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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但即使如此,哈里・谢顿走进实验室时,仍然压抑不住一股澎湃汹涌的满足感。
变化多么大。
这一切的开始,乃是二十年前,他在自己那台二级赫利肯电脑上的涂鸦之作。就是在那个时候,后来发展成“仲混沌数学”的第一道线索,首度模模糊糊在他脑中浮现。
接着是在斯璀璘大学的那些年,他与雨果・阿马瑞尔一同工作,试图“重归一”那些方程式,除去构成麻烦的无限大,寻找迂回之道绕过最糟的混沌效应。事实上,他们得到的进展非常小。
但是现在,当了十年首相之后,他拥有一整层楼最新型的电脑,以及一整组研究各方面问题的工作人员。
出于必要,除了雨果与他自己之外,研究人员都只能了解各人直接负责的问题,对其他部分则不大清楚。在心理史学这座巨大的山脉中,他们每个人仅在某个小峡谷或矿脉露头工作,唯有谢顿与雨果看得见整座山脉。甚至他们两人也看不太清楚,它的顶峰都隐藏在云端,山坡则全被浓雾遮掩。
当然,铎丝・凡纳比里说得对,他必须开始引领研究人员深入整个神秘的国度。心理史学技术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再是两个人所能掌握的。而且谢顿渐渐上了年纪,即使他能再活好几十年,最有成就的黄金岁月当然早已成为过去。
就连雨果,也差一个月就要满三十九岁。虽然仍算年轻,对一位数学家而言却可能并不尽然。而且他研究这个问题的历史,几乎与谢顿同样长久,他作出创见与神来之笔的能力或许也在走下坡。
雨果看到他进来,便起身向他走过去。谢顿则以怜爱的目光望着他——雨果与谢顿的养子芮奇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达尔人。然而,尽管拥有强壮的体格与粗短的身材,如今他似乎一点也不像达尔人。他没有了两撇八字胡,他没有了那种口音,总之,他似乎不再有任何一种达尔意识。他甚至对九九・久瑞南的诱·惑也无动于衷,虽然久瑞南曾经彻底打动达尔区民。
仿佛雨果不再认同对母区之爱,对母星之爱,甚至对帝国之爱。他只属于心理史学——完完全全、百分之百。
谢顿感到一种自愧弗如的自责。对于一生最初二十年在赫利肯上的岁月,他一直保有强烈的自觉,根本无法不把自己当赫利肯人。他常常怀疑,这个自觉会不会无意间背叛自己,导致他在心理史学上误入歧途。在理想状况下,想要将心理史学运用得当,应当有超越各个世界与行政区的眼光,将人类群体视为毫无特色的抽象对象,而这正是雨果做到的一件事。
谢顿则做不到,他对自己承认,同时默默叹了一口气。
雨果说:“我猜想,哈里,我们就要有些进展了。”
“你猜想,雨果?只是猜想而已?”
“我可不想没穿太空衣就跳进外太空。”他以相当认真的态度说(谢顿知道,他没有多少幽默感)。说完两人便走进他们的私人研究室,那是一个小房间,但具有极佳的屏蔽。
雨果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你最新提出的那个回避混沌的方案,也许一部分行得通。当然,要付出锐度作为代价。”
“那当然。以直接方法所获得的结果,以迂回之道便得不到。这就是宇宙运作的方式,我们也只好取个巧。”
“我们已经有点取巧,就像从毛玻璃望出去一样。”
“总比过去那些年,我们试着从铅板望出去好多了。”
雨果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说:“我们已经能捕捉到明暗的光影。”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是我有元光体。为了制作这玩意,我累得像个……像个……”
“试试用瘸驮作比喻。那是我们赫利肯的一种动物,一种负重的兽类,川陀上见不到。”
“如果瘸驮夜以继日埋头苦干,那我花在元光体上的心血就是这样。”
他按下书桌上的键板,一个抽屉便解除了保安设定,接着无声无息地滑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不透明的深色方块,谢顿立刻兴致勃勃地查看一番。元光体的线路是谢顿自己设计的,但将它拼装起来的则是雨果。一个巧手的聪明人,就是雨果最佳的写照。
房间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气中微微发光。许多数字在他们眼底展开,刚好翱翔于书桌正上方,仿佛悬挂在隐形木偶线的末端。
谢顿说:“太棒了。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得够长,我们会让元光体产生一条数学符号所构成的河流,用来画出过去和未来的历史。我们能在里面找到许多支流和小河,并研究出改变它们的方法,好将它们导向我们偏爱的支流和小河。”
“前提是,”雨果冷淡地说,“假如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却还活得下去。”
“相信我,雨果,每天夜里上床的时候,这个想法都还在折磨我。话说回来,我们尚未达到那个阶段。我们有的就只是这个,正如你说的,顶多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模糊的光影。”
“够真实了。”
“你认为自己看到些什么呢,雨果?”谢顿仔细打量雨果,眼神有些严厉。近来他越来越胖,变得有点臃肿。他俯身电脑前的时间太多(如今则是俯身元光体前),四肢的活动实在不够。而且,虽然他偶尔会与某位女子约会,这点谢顿知道,他却一直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即使一个工作狂,也会不得不腾出一点时间陪陪另一半,以及满足孩子们的需要。
谢顿想到自己仍然苗条的身材,以及铎丝想尽办法要他维持身材的努力。
雨果说:“我看到些什么?帝国有了麻烦。”
“帝国一向都有麻烦。”
“没错,但是这次比较特别,我们可能在核心会有麻烦。”
“在川陀?”
“我是这么想,但也可能是在银河外缘。要就是这里会有很糟的情况,说不定是内战,不然就是偏远的外围世界会开始四分五裂。”
“根本不必心理史学来指出这两种可能。”
“有趣的是两者似乎有互斥性,有你无我,两者同时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这里!你看!这是你自己的数学,好好观察!”
他们俯身面对元光体所显现的内容,注视了良久。
最后谢顿终于说:“我看不出两者为何会互相排斥。”
“我也一样,哈里,但心理史学倘若只能显示你我看得出的结果,那又有什么价值呢?现在它对我们显示的,是某种我们看不出的东西。而它没有显示的则是,第一,哪种情况比较好;第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使较好的情况发生,并压抑另一种的可能性。”
谢顿噘起嘴唇,接着缓缓道:“我能告诉你哪个情况比较好,那就是放弃外缘,保住川陀。”
“真的?”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保持川陀的稳定,最起码的原因就是我们住在这里。”
“我们自身的安逸当然不是决定性因素。”
“没错,但心理史学是。如果川陀的情势迫使我们终止心理史学的研究,保持外缘的完整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不是说我们会遭到杀害,但我们可能会无法工作。心理史学的发展和我们的命运已是一体。至于帝国,如果外缘正式脱离,那只会为帝国的分裂起个头,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抵达核心。”
“即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维持川陀的稳定呢?”
“首先,我们必须思考一番。”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然后谢顿说:“思考不会让我感到快乐。如果帝国完全走在歧途上,而且开国以来始终如此,那该怎么办?每次和葛鲁柏聊天,我都会想到这一点。”
“葛鲁柏是谁?”
“曼德尔・葛鲁柏,一名园丁。”
“喔,就是那次行刺事件中,带着耙子跑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由于那件事,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只有一支耙子,而其他潜在的同谋则有手铳,这才叫忠心。总之,和他聊天就像呼吸一阵清新的空气,我实在没办法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宫廷官员或心理史学家谈话。”
“谢谢你啊。”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葛鲁柏喜欢露天的环境,他想要接触大大小小的风雨、刺骨的寒冷,以及天然气候所能带给他的一切。有些时候,我自己也怀念这些。”
“我可不。即使我从不到外面去,我也不在乎。”
“你是在穹顶之下长大的。但假设帝国是由一些简单的、未工业化的世界所组成,居民靠放牧和农耕为生,人口稀少而空间开阔,大家的日子会不会更好?”
“我觉得那样糟透了。”
“我找出一点空闲的时间,尽我所能检查了这个假设。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个不稳平衡的例子。我所描述的那种地广人稀的世界,要不就是变得奄奄一息、荒芜贫瘠,跌落到毫无文化而近乎禽兽的层次——要不就是逐渐工业化。它就像竖起来的一根针,一定会朝其中一方倾倒。而实际的结果,则是几乎银河中每个世界都倒向工业化这边。”
“因为那样比较好。”
“也许,但它无法永远持续。如今,我们正在见证过度倾倒的结果。帝国无法再存在太久,因为它已经……已经过热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其后的发展我们还不知道,如果借着心理史学,我们有可能设法阻止这场衰亡,或是更可能的情况,在衰亡之后强行复兴,会不会只是召来另一个过热周期?这是人类唯一的未来吗?就像西西弗斯那样,将圆石推到山顶,却眼看它再滚到山脚下?”
“西西弗斯是谁?”
“原始神话中的一个人物。雨果,你必须多读点书。”
雨果耸了耸肩。“好让我能了解西西弗斯的故事?那不重要。说不定,心理史学能指引我们走向一个崭新的社会,它和我们所见过的制度完全不同,是个既稳定又令人向往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但至今还没有它的踪影。在可见的未来,我们只好努力设法使外缘脱离,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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