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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草庐论辩,诸葛亮评官渡之战

  一只飞鸟从黄河岸边绝地而起,尖锐的鸣啼刺破了静默的苍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了。黄河水咆哮起来,滔滔水波飞卷而起,向着天空发出抗争的怒吼。

  饱含尘土的水汽蒸腾了,每一颗水分子都酝酿着战争的血腥味。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一骑快马从黄河岸边飞驰,骑手背插羽翎,身伏马鞍,是送急报的军中驿兵,他使劲地抽打着坐骑,催得战马更快奔腾。

  前方却有一支军队缓缓行进,黑滚边“刘”字大纛刀卷似的舒展在空中,那旗帜之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下是锃亮如阳光的铠甲。

  驿兵翻身下马,将怀里汗濡濡的信递上去:“加急战报!”

  马弓手捧过了战报,递给了主将刘备,信上粘了翎毛,印了封泥,刘备拆开了细细一看,便已是大惊,回头对军中主令的将官命道:“传令三军,火速赶赴白马驰援!”

  张飞驱马上前:“大哥,什么事?”

  刘备一面把战报交给他,一面策马而行:“曹操本驱向延津,突然轻骑杀往白马!”

  张飞把战报一合:“乖乖,我们被曹操骗了!”

  刘备号令三军立即开拔,心里恼恨地骂了一声。他早该知道曹操用兵出奇,善于声东击西,偏偏被啄了眼,生生地被骗了个精光!

  其实,不是他们被曹操欺瞒,是袁绍的几十万大军都被曹操骗了。袁绍倾全力与曹操争北方,遣名将颜良率军围攻东郡太守刘延,把白马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势必要撕破曹操领地的第一道防线。曹操却不急向白马增援,反而突兵延津渡口,做出要北渡黄河袭击袁绍后方的态势,似要来一出围魏救赵,袁绍闻讯后,为一举歼灭曹操主力,一面让颜良坚守白马,一面率大军西应。

  可原来这一切只是假象。

  在延津做出渡河姿态的只是疑兵,曹操早已暗遣轻兵直奔白马,而此时,袁绍的大军还在向延津集结,围攻白马的颜良部正沉浸在势在必得的胜利幻想里,压根没有想到危险正从背后悄悄逼近。

  待得真相浮出水面,一切都晚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很小的疏漏便会带来数十万人的丧命,这场仗在袁绍下令西进延津阻截曹操主力时,就已经结束了。

  刘备赶到白马时,便知道他挽救不了败局了。

  两支军队在白马城下堪堪相遇,袁军没料到曹军会从背后杀来,那犹如一柄悄悄插入背心的钢刀,袁军阵脚像嚼烂的麻,一直收不住溃烂的势头。

  袁军持掌军令的军官疯狂地砍掉后撤将士的脑袋,血像盐井里喷出的气,“突突突”,伴奏着军官神经质的吼叫,刺耳又恐怖。

  在这难堪的混乱中,中军大纛却始终屹立不倒,那是一支军队的标志,是主将的所在,旗不倒,军队还有胜利的希望,旗若倒,军队一定溃败。

  曹军骑兵是成三角的锥形,袁军却是密集排列的方阵,曹军这种三三三相互配合的骑兵阵法源于秦,威震天下的秦骑兵便是三骑一列,前后左右紧密配合,一队落马,另一队立即补上缺口。那锋利的三角顶是曹军突入对方阵营的尖兵,仿佛狼牙,能撕碎任何敌人的咽喉。

  曹军从侧翼突入了袁军阵营,三角阵一般不从正面进攻,往往是从左右两边撕开敌人,而密集方阵最薄弱的地方也恰恰在侧翼。

  “弩!”袁军发令的将官喊得咽喉充血,手中的号令旗用力地挥舞,险些折断了旗杆。

  一切都是仓促的,袁军弩兵本来是面对白马城,现在却要转过身来。袁军太大意了,他们在白马城下待得太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种胜券在握的骄气懈怠了向死而生的战心。

  阵营布得过于密集,弩兵转身时胳膊腿脚撞做了一团,他们吵吵嚷嚷地彼此埋怨,好不容易排成三列,前排跪下,青铜盾牌一面垒着一面地叠上去,很快形成了一堵光闪闪的铜墙。倏忽,成百上千的弓弩吐着仓皇而愤怒的火焰,贯穿了曹军骑兵胸铠,数十名骑兵被强弩射飞出马背,狂涌的血喷向天空,人死了,战马却还在往前冲锋。

  三丈长的铁矛从盾牌缝隙间伸了出来,冲锋在最前的战马收不住势头,长矛直直地刺穿了战马的胸腹,战马哀号着向前一倒,把骑兵摔入了袁军阵列中,等着捡漏的袁军士兵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利索地滚出去,血也跟着泼了很远。

  袁军中军大纛依然烈烈招展。

  曹军骑兵忽然分成了两个三角形,从其中一个三角阵里飞出一骑,像是从汪洋里溅出的一滴水波,战场之上太混乱,看不清他的脸,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把身子压在马背上,长刀压着手臂,刀便擦着袁军士兵的头颅扫过,随着刺耳的铠甲碎裂声、骨骼折断声,过路处,一排又一排的袁军士兵倒了下去,可他还在向前冲,甚至已将同伴抛得很远。

  他要单枪匹马杀入中军?

  那人已杀到弩兵阵营前,数十支强弩从耳际飞过,荆棘丛似的长矛封住了去势,矛尖的光倏地一闪,他一拉战马,战马一声嘶鸣,俄而仿佛被飞天之力拉扯住,腾空而起,持刀便是一击平挥,铜盾牌裂了一条缝。片刻,“咔咔咔”的金属爆裂声此起彼伏,无数面盾牌碎成了两块,一线血从盾牌后喷出来,而后,前排的弩兵仰面倒下,胸口是清晰的刀劈伤口。

  头顶上是模糊如闪电的一道影子,那人跃马飞过了弩兵阵营,飞驰的马蹄甩开了身后追击的袁军士兵,他举起了长刀。

  袁军中军大纛向后微微一退,似乎不敢相信有人竟敢冒险杀入主将旗下。

  那骑手猛地大喝一声,那烈烈如暴雷的吼声惊得护卫中军主将的马弓手心胆俱裂,腿肚子发颤,手中的刀怎么也举不起来。

  战马人立而起,明亮的铠甲逼暗了中军大纛的色泽,那一瞬,那将军仿若战神降世,从高远深沉的天空飞临而下。

  刀光劈裂了战场的尘埃!

  战场上一派可怕的死寂。

  中军大纛下的副将以为下雨了,总有水溅在脸上,他抹了一把,水又淋上来,他举起手看了看,黏糊糊的,不是雨水,是血。

  骇人的惊恐仿佛野狗的牙齿,在副将的心里啃噬,他惴惴不宁地扭过头,一股张狂的血还在向上冲。主将的坐骑上是一具无头尸体,须臾,无头尸体直坠下马。

  那颗头颅在天空旋转,甩出的血线在空中刮拉着滑稽的弧线,头盔已掉落了,砸在某个士兵的脸上,那斩杀主将的骑手一伸手臂,一把揪住头颅的发髻。

  “颜良首级在此,汝等不降乎?”

  声音轰隆阔远,上万袁军鸦雀无声,威震河北的名将颜良居然以这种方式死去,他几乎没有还手便被对方斩掉了首级。这种死法太窝囊,铁血沙场的战将马革裹尸是必然的命运,死得不明不白却是耻辱。

  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袁军都像被抽了一鞭,大面积地开始溃败,刀戟不要了,头盔不要了,旗帜不要了,能丢的都丢了,不能丢的只有命。

  被袁军后军挡在外围的刘备惊呆了,当那将军杀入中军,立马斩首颜良,他便认出了他。

  “二哥!”张飞直起脖子狂呼。

  周围是嘈杂的败军之声,败退的军队如没有节制的洪流,将他们推拥着向后退,张飞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溃逃的士兵挡了回去。

  刘备便这么回头看一眼,被迫退后一步,他看见那将军立马战场,锋利的长刀把天空也戳得血迹斑斑。他越走越远,将军已变成了一抹红色剪影,却听见一片亢奋的欢呼声。

  “关将军神勇!”

  刘备的眼泪没出息地滚出来,他觉得自己可笑,像个傻子,战场上烈风扫荡如车轮,催得泪水更加澎湃。

  袁绍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一颗心才踏实了。回头望去,黄河南岸一片血红,似乎是官渡一带仍在熊熊燃烧的火,再看看身边,寥寥数骑,皆灰头土脸,萎靡不振。他南渡黄河时的几十万大军仿佛都成了乌巢上空的烟灰,风一吹,全散得没了影。

  他袁绍踌躇满志,本来想挥师南进,定鼎中原,掐他曹操如掐蚂蚁,到头来,是曹操掐他如掐蚂蚁。

  他占据河北四州,兵精粮足,文臣武将数不胜数,偏偏输给曹操。曹操和他比起来有什么,除了手里有个傀儡般的天子,兵不及他众,粮不及他多,为什么老天帮曹操不帮他。当年他一把火烧了公孙瓒,今日曹操又对他烧了一把火,也不知是不是报应。

  袁绍沮丧地坐在岸边,痴想着自己也许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等梦醒了,一切又恢复从前,他还是逍遥河北的袁本初,拥控弦数十万,视曹操等各方诸侯为粪土。

  有人骑马来了,来的是刘备。

  袁绍没精打采乜了刘备一眼,目光幽幽地扫在刘备的脸上,有很浅的白光从刘备的鼻梁上抹下来。他忽然觉得刘备是扫把星,他去哪里,哪里便没好运,他投效公孙瓒,公孙瓒被火烧死;他依附徐州,陶谦一命呜呼;和吕布称兄道弟,吕布命丧白门楼;现在又来祸害自己,他最应该投效的人是曹操。

  “明公!”刘备拜道,声音带着同情。

  老子不稀罕你的同情,袁绍很恼恨地想,可他没力气发火,官渡的火太大,把他烧得毫无脾气。

  刘备劝慰道:“明公勿忧,胜败常事,河北尚在,还可以重来。”

  袁绍衰弱地摇摇头:“累了。”他叹了口气,“曹操这一胜,气焰高涨,再想赢他难也!”

  “官渡只为一战,犹如对弈,起子错了,并非终局。曹操倒行逆施,倾轧朝廷,天下诸侯不顺者十有八九,曹操凭一胜何能势压天下!”刘备的语气揣着韧性。

  袁绍苦笑:“我与曹操在官渡激战,天下诸侯作壁上观,你看谁伸出援手了,都是一帮骑墙的小人!”他吐了一口,唾沫却绵软无力,摔在脚边,很像他失了壮怀激烈的英雄心。

  刘备筹划道:“备以为曹操如今全攻北方,后方空虚,我们若绕至曹操后方,使其首尾不顾,疲于奔命,可否补缺官渡之败?”

  “后方……”袁绍昂起了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捶了捶手,“玄德说下去。”

  刘备道:“汝南一带强寇出没,一直是许都隐患,若能勾连强寇,则是在曹操后方插入一刃。再有荆州北毗许都,若是能南连刘表,得此两援,岂不如虎添翼!”

  袁绍被说动了:“果然,玄德所见甚高。”他思忖一霎,“只是,该遣谁前往荆州?”

  刘备沉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如若明公不弃,备愿不辞万难,奔赴荆州,连和刘表!”

  袁绍看了刘备半晌,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刘备在大败之际提出南下荆州,是为另谋出路,还是出于挽回败局的忠心呢?袁绍总觉得自己掌控不了刘备,虽然刘备伏拜在他帐下,对他恭恭敬敬,不违逆不犯上不抵触不龃龉,可袁绍始终心里不踏实,他便是和刘备同案同席,也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遥远。

  刘备这个人天生有做君主的气质,谁也收服不了,只有他去收服别人。

  可他刘备算什么,他即便离开河北,不过能带走一个张飞,哦,张飞本来就是刘备带来的;他即便去投靠刘表,刘表是何等人物,会容忍这么个鹰鸷人物居于重位吗?不如放他走,自己得利,也收了人心,反正刘备走不走于大局毫无影响,他留着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袁绍打着官腔说:“难得玄德苦心谋划,罢了,相烦玄德走一遭。”

  刘备本来紧张得提起来的心缓缓沉下,他还是没有特别的表情:“谨遵明公之令!”

  袁绍坐在地上,看着刘备缓缓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说:“玄德,你二弟关云长在曹操处好不风光!”

  刘备的背微一颤,他回过头,笑得极妥当:“明公适才是在说云长?我许久没有他的音信了。”他一拱手,飞身上马,马蹄敲着岸边的长草,渐渐远去。

  袁绍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刘备的背影像深寒的潭水里舀出来的冷色调,袁绍打了个寒战。

  发生在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击毁了袁绍定鼎中原的野心,为曹操统一北方奠定了基础。北方两强旷日持久的对决,以曹操的大获全胜告终,历史又把一个名字镌上了牺牲的祭坛。

  董卓、李傕、郭汜、杨奉、韩暹、刘虞、陶谦、吕布、张绣、公孙瓒、袁术……即将被刻在失败者簿录上的名字是袁绍。

  官渡的硝烟还未散去,刘备就踏上了前往荆州的道路,他算不清这是第几次动身前往一个新地方,从涿郡到洛阳,从洛阳到陈留,从陈留到幽州,从幽州到平原,从平原到徐州,从下邳到许都,从许都到冀州……如今又从冀州到荆州,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奔走,从满怀希望走向冷冰冰的失望,一次次以为温暖就在远方,一次次又被冷酷的现实挡了回来。他的足迹踏过了重重关山,条条河流,却没有哪一处能烙下自己的印记,那属于自己的家园在哪里,不在涿郡的大桑树下,不在徐州的泰山脚下,会在荆州吗?刘备不知道。

  他动身前往荆州后,在冀兖交界处悄悄等了几天,等着从曹操那里离开的二弟关羽。关羽获悉刘备在袁绍处,封书上告曹操,星夜兼程,赶赴兄长。

  那天风很猛很烈,刘备和一众人在郊野等候,静静地看着关羽策马飞奔而来,张飞第一个冲过去,先是一拳将关羽击倒,然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关羽带来了刘备失陷在徐州的家眷,麋夫人、甘夫人,以及两个女儿。女孩儿们害怕地看着父亲,眼底的陌生和刘备在徐州重逢她们时一模一样。麋夫人催着女儿们喊爹爹,女儿不肯,说:“他是坏人,他不要我们!”

  刘备沉重而湿润的心被女儿掷出去,摔成了无数片。这就是他刘备的悲哀,功业如水上飘萍,甚或得不到家庭的融睦。

  随行而来的人中,有一个是赵云。

  “子龙从何而来?”刘备当时问。

  赵云说:“公孙瓒兵败覆灭后,云一直漂泊无定,不期听闻将军在冀州,本欲前往依附,半道上获悉云长别曹操而追将军,故而结伴而来。”赵云说着给刘备拜下了,“主公!”这一声喊得刘备直淌眼泪。

  刘备握住赵云的手,患难之时始见真心,他如今潦倒如斯,到底还有一班人不离不弃,他也许终究将要辜负他们。待得他风烛残年,命衰如枯槁,仍在崎岖道路上艰难跋涉,他知道他们还会跟着他,仿佛云随风转,根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刘备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

  这一年,刘备四十岁了,不惑之年的他仍在惑着。

  荆州,你会是刘玄德的福地,还是葬身之处?

  官渡之战的战报传遍了九州,这场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战争在整个天下丢下一截燃烧的爆竹,士林学子、州郡政要、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有的为袁绍扼腕,有的为曹操叫好,有的生出嫠妇之忧,纷纷扰扰,吵吵闹闹,却无人能准确判断世事到底如何发展。曹操会统一天下吗?袁绍会东山再起吗?或者,还会有哪一个诸侯横空出世,会是江东孙权?

  隆中草庐里,阳光倾洒而下,在那面日晷刻度上缓慢行走,诸葛亮从屋后走出来,怀里捧着两只酒壶,却听见院子里的同学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袁绍败得何止窝囊,兵为曹操十倍,将为曹操五倍,竟被一把火烧光家底,愚蠢也!”崔州平拍着巴掌说。

  “袁绍家世殷贵,四世五公,又坐拥河北雄兵,但其只得虚不得实。曹公虽暂居下位,却外虚内实,一则携天子以令诸侯,名位为正;二则将帅听命,赴死力战,不惜性命。听说郭嘉为曹公定下十胜之略,乃道胜、义胜、治胜、度胜、谋胜、德胜、仁胜、明胜、文胜、武胜,有此十胜,何忧越不灭吴,汉不吞楚?”石韬侃侃而谈。

  孟建也点头道:“袁绍外宽内忌,刚而寡谋,帐下谋臣虽多,但都互相猜忌,勾心斗角,曹军未到,自己倒先内讧了!”

  “若不是他内部骚乱,不相体恤,如何让许攸夜奔曹操,献下破袁大计!”石韬跟着说,他把袖子拢了拢,嘘了口气。

  马良年岁虽小,值此议论世事的场合,从不怯场,他说道:“袁绍连个田丰都容不下,怎不有此大败?”

  崔州平补充道:“然也,欲举大事,贵在同体共生,袁绍帐下谋臣明为一体,实际暗相阻忤,早具分崩离析之象,焉得不败?”

  正在凝看日晷上移动日光的徐庶忽然笑道:“诸君果然高见,袁绍该请你们去做谋臣,纵有十个曹操,也当拱手伏败!”

  崔州平笑骂道:“徐元直又说风凉话,诸君速速动手,撕烂他的嘴!”

  崔州平提议刚出口,众人都跃跃欲试,有人挽袖子,有人搓手,有人顿足,有人龇牙咧嘴。

  徐庶向旁边一闪,正看见诸葛亮走出来,大呼道:“孔明救我!”

  诸葛亮避开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担当,诸君请动手,亮观战而抚掌也!”

  徐庶恨恨地瞪了诸葛亮一眼,一把抢过他怀里的两只酒壶:“来来,有好酒,诸位看在美酒的份上,饶了我这一遭,大不了我自罚三爵!”

  石韬指着徐庶呸道:“徐元直又使心眼,你这好酒的饕餮,分明是想多贪酒饮,反而装出受罚的委屈模样,更该打!”

  徐庶笑嘻嘻的:“那我便少饮三爵,免得广元说我使心眼!”他取来酒爵,给诸人斟满了。

  孟建举爵一尝,先赞了一声好酒,问道:“孔明以为袁曹之战如何?”

  诸葛亮给众人续着酒,浅浅一笑:“袁曹之战尽被诸君说全了,亮此时无话。”

  马良失望地叹了一声:“我还想听听孔明兄的高见,竟没有了?”

  诸葛亮仍是温和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曹操有磊落大度,袁绍比之于曹操,未战之时,气度已输了,此一战早在意料中,确实无甚话可说。”

  “如此看来,孔明以曹操为明主乎?”石韬酒浅,饮了一爵后已是面红如枣,说话也似打着漩涡。

  诸葛亮不说话,一爵酒放至唇边,轻轻一啜,便似蜻蜓点水。

  孟建高声道:“我以为孔明必以曹操为明主,凭孔明才干,若北上许都,曹公定会倒屣相迎!”

  崔州平也似窥破了某个秘密,欢喜地说:“然也然也,孔明经纶,纵然跻身荀令公、郭奉孝间,亦能大放异彩!”

  马良竟当了真:“孔明兄,你要去北方吗?”

  诸葛亮微笑着饮完了一爵酒,耳听着徐庶斩钉截铁地说:“都别胡猜,孔明不会去北方!”

  石韬斜过眼睛:“你何以见得?”

  徐庶凝视着诸葛亮,朋友之间彼此了然的目光仿若水乳交融,他清晰地说:“曹操是诸君心中明主,不是孔明心中明主。”

  诸葛亮把酒爵缓缓放下,语调沉稳地说:“知我者,徐元直也!”

  孟建有些不能置信:“为何?”

  诸葛亮平淡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曹操所行所施,非我所愿所赞,我之所求所欲,非曹操所想所念。”

  孟建叹息了一声:“孔明不赞曹公所为,乃心别有他志也。”

  马良却松了一口气:“孔明兄不去北方,我放心了!”

  崔州平奇道:“小马儿,孔明去不去北方,与你放不放心有何关系?”

  马良搔搔头:“我也不想去北方,孔明兄若能留下,异日我便可为孔明兄门下书佐,此生足矣!”

  崔州平大笑:“你真是诸葛亮的小跟班!我说你马家兄弟中邪了不成,小马儿成天诸葛亮长诸葛亮短,小小马也隔三岔五地往草庐跑,诸葛亮,快把这两个小娃娃收了!”

  一时众人都笑将起来,诸葛亮笑道:“我哪儿敢收马家公子做门下书佐,生生折杀我寿!”

  马良认真地说:“你们别笑,孔明兄是管、乐之才,能在管仲门下做书佐,我还被折杀了呢!”

  诸葛亮听马良将自己寻常的自比言之凿凿地说出来,不免有些感动。他自比管、乐,除了徐庶、崔州平始终坚信,石韬、孟建等人都当是玩笑话,石、孟诸人为他至交,能容忍他的张扬。学舍同学却不以为然,说诸葛亮狂傲得失了度,他还当管仲,管仲家养牛的庖丁吧!

  马良为了肯定自己的决定,却去问诸葛亮:“孔明兄,你说我能做你门下书佐吗?”

  诸葛亮一笑:“书佐官位太低,屈才了!”他缓缓地看住诸位朋友,“诸君仕进皆可至刺史郡守也。”

  石韬反问道:“孔明仕进如何?”

  诸葛亮笑了笑,目光如深湖幽静,却不说话了。

  “孔明有更高之位?”孟建半信半疑地说。

  诸葛亮慢吞吞地举起酒爵,感觉到众人注视着他的复杂目光,他莞尔一笑:“亮乃隆中一耕夫,仕禄在田产耳!”

  众人登时大笑,响亮的笑声中,诸葛亮饮下那一爵酒,双瞳似在酒中沉溺浸泡了,深邃得不能测度。

  草庐安静下来了,唯有门前溪水潺湲流淌,像吟在耳畔的一声喟叹,悄然的风像个贼似的溜进来,把清淡芬芳洒满了院落。

  诸葛亮坐在廊下,看着诸葛均可劲地摇着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又“哗”的一声倾倒在地上,汪汪的清水像镶在地面的大小不等的碧玉。诸葛均兴致勃勃地踩了上去,双脚在水里淌来淌去,水花儿飞溅起来,仿佛一串串四处奔跑的珍珠。

  他瞧见弟弟的淘气,不觉得聒闹,反而以为有趣,不禁微笑起来,仿佛在观瞻一幅充满恬静乐趣的人物画。

  “孔明,”徐庶唔唔地喊他,他已有些半醉,四仰八叉地倒在走廊上,也不怕地上凉。

  诸葛亮没看他:“醉鬼说醉话,别躺在这里,进屋里去。”

  徐庶扯了一把他的后衣襟:“我哪里醉了,小看我!”他伸出手臂枕住头,也去看诸葛均玩水,“你大姐二姐都嫁人了,只有你们兄弟二人,难为你们了。”

  “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诸葛亮平淡地说。

  徐庶吹了一声口哨:“我以为这草庐缺一位女主人。”

  “女主人?”诸葛亮讶然,他回头看见徐庶笑得摇头晃脑,突然明白了,顺手从脚边捞起一只空酒壶,压在徐庶的胸口。

  徐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把酒壶“当啷”推翻了,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笑容是闪亮的光芒,从眼角飞向整张脸:“孔明也会害臊?”他一骨碌坐起来,“我可是说真的,你可不知,这四里八乡没出阁的女子,都想嫁进草庐来,你任意挑一个吧,或者一并娶了!”他笑得格外开怀,还拍起了巴掌。

  诸葛亮故意把脸色沉下:“徐元直,早知便让崔州平撕烂你的嘴!”

  “人家的好女子可都拿你当如意郎君,以为能嫁给诸葛亮是至福,你别不相信!”徐庶越说越起劲。

  诸葛亮哭笑不得,忽而却低低一叹,轻浅的忧郁在明澈的眼底缓缓沉没:“嫁给诸葛亮未必是福气。”他岔开话题道,“元直,过了农忙之季,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徐庶爽快地答应,他捡起那只空酒壶,搜来一支竹箸,“当”地敲了一声,合着铿锵有力的节奏唱道:“王将有命,赐我麴醪。今朝酩酊,明旦征召。钟鼓锵锵,雄骏骠骠。万里疆场,铁血漫道……”

  诸葛亮也举手轻轻磕击,跟着他唱道:“修我弁服,垂我旒旄。江水汤汤,载我周道。泰山峨峨,伏我固徼。陟彼章台,瞻彼门皋。大勇之壮,大仁之颢。伏兮伏兮,武休文昭……”

  歌声仿若飞渡关山的胡笳羌笛,是勇士鞍马下腾起的黄尘,是壮烈牺牲,是矢志不改,一夕之间,便已穿越千年。

  诸葛均被那歌声吸引,竟忘记玩水,听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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