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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顿又过了不得安宁的一夜。
首先,铎丝宣称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要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破除那么多习俗之后,就会更容易打破更多。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和你讲话,而我就只能捡些残渣。”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像在上方那样发生什么变故,那可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你若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铎丝,我是说真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摆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要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对她粗暴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十三曾郑重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那对姐妹明早可能会爽约。
然而,她们却准时出现了。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陋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耽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完全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十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外族男子谢顿,你准备好了吧,我妹妹会留下来陪伴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来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并非兄弟的男性交谈。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但他只是说:“我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后,雨点四十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层往下走。虽然目前的时刻属于白昼,可是此地光线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黯淡。
这似乎没有明显的原因。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不至于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向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十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人。
不幸的是,雨点四十三却仿佛想要引人注意。她和他的对话都只有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自己倘若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纳闷,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级,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他才总算比较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成对的一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十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则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微生农场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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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需要搜集资料,才会做出这么高贵的牺牲。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然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抵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并不像。”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十三相当生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所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再度降低,“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的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偏爱吃拉汲?”
谢顿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该了解,端上餐桌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那种味道了。”
“我们的产品任何时候都没有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了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则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那些公式和配方都是外族人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帝绝不吃其他东西。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享用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道:“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又大又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里长满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他这么判断。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发表这个评论。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一切都是自动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做出回应。
“我没看到附近有许多兄弟姐妹。”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纵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而他们做得很好,虽然你没看到他们在工作。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正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想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将它当成专业。”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由自在,但他仍旧感到尴尬,因为他注意到,她的左手偷偷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那儿曾经被他刺了一下。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我们若在这里转弯,你就能看到一片真菌区。”
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等到他趁机弯腰摸了一下,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或许是他的凉鞋具有防滑鞋底(根据麦曲生社会的习俗,他将拇趾大大方方伸在外面)。
有一件事雨点四十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具、调整控制装置,还有些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小心地避免问及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答不出来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为必须提醒他别乱打听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摇摆的门,谢顿突然察觉到一丝记忆中的味道。他向雨点四十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忽然起了重大变化,蔷薇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有聚光灯为各项设备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名兄弟或姐妹,有些还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而在不远的地方,谢顿可以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在做不规则运动。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那是他能评价她的唯一依据。在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忘不掉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这个轮廓中,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黯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与刺眼。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留起头发并好好修剪,她可能就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都得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因为他习惯从正反两方面思考问题,于是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了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胡须完全除去,剩下一点点胡根都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脸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留胡子,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胡须,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十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并未急忙缩回手去,有时还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站在一个小盘子前面,盘内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的直径大约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区,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那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十三低声对谢顿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和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兄弟,拿一把吧。”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抓起一个球体,正准备递给雨点四十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好意解释为同样适用于她,已经伸手拿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等到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十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端。
“它们没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工的美食。销到外界的,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一律吃原味──唯一的吃法。”
她放进嘴里一个,然后说:“我怎么也吃不够。”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里,感觉它迅速溶化殆尽。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却令他难以捉摸。
“我能再吃一个吗?”他说。
“再吃五六个吧。”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它们从来没有重复的口味,而且根本不含热量,只有味道而已。”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经不住轻轻的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和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麻烦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偶尔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可是你却再也碰不到了。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敛去,“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认到世事的无常。”
这是个讯号,谢顿心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和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进入正题。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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