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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临北伐预谋国政 丞相府安排人事

  蜀汉建兴五年,成都。

  杏花疏影的季节到来了,春风如邮驿,十里百里地把沉甸甸的绿意传向成都平原,年轻的将军跨马行在蜀锦般烂漫如花的成都街肆,闻得满街飘转的春暖气息,不禁醉意朦胧。他在丞相府门前勒马停住,轻捷地跳上台阶,丞相府的司阍早识得了他,也不拦阻问话,自放了他进去。

  他才跨入府门,还没走到议事厅,迎面走来的白面官吏看着他便笑起来:“龙佑那,许久不见!”

  “我现在叫张钺。”他更正道。

  张裔仍是笑得合不拢嘴:“对对,你现在是我本家,咱们一个姓。”

  昔日的龙佑那,今日的张钺礼貌地笑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张裔,他想不通诸葛亮为什么会器重通身儇薄气的张裔。张裔这种阴阳面孔的男人在南中会永远娶不了老婆,三月三的山歌会上也没有女子愿意和他对情歌。

  “我还要去见丞相,咱们以后再说。”他拱拱手,径直去了。

  张裔还在笑,他始终把张钺当成不晓礼秩文明的蛮子。自诸葛亮平南之后,大量征召蛮夷勇士参加蜀军,张钺因骁勇善战,如今成了蜀汉新组建的夷人飞军的将领,着了汉装,束发加冠,身上的蛮夷气却洗脱不掉,不会咬文嚼字为圣人立言,说话没有文采,做事没有规矩,更不懂汉人之间虚与委蛇的礼仪,经常闹出大笑话来。

  张钺总觉得张裔不怀好意,可他没有汉人曲里拐弯的繁复心思,很快便把张裔忘记了,趋步走到了议事厅。

  诸葛亮依然坐在堆满了文宗卷轴的书案后,正和干瘦脸的蜀郡太守杨洪、个子高挑的司盐校尉岑述热议公事。修远跪坐在一隅,一面整理文书,一面抬头对张钺点头微笑。

  张钺在屋中央行下礼去,诸葛亮向他点点头,示意他稍等,仍转过脸和岑述说话,

  岑述正向诸葛亮汇报建兴四年的盐铁官营情况,国家赋税比建兴三年翻了一番,民间盐铁售卖价格也没有增升。

  诸葛亮道:“各郡县的均输官吏报上来的表疏,我皆阅过,临邛为盐铁大县,所收盐铁量为国家之冠,输给汉中郡,价格是成都的五倍不止。虽说均输之法施行后,饶薄不一,可这差离也太大了,百姓私下颇有怨言。”

  诸葛亮果然是不辞繁琐,蜀汉上百个县都设有均输官吏,每年年末掌管政务货殖的官吏,包括均输官吏都会奔赴各郡治所上计。统一汇总事务和经济数目后,郡上再遣吏往成都做全国性的上计,把各郡县的年度事务呈交给大司农或尚书台。这些繁复的奏表干系着蜀汉百万生民的方方面面,大到农田水利国防建筑,小到修桥补路民人纠纷,每年做统计都是让各级官吏头疼的麻烦事,待到书写成文,更是浩瀚如山,难道这些数目字文书诸葛亮都阅过么?岑述觉得额头冒汗,他不敢在诸葛亮面前狡辩,诚实地说:“丞相教训的是,均输之法,原本是为了饶地卖去薄地,凭借中间差价为国家增收赋税,这其中或可能出现两地物价相差过大之弊。”

  诸葛亮沉吟:“成都设有平准官,平抑各地物价,这样吧,于各郡皆设平准官,事情做细一点。”他微一停,“这事也不要草率,可下朝官辩议。”

  岑述唯唯地答应着,显得很谦逊,也没提出反对意见。蜀汉三代理财官,刘巴如雷霆风雨,手段独到,往往于寻常处挖掘财富之源,王连精打细算,不放过分分厘厘敛财,因而不免悭吝刻薄。与前两任相比,岑述更温吞绵软,可守成却不能创新,他管理下的盐铁府没有刘巴治下的雷厉风行,也没有王连治下的斤斤计较。

  与岑述叙完,诸葛亮这才对张钺道:“玉符,这两年你在江阳训练夷人飞军,而今初有成效,这次特召你回成都,是朝廷有新命宣传。”

  张钺问:“是何新命?”

  “率飞军前往汉中。”

  张钺一愕:“去汉中?”汉中和江阳隔着千里之遥,和他生活的南中更是不相邻近,像是天涯海角。

  “对,去汉中,暂受魏延将军节制。”诸葛亮不忘记补充道,“魏将军已进封凉州刺史。”

  张钺迷迷糊糊,他隐约感到诸葛亮告诉他调飞军北上,和汉中太守魏延升官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也许能对应上坊间传说的诸葛亮将挥师北伐的事,可他不能刨根问底,只好把疑问埋了下去。

  他郑重道:“遵令。”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于是让岑述和张钺离去了,却独留下杨洪,也不急着说话,似在琢磨什么棘手事,良久才道:“季休,丞相府诸属吏中,尔以为孰人为优,孰人可交托大事,孰人能解心腹之忧?”

  诸葛亮的问话让杨洪也想到了坊间的诸葛亮北伐传言,他小心地说:“丞相是否要北伐?”

  诸葛亮不动容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要不要,倒轻轻拨动着案上的一册文书。

  “季休先回答亮吧。”

  杨洪认真想了想,坦率道:“恕洪直言,蒋公琰忠勤国事,循循君子,可托后事;向巨达雍容谦逊,清俭约己;杨威公理事如流,机理速捷,性本偏狭,不容于人;张君嗣,”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天姿明察,长于治剧,然性不公平,可随从目下,不可专任。”

  诸葛亮默想着杨洪的评价:“如此说,季休以为蒋琬与向朗最佳?”

  “是。”

  诸葛亮又问道:“若不得已置两长史,该择何人?”

  “蒋公琰。”

  诸葛亮叹息:“蒋公琰一人之力,不足任大事也,张君嗣虽有一二缺损,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取其长弃其短吧。”

  杨洪知道诸葛亮很赏识张裔,在丞相府的诸官吏里,也唯有张裔能全心体会诸葛亮的意图,手脚偏还麻利,他人三日做完的事,他一夜之间即能清清爽爽地完成,而且少见纰漏。他摸着了诸葛亮的心意,说道:“丞相若必用君嗣,莫若多备辅佐,俾得差漏少有,事体完备。”

  诸葛亮思虑着:“也可,”他慢慢儿数出几个人的名字,“蒋公琰、张君嗣……岑元俭……让他也入府参赞机务吧。”

  “元俭现管着盐铁府,恐怕分身乏术。”杨洪忧虑道。

  诸葛亮淡然一笑:“王文仪当日以司盐校尉之职兼丞相长史,也曾两职不误。我之所以调元俭入府,是为盐铁之务关系国家命脉,需谨慎为之,挪至丞相府,正为诸臣襄助以成。”

  杨洪明白了,从诸葛亮今日的一番话听出,北伐是板上钉钉,丞相若远赴北方前线,后方权位空虚,政务和财务都会出现巨大的管理真空。诸葛亮是谨慎严密的人,蜀汉的草草木木他都放心不下,何况是掌管国家财富的盐铁府。若将理财公门挪入丞相府,纵算远隔千里之遥,也能密切掌控,也不至国家财赋无端流失,同时也能为北伐更方便地提供军需。

  “丞相所虑,为长久计,洪深以为是。”杨洪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缜密心机。

  诸葛亮缓缓道:“季休,你兼任蜀郡太守,后方之事,望你多多留心。”他静静地看住杨洪,目光意味深长。

  蜀宫嘉德殿外,绸缎似的春光铺满了齐整如玉腰带的月台,几十个宫女宦官围着皇帝,游戏正在酣畅处。

  “噗”的一声,刘禅口中衔着的绒球吐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很远,他像乌龟似的趴在地上,盯着那绒球一直往前滚,远端勾了一个红圈,绒球在接近红圈时减缓了速度,眼瞧着将停在圈里,却到底歪了过去。

  “啊呀!”他懊恼地叹道,接着挽起袖子,拍着地叫道,“重来重来!”

  黄疸面的宦官颠颠地跑向皇帝,怀里捧着的竹篮里装满了绒球、金球、银球,他讨好地笑道:“陛下选哪一样?”

  刘禅抓住一只金球一口叼了,把身子压了下去,咽喉一耸,张口又吐将出去,奈何这次力量太大了,金球当啷啷跳跃着飞开了,离那红圈更远,直气得皇帝捶地大骂。

  “陈申!”刘禅喊道。

  黄面宦官蹲下身来:“陛下有何吩咐?”

  刘禅坐起来:“你试试!”

  陈申谄笑道:“小奴笨,不敢效法陛下。”

  刘禅用力摁下他:“朕让你试就试,哪儿这么多废话!”

  陈申只好放下竹篮,叼了一只绒球,蛋壳似的匍匐下去,他也不经心,只想讨皇帝欢心,随口便是一吐,绒球滚得很慢,却一直不见停下,压着红圈缓缓地进了一寸,竟破天荒地停住了。

  陈申瞠目结舌,阴差阳错的结局让他措手不及,刘禅扬手给他一巴掌:“狗奴,准头真好!”

  陈申笑也不是,认错也不是,尴尬着一张干瘪的脸,像沉疴不愈的重病人,活泼泼的生气正在消亡。

  刘禅把鞋也脱了,两只青丝履摔在陈申脸上:“不玩儿了,你敢赢朕!”

  陈申着急地磕头:“小奴不敢冒犯陛下,是小奴交了狗屎运!”

  刘禅越发觉着这个游戏有趣,他光着脚丫跳起来,招呼道:“来来,大家伙一并来,谁今日不中,谁便给朕一直投下去。”

  诸宦官宫女不得已,个挨个地排着长队,人人口中叼着圆球,像是一群叼了贱骨头的野狗,一人接着一人起落站起,有人中了,也有人没中,有人因太着急,还没投球便摔了四仰八叉,冠带鞋帽全摔歪了。刘禅翘着腿坐在栏杆上,瞧着宫女宦官丑态百出,乐得拍手大笑。

  正闹得不可开交,月台下跑来一位黄门令,匆匆禀道:“黄门侍郎董允求见。”

  刘禅脸登时白了,一迭声地催道:“快收了,快收了!”

  众人都知皇帝很忌惮董允,这位刚正不阿的大臣被后宫称为“董大石”,说他冷如铁石,全没人情味儿,别说给宫里得宠的嫔妃宦官贿赂苞苴,以求媚好,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死板模样。

  刘禅手忙脚乱地指挥宫女宦官收拾游戏玩物时,董允已站在殿外的月台上了,方正脸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仿佛冰冷的墓碑。

  他看见皇帝光着脚丫跨在栏杆上,一票宫人衣衫不整,有的掉帽子,有的少鞋子,有的散头发,满地滚着各色圆球,石墁地上还画着红圈,俨然是一派嬉闹无章法的混账景象,神情登时严峻得像含着刀。

  刘禅小心地把耷拉在阑干外的一条腿拖回来,一双手藏在背后,讪讪地说:“董卿,有、有事?”他不敢看董允的眼睛,那里的逼问让他无地自容。

  董允不言声,他把皇帝落在一边的青丝履捧起来:“请陛下更衣!”

  刘禅心里满是绿毛儿,他埋着头,有晓事的宦官接过皇帝的青丝履,为他穿上鞋子。

  董允沉声道:“不知何人挑唆陛下罔顾礼仪,请陛下重责!”

  刘禅心里泛出苦水,董允永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太严整太刚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根无甚伤害的刺儿也要拔出来。

  “董卿若有要事即可禀明,别的事就不要管了。”刘禅想岔开董允的追究。

  皇帝既发了话,董允说道:“陛下践祚以来,每五日幸太学博士授业。今日又逢五之数,臣恩请陛下往赴太学。”

  “朕知道了。”刘禅敷衍着,心里烦躁着,巴不得赶快打发走这张石头脸。

  董允说完,又不依不饶地说:“适才臣所奏,请陛下处分!”

  看来董允势必要严肃宫闱风纪,刘禅本玩儿得正兴起,被他中道搅了兴致不说,末了,还要追究玩乐责任,这人真是心肝全无么?

  刘禅很不高兴了:“是朕自作主张,和他人无关!”

  董允严肃地说:“陛下集大命于一身,左右小子焉得不兢兢保乂,裨补缺漏,而今有失仪之事,正当惩戒左右,以为将来之诫!”

  刘禅的脸涨红了,他觉得董允就是故意给他难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做太子时,身为太子舍人的董允便屡加约束,他如今当了皇帝,董允还要给他套上紧箍,每日不是劝诫便是否决,连后宫采择多少女人他也要插嘴反对,比诸葛亮管的事还多。

  “董休昭,如今汝是黄门侍郎,不是昔日的太子舍人,也不是侍中侍卫,做好你的职分,别横生枝节!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汝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朕的体面何存!”他像爆发似的说,心中淤积的怨气太多,一说起来噼啪如炒豆子,全倒了出来。

  发怒的皇帝没让董允有一丝儿退缩:“陛下欲顾虑体面,则亏德寖盛,人伦弥颓,若臣纵容陛下体面,朝廷体面何在,社稷体面何在?”

  刘禅真想把董允拖出去斩首示众,他气得手足冰凉,却没出息地觉得自己找不着既狠毒又在理的话反驳董允。在董允面前,他就是个需要管教约束的孩子,也许不止董允,大多数蜀汉朝官都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没有主见,没有谋略,不顾大局,不知存恤,他就该被圈在金丝笼里,在逼仄的空间里规规矩矩地供人观瞻。

  “随你怎么说!”他赌气道,甩着袖子要离开。

  “陛下!”董允高声道,“臣进尽忠言,是为宗庙稳固,并非逼迫陛下,望陛下详察!臣为先帝遴选辅佐陛下之臣,深受先帝厚恩,不敢不效死奉忠!”

  刘禅回过头冷笑:“董休昭,你还没有逼朕?你那点子忠心太重,朕受不起!你还敢提先帝,既是先帝明眼擢拔你,你便去他那里申诉冤情,去啊!”他抬起手,故意挑衅地昂起头,冷冷地盯着董允已倏忽大变的脸色。

  一直梳理羽毛扇的诸葛亮抬起头来,正对着的窗子投进一束阳光,恰好从赵云的肩上飞下来,散开的光芒流淌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融化在清澈泉水里的一尊雍容华贵的雕塑。

  五十八岁的赵云已花了乌发,脊梁没有以前挺直,从腰际下打了小小的折,眉眼唇角飞扬着水波似的皱纹。他已不再年轻了,当年长坂坡绝尘一骑的风流像漫漶在白纸上的浓墨色,被漫长的时间稀释成模糊的传说。

  “孔明若有意北伐,”赵云的声音在雄浑中透出沧桑,他在私下的场合亲切地称呼着诸葛亮的字,“当从何道出兵?”

  “亮想听听子龙的意见。”诸葛亮诚挚地说。

  赵云思忖着:“兵行陇右为最上之策,也可屯兵汉中,伺机北出,但汉中北域道路艰险,不易行军,”他顿了顿,“当日先帝与曹操争汉中,东西出兵,东路略定汉中,西路却撤回阳平关,未能夺得阴平、武威,我以为若朝廷北伐,可将此两郡夺回,获得北进陇右通道。”

  诸葛亮抚掌:“所见略同!”

  赵云笑道:“孔明已有定夺,白白问我。”

  诸葛亮一笑:“独断莫若众断,能得子龙肯定,亮方能从容决事。”

  “孔明北伐一定要带上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得着,”赵云恳切道,“前次孔明南征,可恨我竟有雾露之疾,未能随同前往,深为悔之,此番北定中原,我定当随从!”

  诸葛亮没有立即回答赵云,他默然地注视着赵云,似乎在探问着什么。

  赵云慨然道:“不瞒孔明说,我无时不忘北伐,吾与先帝有三十年君臣深情,先帝待赵云之恩言犹在耳,先帝之遗志便为我等毕生竭忠之向。孔明有北定中原之心,我怎能不驱车马之下以效死力。”他微微握了一下拳头,“我虽盛年已过,尚存一腔忠义,再不趁着气力在时为国家开辟疆土,只恐会留下遗恨。”

  赵云的话如一枚石子坠落,在诸葛亮心中激起感伤而温情的浪潮,他叹道:“子龙忠贞节烈,令人感动,”他轻轻伸出手,白羽扇拂在赵云的手背,“亮有意请子龙襄助北伐,但非正面迎敌之旅,子龙可愿意?”

  “能为国家报效余力,何必在乎正面仄面!”赵云大度地说。

  诸葛亮很感动赵云不计得失的风度:“有子龙大义,北伐事业焉得不成!”他本想告诉赵云北伐细节,却见修远急匆匆地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水,脚底下还绊了一下。

  “慌里慌张,出了甚事?”诸葛亮微责道。

  修远用手背揩着遮住眼睛的汗:“先生,黄门侍郎董允与陛下争执不成,他叩首宫门,血溅台鼎,宫里现在闹开了锅……”

  修远的话还没说完,诸葛亮已站了起来,待他回过神来,只看见诸葛亮的背影像青色的竹叶,迅速地掠出了门。

  诸葛亮赶到蜀宫时,董允已被太医们抬走了,嘉德殿外的月台上唯有一摊血,血沫子溅在白生生的栏杆上,开出零星的梅花朵儿,几个宫女正一面害怕地抽泣,一面提着水桶冲洗。

  刘禅呆呆地坐在内宫的屏风床榻上,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纯金镂空香炉球,手指卡进了镂空花纹里,微有些痛,这反而让他感到舒坦。

  董允那一撞是他想不到的,他原本是一句为出恶气的戏言,没想到执拗刚锋的董允当了真,竟然真的以死明志。

  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仍然在耳际回旋,他只要一闭眼,董允额前喷出的热血便喷到他脸上,浓烈的血腥味儿冲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我做错了么……”刘禅不寒而栗,蜀汉开国以来,还没有过逼死进言大臣的污迹。昭烈皇帝一生杀人无数,也不会擅杀谏言忠臣,纵算有臣僚表章切骨深文,气得他暴跳如雷,他或可在气头上下令将此妄语乱臣逮拿诏狱,过得一两日气消了,都会传旨放人。

  蜀汉老臣每每提起昭烈皇帝的风度,都不禁唏嘘感慨,昭烈皇帝有开国君主的雄伟气魄,亦有守成帝王的容人之量,难怪天下闻名的英雄愿意为他牛马驱走,尽效死力而不顾。

  刘禅心底一片悲凉,他到底不如父亲,雄才大略也罢,收纳人心也罢,宽忍心机也罢,无一可比。父亲是巍巍泰山,他是一抔不起眼的黄土,世人敬仰父亲的英雄气度,鄙薄他的百无一用。

  他看见诸葛亮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他张张口,熟悉的称呼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机械地抬起手,像提线木偶似的做着程式化的动作,示意诸葛亮平身,请诸葛亮落座,然后他呆呆地看着那张被焦虑和疲倦揉皱的脸,是不再年轻的脸。

  “相父……”他嘶哑着嗓门艰难地喊道,这一声呼唤像把他丢失的魂叫了回来,他猛然跳起来,手里的金球摔了出去,他像鸟儿归巢似的扑向诸葛亮。

  “董允,董允……”他哽咽着,“我没想让他死……”

  哭泣的皇帝让诸葛亮油然生出父亲般的温情,他柔声安慰道:“陛下仁厚圣君,怎会轻断臣僚生死,董休昭刚烈过度,这件事上,他做过了。”

  刘禅泪眼婆娑地看着诸葛亮:“这么说,我没做错?”

  诸葛亮细心地酝酿着字眼儿,很慢地说:“董允为微忿而逼惊君父,是为臣不谨,然陛下有失言之微过。董允执拗之人,不思三谏不从而退之的为臣之道,故有胁君之举。然考其行轨,出于忠心,行虽不合臣道,心可为悯。”

  刘禅听出来了,这是君臣俱失的说辞,只是诸葛亮说得很委婉,他失着神,喃喃道:“那,怎么办?”

  诸葛亮含笑:“陛下实已做得很好了,董允撞犯宫门,陛下即令太医送他医治,君父之恩已施,陛下之仁已昭,臣下获知,皆称陛下宽厚。”

  诸葛亮的话让刘禅的心里畅快多了,脸上的神情轻松起来。

  “董允虽有逼君之嫌,但其忠心可嘉,陛下或者可示以优渥。”诸葛亮先批驳了董允的颟顸,却到底要为他说好话。

  刘禅迷惘:“他顶撞我,我还要褒奖他?”

  诸葛亮耐心地说:“董允之行虽不可取,但其心可赞,陛下若宽以优渥。如此,既昭示陛下仁德,又可收忠臣之心。董允他日必不会再有此贸举,还会感激圣恩,报效以死。”

  刘禅沉吟着,他其实并不想泄愤严惩董允,那戆直汉子的陡然一撞,把他心里的怨恨惊得魂飞魄散。他很怕董允因此命丧黄泉,博了刚烈忠臣的美名,却把桀纣的昏聩骂名泼在他身上。他素日里虽胡闹嬉耍,但每个帝王所向往的英明美誉仍然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慕。

  “那,董允毕竟冲撞朕躬,难道不能处罚?”

  诸葛亮寻思道:“董允逼惊君父,臣以为罚俸一年,遣家不问事两月,陛下以为如何?”

  刘禅不争了:“就依相父所言。”

  心情明亮了,因为董允的忽然一撞而被迫消亡的玩乐心又蓬勃起来,脑子里跳出无数新鲜花样来,他小心地雀跃着,却尽量让自己收敛住轻浮的喜悦。

  诸葛亮打量着破涕为笑的年轻皇帝,却暗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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