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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涉险孤身说主母,追回刘氏血脉

  雪化了,冰澌融泄,沉寂了一冬的世界开始复苏,黯淡的天空逐次放射出和煦的阳光,驱赶着冻得硬邦邦的空气。

  带了暖意的风钻了出来,飒飒地绕着房梁游动,天气果是要见好了。诸葛亮抬头望着不刺目的阳光,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感叹。

  他顺着漫长的游廊快步走去,融化的雪水积在地上,镜子般映出他白衣羽扇的身影。

  长廊的尽头蜿蜒出一条宽只能行两人的石子路,他轻踩了上去,被雪水润泽的石子踏着有些滑脚,走起来须蹑足轻行。这条路还未走完,已听见路的尽头处传来格外响亮的吆喝,把残剩的寒冷都荡涤干净了。

  “你小子又耍赖!”

  “小气,让一次嘛!”

  诸葛亮循声一望,看见关羽和张飞坐在一座亭里,因天还未曾完全去寒,足边还烤着红彤彤的炭火,两个对面而坐,正在下棋。

  关羽狠瞪着张飞:“数数看,一局棋,我起首便让了你六子,你又频频悔子,我让了无数回,你还要让,这棋没法下了!”

  张飞愁苦着脸:“记得可真清楚,就是个小气性子!”他正嘀咕着,没提防关羽扬手将他掌中的棋子夺过,“啪”地定在棋盘上。

  “哈哈,落子无悔!”关羽拍手大笑。

  张飞哼哼嚷着,忽地双手一抹棋盘,将那枰上的棋子混了个乱七八糟,黑白子混淆一处,叮叮当当还掉了一地。

  他放声大笑:“哈哈,关老二,我看你怎么赢!”

  关羽青了脸,抓起一把棋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张飞哪里肯妥协,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抓住棋子投掷。霎时,亭中棋子飞舞,犹如满天星雨,里中夹着两个粗莽男人的吼叫声,亮晶晶的黑白子飞出了亭子,还滚在诸葛亮的脚边。

  诸葛亮站在亭下,瞧着这两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神竟像个孩子似的打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两人听见咳嗽声,握着棋子扭过头去,正瞧见亭外遒劲老梅后的一袭白衣,红的梅花和白的衣襟互相映衬,煞是好看。

  “啊,军师!”张飞将棋子往枰上一丢,脸上立时现出了欢欣的笑容。

  诸葛亮抬步上了亭台,笑道:“二位将军好雅兴!”

  关羽搡了张飞一把:“别提了,跟这小子下棋,有什么雅兴,还是改天与军师对弈吧!”

  诸葛亮点头一笑:“云长棋艺精湛,亮甚为佩服,改日定要讨教一番!”他拂开石墩上的棋子,稳稳地坐了下来。

  关羽仄身从背后的一面小案上拿起一只信袋:“这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益州急件,军师过目!”

  诸葛亮掏出信袋里的一片竹简,信并不长,须臾便即看完,他捏着信沉吟,眉头却锁紧了。

  关羽说:“大哥还困在雒城,两百多日了,竟就是攻不下来,上月来信说是雒城难攻,今仍围之,今日的信还是这么说,似乎这信就没改过!”

  “什么鬼城,半年多也攻不下来,有天王老子在守?”张飞粗声粗气地说。

  诸葛亮微一叹:“主公孤军深入,辎重不济,军粮皆靠仓廪野谷,时间拖得越长,刘璋准备越充分,对我方越不利。久围雒城不下,对方后援一旦奔袭,或者坚壁清野,驱民四避,主公恐怕很难撑持下去了。”

  诸葛亮又看了一遍信:“霍峻独守葭萌关……算算看,自主公离开葭萌关攻克涪县,霍峻便屯守后方关隘,竟一年有余了。”

  张飞由衷地赞道:“霍仲邈好不英威,大哥率主力南下,他独自守关待命,兵力微薄,而乃不辱军命,我好生佩服!”

  诸葛亮皱眉道:“主公说张鲁遣将南下经略益州,霍峻告急求援,奈何主公分身乏术,不能回师驰援,战局越发混沌了。”

  张飞嗤之以鼻:“张鲁这个混账,他这是趁着我们和益州交锋,想趁乱分一杯羹!”

  诸葛亮担忧地叹息:“而今前有雒城之阻,后有葭萌之危,主公进退维谷,再拖宕下去,只怕会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故。”

  关羽忧心忡忡地说:“军师,你看我们要不要增援益州,为大哥解围!”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轻轻摇头:“暂时不用,主公信里并无增兵之意,想是尚未到万难之境。不过,且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他看住关张,正容道,“云长,翼德,烦你们翌日校点精兵,做好随时入蜀的准备!”

  “是!”两人都合手一拱。

  诸葛亮把信轻轻地放下,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枝丫参差交错的梅树掩映着石子长路。那路上急急忙忙跑来一人,路太湿滑,他跑得又急,一步一蹀躞,两步一踉跄,满身都溅起一溜溜的雪水。

  “先、先生!”修远喘着气冲到亭边,扶着柱子大声咳嗽。

  “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诸葛亮站了起来。

  “了不得了,我刚才本在屋里……夫人,夫人赶来……她说主母执意回江东,还把公子也带、带走了!”

  诸葛亮大惊失色,关张也是震惊,张飞跳着脚地奔向修远:“你说什么,她把阿斗带去江东?”

  “是……”修远捶着胸口,“她说要回江东,再不回来了……”

  张飞瞪眼咆哮:“好个无情无义的娘们儿,走就走,还把我侄儿也带走!”

  诸葛亮急声道:“二位将军,速去阻拦,无论主母肯不肯留下,也定要把公子抢过来!”

  一向稳重的诸葛亮说出的话也决断不留情,关张二人知道事态严重,飞身跳下亭台,狂风般冲出去,张飞还一路狂呼:“来啊,备马,所有亲卫一起出动,随我去救公子!”

  诸葛亮也等不及了,一把捏紧羽扇,跟着关张飞跑而去。他步子迈得很大,心中又焦急万分,湿漉漉的路绊得脚步不稳,几次险些一跤摔倒,却是全然不顾,只顾闷头奔跑,撞得迎面过来的仆役闪避不及,这不顾一切的狂奔与他素日的持重冷静竟截然不同。

  到了门首早有快马准备,关张两骑已率了一队亲卫奔得远了,他也不知劳累,竟如武将般一跃跳上马背,狠狠一抽马尾,随着关张的蹄尘紧紧尾随。

  转过一条街,便到了刘备府,却打听得孙夫人原来已去了江边,众人都急得满头汗。关羽吩咐水军立刻备船,倒转马头,与张飞以及亲卫侍从迅速驰到江边。

  狂风骤雨般疾驰到了江岸,却见一艘大船刚刚起锚,船帆高张,顺着风势推涌波涛,离那岸边越来越远。

  “嫂嫂!”关羽在岸边高声呼喊,可任凭他叫破喉咙,船上却没有一声回应。

  张飞气得在马上猛甩马鞭:“臭娘们儿,无情无义,把我侄儿还回来!”

  关羽着急得一个劲地骂水军校尉,好不容易才见荆州水军行船来岸。一行人跳下马,疯一般地跳上船,关羽和张飞竟然亲自起碇,恨不得下了水去推船。

  “你们看!”诸葛亮忽然叫道。

  众人惊异,顺着诸葛亮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大船的一侧竟漂着一艘小舟。舟上一人银盔银枪,手中长枪一撑舟板,借力反弹,飞身跃上大船甲板。

  “是子龙!”张飞跳起身欢呼。

  船上霎时一派喧哗,赵云持枪左右穿插,与那船上侍卫打了起来,不过数招,便打得满船侍卫跌足倒地,竟无人能阻他锋芒。忽有一个女人钻出了船舱,怀里搂着一个小孩,指着赵云谩骂,似乎是孙夫人在训话。赵云却不卑不亢,始终不曾屈服于孙夫人的威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孙夫人抽出长剑,竟要与赵云对决。

  “划快点!”张飞在甲板上暴跳,一会儿冲去把住舵,一会儿拔出剑在空中抽插,一会儿满口飞着脏字眼儿。

  两船越来越近,十来艘荆州水军艨艟战舰开出水寨,渐渐对那大船形成了合围之势。当此之时,江风寒烈,铅云低垂,风帆鼓鼓振荡,竟大有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嫂嫂,将侄儿还回来!”关羽扬声高呼,两船稍稍合并,船身轻碰,冲力撞得两船轻轻摇晃。

  孙夫人紧紧护住阿斗,环顾周遭,荆州水师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艨艟战舰上的水兵手持铁索利器,大有飞索上船之意。

  “你们想杀了我吗?”她怒目圆瞪,纵在险境,仍是傲气十足。

  诸葛亮在船头深深一拜:“我等闻知主母返回江东,特来给主母送行。另外公子不宜随主母而行,望主母暂留公子!”

  “送行?”孙夫人仰头大笑,“好不虚伪的说辞,明明是来逼我,却装了个欺诈的脸孔,真是恶心得紧!”她凛然怒道,“我告诉你们,江东我回定了,阿斗我也要带走!”

  诸葛亮很冷静:“那么请问主母,欲带公子走是为何,主母又为何忽然想回返江东?”

  孙夫人冷冷道:“江东是我家,我想回就回,需要军师大人许可么?至于阿斗,他是我子,做娘的带儿子回家,犯了哪条王法?”

  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主母差矣,诸葛亮何敢阻挠主母归家,主母心系故园,欲探访桑梓是人之常情,然则,主母断不可带了公子走。公子乃主公骨血,一身干系重大,当年当阳之难,赵将军身负公子,从万军中杀出重围,才保有了主公这唯一的血脉。后来甘夫人临终殷殷,将公子托付于我等,叮嘱我等必要上心佑护,不可须臾懈怠。可怜公子前遭兵祸,后遇母亡,孰人不怀怜惜之情,孰人不生慈哺之心,望主母体恤主公血脉得之不易,看在夫妻情分上,留下公子。我等当深感夫人厚恩!”

  一席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丁点的激烈情绪,而话中却套着话,孙夫人怎能听不出来。诸葛亮是说自己不是阿斗的亲母,甘夫人当年临终托孤,也不是托给自己,自己没有权力养阿斗。若一意孤行带了阿斗走,竟像是要绝了刘家的后胤。

  她听得心寒,深觉得自己被诸葛亮看低了人格,脸色刷地变白:“诸葛亮,明说了吧,你想怎样?”

  “请主母留下公子!”诸葛亮字字如金音。

  孙夫人死死地盯住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上的雾气随风摇荡,诸葛亮沉静的脸浸在蒙蒙的雾里,仿佛绰约的月光。都说诸葛亮是美男子,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可恨呢,她挑起眼睛说:“我若是不答应呢?”

  诸葛亮轻轻叹息:“孙刘两家联盟交好,何必兵戎相见!”

  诸葛亮并没有正面回答孙夫人的问题,可这两句话却彻底道出了结局,孙夫人霎时觉得心中无限悲凉。她想着自己远嫁荆州,几年过往,既锁不住丈夫渐行渐远的心,又不能得到这些僚属的真心尊敬,到头来,心灰意冷想要归家,还被人逼得无路可退。

  她望着诸葛亮,咽下一口悲酸的气,昂起脸说:“好,我可以留下阿斗,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主母请讲!”

  孙夫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亲自上船来接阿斗,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

  刹那寂静,唯听见江风飒飒连绵,高耸入云的桅杆不住地摇晃,发出嘎拉嘎拉的颤抖声。

  “军师,不可去!”关羽悄悄扯了扯诸葛亮的衣服。

  诸葛亮深沉了一口气,他向前迈去一步,声音清朗而干脆:“好!”

  “军师!”关张二人同时急呼。

  诸葛亮对他们宽慰地一笑,羽扇紧一握,大步走向船边,对面船上将一块很宽的舢板搭过来,他一步踏上去,对面的水手一拉他的手腕,脚步颠颠一跑,便跳上了甲板。

  “军师,你……”赵云见诸葛亮不顾危险亲自上船,又急又忧。

  诸葛亮轻抚他的肩,向他笑着摇摇头,转身对孙夫人一拜:“主母!”

  孙夫人怀里的阿斗本来心里正在害怕,乍见诸葛亮来了,瘪了嘴巴哭道:“先、先生……”

  诸葛亮对他柔声道:“公子不哭,先生带你回家!”

  孙夫人道:“你跟我来!”她牵住阿斗,反身进了船舱,诸葛亮并不犹疑,跟着她迈了进去。

  船舱不高,舱顶仿佛一个倒扣的锅,压得光线弱了下去,孙夫人倚着舷窗而站,手还紧紧拉着阿斗,就像是在抓住某种流沙般不能握实的东西。

  诸葛亮在她身后站住,却隔了一段距离,舱里没有人,猎猎江风击打在舱外,仿佛要将这船掀翻了。他们就这样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似乎沉入了深不可知的江底,漫涨的水遏住了彼此呼喊的声音。

  很慢地,孙夫人转过了身:“你果然有胆气,竟敢只身上船,你不怕我杀了你么?”她持剑的手向上轻举,一抹寒冷的剑光映在诸葛亮清峻的脸上。

  诸葛亮毫无惧色,淡然一笑:“主母不会!”

  剑在空中发出寒光,孙夫人扬起了冰冷的笑:“你这么笃定?”

  “亮相信主母!”诸葛亮很平静。

  孙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剑却慢慢放下:“你既有胆量孤身上船,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和刘玄德有两年之约。当日他入蜀前,我曾与他约好,若两年之内,他还不来接我,我便会离开他!”

  这是诸葛亮根本想不到的,他刹那间讶然,饶是他睿智明断,也无法应对这个古怪的夫妻约定。

  孙夫人酸楚地笑了一声:“如今两年之约已到,可他仍然音信全无,我便知道,他早已把我忘了。他既绝情至此,我又何必强留,成他厌弃的累赘呢?故而我才去信江东,请我兄长遣船来接我,这便是我离开的缘由。”

  诸葛亮努力梳理着那纷乱的心绪,温言劝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后百事纷扰,而今又战事吃紧,并不是要遗弃主母,请主母休要错疑主公。”

  孙夫人摇摇头:“你不用为他说话,”她起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我素来好强,无论何事都不肯输于别人。我曾经发誓,嫁人一定要嫁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怜,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可我万万没想到,尽管我如愿以偿,却换来这般结局……”她哽了一下,眸中泪光一闪,又被她顽强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几年,若不是为孙刘联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漫撒目光,缓缓地盯着诸葛亮,“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虽然我是你们的主母,你们却从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当外人,也许心里常希望他休了我!”

  “主母……”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孙夫人朝他摇摇头:“我虽谈不上贤淑温良,也别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妇人。有些事情,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明说。”

  她稍稍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我是个女人,虽然自小习武,却没有男人家的英雄胸怀,我只想嫁作人妇,为丈夫怜惜疼爱,享一享寻常夫妻之乐。可天不遂人愿,他刘玄德当初娶我原本是为荆州,后来忍受我,还是为荆州,说到底,他之视我只为联盟之带,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觍脸强留,既遭他的嫌弃,又损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并不是要破坏孙刘联盟,而是不想再过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诉他,我虽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但孙刘联盟仍在,让他尽可放宽心。”

  仿佛微风拂冈,长草起伏,心底霎时无尽感慨,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语。他自信谋略机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这样一个有见识明大理的女人,为什么过去竟从未真正识得,现在匆匆瞥见冰山一角,却是山长水阔,别离在即。

  “主母!”诸葛亮郑重地拜下,“请留下!”

  孙夫人看向诸葛亮,那张诚恳的脸上没有伪善的机诈,只有让人感动的真挚,她叹道:“你虽机心重重,到底是一个君子,可惜而今劝留已晚了。”

  “主母还是留下吧!”诸葛亮再次恳求。

  孙夫人含笑摇头:“他当初不要我,让我丢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让他丢面子,我们扯平了。他刘玄德是大英雄,当有博大器量,总不至于被老婆休掉,便要提兵来算账吧?”

  诸葛亮听她调侃的语气里蕴着决绝,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孙夫人俯身牵住阿斗的手,抚摸着他还挂着眼泪的脸:“阿斗,娘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么?”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没听懂孙夫人和诸葛亮在说什么,加上心里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和稀饭似的嘈杂。如今听见孙夫人问她,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娘回家,阿斗也回家,我们一起走。”

  孙夫人心头涌上一阵悲痛,她忍悲笑道:“娘不是回荆州的家,娘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里,阿斗能去么?”阿斗眨巴着眼睛。

  孙夫人几乎便要落泪,她搂住阿斗,在怀里轻轻哄了一会儿,想着几年朝夕相处,虽非亲生胜似亲生,一朝离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怎不让她伤情悲慨。哀凄叹息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放手,将阿斗推到诸葛亮身边:“快带他走!”

  “娘!”阿斗冷不丁被孙夫人推开,晕头转向的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拉住诸葛亮的衣服。

  孙夫人背转身,哑着嗓子叫道:“走!”

  诸葛亮整好衣冠,对孙夫人隆重地长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迈出了船舱,身后“当啷”一声脆响,是孙夫人手中的长剑掉落。

  正在舱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赵云见诸葛亮抱着阿斗安然出舱,兴奋得跳跃而来,声音激动得没了个章法:“军,军师,你可出来了……”

  对面船上顿时爆发出轰鸣如雷的欢呼,张飞抱着桅杆,猴子似的蹿上蹿下,炸雷般的声音甩入了渺渺江雾:“军师出来了!”

  诸葛亮与赵云踩着两船之间的舢板,跳入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波浪般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战舰缓缓让开水道,那大船的彩绘鹢首荡开波浪,压着江水驶了出去。

  张飞冲来拽过阿斗,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吓死你三叔了!”他搡着诸葛亮,“军师,那娘们儿对你说什么了,你可用了什么巧计才让她放了侄儿?”

  诸葛亮静默地一笑,却不说一句话,他举目一眺,大船已行得远了,朦胧江雾缭绕了行船的轮廓。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能看见那屹立船头的纤细身影,渐渐被亘古涌动的江水吞没了,犹如被过往的时间湮没的一段记忆,就这样过去了……

  叮叮当当的清越之声联翩作响,仿佛敲在结冰水面的一枚玉珂。诸葛乔悄悄地抬起头,原来是风过路,牵起檐下铁马,那空幽的响声不绝如缕,像牵连的呼唤,余音袅袅地飞向远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个粉衣侍女身后,嗅到侍女身上柔软如花果的清香,迷迷糊糊仿佛饮了米酒。他觉得脸上烧出一片红,把头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边起起伏伏,那儿像有弯弯的一窝水,总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为有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她微笑着凝视自己,笑容里像浸了一钩洁白的月亮。

  “婶婶,”他下意识地呼道,忽然又觉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黄月英却并不介意,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仿佛被冰滑的水草覆盖,诸葛乔心里酥麻酥麻的。他没敢看黄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见有一小片绿茸茸的落叶,嫩生生仿佛婴孩的脸,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绕开脚步。

  黄月英牵着他往内堂走,和气地问道:“你今年是多大?”

  “十一。”

  两人走进屋里,当中的围屏软榻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两条腿耷拉下来,晃晃悠悠像没熟透的果蒂。她认真地咬着指头,白瓷似的脸蛋上总是晕着病愈的桃红,竟似润在皮肤里的胎记。

  她真像一枚才结了花苞的果子,诸葛乔想,他见那小女孩儿盯着他目不转睛,脸又红了。

  “这是乔哥哥。”黄月英轻轻地推了推诸葛乔,又指指诸葛果,“这是果妹妹。”

  原来她真的叫果!诸葛乔惊喜起来,他礼貌地称呼道:“果妹妹。”

  诸葛果瘪着嘴巴,她不肯喊哥哥,翻翻眼睛,木头似的噗通倒在榻上,黄月英一把将她提起来:“真失礼!”

  诸葛果却耍赖似的卧在黄月英的怀里,从母亲的衣襟背后悄悄打量诸葛乔,看久了,还吐出舌头做鬼脸。

  黄月英无奈道:“她被她父亲宠坏了,真不懂规矩!”既提到诸葛亮,便不得不解释一番,“你二叔事务忙,晚些才回来见你。”她也没有改换称呼,顾虑着孩子需要一个适应阶段。

  她将诸葛果抱下地,说道:“你这一路一定累坏了,我带你去房里,先好好歇一歇。”

  诸葛乔唯唯地答应,他又随着黄月英走出去,这一次却还跟着一个诸葛果。诸葛果一只手牵着黄月英,一只手却淘气地去扯诸葛乔的腰带,每当诸葛乔回过身来时,她又若无其事地缩回来,等诸葛乔转过背,她又在腰带上攥一下。

  诸葛乔的房间到了,两个侍女正在屋里收整,见黄月英来了,停了手躬身行着礼。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黄月英说。

  诸葛乔暗暗看了看,里外两间,用屏风隔断,很干净整洁,家什不多,甚少富贵之气,像一方刚凿好的松木匣子,还存留着淡淡的木香。

  黄月英和蔼可亲地一笑:“你先歇着吧,晚膳时我再来叫你,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一定别客气。”她其实看得出孩子的拘谨,想先给他卸下一些负累。

  诸葛乔又是唯唯应承,他像温顺的羊,一声驳议也发不出,只是同意。

  黄月英牵着诸葛果出去,诸葛果走在门边,还回头翻眼皮,诸葛乔不生气,他反而以为有趣。

  “公子要歇下么?”侍女柔声道。

  诸葛乔听着她软绵绵如羽毛的声音,便想睡着了,他打了半个呵欠,慌忙解释道:“我不睡,不睡……”

  可不睡觉又的确无事可做,他便坐在书案前,案上放了几卷书,他翻了翻,想认真读上两行,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线牵去了别的地方。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简,简上无字,光滑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哥哥诸葛恪送给他的留念。竹简为诸葛恪亲手所削,诸葛恪说,若是将来诸葛乔不愿意待在荆州,就把这竹简寄回来,他收到竹简后,一定想方设法接走弟弟。

  为了他过继给诸葛亮的事,诸葛恪曾和父亲吵了一架,脸上挨了父亲一巴掌。诸葛恪挨了打还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要率军扫荡荆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来,父亲只好把诸葛恪锁在屋里,逼着他面壁思过。

  临别前,诸葛乔给父亲母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想哭,可父亲不准他哭。父亲谆谆地告诉他,这一趟去了荆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二叔二婶,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断断不能存了见外的心思,我们诸葛家风气醇厚,可不能让你败坏了。

  话说得很重,诸葛乔不敢不答应,他把脸压在冰凉凉的地板上,眼泪全压了上去,抬起脸时,泪已半干了,地板上却余留着深色的水痕。

  他于是告别亲生父母,乘着船溯江西上,一阵江风被抛去船尾,又一阵江风扑向船头,一行行飞鸟掠过江面直入云天,那飞天的痕迹像留恋家园的柳枝,努力地牵着游子的心,却牵不住游子渐行渐远的脚步。

  天黑尽了,苍穹间星河闪耀,冰轮清冽,诸葛亮终于回来了,那时诸葛乔和黄月英母女待在一块儿,娘仨正在闲话。诸葛果对诸葛乔很好奇,像对待刚进家的小猫小狗,想亲近又怕被伤害,便躲在母亲身后一面打量他,一面拨弄他,不是伸脚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带,拧他的衣袖,惹得黄月英又是拽又是训。

  门开了,诸葛亮站在那一束明亮的月光里,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里朦胧的倒映,仿佛薄雾里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诸葛乔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心里是一个称呼,唇齿间是一个称呼,彼此纠缠在一起。

  “乔,是么?”诸葛亮温和的声音被月光染了亮泽。

  诸葛乔想起自己竟还傻坐着,他慌忙起身要行礼,却被诸葛亮摁下了肩膀。那柔软的白羽扇拂在脸上,像午后的微风,凉丝丝的。

  “爹爹!”诸葛果扑入了父亲怀里,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两边脸上分别亲了亲,“有没有惹娘生气?”

  诸葛果仰起脸:“我很听话!”她凑近了父亲的耳朵,悄悄道,“爹爹,家里来了一只小羊!”

  诸葛亮被她逗乐了,他对诸葛乔柔和地一笑:“还惯么?”

  诸葛乔结结巴巴地说:“惯,惯……”

  孩子的紧张像温水上开出的白泡沫,却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可爱,诸葛亮和气地叮咛道:“既来了这里,便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不舒坦,尽管说出来,不要生分才好。”

  诸葛乔诺诺地说了一声“是”,果然像一只温柔的小羊,诸葛亮瞧着这个男孩,温润得像个女孩儿,很像诸葛均小时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黄月英问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诸葛亮摇摇头:“没有,我不能待久,军务紧急,我是抽空回来看看,累你多照拂乔儿,我立时便要走,他们还在等我。”

  黄月英又是无奈又是疼惜:“真是劳碌命!”她抱过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诸葛亮对家里人微微笑一笑,也不停留,转身出了屋。

  这一来一去仿佛眨眼之间,诸葛乔甚至觉得诸葛亮根本没有来过,刚才那一幕只是瞬息幻象,他发懵似的看着门后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一缕风在门轴上缠绕,听见黄月英说道:“你以后得习惯,他太忙,三五日不归家也是常事。”

  诸葛乔也不知自己要不要习惯,和继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还来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驹过隙。

  但他却从此刻知道了,他日后的父亲是个忙碌人,忙碌是诸葛亮灵魂里深刻的烙印,催迫着他的生命像御风般飞快度过。

  诸葛乔想出了神,没提防诸葛果在背后抓他的腰带,他猛地一回头,假装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诸葛果被吓住了。

  “小羊发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亲,却仍不舍地对诸葛乔眨眼睛。

  诸葛乔瞧见妹妹的顽皮,露出他离开家后的第一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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