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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

  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在沉寂了一个月后,因风闻诸葛亮东行省疾,以为朝中空虚,再起高扬反旗,火烧临邛城,兵锋所向,一片披靡乱相。

  坐镇成都的太子刘禅收到叛乱战报,手足无措。外边对黄元叛军的动向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要兵临成都,有说他打算南下越嶲,勾连南中有反侧之心的大姓,把叛乱的火焰烧向蜀汉的整个南方,也有说他正顺水路潜向白帝城。道路纷议,乱哄哄像没头苍蝇,皆是一派捕风捉影的瞎琢磨。

  “该怎么办?”刘禅握着战报满地乱转,求告地去问杨洪。

  杨洪一点儿也不慌乱:“殿下可即遣将平叛!”

  刘禅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常理,只是该去哪里平叛,叛军动向不明,不可盲目调兵!”

  杨洪思忖道:“臣以为黄元必定潜向白帝城!”

  “为何?”刘禅迷惑,“诸臣皆认为黄元潜入南中,欲勾连南中反叛党徒。”

  杨洪分析道:“黄元在南中素无恩信,为南中夷人所厌弃,他入南中讨不着好处,何故以身犯险?料其所行,不过欲乘水东下,窥视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则奔吴求活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在南安、峡口扼守,门户紧闭,黄元可成擒也。”

  刘禅睁了睁眼睛:“当真?”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殿下宽心,臣不以虚言邀功,乃为社稷谋。”

  该不该听信杨洪呢?刘禅犹豫了,其实就是做一个决断而已,执行皆由属下处理,只是一个决断,甚或说一声不需要费多少言辞的命令,于他也像搬动一座山。他既担心搬不动,又怕搬了一半塌下来害了自己。他很少做决断,父亲在时,他是父亲马鞍下唯唯诺诺的小孩童,诸葛亮统领国政时,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后没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顶礼膜拜,说话做决定的却是帷幕前的诸葛亮。

  他偶尔觉得自己很窝囊,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没有担当、缺乏胆识勇气的废物婴孩,在诸葛亮眼里,他更是需要无时无刻呵护的嫩芽,瓷瓶儿一样,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实用的神龛供起来。听说父亲十七岁已在涿县打出了耸动世人的名声,他十七岁却还是暖宫里受不得风的娇弱花草,顶着太子的精致名头,其实百无一用。

  一辈子总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总比现在这样有意义。

  “那,那就这样吧。”他最后终于说。

  刘禅平生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不到一个月便收到奇效,黄元果然顺水东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经路上等候的将军陈曶、郑绰一战擒敌,黄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乱罪名斩首示众,汉嘉郡的叛乱尘埃落定。

  紧接着,刘禅又做出了第二个决断,黄元叛乱诛杀首恶者,胁从者若服罪,一概不问,并且妻孥不连坐,罪不相及。一时,民心大悦,蜀汉百姓都称赞太子英明果断,日后一定会成为有道明君。

  原来做决断是如此快乐的事,这让刘禅开心起来,平定叛乱的胜利消息在他心里燃起欢乐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兴奋感,君临天下其实很不错,杀一个人和饶一个人都是沾满了雨露的恩典。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吻着他的鞋尖踏出的尘埃,他数着一颗颗恨不能埋入地里的头颅,高兴了赏给他们爵禄,令他们一遍遍呼喊陛下万岁,生气了用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见他们泣啼哀求的表情,仿佛演傀儡戏的倡优。

  对天子来说,天下臣民都是倡优,他们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获得官爵封禄,史书里的评价也会高一点。

  刘禅那颗心悄然无声地膨胀起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却像是尝到了甜头,终究会在将来的一天再次唤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记忆味道。

  叛乱平息的战报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当时,皇帝正卧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清点两口竹笥,里边装着诸葛亮刚给太子抄完的《韩非子》《商君书》,不仅原文誊写,还加了注解。每一册书都抄录得极工整,笔笔见着力度,皆是诸葛亮旬月来熬夜赶工所书,一并要运回成都,以供太子阅读学习。

  刘备拿过战报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诸葛亮,仰面一笑:“我输了。”

  诸葛亮也笑了:“陛下输得快慰,臣赢得亦快慰。”

  刘备笑道:“算算看,从我和孔明做赌局,果然是一个月,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机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诸葛亮目光坚毅。

  刘备默然一笑,他注视着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国家交给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国家一并交给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掺杂任何猜忌、试探、防备的信任,一点儿的污垢都会亵渎那神圣的信任。刘备想做一桩千古无双的大事,在说出那惊世的言辞前,他必须首先自己心神无贰,不能存有任何杂念。只是,诸葛亮能理解他么,朝臣们能理解他么,天下能理解他么,后世能理解他么?

  他望着拉开的窗外飘进来的绿树枝儿,和风爬过窗台的脊梁,温柔地荡在他沉思的脸颊,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江上起风,“哗啦啦”吹得永安宫里的布幔一阵乱飞,阳光在风里翻滚,让那风有了暖暖的气息。

  沿着宫后的山道,诸葛亮慢慢推车前行,刘备安坐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绒毯,裹得像个角黍。身后是迤逦相随的侍从,离他们不远不近。

  他们行到白帝城的最高处,一时山风呼啸,遍野回音,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拍击两岸,千岩巨石在波涛的冲刷下,似被斧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时胸襟肃然一开。

  “江水滔滔,犹如英雄霸业渐去,终不能回头!”刘备重重地一叹。

  诸葛亮给刘备掖好绒毯:“陛下但将身体养好,臣与陛下还要开创更大的霸业!”

  刘备瞧了他一眼:“怎么跟那些太医一样,也学着哄我?”

  “陛下……”诸葛亮想说话,刘备却挥手止住了,“别说了,也别再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诸葛亮又劝慰,岔开话题道:“说多了丧气话,且说一桩喜事吧,非得问问你,再不问,只怕又忘记了。”

  “何事?”诸葛亮好奇起来。

  “太子年长,这一二年便当择妃,我的意思是,”刘备渐渐展开笑靥,“莫若让果儿和阿斗结成姻缘,你看如何?”

  诸葛亮惊愕地苍白了脸,透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喜悦,浓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说,“不可。”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么?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伤痕累累的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儿:“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

  诸葛亮便是这样的人,痛苦永远埋在心底,再深的伤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愿谁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诸葛亮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地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哀伤中,长江的涛声随风荡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太庙钟磬,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蜀汉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二十四日。

  诸葛亮来的时候,日头正偏西,晚照流光洒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着,翕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满了人,刘备庶子刘永、刘理两兄弟跪在顶头,抠着砖缝直哭得背过气。李严跪在他们身后,捂着脸哭得面色发紫,许久不见的赵直竟也守在床边,却不似旁人一般悲痛欲绝,倒有几分冷酷的平静。

  “是丞相来了么?”刘备苍凉的声音从流光里渗出,隔着晚霞的光芒,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榻边,牵衽款款下跪。

  刘备在枕上支着手,手腕轻轻地一动:“丞相来了就好……”他望着一地里跪着呜咽的臣僚,“你们都听好了,朕死之后,由丞相与尚书令同典国事,共辅幼主。丞相为正,典事成都,开府治事,尚书令为副,加中都护,镇守永安宫,统中外军事。”

  “陛下!”皇帝的话刚落音,李严先号了一声,爬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得发晕。

  刘备支撑着歇了几口气,抬着手指招了招李阚:“把遗诏交给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李阚抽噎着抹了一把热泪,从床边的大匮里捧出一卷黄帛,郑重地交到诸葛亮的手里。

  “你们……”刘备说话的力气不够,半晌抖不出下面的声音,手狠狠地抓着枕头,脸朝着刘永和刘理,艰难地说,“过来!”

  刘永、刘理膝行向前,趴在床边仍是呜呜地哭泣。刘备凝视着他们,诀别的泪水掉出来,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数不清的粉末。他哽塞着提起了一抹平静的笑:“朕留于太子之遗诏,也是谆谆教导尔等之临别训诫,当铭于心中,不可稍离!”他停顿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朕身亡后,汝兄弟当父事丞相!”

  诸葛亮一阵惊讶,刘备推着枕头说:“去,给丞相执父礼!”

  刘永、刘理一面哭着爬起来,一面朝着诸葛亮下拜参礼,慌得诸葛亮去搀他们:“不敢受!”

  “受!”刘备下着力气喊道,刹那间的威严气势让诸葛亮不能拒绝,只好接受了刘永、刘理的参礼。

  刘备的目光滑过跪在床前的一个个身影,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吩咐,一个人行到末路方才发现没有做的事原来那么多,剩下的残喘日子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弥补那些遗憾呢。刘备的目光犹如轻飘飘的羽毛从攒集的头顶上飞过,犹如不得不舍弃的心愿,最后,停在了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吁了一口急促的气,用异常庄重的声音说:“丞相听口谕。”

  皇帝的语气庄严得令人畏惧,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刘备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盖住了寝宫,首先是李严的脸黄了,像烤得太熟的鸡皮,还渗出了几丝青色。他以为是皇帝病糊涂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异常镇静,望着诸葛亮的目光也很温和,甚或带着几分李严看不懂的鼓励。

  是试探,是伪说,还是真心?

  李严又去看诸葛亮,只能看见诸葛亮的侧脸,如被刻刀雕凿,完美得没有瑕疵。唇角勾出优雅的弧线,紧抿的唇线从不轻易宣泄心事,平静的面孔下永远隐藏着他波澜不惊的刚强。

  他坠入了大雾里,皇帝……这是举国相托么?天底下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托孤,不仅托孤,还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没有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那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严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托孤大臣,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嘱托,他李严却只是屯守边镇,还是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托孤,托给诸葛亮一个人吧。李严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诸葛亮的光芒压制,诸葛亮得到的不仅是辅佐幼君的责任,还有持掌整个国家的权柄。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挑战诸葛亮的权威?皇帝,真的是把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流泪了,他轻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效之以死!”

  刘备默然凝视他,泪光融化在灯光里,动情地说:“朕对丞相之心,日月可鉴。”

  他费了些力气,枯木似的手搭住诸葛亮的肩膀:“丞相请起吧。”他向群臣轻轻一挥,“你们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拖拽着跌跌撞撞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退出了寝宫。

  安静的宫殿里,风在轻吟,灯光在舞蹈,君臣相对无言。离别的哀愁萦绕着他们,听见窗外风过路,还以为是死神敲门。

  刘备衰弱地一笑:“孔明再与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诸葛亮道。

  刘备却对还留着的赵直道:“元公,我还有多少时辰,够不够下一局棋?”

  赵直利落地说:“够。”

  刘备笑起来:“赵直发话了,孔明遵旨吧!”

  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从。当下里,李阚便搬来一方棋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给皇帝送去白子。

  刘备拈起白子,瘦成干骨的手像是拿不动那枚棋子,颤颤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声:“孔明让我几子?”

  “陛下择便。”

  “九子吧,”刘备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国手,刘备焉敢拿大?”

  诸葛亮惊住了,白羽扇持起来,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刘备笑出了声,却因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孔明无须惊疑,是元直临别前告诉我的。”

  诸葛亮沉沉地说:“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说着便要拜下去。

  刘备没有力气拦住诸葛亮,只好伸手轻轻一勾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择吾,吾也择卿,君臣互认知己,人间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别定在棋盘的九个点上。

  诸葛亮一时震撼,他是真不知刘备早就知道襄阳那局棋的渊源,握着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碍着矜持,这当口已落下泪来。

  “十六年了,我与孔明认识十六年,时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终局之时,便是结束。”刘备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重的叹息声震撼着纵横的黑白子。

  “若从酒楼对弈算起,陛下与臣相识十八年。”诸葛亮认真地说。

  刘备想大笑,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弹出一丝咕噜之声:“对,是十八年。”他抚着棋盘的边角,瘦枯的指头咯咯地夹进了一条缝里。

  “不,应是三十年。”诸葛亮轻轻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盘中央。

  “三十年?”这会轮到刘备吃惊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义驰援徐州,臣当日避难故里,曾于当道目睹陛下与曹军激战。自此臣对陛下之英雄风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来荆州,顾臣访大计,臣终能为陛下驱驰,是为臣毕生荣幸!”诸葛亮缓缓说完,抬头安静地看着皇帝。

  “是么?”刘备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眸子像撕开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颤抖着,泪水几乎要翻出眼睑,他喃喃着,“难得,果然难得,原来吾与孔明的情分竟从徐州已开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乐甚……”

  棋子从刘备的指间滑落,“当”地掉在棋盘上,仿佛一声久远而清宁的哼鸣,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臣与陛下的情分是从徐州开始……”诸葛亮复述着,声音有些湿润。

  刘备笑起来,有些乏力却始终认真的笑容在沟壑似的皱纹里淌下,如他此刻不染丝毫虚假的真诚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认识,十余年竟已匆匆过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果真不舍昼夜。”刘备唏嘘道,他盯着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润泽的光让他心底荡漾出温情的湖水。

  “还记得当年那一盘棋么,孔明赠我良言:根基不稳,何以自立?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拨云雾而见晴天。”

  “承蒙陛下记得,臣当年轻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诸葛亮喟然道。

  刘备感慨道:“记得,怎能不记得?十八年来,那一局棋始终不曾忘怀,若说隆中对策是刘备基业草创迈出的第一步,襄阳城那一局棋则是我梦醒之时。”

  皇帝言及当年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终点,有些言辞,有些细琐,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怀,他会带去另一个世界。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是壮志未酬,如今是生死离别,同样是他们,不同的是结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记忆漩涡,那座被繁华的诗情画意点缀的襄阳城,那一年雾里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拥春风畅谈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风吹落的残红,再也开不出满目绚丽。

  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伤感都溢了出来,泪水遮蔽了视线,皇帝的面孔,棋盘上的黑白子,包括寝宫里的一切轮廓,都模糊起来。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胜利的狂喜,抑或是失败的悲伤,亦没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实多少年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终究要分离。死亡太匆忙,还来不及做更好的君臣,来不及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来不及在广袤的天下写完他们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夺走知己的生命。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主公呵,亦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阵风,像一片落叶,像窗前隐退的月光,像一粒飞尘。

  走了,离开了,死亡了,这结果真残忍,真残忍啊……

  以后还能和谁彻夜畅谈,握着手互诉衷肠,听他说:孔明,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再也寻不得这样亲切而豪迈的声音,就是在梦里,也只是可悲的支离片段。再也寻不得那坚强的依靠,疲累时回过头去,找不到那熟悉的温暖目光。只是一座青草丛生的坟茔,碑上刻着不忍看的名字,年复一年,唯有孤单形影相随。

  只剩下孤单了,前途很远,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当同样的死亡带走自己,那孤单仍然在,纵算死亡也不能消除。

  当他不在了,却去哪里再寻一个人,愿意和自己背负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艰辛的失败中也撑持起胜利的信心,彼此耦合的心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珍宝。

  “孔明为何流泪?”刘备询问的声音也像沾满了泪。

  泪掉在棋盘上,分裂的无数瓣映出每一个字:“陛下恩典过望,臣怕负担不起。”

  刘备摇摇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没有落下:“孔明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孔明。”

  “臣诚惶诚恐。”诸葛亮含泪道。

  “不,我欲给孔明倾国之权,为汉家社稷稳固。无论是谁,胆敢干碍国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刘备终于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盘上,“孔明专心,别输了棋。”

  “臣的棋艺大不如前。”诸葛亮自嘲道。

  刘备咳嗽道:“孔明莫要谦虚,你若是敢故意输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气越来越弱,开始还能自己落子,后来不得不请赵直帮忙,扶着赵直的手将棋子慢慢地摆上棋盘,他喘着气微微一笑:“昨晚又梦见云长、翼德,两个混账催着问我讨酒喝……我还梦见涿县老家,村东头的大桑树蓬蓬亭亭,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们说魂归故里,”他停住了,扭头瞅着赵直,“元公,是不是?”

  赵直沉甸甸地说:“陛下是该回去了。”

  刘备仿佛来了力气,笑得大声了一些儿:“难得听赵直说句实话,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临头,到底不欺君了!”他笑着笑着便戛然了,残灯似的力量撑不起他的快乐,他用下巴轻点了一下赵直,“元公,我令你随在丞相身边,少说些谎话。还有半截真话,那更可恨。”

  “呃……”赵直犹疑着。

  “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刘备威胁道。

  赵直顿时变了脸,刘备扯着嘴角笑起来:“元公自负参透天机,你便断一断,今日是否为你大命终结之日?”

  赵直伏着头,帮刘备落了两子,不太爽快地说:“遵旨。”

  刘备手里的棋子飞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赵直的胳膊上,借着赵直的力气,把棋子颤悠悠地摆下去。

  “孔明,”刘备直不起腰来,他靠着身后的隐囊,只是呼气,却不吸气,他滞滞地说,“忍一时之忿,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把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谨记。”

  刘备扫了一眼棋盘:“我输了……”他向诸葛亮伸出手,诸葛亮靠了过去,皇帝冰冷干枯的手掐着他的掌心,仿佛把一生的遗恨、一生的痛惜都掐下去,诸葛亮没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气这么大,他竟一丝儿也挣不出。

  “陛下放心。”诸葛亮俯下身体,贴着刘备的耳朵说。

  皇帝黯黑的瞳孔渐渐扩散了,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从堵塞的咽喉漏出来:“想回家了……”他最后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脸上,风掠过,也没有吹散。

  皇帝掐着诸葛亮的手松开了,像一截干柴撞过他的臂膀,他竟觉得疼痛,像拉裂了伤口。

  扶着刘备的赵直陡地一惊,他搭上刘备的手腕,浑身一个激灵,悚然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诸葛亮跪了下去,泪水奔涌的脸贴住了冰凉的地板,哭泣之声全沉了下去。

  顷刻间,报丧的哭声传遍了永安宫,偌大的白帝城被泪水淹没了,山下的长江似也被悲痛感染了,咆哮着奔涌不休,那一朵朵翻卷的白浪仿佛谁过往的悲辛经历,忽而弹出喜悦的花儿,忽而灭为辛酸的沉默。

  春天在死亡的丧音飞舞在白帝城上空时,彻彻底底地过去了,花开了,草绿了,却不再新鲜活泼,迎着注定的凋谢命运凄凄惨惨戚戚地迈出了一步。

  死亡呵死亡,季节死去了,花草死去了,人死去了,那是任何力量也挽留不了的结束,是世间最绝望的苦难。

  诸葛亮握住那份被泪水浸湿的遗诏,恍惚听见熟悉的呼唤在天空盘桓。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弯弯的白光翩跹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面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缓缓地滑下来,淌过光影交错的墙壁,像碧波上蜿蜒的一缕浮萍,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很久,而后飞了出去,被一片银霜吞没了,那是忽然来临的月光。

  原来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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