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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六年离散,诸葛兄弟他乡终相逢

  刘备又败了。

  他第二次占据徐州,又第二次失去徐州,上天仿佛在和他开一个绝大的玩笑。打了败仗不丢人,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丢人的是曹操顶着南来犯境的袁绍几十万大军,掉头不顾,率军轻进徐州,三下两下就把他刘备打得落花流水。刘备知道,自袁绍克定北方四州,曹操便和袁绍剑拔弩张,双方迟早会有一战,曹操之所以不顾袁绍而冒险进攻徐州,不过是想把后方扫荡干净,他才好全力和袁绍对决天下。

  刘备其实打心里佩服曹操,雄才大略,敢为人之所不能为,他也从骨子里恨曹操,不仅仅因为曹操让他失去了归依之地,更为曹操搅烂了他的梦想。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汉朝皇室的烈烈风骨,兴复汉室,克承正统是他辛苦征战的终极目标,可曹操却击碎了这目标,他不能容忍践踏汉朝宗庙正朔的逆臣,他对曹操的钦佩远远无法抵去因为正朔之感而产生的敌意。

  正为这正朔感,他才和董承受了皇帝的衣带诏,私下密谋诛杀曹操。可密谋还只停留在唇齿言谈,他便因情形危急寻计离开许都。这一离开,朝中祸事陡起,衣带诏泄露,董承一干人血溅宫闱,曹操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堡垒拆得七零八落。刘备觉得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依然无兵无地,漂泊天涯,无有归处。那少时远大壮阔的志向,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真的想返回涿郡老家,去草原上放牧牛羊,了此一生。

  原野上的风大得要将人吹起来,远方的天空燃烧着一片流动的红,仿佛是下邳城的火光,刘备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忍着悲痛的心情清点着残兵败将。

  张飞横抱着丈八长矛倒在草甸上,睡得正香,幸得他拼死保护自己杀出重围,铠甲上染满了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孙乾坐在地上直喘气,外衣破得不成样子,他是爱好精致的士子,却数次浸染战场风烟。

  麋竺眼里泛着泪光,轻轻抚着长剑叹息,他为了自己弃官破家,矢志不渝,从无悔意;旁边的是他弟弟麋芳,叽哩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

  平日好讲荤段子的简雍也失了兴致,没精打采地抱着一壶酒闷闷饮下,喝多了仍是无话,这位自小便和自己周旋随从的朋友面上看着倜傥不羁,其实最是古道热肠。

  唯一不在的,是关羽。

  还有他的妻女,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弃妻子而逃,他总是失败,失败了又总是顾不上妻子,乃至成了许都朝中的笑话。人家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这个人假仁假义,危难之际,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忍心丢弃,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备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他这一生注定对不起的人太多,幼时率性胡为,对不起父母师长,成年了征战屡败,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随他千山万水周旋的兄弟和属吏。

  百无一用刘玄德!他恨着自己,骂着自己,也恨着骂着这不长眼的世道。

  张飞忽然醒了,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意识还停留在那可怕的梦里,他喃喃道:“大哥,我梦见二哥死了……”话没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刘备责道:“别自己吓自己,云长没有音信,便是,”他哽了一下,毕竟不忍心说出那个残酷的字,结巴着说,“那样,了么?”

  张飞腾身而起,用力一挺长矛:“不成,我要回去寻他,纵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刘备气得一拳击在张飞的胸膛:“混账!不许说死!”他几乎在咆哮,直吼得青筋暴涨,吓得本来恹恹的属吏和士兵都提吊起一颗心,以为主公被打击过头,疯了心智。

  张飞懵了,他很少看见刘备发火。刘备经常训斥他们,可也是半气恼半温存,从没像此刻一般,憋着气力地劈头呼喝,仿佛变了个人,凶残得仿佛被抢走了猎物的野兽。

  那一番发泄似乎耗尽了刘备的力气,他倦怠地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也罢,云长也罢,都不许死。谁敢先死,我将来去了冥府,不认他做兄弟!”

  张飞张了张嘴巴,忽然泪水倾巢,他把长矛用力一掷:“大哥!”抱住刘备粗门大嗓地大哭起来,勇冠三军的张翼德也有失态如孩童的时候,众人虽诧异,也觉得辛酸。

  刘备却笑了:“老三,人多呢,都在看你。”

  张飞顿时失了声,慌忙躲一边去抹掉眼泪,他对周围紧盯着他打量的士兵又是瞪眼又是斥责:“看什么!老子没哭,老子只是嗓门痛,喊一喊通风!”

  众人本自神伤,被张飞这戏剧性的一哭一赖,心上的哀痛抖落了尘土,纷纷露出笑脸,连最为伤怀的麋竺也把泪抹干了。

  刘备见大家心情渐亮,因说道:“诸君,而今也不必讳言,败局确是已定,曹操势大,徐州暂时夺不回,还当思谋下一步打算。”他一一注视着僚属,艰难地说,“我们去哪里?”

  张飞冲口道:“依着我的意思,曹操讨厌哪里,我们便去哪里,老子和曹操不共戴天,他之敌便为我之友!”

  刘备瞪他一眼:“小孩儿耍脾气,这是说大事!”

  孙乾道:“主公,乾以为张将军所言并非不可采纳,实际上却是一条出路。”

  刘备愕然:“此话怎讲?”

  孙乾顺手捡来一根草秆,在地上划出一条横线,横线上写了一个“袁”字,横线下则是“曹”字:“曹操之所以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是为安定后方,只有除去后顾之忧,他才好腾出手与河北袁绍一战。袁氏号称百万大军征曹,兵锋直指官渡,袁、曹之间必有一战。曹操忌惮主公,更忌惮袁绍,如今主公兵败,袁绍便是曹操的大敌!”

  刘备明白了,他盯着那条横线默然思索:“公祐此言甚是,只是,吾今兵败,若北依袁绍,麾下无尺寸甲兵,他何肯收纳?”

  孙乾诚笃地说:“袁绍好收名誉,主公为天下英杰,穷极相投,慕义而归,袁绍何得不乐乎?袁绍视曹操为仇雠,两家如今屯兵河上,正待一战。兵锋交戈前,主公背曹操而投袁绍,是为减曹之力而增袁之力,有此两者,袁绍必然欣然相迎!”

  刘备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了,除了北依袁绍,他真的找不到地方落脚。天下偌大,可都是别人的地盘,他是永远飞在天空的不归候鸟,寻不得一根树枝栖息。

  他漠漠一叹:“那就,北依袁绍。”他正色望着僚属,“谁愿北上致意袁绍?”

  孙乾整了整破损的衣衫:“乾愿往!”

  雨后的隆中是透亮的明玉,山野村葛沐浴在清爽的空气里,天地间的戾气被雨水冲刷干净,阳光泼下来,拥住一畦畦绿油油的稻田。

  诸葛亮坐在田坎边看书,书放在膝上,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天,不刺眼的阳光落在眼睛里,一抹说不出的忧伤像流水般从眼里淌入了心里。他有时还会想起徐州的天空,巍巍泰山是那一爿青天的支柱,东西奔走的河流是广袤大地的血脉,映着天空的脸孔。

  徐州,遥远得像一场梦。时间太长,走得太远,徐州成了墙内秋千索上开败了的海棠红,他却在墙外久久盘桓,一辈子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背上被人敲了一下,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徐元直,手太重,伤了我的骨头,你给我钱治病?”

  背后是朗声的大笑:“诸葛亮,你背后有眼睛么,怎知道是我?”

  诸葛亮自信地说:“旁人没有元直这手劲,每回皆有伤筋动骨、摧枯拉朽之痛!”

  徐庶笑得跺足,他绕了上前,把一只陶酒壶放在诸葛亮跟前,诱惑道:“陈酿好酒,我好不容易摸来的,如何?”

  诸葛亮拧开盖子,凑近了一闻,赞道:“果然好酒!唯有徐元直此等酒徒方能寻得如此好酒!”

  徐庶得意洋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有了好东西,每回都先想着你!”他见诸葛亮膝上放了一册书,一把夺过来,“看的什么书!”

  他高高地举起来,念道:“凡世主之患,用兵者不量力,治草莱不度地。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开,则行倍。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

  徐庶住了口,回想了一会儿:“《商君书》?”

  诸葛亮点点头:“好书,这一章中所言:‘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赏者,所以助禁也。’尤为至理。”

  徐庶笑道:“你可真成了申、韩门下高足,宋忠老师若知道你沉溺法家学说,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学舍同学皆说诸葛亮高才经纶,偏爱走旁门左道,怪哉!”

  诸葛亮神情淡淡的:“我不是申、韩门下高足,也不是儒门高足,我采百家耳,若说诸葛亮为百家门下高足,方才确切。”

  徐庶笑着拍起巴掌:“然也,诸葛亮儒、法、道、兵、农、阴阳无所不精,正为百家门下高足!”他举起酒壶一晃,“再加一家,杜康门下高足!”

  诸葛亮不禁一笑,他把书紧紧一卷:“走,回草庐同做杜康门下高足!”他拾起地上的铁锸,也不穿鞋,光着脚和徐庶往草庐迤逦而去。

  两人走上虹桥,诸葛亮扶着桥栏看了一看,笑道:“捉一尾鱼做菜,下酒最好!”话音落尘,他丢了铁锸,挽起袖子踩下溪渠,果然摸来一尾大鱼,鱼儿离水不适,噼啪摆动,水沫子飞得诸葛亮满脸,他不在乎地一抹,跳上桥来时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庶大笑:“君若以渔父自诩,吾岂不成披发行吟的屈子?”

  诸葛亮戏谑道:“斗胆问君,君欲淈其泥而扬其波,餔其糟而歠其酾乎,或欲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乎?”

  徐庶佯装着沉思片刻:“吾从屈子!”

  两人一面笑一面推开草庐的门,诸葛亮正要说话,却见诸葛均奔了出来,激动地说道:“二哥,你看看谁来了!”

  “谁?”诸葛亮莫名地忐忑起来。

  屋后款款走来一人,半熟悉半陌生的脸,熟悉的是血脉相依的不灭恩情,陌生的是被时间冲淡的记忆,他看着诸葛亮,颤颤地呼道:“小二!”

  诸葛亮手里的鱼掉了,锸掉了,书也掉了,那种被突然丢入一场梦的感觉让他分不清真假,他难以置信,又逼着自己必须确信:“大,大哥……”

  他抚上兄长的肩膀,他在那张脸上寻找少年时代的依恋,泪水便那么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脸,而后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诸葛瑾终于回家了,这六年以来,他一直在打听弟弟妹妹的下落,花了很多钱,请了很多人,消息零零碎碎,有说他们在徐州屠杀中丧生了;有说他们乘船渡江,船翻在了大江里;有说他们去了交州;有说他们甚至远去南中隐居。诸葛瑾也一度以为他们死了,还曾经在江边洒酒祭奠,可心里始终存着那浅得无人相信的希望,像灰烬里不灭的火花。他拗足了一股劲,仍然坚持不懈地找下去,终于在两个月前从南来东吴的荆州行商口里听到,荆州名门蒯家的公子蒯祺成亲了,娶的是隆中种田的诸葛家女儿,这门亲真是奇哉怪也。

  诸葛瑾不管什么婚姻是否般配,他对人家的隐私毫无兴趣,他只是听出了希望和喜悦。他顺着这条线索往上追溯,终于获证,蒯祺的新婚妻子就是他的大妹妹昭蕙。

  此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彼此拉着对方的手,恍惚都以为在做梦,诸葛均数次去掐自己的手臂,虽然很痛,可他还是不相信。

  诸葛亮感慨地问:“大哥,这些年你好吗?娘好吗?”

  诸葛瑾含泪道:“好,娘好,我也好。我们一直住在江东,当年多亏那位老先生相助,我们才能逃出生天。娘这次本来也要来,我说路途遥远,行道艰辛,劝她暂且留下,她托我带句话,她一切都好……你们好吗?”

  “我们很好。”诸葛亮平和地说。

  可这句平淡的叙述却让诸葛瑾几乎落泪,他眼里看见的不是“好”,而是“不好”,书香之家的儿女埋首躬耕,在泥淖间辗转求生,分明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第一眼见到的二弟诸葛亮,活脱脱是个农夫样儿,通身一派浓得拨不开的乡土气息,哪儿见得昔日那颐养在温柔安逸中不知愁绪的影儿,他多看亲人一眼,便多一分的心疼和愧疚。

  诸葛瑾忍住满腔的酸楚,说道:“我这次来荆州,一是为看望大家,以叙别情;二嘛,我想接你们去江东。”

  “去江东?”昭苏和诸葛均同时惊呼。

  诸葛瑾显然是想得很成熟了:“我如今已为江东孙将军辟为长史,也是食禄之人,我想你们跟我去了江东,一家子生活尚能维持,总好过在隆中耕田为业。”

  “孙将军?”诸葛亮插了一句。

  诸葛瑾道:“孙权孙讨虏将军,自破虏将军过世,由其弟讨虏将军承继大业。江东经孙氏两代经营,尚算安乐太平,战事少起,我们一家在江东不会再遭流离。”

  诸葛亮点首,他听闻过孙策的大名,这个十几岁便威震沙场的不世英雄,至二十六岁死于仇雠之手时,已在江东打出了一片广阔的土地。因孙氏与荆州有杀父深仇,孙氏数次征伐荆州,战事激烈之时,孙策总是策马先登,勇武冠于三军。荆州人提起孙郎如谈猛虎,寻常百姓甚至用孙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若家中孩子不服顺,便威胁道:“孙郎来捉你了!”小孩儿立马变得乖巧。

  “你们收拾收拾,我这趟其实也是来接你们,娘把屋子都收整出来了。”诸葛瑾已在勾画一家人在江东的生活,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叙述。

  可他的雀跃没有换来同样的欢喜,弟弟妹妹只是沉默,诸葛瑾觉得很奇怪:“你们不乐意?”

  昭苏叹了口气:“又要走,我不想走。大哥,我们在隆中六年,已习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数着日头播种、插秧、灌水、收割,闲来与四邻乡亲话家常,平平淡淡,我如今不闻着田土味儿便睡不着。”

  “你们呢?”诸葛瑾看着两个弟弟。

  诸葛均迟疑了一下:“我听二姐和二哥的。”

  诸葛瑾探询的目光缓缓地挪向诸葛亮:“小二,我之所以接一家人去江东,一是为举家团聚,二是想向孙将军举荐你。江东草创,正是人才得其用之时,凭着你的才干,不难在江东占据一席之地。”

  诸葛亮垂着头,两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腰间垂下的长带:“大哥,我想留在隆中。”

  诸葛瑾重叹:“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隆中有什么好,做一个耕田的农夫,便是你们所愿吗?看着你们受苦,大哥很是痛惜!”

  诸葛亮轻轻地一笑:“我知道大哥怜惜我们,可我们真不苦,正如二姐所言,我们已习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闻着田土味儿入睡。至于我出不出去做事,毕竟我学识尚浅,我还想再多读两年书,过得几年,大哥若以为我可用,再谈出仕不迟,可好?”

  诸葛瑾恍惚觉得诸葛亮变得陌生了,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不再是过去那个牵住兄长的手呀呀笑语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甚或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远志。诸葛瑾觉得自己再也抓不住诸葛亮的手,他们之间早已转换成了成年人的对话,只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总以为弟弟是伏在他肩头默默流泪的幼齿少年,没想过时间匆匆流转,一眨眼,彼此拉开了距离,也拉远了亲昵感。

  正说话时,有人敲了敲门,却原来是徐庶,他不想妨碍亲人团聚,一直待在院子里,这当口竟突然出现。

  “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诸葛均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山民哥哥看上二姐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诸葛均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诸葛瑾自坐,便随了徐庶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么?”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你二姐……”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亮得去问二姐。”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着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二姐。”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被寒冷凝聚的泪。

  诸葛亮倚在门边看了昭苏很久,昭苏的膝上放着一件衣服,细得看不见的针线在她的指间飞舞。案头的一盏豆形灯嗞嗞地跳跃着,灯光随着她左右摇曳的手指,像她牵出的丝线。

  很多年了,他已习惯了二姐在灯下缝衣,无数的日子里,他读书到半夜,抬头总能看见二姐房里亮起的灯光,如水滴流淌在窗户上,他便觉得温暖而安定。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看不见那盏灯会怎么办,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二姐会离开他,二姐是开在他心里最熟悉最美丽的一束花儿,他爱着二姐,仿佛爱着自己的一双手。

  二姐这般年华,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作他人妇,可是二姐却在如豆灯火下为兄弟缝衣,诸葛亮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二姐,”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二姐,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大姐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和均儿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均儿还没成年,二姐放不下他……”

  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沉着那不舍得:“二姐,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均儿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兄弟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昭苏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便在他不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他轻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二姐,我自己会缝,均儿也会,只要二姐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小二,二姐笨,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乐,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二姐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窝在隆中,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二姐,无论走去哪里,都让二姐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他却不知那许多年后,当他在成都获悉昭苏的死讯时,那种摧毁灵魂的痛苦让他窒息。

  那一刻,他才品味出,原来那个晚上的话别,其实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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