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尼泊尔巴利雅普村(Bariyapur),信徒每5年会庆祝一次嘉蒂麦女神(Gadhimai)的节日。2009年创下纪录,25万头动物被宰杀献祭给女神。一位当地司机向来访的英国记者解释:“如果我们想要什么,只要带着祭品来这里献给女神,所有的梦想就能在5年之内实现。”26
许多有神论神话会解释这笔交易微妙的细节。美索不达米亚的史诗《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就提到,诸神放出大洪水毁灭世界,几乎所有人类和动物都被毁灭。冲动的诸神此时才惊觉,这下没人为他们做奉献了,饥饿和痛苦逼得诸神简直发狂。千幸万幸,还有一个人类家庭存活了下来,这得感谢水神恩基(Enki)的先见之明,他安排信徒乌特纳比西丁(Utnapishtim)躲在一艘木制的大方舟里,方舟上还载着乌特纳比西丁的亲人,以及各种动物。等到洪水消退,这位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的挪亚便从方舟中现身,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些动物献祭给诸神。根据史诗说法,诸神立刻冲到现场:“诸神嗅到香气/诸神嗅到美味的香气/诸神如苍蝇群聚在祭品周围。”27至于《圣经》中的洪水故事(写成时间比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晚了1000多年),同样写到挪亚一出了方舟,就“为耶和华筑了一座坛,拿各类洁净的牲畜、飞鸟,献在坛上为燔祭。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就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创世记》8:20——21)。
这种洪水故事成为农业世界的奠基神话。当然,我们也可以给它添上一点现代环保的色彩,说这场洪水是在教训人类,要我们知道人类的行为可能会毁掉整个生态系统,而人类要负起保护万物的神圣使命。只是就传统诠释而言,洪水恰恰证明了人类的优越杰出以及动物的毫无价值。在传统诠释中,挪亚虽然奉命拯救整个生态系统,但目的是保护神和人类的共同利益,而不是为了动物的利益。非人类的生物本身并没有价值,它们为了人类的利益而存在。
毕竟,当“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决定“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创世记》6:7)。可见《圣经》觉得,为了惩罚智人犯下的罪行,把所有动物都消灭掉也是天经地义的,但这就好像只因为人类不乖,所有长颈鹿、鹈鹕和瓢虫也都不再有意义。《圣经》没能想到另一种情节:耶和华后悔创造了智人,于是把这种罪恶的猿类从地球表面抹去,接着就能享受鸵鸟、袋鼠和熊猫的各种可爱表演,直到永远。
然而,有神论宗教对动物仍然有一些友善的想法。诸神让人有权掌控动物界,但享有权力的同时也要负点责任。例如犹太人就奉命必须让家畜在安息日休息,并尽可能不给它们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只不过,每当发生利益冲突,人类的利益仍然永远高于动物的利益。28)
在犹太经典《塔木德》里有一个故事,一头小牛在前往屠宰场的路上逃掉,求助于拉比犹太教(rabbinical Judaism)的创始人之一——耶胡达·哈纳西拉比(Rabbi Yehuda HaNasi)。小牛把头钻到这位拉比的长袍下,开始哭泣。但拉比把小牛推开,说道:“去吧,你被创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因为这位拉比如此不慈悲,上帝便处罚他,让他生了一场长达13年的痛苦的疾病。直到有一天,仆人打扫拉比的家时发现几只刚出生的老鼠,开始把它们扫地出门。但拉比立刻赶去拯救了这几只无助的小生物,要仆人放过它们,因为“耶和华善待万民;他的慈悲覆庇他一切所造的”(《诗篇》145:9)。因为这位拉比展现出对老鼠的慈悲,上帝也就展现了对他的怜悯,治愈了他的疾病。29
其他宗教对动物有更大的同理心,特别是耆那教(Jainism)、佛教和印度教等。这些宗教强调人类和生态系统其他部分密不可分,而且最重要的道德戒律就是不杀生。《圣经》只说“不可杀人”,但古印度的“非暴力”原则却适用于众生。在这方面,耆那教的僧侣特别注意,他们总是用一块白布挡住嘴巴,以免呼吸时不小心杀害小昆虫,走路的时候也总是带着扫把,将路上的蚂蚁或甲虫轻轻扫到一旁。30
然而,所有农业宗教(也包括耆那教、佛教和印度教)都有一套说辞,认为人类就是高出一等,剥削利用动物实属正当(就算不是杀生取肉,至少也是获取其乳汁,或是利用其劳力)。这些宗教都声称有一种自然的阶层结构,赋予人类控制和使用其他动物的权力,唯一的条件就是人类要遵守一定限制。举例来说,印度教虽然认为牛是神圣的动物并禁吃牛肉,但仍然能为乳品业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声称牛是一种慷慨的生物,很渴望和人类分享它们产的奶。
因此,人类就这样自己谈成了一场“农业交易”。根据这项交易,某种宇宙力量给了人类控制其他动物的权力,条件是人类要对神、自然以及动物本身履行某些义务。而在农耕生活里,人每天都会感觉宇宙间确实有股力量存在,也就更容易接受这种说法。
狩猎采集者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生物高级,原因就在于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会对生态系统造成影响。当时典型的部落大概只有几十人,部落周围却有几千只野生动物,部落能否存活,有赖于理解和尊重这些动物的欲望。负责找食物的人要不断问自己,野鹿想做什么?狮子又会想要什么?否则他们就捕不到鹿,也逃不过狮子的利爪。
但农民却与此相反,他们住在一个由人类梦想及思想控制和塑造的世界。虽然人类仍然逃不脱强大恐怖的天灾(例如台风和地震),但已经不再那么依赖其他动物的想法了。农场上的小伙子很早就懂得怎么骑马、给牛套上犁、鞭打倔强的驴子,以及把羊赶去吃草。每天这样过日子,很容易就会认为这一定是某种自然秩序,或是上天的旨意。
于是,农业革命既是经济上的革命,也成了宗教上的革命。新的经济关系兴起,新的宗教信念也同时产生,而为残酷剥削利用动物找到了借口。只要哪个现代硕果仅存的狩猎采集部落也开始走向农耕,我们就会再次见证这种古老的过程。近年来,印度南部的纳雅卡狩猎采集者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农耕行为,比如养牛、养鸡、种茶。毫不意外,他们也开始对动物有了新的态度,而且对于家畜及农作物的态度明显与对野生生物不同。
在纳雅卡的语言中,具有独特个性的生物称为“mansan”。例如人类学家丹尼·纳韦问他们的时候,纳雅卡人会说所有的大象都属于mansan。“我们住在森林里,它们也住在森林里。我们都是mansan,还有熊、鹿、老虎也都是,都是森林的动物。”那奶牛呢?“奶牛不一样。到哪里你都得带它们走。”那鸡呢?“它们什么都不是。它们不是mansan。”那森林里的树呢?“算是,它们已经活了这么久了。”那茶树呢?“喔,那是我种的,所以我才能把茶叶卖掉,从店里买我要的东西。它们不算是mansan。”31
这样,就把动物从有情感、值得尊重的生命降格为不过是人类的资产,但这种过程并非仅限于牛和鸡,大多数农业社会也开始把不同等级的人视为资产。比如在古埃及、《圣经》时代的以色列和古代中国,都曾将人类当作奴隶,恣意虐待,随意处决。正如农民不会去问牛和鸡对于农场运营的意见,当时的一国之主也不会想到要问问农民该怎样治理国家。此外,每当某些族群或宗教社群起了冲突,常常就是互相指称“不配当人”。先将“他者”称为野兽,之后才能待之以野兽。于是,农场也就成了新社会的原型,有着目空一切的农场主人,比较低等而可以剥削利用的其他动物,可以消灭的外部野兽,以及在一切之上有位伟大的神,对这一切安排给予祝福。
五百年孤寂
现代科学和工业的兴起,带来了人与动物关系的第二次革命。在农业革命中,人类已经删去了动植物的台词,让泛灵论的这出大戏只剩下人类与神之间的对话。而到了科学革命,连诸神的台词也被删去。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成了独角戏。人类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间自言自语,不用和任何其他角色谈判妥协,不但得到无上的权力,而且不用负担任何义务。破解了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无声的法则之后,现在人类在这些领域可以为所欲为。
远古的猎人到草原上狩猎,会要求野牛的协助,而野牛也有求于猎人。远古的农民希望奶牛产出更多奶,会祈求神的协助,而神也会向农民开出条件。但在雀巢公司的研发部门,穿着白色实验室制服的研发人员想提升奶牛的产奶量,他们的做法是研究遗传基因,而基因不会向他们要求任何回报。
只不过,正如猎人和农民各有自己的神话,研发人员其实也有一套他们相信的神话。他们最有名的神话其实就是无耻地抄袭了知识树和伊甸园的传说,只是把地点搬到英格兰林肯郡的伍尔索普庄园(Woolsthorpe Manor)。根据这个神话,有个牛顿坐在一棵苹果树下,而一颗成熟的苹果就这么掉在他头上。牛顿开始想着,为什么苹果是直直落下,而不是往旁边掉或是向上飞?这个疑问让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和牛顿运动定律。
牛顿的故事从此颠覆了知识树的神话。在伊甸园里,是由蛇来开场,引诱人类犯罪,而使上帝降怒于人。不管对蛇还是对神来说,亚当和夏娃都只是玩物。但在伍尔索普庄园,人类是唯一的主角。虽然牛顿本人是虔诚的基督徒,花在研读《圣经》上的时间远比研究物理定律要多,但他促成的科学革命却让上帝就此退场。自此之后,牛顿的后来人开始写下他们自己的《创世记》神话,不管是神还是蛇,都再也没有露脸的机会。伍尔索普庄园的运作是基于单纯的自然定律,而想找出这些定律完全是人类自发的行为。虽然故事的开头是有颗苹果掉到了牛顿的头上,但苹果可不是故意的。
在伊甸园的神话里,人类因为好奇希望得到知识,于是遭到惩罚,被上帝赶出天堂。但在伍尔索普庄园的神话里,不但没人惩罚牛顿,情况还正好相反。多亏他的好奇心,人类才能进一步了解宇宙,变得更加强大,并且离科技的天堂又近了一步。全球无数教师传颂着牛顿的神话,鼓励学生要有好奇心,暗示只要我们得到足够的知识,就能在地球上创造出天堂。
事实上,就算在牛顿的神话里,还是有神的角色:牛顿自己就是神。等到生物科技、纳米科技和其他科技的果实终于成熟,智人就会得到神的力量,兜了一圈而再次回到知识树下。远古的狩猎采集者,只不过就是另一个动物物种。农民以为自己是上帝所造万物的顶峰,科学家则要让人类都进化升级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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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革命促成了有神论宗教,而科技革命则催生了人文主义宗教:以人取代了神。有神论者崇拜的是神,人文主义者则是崇拜人。人文主义的奠基概念认为智人拥有某些独特而神圣的本质,这些本质是宇宙间所有意义和权力的来源。宇宙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会以“对智人的影响”作为判断好坏的依据。
有神论以神之名作为传统农业的理由,人文主义则是以人之名作为现代工业化农业的借口。工业化农业将人的需求、想法和愿望视为神圣,至于其他一切则不值一提。像是动物,既然没有人性的高贵,工业化农业自然不会把它们放在眼里。甚至是神,既然现代科技已经让人类拥有了超过远古诸神的力量,诸神自然也无用武之地。科技让现代产业对待牛、猪和鸡的方式,甚至比传统农业社会的饲养更为严苛。
在古埃及、古罗马帝国或是古代中国,人类对于生物化学、基因遗传学、动物学和流行病学的认知有限,于是操纵这一切的力量也有限。在那些时候,猪、牛和鸡可以自由地在房前屋后奔跑,从垃圾堆或附近的树林里找出各种可吃的美味。如果有哪个异想天开的农民想把成千上万只动物都关在一个拥挤的空间里,大概就会爆发致命的流行病,不但能杀死这些动物,可能连许多村民也会遭殃。这时候,任何祭司、巫师或神都无能为力。
然而,一旦现代科学揭开流行病、病原体和抗生素的秘密,工业化的鸡舍、牛栏、猪圈也就成为可能。靠着疫苗、药物、激素、杀虫剂、中央空调系统、自动喂食装置,现在我们能把成千上万的猪、牛、鸡塞进整齐划一的狭小笼子里,用前所未有的效率生产猪肉、牛奶和鸡蛋。
而近年来,随着人类开始重新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这样的做法开始招致越来越多的批评。忽然之间,我们对于所谓低等生物的命运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快要变成低等生物了?如果计算机程序拥有了超乎人类的智慧、前所未有的能力,我们会不会认为这些程序比人类更重要?举例来说,人工智能会不会利用人类,甚至为了它自身的需求和欲望而杀死人类?如果你认为就算计算机的智能和力量都远超人类,这种事情还是万万不可,那么究竟是什么道理,让人类可以利用或屠杀猪?难道除了有更高的智慧、更大的能力之外,人类还有什么特殊之处让我们与猪、鸡、黑猩猩和计算机程序有所不同?如果觉得人类确实特殊,那么这种特殊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又怎么能够肯定,人工智能永远无法拥有这种特殊之处?而如果觉得人类并不特殊,那么等到计算机超越了人类的智能和力量,又有什么理由说人类生命有特殊价值呢?究竟,人类最早是怎么变得如此聪明、强大的?而非人类的实体又有多大可能将会超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