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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莫逆之交,与徐庶互诉平生之志

  刘备从曹操府出来,那种噩梦般的惶遽感觉仿佛鬼影,贴着他发颤的脚踝,汗已在衣衫内泛滥成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片温热的湿润,他终于确信自己还活着。

  天边的火烧云像巨兽张开的血口,贪婪地吞噬着清明天色,势必要将整个天下咽下,血口里喷薄出的血腥气息从远方呼啸而至,刘备呆呆地凝望那逐渐向自己靠近的血色,打了个激灵,把脸转了过去。

  沉闷的雷声在远山逡巡往复,余音袅袅如长烟不绝,雷一直在敲打天垂,雨却迟迟下不来,空气中只有黄尘四起,迷了行人的眼睛。

  许都的傍晚重烟锁楼,薄雾临台,一派穿不透望不尽的缥缈,整座城仿佛被编织在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网中套着无数条闷死的鱼。

  从没有哪个时刻让刘备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逃离许都,他甚至怀念起涿郡那单调乏味的天空,想念家乡那棵蓬蓬如车盖的大桑树,想念他早已失了模样的旧友故交。他是如此渴望埋骨桑梓,他现在觉得躺在涿县的田野里睡觉,便是一种快活至极的幸福。

  一个声音跳了出来,三分戏谑,三分率性,三分试探:“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备不寒而栗,他恍惚以为曹操还在与他对酌,那杯中酒泛出的腻光在眼前晃来晃去,真像砍在头顶的刀光。

  今日曹操突然邀他入府叙话,两人青梅煮酒,畅论天下英雄,刘备一面揣着小心迎奉,一面提防着曹操。曹操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吓得他双箸落地,幸而天有迅雷,他才讪笑着掩饰而过。

  曹操下这个判断是什么意思?刘备略一思索便觉得可怕。曹操权倾朝野,势压公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权力对决一触即发。曹氏耳目遍布朝野,皇宫宿卫皆为曹家亲党,莫说是公卿,便是皇帝平日说话行事也极小心,曾有一些臣僚只因对皇帝陈时策,被曹操以各种理由诛杀。

  刘备为了躲避曹操的猜忌,在曹操面前装了两年的庸人,平日装聋作哑,大事不问,小事不管,躲在家里种田养猪。许都百官都笑话他是田舍翁,朝服有一股子牛粪味儿,有好事者还玩笑着向他讨要新鲜蔬菜,他也乐哈哈地包裹相赠。连皇帝也知道左将军刘备好农田,朝廷每有恩赏,往往特别赏给刘备种子豕豚。

  可这份藏拙难道逃不过曹操的眼睛么?刘备自以为自己做得已很卑顺了,深居简出,不交朝臣,除了种田便是读书,还不敢读太惹眼的书,有鉴古知今之用的史书轻易不碰,案头摆着的常是张飞从书市里搜罗来的志怪小说,活活要把自己往不学无术的路上驱赶。这不,今日一见面,曹操便问:“玄德读的什么书?”

  曹操,真的太可怕了。

  刘备怀着重重心事回到家,也不去内堂休息,却坐在院子里的田畦边发呆,双手握着一把三齿钁,也不刨土,也不浇粪,失了魂一般直直地盯着菜地。

  田里的菜长得已很葱郁了,有芜菁、韭菜、苜蓿、生姜,一簇簇吐纳着芬芳,似番茄般红的晚霞翻过墙垣,为菜地蒙上了凉悠悠的一片红布。

  关羽、张飞悄悄地溜了进来,张飞忍不住,粗着嗓门叫道:“大哥!”

  刘备像被电击了,手中的一松,“哐当”便掉落下去,回头看见是关张,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翼德吓杀人也,日后说话小声些!”

  张飞笑道:“大哥的胆子忒小了,战场之上,万马嘶鸣,铠仗交错,也没见你变色,在自己家安坐,大声呼之则失颜,怪哉!”

  刘备捡起铁,闷闷地说:“你知道什么,战场上拼的是明刀明枪,生死唯凭一勇,坐卧家中,甲胄已释,刀兵已放,才有大危难!”

  关羽却是个懂事的人,他看出了刘备有心事,关切道:“大哥,今日曹操寻你过府,可是有什么事?”

  刘备苦巴巴地摇头:“休要再提,明为煮酒叙话,实则话里藏锋。我这一二年里居家不出,不问朝政,不解纷争,曹操仍对我不放心,难乎!”

  关羽也自叹息:“大哥,既是在此备受掣肘,莫若离开许都,天地广阔,总有栖身之所。”

  张飞被说到心痒处,一迭声道:“就是就是,兄弟我在许都早捱不住了,憋得浑身没劲,话得小声说,步子得小分迈,放声屁也得担心被曹家人听见。”

  刘备被张飞的话逗得一笑,却是仰首一叹:“我何尝不想离开许都,可谈何容易,既做了笼中鸟,去哪里寻解锁之物。”

  关羽凝眉思忖:“我听说袁术兵败后妄图北上徐州与袁绍会和,许都昨日刚收到战报,正在谋思遣将,大哥能不能以此为名,借机离开许都?”

  刘备忽地眼睛一亮,他紧紧地攥着铁用力插入土里,双手一并,势将要拜下去:“多承云长救命之策,请受我一拜!”

  关羽不等那拜礼行毕,早扯住了刘备:“大哥礼重矣,你我兄弟情为兄弟,分为主臣,臣为主谋计,是为职分,何用答拜。”

  张飞突然说:“可是董承……”

  刘备猛地摁住张飞的手,持重地摇摇头:“出得牢笼,天高地远,方能策定大事,身在笼中,自身不保,何以谋事?”

  他一手握住张飞,一手握住关羽,铿锵有力地说:“收拾行囊,不过一二日,定要飞出牢笼!”

  隆中的诸葛草庐热闹起来。

  由庞德公主媒,荆州牧刘表主婚,荆襄名士做傧,蒯家公子与诸葛家大女儿的婚礼定在三日后举行。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门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荆州政界学界的显赫地位,显得极为耀目。那一段时日,襄阳一带都在议论这桩婚事,说这诸葛家使了什么邪术,竟让蒯家开门纳媳,最奇的是,竟请动庞德公这尊神。

  近日来,草庐的往来贺客络绎不绝,他们明是为诸葛家道贺,其实是给蒯家和庞德公面子。当客人们见到了诸葛家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极大疑惑,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会接受这一桩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讲究门第相当,尤其是东汉以来,世族势力抬头,为了确保门阀地位不失,往往通过联姻增强实力,婚姻实则成为一场各得其利的驵会买卖。但蒯家与诸葛家的儿女婚事却把门第不相当活生生地演绎出来了。

  这些日子,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客人太多,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也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是冲着他而来,若没有庞德公在荆襄一呼百应的士林地位,这些鲜衣怒马的名士也许永远不会登诸葛家的门。

  刚送走了一拨客人,诸葛亮疲倦极了,只想一头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本是一双男女执子之手的白头盟誓,现在却变成了众人一窝蜂来欣赏诸葛亮的喧天大戏。他觉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一遍遍接受世人闪烁猜测的目光。他们在说在笑:诸葛亮,你用什么法子让大姐嫁进了蒯家,你和蒯家私下有不为人知的密约么?

  诸葛亮却笑不出,他回身看见马良和徐庶站在院里的石制日晷前,两个一递一递地扯闲话,马良既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日晷,似乎在问徐庶这器物怎么做。

  马良见诸葛亮回来,笑道:“孔明兄,这日晷真精巧,能教我做吗?”

  诸葛亮背着手慢慢走过去:“不是什么难制之器,我把草图给你,你仿着做就是。”

  马良摆着手:“我是笨脑壳,断然学不会,相烦孔明兄不吝赐教。”

  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屋廊后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后面追着的是诸葛均。

  “这小崽子,给我站住!”

  那小男孩对诸葛均做个鬼脸,一骨碌钻入马良的背后,露出半边脸,吐着舌头只是笑:“你来打呀,来呀!”

  马良严肃了声色:“五弟,你又闹什么!”他虽然年纪尚轻,可在弟弟面前却仍拿捏出兄长的严威。

  诸葛均咬牙切齿地说:“小小马偷了我的书刀!”

  马良揪住了弟弟的胳膊:“五弟,你是做贼的么,把书刀还给均哥哥!”

  小男孩嘟起嘴巴:“他说要送我的,临了又反悔,我不过是取之有道。”

  “谁说要送你!”诸葛均顿足,“开句玩笑你也当真,那我说去东海里捉条龙送你,你也信?”

  小男孩“噗噗”地吐着舌头,用力挣脱马良的掌控,转身便跑,却是一头不知撞在谁身上。他捂着脑袋躲了一躲,抬头便看见那素白影子仿若月光倾泻,显得清晰而动人,他歪着脑袋看得出了神。

  诸葛亮微笑着摸摸小男孩的脑袋,因对诸葛均道:“不就是一具书刀么,不值什么,你就送他吧,和小孩儿斗什么气!”

  诸葛均不乐地说:“就你大方!罢了,算我晦气!”他对小男孩威胁地挥起拳头,咿唔了一句什么,顾自跑去屋后。

  诸葛亮俯身对小男孩笑道:“把书刀收起来,均哥哥不会与你抢了,哥哥准你带回家。”

  小男孩把藏在背后的书刀捧出来,却是银首铁身,长不过半臂,他喜悦地说:“我想当将军,当将军要刀,谢谢你了。”

  诸葛亮笑起来,笑容明朗:“这是划错字的书刀,不是将军的佩刀。”

  小男孩失望地撅起了嘴,可他还是握紧了书刀:“没关系,我长大了就会有佩刀,是不是呢?”

  诸葛亮笑得越发欢乐:“是,可你也得先读书,做将军也不能不读书。”

  小男孩用力地嗯了一声:“我读兵书,我读《孙子》《六韬》《吴子》,我在你书房里看见好多兵书,你能借给我看吗?”

  “可以。”

  小男孩雀跃起来:“孔明哥哥,你日后若上战场,带上我好么?你让我攻哪里我就攻哪里,我做大将军,你做大丞相。”

  诸葛亮被这没有掩饰的小孩儿言语逗得乐不可支,他忍着笑道:“好啊。”

  小男孩伸出一只手:“那一言为定!”

  诸葛亮只得也伸出手,一大一小两只手彼此靠拢,小拇指勾在一路,轻轻一拉,算是许下约定。

  小男孩却似得了铁券丹书般的誓言,他明亮的眼睛里是星河璀璨,意识里是万马奔腾,铁甲闪耀,他兴奋地一溜烟跑出了门,声音从门边清清凉凉地拐进来:“大丞相,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徐庶听得直乐,玩笑道:“大丞相,还不让你府中庖厨做饭,大司马徐庶已是饥饿难耐,再不上膳食,他只怕要上书朝廷告你刁难故友。”

  诸葛亮又是笑又是无奈:“你也学小小马胡说,他是小孩儿口没遮拦,你是什么?”

  门外忽有人呼唤,诸葛亮诧异,低声道:“又会是谁?”

  徐庶摸着肚子叹息道:“大司马徐庶可怜,本想来寻大丞相蹭饭,这一日大丞相公务繁重,竟连碗面也不舍得奉上。”

  诸葛亮一面笑一面去开门,门外果有五六人,当先的是白净面孔的年轻人,却极是眼熟,他略想了想,才想起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庞山民身后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颊瘦削,气质孤清,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和这世道格格不入。可诸葛亮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有神,明亮、锋利、深邃,闪入他心里的第一个感受是,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庞山民笑呵呵的,他是好好先生,出了名的没脾气,他和诸葛亮彼此行过礼,因笑道:“孔明见礼,我受家父所托,特来致贺!”

  诸葛亮忙请道:“快请屋里叙话!”

  庞山民谦让着说了一番话,这才吩咐随从在庐外等候,唯有那年轻人跟了进来。

  诸葛亮不认识那年轻人,可他总觉得那人在打量自己,每当他回过目光,那人又转开脸,仿佛有意避开诸葛亮的目光。

  院里的徐庶和马良却认出来人,马良先自呼道:“士元兄!”

  庞山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健忘,忙道:“这位是舍弟庞统庞士元。”

  诸葛亮惊异,他回身行礼道:“久仰!”

  庞统回了一礼,眼睛微微上扬,飘在诸葛亮的头顶上。

  一众人进屋落了坐,庞山民便道:“家父去黄公府上,他今日不能亲临府邸,托我来向孔明致贺!”

  诸葛亮笑得温文尔雅:“庞公太客气了,舍姐的婚事能玉成多托庞公相助,改日亮当登门道谢!”他其实心里在想“黄公”是谁,黄……黄承彦!这个拗口的名字跳了出来,又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襄阳名士,听说黄承彦比庞德公还难见。庞德公尚是山野无禄隐士,黄承彦却与荆州牧刘表是连襟,甚或和荆襄的高门世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对于寒微的诸葛亮,黄承彦比起庞德公,更让他觉得遥远,他也仅仅是闪过念头,这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飞过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贺,亮私家婚事,劳烦诸君费心了。”诸葛亮真心地说,他对庞家有特别的感情,他敬仰庞德公的高蹈超迈,感激庞德公的急公好义,这感情蔓延开来,对庞山民乃至庞统都生出了好感。

  庞山民和气地笑道:“孔明也客气了,家父没少在我们子辈前夸赞孔明为不世大才,我对孔明也甚为佩服,如今为令姐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该当前来致贺。”

  诸葛亮谦逊地说:“庞公过誉,亮区区山野村夫,才学粗陋,见识简单,山民如此说,愧杀我也!”

  本自沉默的庞统忽而冷淡地说:“我却以为你不简单,极不简单。”

  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听得出庞统话里的讥诮,他诧异地盯了庞统一眼,忽然间明白了。庞统大约是以为诸葛亮使了什么非常手段,骗得了庞德公的信任,他认定诸葛亮为攀龙附凤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诸葛亮算计了,只他庞统还清醒,看得清诸葛亮的真面目。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小二,”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噶噶”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令姐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哗啦啦地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碍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和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说:“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说:“若你大姐二姐寻得了归宿,均儿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说:“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阳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和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么?”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说:“徐庶今日和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可是说的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挡!”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五年前,我随叔父从家乡阳都南下扬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军……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徐州,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泗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诸侯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听出诸葛亮是在背诵《史记·管晏列传》,他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

  历史的面孔在吟诵中翻了过来,兴亡废弛,盛衰倾覆,王侯的蟒袍,将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倾吐里喟叹,恍然如千年不灭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犹如阳光,刺破了历史的冷酷躯壳。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

  浓重的阴影直射入宫门,刘协打了个哆嗦,那阴影却不是偶尔飘过的一片重云,反而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身前三步才停下来。厚鞋底的登云靴在光洁的地板上蹭了蹭,声音很轻,却很刺耳。

  “陛下!”曹操的声音像墙外霍霍磨着的一柄杀猪刀。

  刘协连曹操的脸也不敢看,他把脖子压低了一点儿,让自己的目光停在领口的藻纹上。

  “车骑将军董承谋逆,臣请陛下下诏诛灭!”曹操恶狠狠地说,口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说是请旨,其实是逼宫。

  刘协咬着牙,上下牙咯咯地敲打着,他觉得身体很冷,那种寒冷从曹操的身上一波波涌来,他是一只没有反抗力量的小蚂蚁,凄凄惶惶地苟活在曹操的暴戾阴影下。

  宫门外脚步声杂沓而至,两个执金吾揪着披头散发的董妃大步走进来,一把丢在殿堂上。

  曹操刻毒地看了一眼浑身抖成一团的董妃,脸上没有一丝同情,他仍然用冷酷的语气说:“陛下,董妃与其父勾连谋逆,请陛下下诏惩处!”

  刘协战战兢兢地掠了一眼董妃,女人惨白的脸上是大颗大颗的泪,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皇帝,目光里有绝望,也有最后的期盼。

  刘协的心痛成了一团,他用哀求的语气说:“曹卿,董妃已有身孕,可否赦免?”

  曹操微微低下身体,以便让刘协看见他脸上刻薄得让人战栗的笑,他吊起嘴角说:“留此逆种,为其母报仇乎?”

  刘协浑身一抖,他苦苦支撑的帝王威严在曹操面前溃不成军,于曹操,他永远只是坐在前台的傀儡。

  一个执金吾拔下刀,手肘一转,刀把狠狠撞向董妃的肚子。董妃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栽翻在地,一线血从身下缓缓流出,痛苦的惨呼一声连着一声,渐渐地声音低弱,董妃只是痉挛地弹着双脚,仿佛被掐死的一条虫。

  曹操扫了一眼瘫软了的皇帝刘协,毫不动容地背过了身,他从怀里扯出一张白帛,高高地扬了起来:“陛下,衣带诏在此,陛下可愿一瞻!”

  刘协抽泣着,被泪水熬得模糊的视线里是曹操刀刃似的后背,那一只挺立的手像是挥在空中的铡刀,白帛飞舞展开,一个个名字仿佛鱼儿吐出的泡沫,纷纷爆开了,他看见其中一个名字被划了一个怨毒的红叉,似乎是“刘备”。

  “臣再请旨一道,征讨徐州刘备!”曹操用硬如生铁的语气说,两只手紧紧扯住衣带诏,掐得一双手骨咔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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