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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许辞职

  忠孝两全了

  1579年的最后一个月,朱翊钧询问吏部尚书王国光:“张先生守孝期满了吧?”王国光答“是”。

  朱翊钧若有所思,王国光趁势说:“应该要张先生脱掉丧服,正式办公。”朱翊钧瞄了王国光一眼,语气极怪异地说:“张先生一直在正式办公啊。”

  王国光不语。朱翊钧似乎意识到什么,说:“张先生真是忠诚,守丧期间都忙于国事,这都怪我太小,毫无经验,否则张先生怎么会忠孝难全呢?”

  王国光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沉默。

  朱翊钧又说:“让张先生来,我有话说。”

  张居正走进太和殿,殿中光线惨淡,朱翊钧深留在阴影里。他对张居正说:“您在京守制,忠孝可谓两全了。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朕很宽慰,赐您些东西,以表达朕对您移孝做忠的赞赏。”

  张居正听了这话,想起老爹,不禁鼻子一酸,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的心意:“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看着同样在阴影里的王国光,说:“张先生对国家真是忠心耿耿。王尚书,你身为吏部尚书,应该有话要说吧。”

  王国光的话是可说可不说的,无非夸赞张居正是官员们的楷模,如果每个官员都能如张居正一样,一心为国,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那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些话太空,而且如果针对张居正在京守制这件事发挥这些空话,不是儒家门徒的本色。儒家讲孝为大,倘若每个官员都效仿张居正,父母去世而不回家守制,那儒家的根基岂不是就动摇了?

  他嗫嚅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张居正理解了他的难处,插嘴道:“既然已除服,我想去两宫太后那里叩头称谢。”

  这是应该的,如果没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张居正在京守制和后来的回家奔丧都会成空。朱翊钧欣然同意。

  李太后对张居正说:“张先生现在总算是忠孝两全了。皇上年纪还小,都仰仗张先生,希望张先生以后更要尽力。”

  张居正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客套话,因为朱翊钧年纪已不小,1579年时已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实在谈不上小。李太后还在说客套话:“张先生尽力辅佐皇上,到他三十岁时,张先生再退休吧。”

  张居正的脑袋嗡嗡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来,朱翊钧绝不会允准;二来,张居正最近总感觉身体状况欠佳。早在三年前,他就患上了异常严重的肛肠疾病。工作繁忙时,他会坐立不安,心慌意乱。其实肛肠疾病,贵在调养,只要有时间调养,并非大事。问题就在这里,张居正没有时间调养,所以疾病缠缠绵绵,不肯离他而去。

  他对李太后说:“我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辅佐到何时,就看天命吧。”

  李太后对张居正这句话的理解是随性的,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1580年初,张居正做内阁首辅已九年,按惯例考满加恩,张居正死活不同意。他向朱翊钧直抒胸臆:“人做事符合天理,心自然安,毫无歉恨,就是求仁而得仁也。可我最近审视自己的良知,发现还有不当之处,心上很不安,也就是说,我还未做到极致,未全身心地做事报君恩。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加恩?倘若皇上加恩,那我更自责,我的良心会惩罚我。如果不加恩,我还能勉强心安,为国家心无旁骛地贡献力量。”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胸臆大为叹服,他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看,居功非但不自傲,反而如此谦逊,张先生真是千古第一臣!”

  加恩的事于是不了了之,张居正却抑郁起来。其实事情明摆着,张居正真心不想让朱翊钧加恩于他,但他还有个私念,朱翊钧至少应该几次三番要下旨加恩。这就是人心,它不是知行不一,只是想在心上找到一片温暖。然而,朱翊钧没有给他温暖,反而就此作罢。

  换作别人,必会气恼。张居正没有气恼,抑郁之后就是释然,这自然是心胸。但释然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皇上如此决定不加恩,是不是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加恩?不想加恩,是不是对自己有了意见?

  这念头一生,张居正立即紧张起来。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伴君伴虎……种种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低劣的格言统统涌上心头。然而,这只是刹那一瞬,很快他就埋头文案工作了。

  心事一旦产生,虽会忘记,但触景生情,马上会重新想起。1580年三月,张居正奉朱翊钧之命到天寿山拜谒。一天晚上,他和陪同去的申时行谈公事。公事很快谈完,两人进入聊闲天模式,申时行感叹地说:“人死如灯灭,灰烬而已。”这句话大概是面对皇陵而发,但却一下戳中了张居正的心窝。

  张居正长叹一声,很冲动地对申时行说:“我真想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在温暖幸福中归天。”

  申时行大为惊骇,不是因为张居正想到死亡,而是自他认识张居正以来,就从未从张居正口中听到过这样消极的话。张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他是台永动机,怎么会有私人感情?

  “张阁老,您怎么……”

  张居正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只是说说而已。”

  一阵沉默。张居正恢复了严肃,若有所思地问道:“依你之见,政府现在效率如何?”

  申时行脱口而出:“非常好,虽还有不足之处,但已不是大问题。考成法、一条鞭法都在逐步发挥作用。张阁老一心为国,真是忠诚可鉴日月。”

  张居正不由得苦笑:“我想起几年前的夺情风波来,那时候很多人都恨我恨得要死。”

  “腐儒只是这样。”

  “也不可这样看,”张居正思虑一会儿,“孝顺父母是第一人性,若无这第一人性,此人恐非有良知之辈。但良知就是‘易’,就是变通,人应按现实随时改变观念。孝顺父母和忠君爱国之间,哪个紧迫就先做哪个,只要问心无愧。”

  申时行知道,这是张居正多年来的人生观,从未改变过。出于良知,他认可这种人生观,但真要去做,他恐怕不能。因为人在世上,总会受别人意志和言语的制约,如果没有张居正那样强大的内心,根本就跳不出诽谤和议论的泥潭。

  申时行正在思考哲学问题时,张居正冷不防地问他:“按你的看法,如今政府这架机器已开始正常运转,不必有人监管了吧?”

  申时行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张居正这句问话的用意,与其费力琢磨对方的心思,倒不如实话实说来得痛快:“固然如此。但正如大船,虽运行能力正常,也在正轨上,却不能没有高明的舵手,否则船必倾覆。”

  张居正陷入沉思,连他自己都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他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舵手的命运掌握在船长手里啊。”

  申时行仍是听不明白,他不可能明白。

  几天后,回到京城的张居正向朱翊钧递交了一份辞呈。他要放下所有的权力,放下他几年来殚精竭虑创造的辉煌,回老家养老!

  举朝哗然。

  谋定而动的辞职?

  张居正这封辞职信写得极具艺术性。他首先说:“皇上让我担任内阁首辅,我九年来诚惶诚恐,幸好没有辜负皇上的重托,如今国家已走上正轨。”接着话锋一转说,“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来始终不放手,因为时机未到。如今皇上已可亲政,我的价值也得到体现,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后他说,“皇上如果真关心我,那就必须放我回家,因为这两年血气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占据,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来。一旦我突然有个闪失,仓促之间寻找人才顶替我,岂不是害了皇上?我虽离开,但我会让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为皇上尽犬马之劳。”

  朱翊钧得到张居正的辞职信后,先是震骇,后是茫然,接着就是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狂喜。这种狂喜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充盈了他整张脸。

  李太后却脸色凝重,似乎还有些焦急。她问冯保:“张先生这是哪一出?”

  冯保比李太后焦急十倍,口已无遮拦:“是啊,他这是什么意思,去了次天寿山,怎么就糊涂了?”

  李太后看向朱翊钧:“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钧没有反应,李太后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张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现在更是如此!”

  朱翊钧慌忙地答应了,一道圣旨送到了张居正府上。圣旨说的是李太后说的:“张先生受先帝所托,励精图治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岂能一日离了张先生?您怎么就想离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应该想想先帝对您的大恩,以社稷为重。您如果真关心朕,辞职的事万不可再说。”

  张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窍,朱翊钧不让他说辞职,他非说,不但说,而且还不去内阁上班了。

  冯保如丢了魂一样,在内廷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找了个机会,跑出宫,心急火燎地去找张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见张居正就发点小火,以弥补这几天的心情忐忑。

  可见到张居正,他的打算马上无影无踪。张居正脸色很难看,而且坐卧不宁,这是肛肠疾病又犯了。冯保只好压下火气,但仍有点气急败坏:“张阁老这是闹的哪出,辞职干甚?您是不是有点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么办?”

  张居正理解这段话,淡淡地说道:“没闹,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是真想回家养老。”

  冯保整张脸都是迷惑和怒气:“为啥!?”

  “辞呈上写得清楚明白,冯公公何必多问?”

  “身体不好,可以调理啊。”

  张居正不说话。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这是什么话?皇上和太后从未猜疑过张先生啊。”

  张居正换了个坐姿:“这是天理。皇上、李太后固然不猜疑,可身为人臣应该铭记于心。”

  冯保更急了:“您窃高位、居大权已经九年,怎么现在才说?”

  张居正语重心长:“冯公公,最近这几年我何尝没有想过这问题?可国家没有步入正轨,我只能冒死赖在这位置上。如今国家已入正轨,冯公公不曾读过‘功成身遂天之道’这句话吗?”

  冯保读过,却不理解,或者说,理解,但绝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张居正身上。因为张居正一走,他总感觉会发生不祥的事。

  “总之,”冯保很武断,“您就是不能走!”

  张居正向来不受外在影响,所以冯保的话对他毫无作用。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会咬钉嚼铁做下去。

  冯保扫兴而走后,张居正写了他的第二道辞呈,辞呈里提了三点:第一,身体原因,不得不走;第二,感谢朱翊钧多年来的信任,并请朱翊钧考虑这样的问题,马力不可用尽,日后才有好马,人力更不可用尽,日后才有人才;第三,现在告老还乡并不代表他永不复出,只要国家有事,皇上召见,他会毫不犹豫出山。

  朱翊钧说:“这明明还是能工作的嘛,干吗要辞职?”

  李太后深思熟虑了半天说:“这是张先生的场面话。”

  冯保说:“不能让张先生走。”

  朱翊钧只好再下旨慰留:“张先生不到内阁办公,朕几日不见就怅然若失,怎么又有辞呈?您说国家已步入正轨,只是表象,政务还是繁重,没有您在,我该如何?您今年才五十余岁,就说不堪重负了,我听说古代还有八十岁的大臣在工作岗位上。朕希望您能快快出来办公,没有您,朕都好像丢了魂儿,忘了初心,失去方向了。”

  朱翊钧用君臣大义来压张居正,张居正除非是乱臣贼子,否则必要遵从。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写信给朱翊钧说:“去天寿山回来后感染风寒,要在家休息几日,然后就去上班。”

  朱翊钧回复说:“可以。”

  张居正和朱翊钧之间风平浪静,官员们却议论纷纷起来。

  有官员说:“这是张居正谋定而后动的辞职,意在试探上意是否对他信任如昨。”也有官员说:“张阁老是真想走,你们不曾见到他已成虚脱样子。”

  申时行问张四维:“你怎么看?”

  张四维默默地说道:“没法看。”

  申时行讳莫如深道:“我看张阁老是真想走。”

  张四维眼睛一亮:“为何?”

  申时行把当时在天寿山的事说给张四维听,张四维不置可否。政治家向来心口不一,人所共知,只有傻子才相信政治家的话。

  新任工部尚书曾省吾也不相信张居正真要辞职,他还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张居正要他做工部尚书时的情景。张居正对他说:“李幼孜在工部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曾省吾点头称是。张居正想了一会儿又说:“工部责任重大,皇上最近对金钱很感兴趣,你要有承受压力的思想准备。当然,我会全力支持你。”

  曾省吾走在去往张居正府的路上,想起当时张居正坚毅的神态,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张阁老怎么会突然要辞职。

  张居正府上有些热闹,张四维、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方逢时都在。曾省吾不必问什么,因为该问的问题都被这些人问完了。

  张居正对每个人的问题都回答得坦诚之至。他回答张四维说:“九年大权在握,天道忌盈,理应退休,以彰显臣子的节操。而且我不能久占此位,让后来人无所施展。”

  张四维觊觎首辅宝座已不是一天两天,但张居正从未明示过这个位置必是他张四维的。正因此,张四维听到张居正的这句话,心情不是欢喜,而是恐惧。一个心理龌龊的人,往往会把别人也看得不真诚。所以当张居正话音一落,张四维马上流下眼泪说:“没有您主持大局,我们都成木偶,还怎敢说有所施展啊?”

  张居正并未和他缠绵下去,对其他人说:“国家步入正轨,我现在可以说对得住先皇托付。你们看我气色大不如前,这都是病闹的。你们也不想看我死在工作岗位上吧。”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张居正的脸色,的确如菜色。

  张居正不再说话,众人相继散了,只有方逢时留了下来。

  “李成梁和戚继光知道否?”方逢时问。

  张居正摇头:“本想皇上恩准我回老家,再告诉他们。”

  方逢时考虑了一下,觉得下面的话该说:“我在边关待过,知道边关将帅的心理。李成梁和戚继光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您在朝廷支持。您这一走,恐怕……”

  张居正眼神迷离起来,许久才说道:“皇上应该会信任他们,支持他们。方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老夫也只是按皇上的意思办事,全力支持他们。方大人的话,老朽真是愧不敢当。”

  方逢时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离开了。

  张居正望着方逢时的背影,嘴上念叨着几个人的名字:夏言、严嵩、徐阶、高拱。这都是一世之才,帝国首辅。夏言被杀、严嵩儿子被杀、徐阶险些被高拱搞死,至于高拱,还算最幸运的,虽惨淡离场却未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居高位者非死即伤已成牢不可破的传统,他张居正如果继续在高位,能避开这一传统吗?

  夕阳西下,人间一片血红。

  张居正的提神药

  张居正迟迟不上班,朱翊钧和李太后嘀咕上了。嘀咕的结果是,李太后要朱翊钧下旨,圣旨的口吻一定要严肃,就如同是誓词,如同是上天的意思。

  朱翊钧说:“国家虽步入轨道,但有些细节仍未完美,特别是边事。张先生受先帝委托,怎可轻言离开!等朕三十岁时,您辞职一事才有的商量。先生今后绝不许兴此念头!”

  这道圣旨一定是朱翊钧心不甘情不愿写下的,他离三十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也就是说,他还要做傀儡皇帝十几年。但他对李太后无可奈何,多年来,李太后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监护人,更是他的主人。

  李太后强力挽留张居正,自有她的原因。在母亲眼中,儿子永远都是孩子,她武断地认定,朱翊钧此时根本无法担当大任。这是经验之谈,九年来,张居正一直在做事,做得很好;朱翊钧一直没在做事,所以肯定做不好。所以,她必须要让张居正留下。

  张居正只能留下,他不是那种说不干就撂挑子走的人,他有责任感。在他重新回到内阁后,有人欢喜有人忧。张居正也一直找不到工作状态,直到下面这两件事的到来。

  第一件事是1580年闰四月两广总督刘尧诲送来的报捷信。刘尧诲是凌云翼之后最有名气的两广总督,他上任不久,就碰到广西八寨壮族人叛乱。八寨在广西桂林、平乐两府,本是壮人群居的场所,多年前,王阳明曾到这里剿匪,凭借知行合一的威力而事半功倍。凌云翼在时,八寨就涌动着叛乱的暗流,这股暗流终于在1579年冲出地面,飞上天空。刘尧诲向张居正请教,张居正的观点和从前一样:务必诛杀殆尽!

  刘尧诲举起屠刀,八寨血流成河。张居正看到捷报书,心情振奋,私人答复刘尧诲说:“你手法干净利落,可谓深得知行合一之旨。凡和政府作对以及要脱离政府而去的,都应以铁血手腕惩治,不可心存侥幸,认为他们还有良知。教化固能拯救人心,却是年深日久的事。你们身为一方之长官的人,要切记我的话。”

  这件事如果是良性提神药,下面的事就是恶性的。

  张居正执政九年以来,对其不满的呼声始终未曾绝迹。他从病假中到内阁不久,就有南京兵部官员赵世卿上疏朱翊钧,请朱翊钧废除驿递新规,缓行考成法等五件事,事事针对张居正的路线方针。最后赵阁下还提出广开言路,让那群穷嚼蛆的官员可以肆无忌惮地议论朝政。

  张居正的愤怒可想而知,他觉得这些人如同蟑螂,永无灭绝之日。他纵然手眼通天,也只能举着鞋底,见一个拍一个。

  赵世卿的上疏在朱翊钧心中引起了沸腾,他和张居正谈到这件事时,突然说了破天荒的一句话:“赵世卿这厮说的话恐怕也有点道理。”

  张居正脸色瞬间大变,几乎不假思索地追问了一句:“有何道理?!”

  朱翊钧顿觉泰山压顶,呆愣如木鸡,半天都缓不过神来。张居正也发现了自己的唐突,慌忙语气柔和:“皇上英明,这等搬弄口舌,不知在位者辛苦的小人,他的话哪里会有道理可言呢?”

  朱翊钧紧张地频频点头。几天后,赵世卿被调入某王府任职,这是个严重的处分,因为王府官员极不易升调,一入王府,仕途就注定了。

  实际上,张居正主政后的种种措施,都建立在执行力上。执行力异常强大,说到就做,甚至先做再说,这都是张居正主政期间政府的一个特征。执行力强固然有好处,却也有坏处,人人都急促,人人都忙得忘乎所以,人人都神经紧绷。1580年八月,张居正收到亲家刘一儒的信,这是一封议论朝政的信,平心静气,发自良知:

  我听说,欲建立事功的人必须要精明,但要培养良好体制,必须要浑厚。自您当了大明帝国的家之后,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政府官员尽心尽力,效率奇高。我以为,事功您是建立了,但您制定的各项法律实在严苛,考成法执行起来太不近人情。既然现在政府已走上正轨,从前的一些苛刻规定是否能撤销?不然,大部分官员都活在惶恐中,恐怕有失浑厚。不培养元气,就养不了敦浑之体,将来弊必大于利。

  这不是刘一儒闲扯淡,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刘一儒的话可谓洞见本体。中国传统政治讲松弛之道,而以柔和为主,不主张刚健治国。所以,以铁血手腕改革的商鞅被人唾骂,以严苛法律治国的秦始皇被人诟病。

  张居正的整顿吏治,实际上是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加强版。一个人良知不被遮蔽,知道了就必会去行。但张居正认为所有官员的良知都被遮蔽了,只知不行,所以他把“知”作为命令,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知”,命令一下,你必须去行。你不必在我的命令上致良知,不要想是对是错,按照命令去行就是对的。这固然能大大提高效率,然而他的很多命令被许多人当成是外物,也就是不能自得于心的东西,这就导致执行命令的人心不甘情不愿。忍受严刑峻法的逼迫只好去行,可一旦张居正去世,严刑峻法消失,这些人会马上恢复本心,不再去行。

  刘一儒的担心正在于此:看似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实际上是受心外的法律压制,法律消失时,就是他们的强烈反弹之日。到那时,张居正规划的一切都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道理人人会讲,张居正也有他的道理:乱世用重典,急病用猛药。面对滥局面,必须要以雷霆之力迅速摆正它,其他一切方法都是空谈。如果他真的听从刘一儒的意见,改弦易辙,必能收回大部分人的心,但他不可能听从,因为他是张居正。他从坐上首辅的椅子那天起,就深刻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知行合一,如何去知行合一。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做法,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自己是在致良知。

  也许,正是官员们的强烈反对,张居正才大踏步走到今天。在他看来,只有艰难险阻才是实学,人只有在障碍中才能学到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能锻造强大的心力。碌碌无为,永不可能实现人生的价值!

  孙海、客用事件

  最初,张居正的障碍是些别有用心的官员,1579年则是想钱想疯了的朱翊钧,到了1580年后,张居正发现,朱翊钧已不仅是障碍,而早已是一颗定时炸弹。

  国家有张居正,朱翊钧不必为政事烦忧。对于十六七的年轻人,无事可做,充沛的精力只好浪费到玩乐上。年纪小时自有年纪小的玩法,年纪稍大也有成熟的玩法。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朱翊钧迷恋上了各种娱乐活动。

  1580年最后一个月,朱翊钧和他的太监玩伴孙海、客用常到西城玩耍。喝酒是难免的,但朱翊钧很少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喝酒之后总有别的娱乐。某天,他突然起了雅兴,要侍立一旁的小内监唱小曲。小内监按冯保的命令只管站着,唱小曲不是他的工作内容,所以他不唱。

  朱翊钧劝了半天,小内监就是不为所动。朱翊钧暴跳如雷,抽出身边孙海的佩刀,直奔小内监。小内监吓得瘫软在地,直叫“冯公公”。

  不叫还不打紧,这一叫,朱翊钧更是怒火中烧,小内监竟然用冯保来压他,于是上去就是一刀。由于大醉,没有准头,小内监只受了皮肉伤。孙海等人一见要出人命,慌忙上前拉住朱翊钧。朱翊钧余怒未消,吩咐孙海等人把小内监狠狠地踢了一顿。小内监被踢得奄奄一息,朱翊钧还不罢休,割了小内监的头发,权当斩脑袋。

  胡闹完毕,朱翊钧醉醺醺地回宫,昏昏睡去。天明十分,在宿醉中他被人叫醒,正是孙海与客用二人。二人脸色煞白,神情紧张地告诉他:“太后要见您。”

  朱翊钧惊得翻身而起,问道:“可知何事?”

  孙海说:“那个小内监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冯公公,大概正是此事。”

  客用帮腔说:“据说冯公公也发了火。”

  朱翊钧腾地站到地上:“冯保有什么资格发火,岂有此理!”

  冯保不是他所怕的,他最怕的是冯保在他母亲面前告状。他犹豫焦虑起来,孙海与客用催促他:“皇上,还是赶紧去吧。去晚了,李太后更生气。”

  朱翊钧胆战心惊地来到李太后宫里。李太后脸色铁青,像是涂了一层铅,一见朱翊钧便大喝道:“跪下。”

  朱翊钧身不由己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李太后拍案而起,声音尖利:“你知道你的罪过吗?”

  朱翊钧不敢回话,浑身如筛糠。李太后开始一五一十地数落他的罪过,越数落越生气,最后居然掉下眼泪。朱翊钧也是哭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李太后擦去眼泪,冷冰冰地问朱翊钧:“你知错吗?”

  朱翊钧叩头如捣蒜说:“儿知错了。”

  这情景连站在一旁的冯保都于心不忍。李太后见到儿子的狼狈相,叹息一声,要朱翊钧站起来,去书橱上找来《汉书》,让他翻到第六十八卷。朱翊钧轻声念出口:“霍光传。”

  “读!”李太后口气威严。

  朱翊钧开始读,当读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时,眼泪再度流下,这眼泪半是恐惧半是委屈。霍光废昌邑王乃中国历史重大的政治事件,朱翊钧当然读出了其中意思。他明白,现在的霍光就是张居正,他母亲看上去就是张居正的帮凶,还有那个冯保,则是张居正的内线。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冯保的监视,冯保知道了,李太后就知道了,张居正更知道了。

  他没有读完霍光传,双腿一软跪到地上。李太后声色俱厉:“不是只有你才能当皇帝!”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朱翊钧魂不附体,恐惧得一言不发。李太后吩咐:“去请张先生来,看看我大明朝的这个皇帝,还留不留!”

  张居正早就得到朱翊钧痛殴小内监的消息,他也知道李太后会过问,但没有想到问题会这样严重。连他都认为李太后有些小题大做,他对李太后说:“皇上固然有错,只是道德瑕疵,没有到废立的地步。”

  李太后余怒未消:“张先生不必维护他,他现在就如此,将来真的亲政了,还不毁了大明朝!”

  张居正望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如同被主人狠揍的死狗似的朱翊钧:“皇上本性不坏,只是一时糊涂,要他痛改前非就好。”

  李太后追问:“他还能改吗?”

  “能!”张居正说完,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狼狈不堪的朱翊钧。朱翊钧倒很机灵,叩头向李太后哭诉,他一定痛改。

  李太后态度缓和下来,说:“既然要改,那就让天下臣民皆知。张先生,你帮皇上写两道罪己手诏,一份给内廷,一份给内阁。”张居正遵旨。

  说是帮皇上,其实张居正根本就未和朱翊钧商量一句。他回到内阁,不假思索,铺开纸张,以朱翊钧的口吻先写给内廷:“孙海、客用凡事引诱朕,无所不为,贬到南京孝陵(朱元璋的陵墓)去当菜农。你们司礼监的所有人既受朝廷爵禄,朕偶尔昏迷,犯下错误,你们就该劝谏朕,可你们却图朕一时欢愉,尽情放纵朕,真是该死!今后如果还有奸邪小人引诱朕,你们司礼监任何人都要举报,并发外廷知道。”朱翊钧看了这道罪己手诏,咀嚼着无声的怨恨同意。

  再看发给内阁的那道:“孙海、客用已被朕发配南京。先生和诸位大臣既为辅臣,见朕犯错怎能坐视不管?先生既知此事就该谏朕,让朕成为尧舜那样的君王,先生也就成了尧舜的臣子。从今而后,无论朕在宫中有何过失,先生都要劝谏,不可姑息朕!”这就是授人以柄,朱翊钧的屈辱怨恨可想而知。

  朱翊钧愤怒悲伤,冯保却欢欣起来。他对张居正说:“司礼监最近有几个混账,总和我过不去,趁此良机,张先生帮我把他们一并除了吧。”

  这是顺水人情,张居正很乐意做。在他眼中,内监就没有几个好人,除一个是一个。于是,朱翊钧又收到张居正的奏疏。张居正说:“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引诱您的潜力,所以都应被惩处。”

  朱翊钧看着这道奏疏,咬牙切齿,但也只能同意。恨一个人,很多时候并非是此人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而只是因为他伤到了自己的自尊。孙海、客用事件是朱翊钧和李太后、冯保、张居正的一次斗争,结果他惨败。这种羞辱始终埋在心底,直到几年后才被他以复仇形式释放。

  张居正却丝毫未察觉朱翊钧的心理,他忧心忡忡,决定趁这件事再做文章,把朱翊钧牢牢固定在准圣君的轨道上。

  但在1580年时,张居正再想这样做已有相当的难度。朱翊钧已从之前的唯唯诺诺变成了有主见的君主,这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非经强大力量,不可能回到正轨一样。

  但张居正的力量已经用尽,确切地说,他仍是新瓶装旧酒。他把当初的《帝鉴图说》思路重新拿出,把历朝历代的宝训、实录集结成册,向朱翊钧承上了一本《谟训类编》。他对朱翊钧语重心长地说:“希望皇上能以史为鉴,念念警惕,事事遵成宪。在深宫中的心就应该是上朝理政时的心,在朝理政时的心就应该是在深宫中的心;静时的心就应该是动时的心,动时的心就应该是静时的心。”

  这就叫知行合一,朱翊钧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他对张居正说:“古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比如孔子,说为政要仁,可他一掌握政权,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少正卯,这是知行合一吗?这简直是虚伪得要命!”

  换作任何一位大儒,都会对朱翊钧这种看法惊愕失措。但张居正不是腐儒,他懂得变通,心中的偶像只有自己的良心。他对朱翊钧说:“孔子纵然是圣人,心中也有私欲。他做错的事,我们不要重蹈;他做对的事,我们要借鉴。不必论他的是非,只要我们自己心中有个是非。”

  这种话,朱翊钧只是一听,他也并不认为孔子冤杀少正卯是错的,他只是看不惯张居正总喜欢用文化育人,想要给张居正难堪罢了。

  君臣二人已经离心,二人的心思已无法走到一起。那么出事,便是迟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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