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拉完,文讷也不顾古兰丹姆的呵斥,跳过来看iPAD,许庆良笑眯眯地把PAD推过去,他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小文的亲生父亲老张就在北泰晚报当记者,这个许庆良是知道的,小文自己也写稿子,还经常帮老张当枪手,这个许庆良也听古兰丹姆说过一些,现在看小文这么兴奋的样子,估计其中哪一篇就是出于这小丫头之手吧。
文讷坐在沙发上,端着iPAD,一目十行的浏览着整版北泰晚报,心说老爸果然有魄力,上次报道城管暴力执法,弄了一个整版,现在弄了整整两大版!而且仍旧是头版头条,加社论,加编者按德!
看完之后,她不动声sè放下iPAD,心潮澎湃,又跑过去拉琴了,而且没等妈妈“点曲子”,直接来了段暴风骤雨般的《野蜂飞舞》,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许家豪心说小文这是怎么了,怎么看完新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也拿起iPAD看,看了几行,眼珠子越瞪越大,什么音乐都听不到了。
……
在江北的北泰晚报社,张洪祥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光。
张洪祥在报社里之前的地位也很高,但他自己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在吃老本,他的黄金时代是九十年代后期,还有零零年代,那时候也是纸媒的最后的辉煌时代,他凭着一腔热血和才华,跑遍大江南北,采访过无数对象,挖掘过很多重大新闻事件,拿过好多奖项。
在那段时间,张洪祥也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乌鲁木齐邂逅了新疆歌舞团的台柱子——美丽的塔吉克族少女古兰丹姆,一代风流才子抱得美人归,事业爱情双丰收。
可惜这段婚姻太短暂,面对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美丽小妻子,张洪祥根本hold不住,用当时流行的一句歌词来说,张洪祥是那种“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人,既不能给妻子安全感,也不能给妻子富裕的生活,整天在外面跑,根本不照顾家,三年以后,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他。
但这并没给张洪祥太大的打击,没了家庭的拖累,张洪祥更是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很快迎来了事业的巅峰,拿到了中国新闻人的最高荣誉——中国新闻奖。
但是这一切都在几年前戛然而止了,终结这一切的并不是张洪祥江郎才尽,而是移动互联时代的来临,当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不花钱就能浏览全国新闻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再去买报纸了,纸媒的冬天迅速降临——甚至都不是冬天,准确的说是冰川期,春天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而张洪祥正处于事业的高峰,作为一个记者来说,此时也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却正逢人类科技的“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切变化的太快,张洪祥就像一头称霸旧时代的恐龙,在快速来临的新时代面前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进化,就被远远地甩在了时代后面。
作为传统媒体的记者,张洪祥固然是经验丰富、年富力强,但面对移动3G、4G时代,面对那些由IT小年轻组成的网络新媒体,他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中年大叔根本只能望洋兴叹。
偏偏在这时候,他查出了肾上腺肿瘤,好在是良性的,做了双肾上腺切除之后,自身无法分泌肾上腺素,整个人失去了“兴奋”这种功能,对什么事情都索然无味,整个人浑浑噩噩,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深陷抑郁情绪中,必须靠注射肾上腺素才能维持正常,在不注射的时候,只能依靠大量酗酒刺激兴奋神经,张洪祥本来就喜欢喝酒,现在更是整日酗酒,无法自拔。
好在后来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寻找刺激的方法,就是兼职私家侦探,帮人查案子、找证据、抓小三,靠着多年调查记者的底子,这份外快赚到手软,张洪祥也才部分找回了人生的价值。
直到最近,他接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单业务,也是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为他介绍的,酬金达到惊人的五千万之巨,真正前所未有的刺激,而且无心插柳之下,竟然查到了一个校园高利贷的黑幕,加上高人出手相助,得到了大量的证据,带回北泰晚报爆料,一举爆燃。
就在昨天下午,报纸印刷出来之后,沉寂多年的各大书报亭、公交站台、街头书报摊,竟然再次响起了电喇叭的吆喝声:
“特大新闻!揭秘校园高利贷黑幕!”
“资深记者冒死潜入高利贷团伙,取得独家爆料!”
“高利贷团伙强迫女大学生拍不雅视频牟利!”
“省城惊现大量裸条事件!”
“实习记者调查校园高利贷,被黑社会凶残报复!”
“记者爆料省城套路贷黑幕,反遭报复锒铛入狱!”
……
一时间,江北洛阳纸贵,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北泰晚报》,当日销量较平日翻了几十倍,而且这次罕见的出现了纸媒向移动互联“反攻”的势头,相关报道横扫微博、微信,各家大V纷纷转发,各大微信公众号、朋友圈也是一片刷爆。
第二天上午,整个报社就像个繁忙的战时司令部,而张洪祥就像那个司令长官,忙得一头汗,接电话、签命令、下指示……
他很罕见的一天半都没注射肾上腺素,但仍然跟打了鸡血一样,挥斥方筹,指挥着手下的大小记者们,准备着一系列的后续追踪报道。
整个采编部也像一个大蜂巢,全部动起来了,出出进进,跑上跑下,制定计划、申请预算、采购装备、买车票、订酒店,一个豪华阵容的暗访团准备杀奔省城,张洪祥决定了,这次不但要把赵大头那帮人的底裤彻底扒光,而且要乘着国家打击校园高利贷的这股东风,把省城、甚至江东省内的校园高利贷风气狠杀一把。
当然了,至于卢振宇,是一定要风风光光接出来的,不但接出来,可以想见,还必须是伴随着鲜花和锦旗、有关人员的赔礼道歉中接出来。
……
一片繁忙中,石总编夹着烟,走进张洪祥的小办公室,笑眯眯的等着张洪祥接完一个电话,这才告诉他,集团老总要见他,请他中午抽空到集团总部去一趟。
“哪个老总?”张洪祥叼着烟,手忙脚乱地找资料,不经意地问道,“李总还是胡总?”
“呵呵,胡总。”
张洪祥点点头:“行了老石,知道了,我中午过去一趟。”
胡总是自己人,当年是他的徒弟,现在是集团副总,昨天报纸销量创了纪录,大概是想喝两杯,另外摸清楚他下一步的报道构想什么的。
无所谓,很正常。
中午,张洪祥骑着钱江125来到了新闻出版中心大楼,乘电梯来到了江北报业集团那一层,敲了一下门,直接进了副总胡国良的办公室。
“怎么着老胡?”张洪祥笑眯眯的,把腰包一扔,“什么指示?”
“呵呵,老张快坐,”胡国良起身亲自给他倒了杯水,笑道,“师傅来了,我这个当徒弟的哪敢有什么指示啊!”
几句寒暄过后,胡国良进入正题,神sè有些黯然:“昨天的报道,我看了,老实说,很精彩,我很喜欢。”
张洪祥看着他,心中一沉,暗说不好,估计接下来要说“但是”了。
“但是呢……”胡国良慢慢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了一支,斟酌着说道,“集团领导的意思,咱们晚报毕竟是宣传单位,要发挥好喉舌的作用,多弘扬主旋律,多突出正能量,对于一些揭露黑暗面的报道,不是不可以搞,但是一定要把握好度,要慎之又慎。”
张洪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老胡,你就直接说,是你的意思,还是老李的意思?”
胡国良躲闪着他的目光,苦笑一下,说道:“我说了,昨天的报道很精彩,我很喜欢。”
张洪祥明白了,不是副总的意思,是集团一把手李总的意思。
他深知集团领导层这些官僚,身居高位,坐镇宣传口,整日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他们来说,不犯错误就是最大的成绩。老胡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不错了。
张洪祥重重地靠在了皮椅靠背上,闭上眼睛,捏着鼻梁,此刻他已经不想再说话,最想要的就是赶紧打一针,或者抓紧听完这一堆废话,到下面找个小饭馆,炒俩菜,再来一瓶二锅头,醉上一场。
桌子对面的胡副总各种宽慰、开导、规劝,张洪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闭着眼睛,思绪早已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近江,他已经在考虑怎么把卢振宇救出来了。
现在他只求能把这个“小老弟”捞出来,至于什么鲜花、锦旗、有关人员赔礼道歉,根本想都不敢想了。
张洪祥甚至还想到了借助女儿的力量,这丫头手里有微信公众号,据说粉丝还挺多,据说现在的自媒体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很多公众事件都是自媒体挑起来的,反正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纸媒什么事了。
……
张洪祥谢绝了胡国良邀他共进午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抓起腰包围在腰上,浑浑噩噩往外走,隐约只听到身后电话铃声响起,胡国良接了起来说道:“嗯,是我……哦……什么,省委宣传部的同志要来?哦,哦……”
张洪祥离开新闻出版中心大楼,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炒一个大肠一个腰花,一盘花生米,一瓶一斤装二锅头,喝了个酩酊大醉,骑着摩托,一路兜着风,回到了报社。
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张洪祥一路喷着酒气,摇摇晃晃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办公室,关上门,躺在皮椅里,很快鼾声如雷。
外面的大小记者们面面相觑,猜测着,张老师可能是太高兴了,毕竟一夜之间晚报销量翻了几十倍,这份巨大成功,大多数记者穷其一生也很难达到。
也不知睡了多久,张洪祥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有人推他,一边推一边喊道:“张老师,张老师,醒醒!省委宣传部的同志来了!”
张洪祥迷糊着,咕哝两声,就又听着另一个声音说道:“老张,醒醒!中午喝了多少?……呵呵,江记者,谢主任,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们这位张老师就是这个样子,喜欢喝两口,中午可能是太高兴了。”
张洪祥听出这是总编老石的声音,后面两句却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勉强睁开眼,头疼欲裂,眼前出现几个人影:
一个是总编老石,一个是集团副总胡国良,第三个是集团一把手李总,第四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的,白衬衫黑西裤打扮,不认识,大概就是那个省委宣传部的什么主任,几个人都面带矜持而恭顺的微笑,望着中间那位女子。
而那位女子……
张洪祥揉揉眼,双臂撑着扶手坐了起来,盯着这张面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抓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一气儿纯净水,仔细看过去,顿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面前是一位三十多岁、气质知性的女子,微笑的看着他,一手拿着一份昨天的《北泰晚报》,另一只手伸过来握手,笑道:“张老师,久仰大名了。”
眼前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中国唯一获得过普利策新闻奖的女记者,而且是战地女记者的江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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