱诗班的歌声。祭司穿着血迹斑斑的套服,切断祭品的喉咙,将喷涌而出的血液收集在罐中,再泼洒在祭坛上。熏香的气味混合着血液凝固后的腥味、烤肉的香气,成群的黑苍蝇四处嗡嗡飞着(参见《民数记》28、《申命记》12、《撒母耳记上》2)。现代犹太家庭过节的时候是在前院草坪办烧烤活动,而传统犹太家庭则是去会堂研读经文。这样看来,办个烧烤活动可能还比较接近《圣经》时代的精神。
有神论的宗教(例如《圣经》时代的犹太教)用一种新的宇宙神话来合理化农业经济体制。过去的泛灵论宗教,是将宇宙描绘成如同一场盛大的京剧,有无穷无尽、五彩华丽的角色不断上场。大象和橡树、鳄鱼和河流、高山和青蛙、鬼魂和精灵、天使与魔鬼,都是这场宇宙大戏的角色。但有神论的宗教改写了剧本,把宇宙变成易卜生荒凉的戏剧场景,只有两个主要角色:人和神。天使和魔鬼也在这次改写中幸存,成为诸神的使者和仆人。但原来其他泛灵论的角色,包括所有的动物、植物以及其他自然现象,现在都成了无声的装饰。确实,有些动物被认为具有某种神性,也有许多神带有动物的特征:比如埃及的阿努比斯神(Anubis)就有着胡狼的头,甚至耶稣基督也常被描绘成羔羊的形象。只不过,古埃及人很容易就能分辨阿努比斯与潜到村子里偷鸡的普通胡狼有何差别,而基督教的屠夫宰羔羊的时候也从不会误认为这是耶稣。
我们常常认为有神论的宗教只是赋予诸神以神格,却忘记宗教把人类也神格化了。在这之前,智人一直只是成千上万名演员当中的一员。但在新的有神论戏剧之中,智人却成了中心角色,整个宇宙围绕着他转。
而同时,诸神则要扮演两个相关的角色。首先,诸神要解释智人到底有什么特别,凭什么要让人类占主导地位,剥削其他一切生物。例如基督教就说,人类之所以能支配其他生物,是因为造物主给了他们这项权力。基督教还说,上帝只给了人类永恒的灵魂。而既然这永恒的灵魂是整个基督教宇宙的重点,而动物又没有灵魂,它们当然就只能扮演临时的角色。于是,人类成为上帝造物的顶峰,而其他所有生物只能待在角落里。
其次,神要负责在人类和生态系统之间进行调解。在泛灵论的宇宙里,所有角色都能直接沟通。如果你需要美洲驯鹿、无花果树、云朵或岩石给你什么,可以自己直接去谈。但到了有神论的宇宙,所有非人类的实体都沉默了。于是,人类不能再与树木和动物交谈。但这样一来,如果需要果树产出更多果子、奶牛产出更多牛奶、云朵带来更多雨水,以及蝗虫远离你的作物,又该怎么办呢?这就是神上场的时候了。诸神承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虫病不兴,而人类也要提供一些回报。这就是农业交易的本质。诸神负责保护农业,让农业丰收,而人类则将部分农产品献给诸神。这笔交易对人和神都好,却牺牲了生态系统的其他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