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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书生习气”

  张之洞与李鸿章之间久存芥蒂,时相攻讦。庚子年间,李鸿章受命与各国议和,张之洞“会同办理”。两人在议论《辛丑条约》若干条款时,意见相左。李鸿章挖苦张之洞:”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①之洞闻讯大怒:“合肥谓鄙人为书生习气,诚然。但书生习气似较胜于中堂习气耳。”②双方演成意气之争,以致朝廷不得不出面调解:”彼此积疑负气,究于国事何补。……李鸿章身处其难,原多委曲,然时有不受商量之失,刘坤一、张之洞虑事固深,而发言太易,亦未免责人无已”,申谕双方“同一竭忠谋国务,各互除意见,和衷经画,挽回气数,共济艰难。”③平心而论,李鸿章批评张之洞“书生习气”,并非妄言。”

  书生习气”确实伴随之洞的一生。“书生习气”,内涵丰富。清高、梗直、儒雅、迂腐、空疏……,都可视为其表现。当然,李鸿章以“书生习气”讽之洞。主要是取其不切实际,好作大言、空言的贬意立论。而“好大言原是书生本色”④,之洞也确有这种品格,他曾自命“虎豹当关卧,不能遏我言。”⑤《清史稿·列传》称之洞“以文儒致清要,遇事敢为大言”。这番评论应作两方面理解。一是说之洞性情耿介,敢于直抒己意,不事曲意阿谀;二是说其言意旨虽宏。然亦间有迂阔之弊。

  光绪三年至七年(1877—1881年).张之洞以翰林院谏官身份入党“清流”,成为其中的一员健将,与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王懿荣等相互引援,“连同一气,封事交上,奏弹国家大政,立国本末”①,十分活跃,成为当时京师舆论一大中心。在平反东乡冤狱、改订“中俄条约”,以及重议庚辰午门案、裁抑阉宦权势等重大问题上,张之洞“不避嫌怨,不计祸福,竟以直言进”②,发挥了关键作用,赢得时誉。但是,不可否认,其时清流党人多无实际行政经验,不少建策虽然头头是道,但难以付诸实行,往往流入空谈。我们可以从之洞此时的奏疏中,信手拈来若干例证:

  光绪五年(1879年)十二月,张之洞建议“责以义”,“折以约”,“怵以势”,以阻止沙俄侵吞我疆土。如不成功,则可考虑委西藏阿里地区以赐英,捐台湾以赐日,换取英、日两国出兵,夹击沙俄,解除西北边患。

  ③光绪六年(1880年)九月,他提出与俄议约,松花江行船一条万不能允。如对方坚持,我可以两策钤制之。一是以行水利为辞,决松花江南岸数处,放水人乌苏里河之西淀泊,“江流渐浅而轮船自阻”;二是于江水浅处沉船坠石,或仿江南沙田之法,种植挂淤之物,数年后淤积洲成,以碍船行。④如果说这些建策还仅仅是坐而论道的书生迂见,那么下面一折《请劝俄主除去苛政片》,就更显得荒唐可笑了。

  光绪七年(1881年)闰七月,张之洞建议,乘俄主屡遭刺杀之机,发一国书,遣曾纪泽赴俄,“先道存问安慰之意,继申恤灾联好之谋”,“劝其除去苛政,务行宽大,轻刑薄赋,弭兵息争,亲睦四邻”。他还津津乐道:

  “尝考西洋风俗,邻邦公使常有排难解纷之事,堂堂中国岂可元此举动哉!夫不乘危,大信也;除邻国之虐政,息海外之兵,大仁也;中国能定俄国之乱,使地球上下万国无不赞服,大威也;长驾远驭之略;昭德怀远之径,实在于此。孔子云怀诸侯则天下畏之。正谓是也。”①当然,随着张之洞日后身膺疆吏重任,实际担负繁杂行政事务,其清流党人的空疏之习渐次消蚀,而务实品质却日见光大。其最有说服力的例证,是他于两广总督任内,为解经费短绌的燃眉之急,竟然开“闱姓”赌,提取捐资,以敷政用。此举于败坏民风吏治、干扰国家选拔人才,为祸甚烈,之洞当然不会不知。如若发生于他人他省,依其清流气概,大概又该慷慨激昂地予以纠弹了。可是身陷捉襟见肘的窘迫之境,之洞迫于无奈,只得出此权宜之计,同时上奏辩白:“此时饷源无出,亦可藉纾目前之急”,“若非幸蒙圣恩得此巨款百余万聊济,目前粤事殆不堪设想。”②除了“敢为大言”,之洞身上的书生习气还有诸般体现。洁身清高是他一贯作风。他曾自白:

  “鄙人立身立朝之道,无台无阁,无湘无淮,无和无战,其于忠于国家者敬之,蠹于国家者恶之,其事利于国家者助之,害于国家者攻之,中立而不倚,论卑而易行,当病而止而不为其太过,奉公而不为身谋,期有济而不求名,此则鄙人之学术也。……《论语》日,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惟其独立,所以既和又能不同,既群又能不党,此鄙人之解经,即鄙人自处之道。”①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争闲气。在之洞的往来电牍、信札中,每有“鄙人之不合时宜亦日甚”③,“朝廷责鄙人以固执”④,“性情不宜”⑤等语,但这些与其说是反躬自省自责,不如说是矜持的自夸自诩。而当他赋诗以言志抒怀时,这种情绪更是毫无遮拦地喷涌而出:

  湛思究理乱,搤腕规匡扶。

  稠人广如海,欲语气类孤。①

  小人工依附,祸福不自料,……

  志士贵自立,炙手耻眉奥。②

  孤芳诓免菉葹累,公论终无薏苡诬,

  旧德岿然资顾问,岂容挥手卧江湖。③

  皓皓不受浊流滓,怀沙惜誓将毋同。

  我本海滨士,独衔幽愤希高蹝。

  坐对天池一长啸,枯桑械械生天风。④

  处默固应浑众独,希声何用计成亏。

  宦海浮沉四十年,官至正一品内阁大学士,但之洞文儒清雅的书生本色却未曾一日消褪。“性好学,至老不倦。听政之暇,率危坐读书终日。”⑥“张自命名臣,实则饱含书生气味,尤重诗文。”⑦尽管殚心国事,无暇浅酌细吟,“诗学捐弃几二十年”,然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后,“复以理咏自娱,而识益练,气益苍,力益厚,境地亦愈高愈深。”①从艺术上看,其诗并无卓拔超群之名篇足以传世,但“心思密致,言不苟出。用字必质实,勿纤巧;造语必浑重,勿吊诡;写言不虚造,叙事无溢辞;用典必精切,不泛引,不斗凑;主意必己出,勿袭故,毋阿世;要旨真性情,称心而出”②,故亦不乏清新、隽雅之佳作,如:

  少乞残杯道已孤,老官检校亦穷途。

  荣名敢望李供奉,晚遇难齐高达夫。

  凭仗诗篇垂宇宙,发挥忠爱在江湖。

  堂堂仆射三持节,那识流传借腐儒。

  又到山寒木瘦时,黄鸡白日去如驰。

  诗才己为尘劳尽,霜鬓室教海内知。

  送远添愁身是客,解忧无效酒亭卮。

  梦争王室须惊醒,栖马依墙龁断萁。

  老去忘情百不思,愁眉独为惜花时。

  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睛未可知。

  故人宿草已三秋,江汉孤臣亦白头;

  我有倾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⑥

  政事繁杂,军务倥偬,之洞于万忙之中,仍不失文人雅兴。他“性喜山水林木,登临啸咏,兴来独往,于各省程途所经,遇有名胜,虽冒雨雪必往游览。”①从他为数颇丰的纪游诗中,我们可以得知他曾登临剑阁雄关、黄鹄矶头,拜谒杜工部祠、黄陵庙宇,纵览西山流云、华岳飞瀑,领略赤壁壮景、隆中秀色。尤其对于先贤故址,之洞更必往凭吊,以寄托哀思。对于年久失修,衰败荒芜者,还下令重行修葺。光绪十四年(1888年)十一月,张之洞致电琼州道台,令其修治闳整苏东坡祠,并表示愿捐千金以为兴工之助②。

  把赏古玩,是中国文人风雅趣味之一。之洞于此亦不乏兴致。光绪九年(1883年)底,他于太原给京师的朋友王廉生去信,“附去三十金,敢恳过市时代求有风趣物事数品,以娱劳人新年,破书弃扇皆好。如价贵不足用,乞示知补寄,幸勿以一无所遇见覆也。”③

  ①《李文忠公全书》电稿三十,寄西安行在军机处,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②《全集》,卷一百七十,电牍四十九,致江宁刘制台,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此又见《张文襄幕府纪闻·五霸罪人》:“李文忠电奏有曰:‘毋听张之洞书生见解。’当时有人将此语传于张文襄,文翼大怒曰:‘我是书生。他是老奸巨猾。’至今文襄门下论及李文忠,往往痛加诋詈。”

  ③《全集》,卷八十三,电奏十一,行在军机处来电,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十五日。

  ④辜鸿铭:《张文翼幕府纪闻·书生大言》。

  ⑤《全集》,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送冯竹儒》。

  ①《世载堂杂忆》第90页。

  ②《全集》,卷一,奏议一。

  ③见《全集》,卷二,《详筹边计折》。

  ①《全集》,卷三,奏议三,《请劝俄主除去苛政片》。

  ①《全集》,卷二百十四,书札一,致潘伯寅。

  ②《全集》,卷二百二十八,《抱冰堂弟子记》。

  ③《全集》,卷二百十九,书札六,与樊云门。

  ④《全集》,卷九十二,电牍七,致东兴邓钦差等。

  ⑤《全集》,卷一百二十,电牍三十五,致京饯念劬。

  ①《全集》,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送冯竹儒。

  ②《全集》,卷二百二十六,诗集三,连珠诗。

  ③《全集》,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座主萧山朱尚书六十寿辰》。

  ④《全集》,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东海行》⑤《全集》,卷二百二十五,诗集二,《汉上秦台》。

  ⑥许编《年谱》卷一。

  ⑦《世载堂杂忆》第82页。

  ①《全集》,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增祥跋语。

  ②张秉铎:《张之洞评传》,台湾中华书局印行,1972年版,第239页。

  ③《杜工部词》。

  ④《全集》,卷二百二十七,诗集四,《白日—首示樊山》。

  ⑤《全集》,卷二百二十七,诗集四,《情春》。

  ①许编《年谱》卷九。

  ②《全集》,卷一百二十二,电牍一,致琼州朱道。

  ③《全集》,卷二百十四,书札一,与王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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