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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义无反顾

  力排众议解决罗旁瑶

  刘台风波过去了,但在张居正心里,从未有过风平浪静。其实就在应对刘台事件时,张居正的一大部分精力始终放在广东德庆。那里是战场,已存在了多年。

  广东德庆是个面水背山的县城,它的南面叫罗旁,罗旁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险恶万山,东西绵延数百里。山高必有怪,林密必生精,在罗旁,就有一股永远不死的精怪——瑶人,朝廷称他们为罗旁瑶。

  罗旁瑶的反叛历史相当源远流长,早在明帝国第八任帝朱见深时代,罗旁瑶就在兴风作浪。明帝国史上比较出色的铁腕大将韩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剿灭了他们。可这并非是致命一击,韩雍前脚刚走,罗旁瑶又满血复活。凭借山高路远的地利,罗旁瑶越搞越大,整个广东中西部都受到波及,民不聊生。

  1528年,心学大师王阳明提督两广,在平定八寨和断藤峡的叛乱后,也想把罗旁瑶这个广东心腹之患剿灭,遗憾的是,由于身体原因,王阳明匆匆离开广西。在中央政府眼中,罗旁瑶成了广东境内最难啃的骨头。

  1575年,殷正茂在两广对叛乱摧枯拉朽、意气风发之时写信给张居正,提议剿杀罗旁瑶。

  张居正那段时间对南方叛乱印象极为深刻,尤其是罗旁瑶。他对殷正茂说:“罗旁瑶非比其他叛乱,多年来,中央政府一直想剿,也有人去剿过,但都无功而返,这说明它有独到之处,需把它的情况了解清楚,无微不至,再制订无懈可击的计划,才可发动军事行动。不然,劳民伤财又寸功难取,我在中央也不好交代。”

  殷正茂认可张居正的话,积极搜罗罗旁瑶资料,准备再建奇功。

  张居正却另有打算。殷正茂在南方多年,所建功勋已不胜枚举,张居正的用人思路是,不可用尽其全部力气。所以就在1575年,张居正将殷正茂调到南京兵部担任尚书。殷正茂先是大惑不解,张居正就实话实说:“你的功勋已遮蔽太阳,月满则亏,我担心会有人在你巅峰时刻突然攻击你,所以先让你急流勇退。一张一弛乃天之道,遵循此道必可圆满。你大展拳脚的机会还很多,何必急在一时?”

  殷正茂最终理解了张居正的苦衷,并推荐了接替自己的人选。张居正收到殷正茂的信,对身边的人说,如果他推荐的不是凌云翼,那他就不是殷正茂。

  正如张居正所料,殷正茂推荐的果然是凌云翼。

  凌云翼,听这名字就让人热血沸腾。他是江苏太仓人,和张居正同年中进士。曾在工部实习,但他的特长却是军事。他和张居正很谈得来。1572年,张居正执政,凌云翼被任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张居正老家江陵附近的郧阳。第二年,张居正要他去巡抚江西。

  凌云翼是将才,而且懂得为人处世,很得人心,所以看到殷正茂推荐他时,张居正一点都不惊讶。凌云翼一到广东,马上就用目光盯死了罗旁瑶。

  两个月后,凌云翼给张居正写了封私信,希望张居正能允许他提交奏疏,他要讨平罗旁瑶。张居正看着殷正茂之前对罗旁瑶的报告书,又看了凌云翼对罗旁瑶的调查报告,两人的报告相差无几。都说罗旁瑶必须铲除,虽然有难度,却并非没有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中央政府人力和物力的支持,以及指挥官的能力。

  张居正回信给凌云翼说:“你我相交多年,大家彼此很了解。我了解你的能力,不过据我所知,罗旁瑶和南方其他地方的叛乱截然不同,罗旁全民皆匪,又有高山密林作依傍,这么多年来,剿匪部队奔走扑救,疲于奔命,办法用尽,却不能伤其毫毛。他们当地有民谚:‘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这足以说明他们就如狗尿苔,虽可暂时剪除,但官军走后,一场大雨,它们又复活。我觉得剿灭他们还是其次,关键是战后工作的重建,让他们永远都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件事,你可想好?如果想好,请拿出方案;如果没有想好,战争之后仍恢复老样子,战争何用?”

  凌云翼接到张居正的信,深思熟虑后把战后重建、断绝匪患源头的想法报告给张居正听。张居正大为满意,但他掉过头来又担心战争了。他给凌云翼回信说:“罗旁之地不受王恩浩荡已数十百年,的确该剿灭,我也看出来你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他们上蹿下跳的人。既然要讨,那就审时度势而后动,动了就要必胜,胜还要完胜,不要太多牺牲。如果你有信心,就上奏朝廷;如果没有信心,还是请放置一边,来日方长。”

  凌云翼看了张居正的回信,笑道:“这是激将啊,准备笔墨,我要给皇上写信!”

  凌云翼的信一到京城,朱翊钧在张居正的授意下召开大会讨论。会上分为三派:第一派为鹰派,力主战,人数很少;第二派乌龟派,力主不战,人数很多;第三派木鸡派,站着发愣,毫无见解。

  乌龟派说:“罗旁瑶叛乱持续百年,已成肿瘤,要剜除它,非经历生死不可,不如带瘤生活,保守治疗。”

  鹰派反驳说:“罗旁这个肿瘤是恶性的,它控制了广东和广西的水路交通,如果不铲除,那可真要面临生死了。”

  乌龟派大大咧咧地说:“那就不走水路,不是有陆路吗?”

  鹰派怒发冲冠,说乌龟派是缩头乌龟。

  乌龟派马上说:“打仗是要钱要人的。凌云翼大嘴一张就是几百万两银子,还要十万人马,难道皇上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双方从辩论演变成争吵,再从争吵恶变为谩骂。朱翊钧的头都大了,急忙宣布休会。官员们散去,张居正独自留下,李太后也出来了。

  李太后问张居正:“罗旁那些瑶人可否能招安?”

  张居正坚定地摇头:“顽石一块,只能用锤子砸碎。”

  李太后沉默,朱翊钧随即问道:“这几年对西南叛乱的平定,没少花钱,咱们国库……”

  “有钱!”张居正打断朱翊钧,“据户部保守估计,今年一年政府可收入白银四百三十五万余两。”

  朱翊钧两眼放光:“啊呀,张先生好能干。我记得三年前,财政还是赤字呢。”

  李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张居正再进一步:“至于兵源,广西总兵李锡、广东总兵张元勋的兵力足够八万,凌云翼正在编练新军,足有三万,所以剿平罗旁瑶,硬件上是绝对合格的。”

  朱翊钧兴奋地搓着双手:“那就打吧。”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剿罗旁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如今大部分官员都反对,臣恐怕将来会风言四起,前功尽弃。”

  朱翊钧睁着茫然的眼睛,不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冯保在他旁边轻轻地咳嗽一下,说:“张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如果下定决心解决罗旁瑶,就该完全信任凌云翼,将大权交付凌云翼。”

  朱翊钧恍然:“原来是这样,张先生,你直接告诉凌云翼在广东可全权处置不就完了嘛。”

  李太后乜斜了朱翊钧一眼,张居正及时说道:“国家权力只有皇上有资格使用,臣怎敢?”

  朱翊钧又一次恍然的样子:“那张先生就拟旨吧,给凌云翼他想要的权力,只要能解决罗旁瑶!”

  张居正刚要谢恩,李太后却问道:“张先生,依你看,凌云翼多久能消灭罗旁瑶?”

  张居正沉思许久,慢慢开口道:“战争之事瞬息万变,臣真不好预测,不过凌云翼才干卓绝,并主动提出要解决罗旁叛乱,他又是个心思缜密、言出必行之人,臣相信他定不负君恩,两年左右必能马到成功。”

  张居正在军事方面的能力,朱翊钧、李太后以及整个朝臣都一清二楚。可以说,张居正是那种“数万甲兵藏于胸中”的文臣。

  多年来,张居正一直醉心于帝国军事,终于把自己锻造成洞若观火的战略家与预言家。张居正用兵,只有两个字:知彼。在北方,他要边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间谍组织,深入敌后,时时注意敌情。他对戚继光说:“一个出色的将军或者是战略家,必知彼己,精审虚实,然后就可以打败敌人了。”

  他执政初期,有段时间,草原人民没有进犯,北边境防范很松懈。张居正得知情况后,立即提出警告:“敌人狡狯多端,万一这是欲擒故纵,突然对我们发动进攻,我们会手忙脚乱,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我不会以敌人不犯为喜,而会以你们不防范为忧虑。”

  正是这种时刻“谨小慎微”,使他对敌人的动向一清二楚,算无遗策。1574年,北方边境报告说,土蛮即将进犯。张居正立刻发出指示:主力部队屯聚要害,将百姓全部迁到城中,并派出几支机动部队直奔来犯敌人,引诱他们进入预先设置的埋伏圈。他们如果胆小不来,那最好。如果来了,最好全歼。倘若不能全歼,也不要紧,他们终会记下这个教训,以后不会再侵犯我们。

  果然,土蛮不久后倾巢来犯,按张居正的计划,几支部队把土蛮引入包围圈,虽然因各路指挥官不能协同作战而歼敌无功,但事实证明了张居正的通盘考虑和预见的正确性。

  不久后,北方边境又有报告,仍然是土蛮即将进犯。张居正又发出指示:不要小题大做,土蛮不会在这种季节(酷夏)采取军事行动。不久后,果然被证实为虚惊一场。

  无数的事实都证明,张居正虽坐在京城,但完全可以指挥和预测万里之外的一场战役。所以当他说两年之内必能解决罗旁瑶时,李太后和朱翊钧都深信不疑。

  但乌龟派们却不信,即使相信张居正的能力,也要装作不相信。反对凌云翼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到朱翊钧的办公桌上,又飞到内阁。张居正开始还解释消灭罗旁瑶的重要性,又解释凌云翼完全有这个能力。可雪片越来越多,张居正咆哮起来:“这群废物真是话多,谁再扯着罗旁瑶一事不放,当心廷杖!”

  朝堂之上安静了,凌云翼开始忙碌起来,训练军队,侦察敌情,制造专业的攻寨器械。一年多后的1577年,凌云翼准备完成,十万大军向罗旁瑶发起了全面进攻。这次军事行动是惨烈的,按张居正的指示,凌云翼的剿匪部队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张居正在京城密切关注着罗旁瑶战事,凌云翼的信一到,不出一个时辰,张居正就会回信。当凌云翼将罗旁瑶的大本营紧紧包围,准备发动最后一击时,张居正去信说:“罗旁瑶之战,死伤太大,沿途尽成废墟。既然胜负已分,我看还是网开一面,现在投降者可既往不咎。这非是妇人之仁,而是将他们留下来做日后的重建工作。但倘若敌人投降时心不甘情不愿,或稍有迟疑,尽可屠之,这种人留下恐怕是将来的祸害。”

  1577年五月,凌云翼对罗旁瑶进行致命一击,罗旁瑶覆灭,整个战争持续了近两年,罗旁瑶被杀两万余人,活捉一万余人。

  朝廷放肆地庆祝这场胜利,在人声鼎沸中,张居正已开始冷静地思考下面的事:战后重建。凌云翼在捷报书的几天后就送来请求开辟州、县,招徕农垦的奏疏。张居正思虑许久,才心事重重地给凌云翼回信说:“当初你提出的战后重建计划,我很赞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罗旁还在,人们看到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开辟州、县没有问题;但现在罗旁已亡,那地方成了空地,在那里建州设县,百姓主体自然是那些投降的罗旁瑶。另外,既然是州,就该人口多一些,所以要从周围州县迁民。可罗旁之地百年来是土匪窝,良民谁愿意去?愿意去的都是些来历不明、流浪无根的人。要辟州、县也不是不行,我希望你能深思。倘若坚持这样做,那就该在政策和法律上特殊一些,赋役要从轻,法律要从严。我希望你能把罗旁瑶作为一个特别行政区来看待,而不要和帝国其他州县相同。如果处理得当,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再将它和帝国其他州县看齐,也是可以的。”

  凌云翼又深思熟虑许久,确定了开辟州县的计划,这就是广东罗定州的来历。罗定州新开二县,东为东安,西为西宁。

  罗旁瑶事件的处理体现了张居正的高度政治智慧。从罗旁瑶事件的处理,我们就可以联想张居正在其他政治事件上的处理手腕之精明和果敢。

  据理抗旨

  当张居正处心积虑地帮助凌云翼做战后工作时,一道朱翊钧的口谕传进内阁,口谕的内容是这样的:“慈庆、慈宁两宫,命有关部门重新装修。”

  张居正对这道口谕的反应极为平淡,传旨太监走后,他重新坐回椅子,心潮起伏。他记起1573年的一次经筵,经筵的课程内容是宋仁宗不喜珠宝,讲完这段,他以小故事阐发大道理的方式对朱翊钧说:“明君看重五谷而轻视珠宝美玉,因为五谷养人,珠宝则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皇上要记得节俭,不可奢靡。”朱翊钧急忙点头。

  张居正又记得1576年春节时,他对朱翊钧说:“皇宫人人节省一件衣服,民间就有百人会得到这件衣服,皇宫如果人人都多制作一件衣服,那民间就有百人会没有衣服穿,所以皇上要在节俭上谨慎啊。”朱翊钧又是频频点头。

  张居正对朱翊钧近几年来的表现还算满意。朱翊钧在他的教导下已节俭许多,宫廷费用大幅度削减了几万两白银。朱翊钧宫廷的支出是明代中后期历代皇帝中最少的。可就当张居正沾沾自喜于自己对朱翊钧的完美教育时,朱翊钧给他来了这一招:装修两宫。

  慈庆、慈宁宫是两宫太后居住的地方,建成于1574年,当时是张居正为了讨李太后和王太后的欢心,出于政治手腕,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建成才三年的宫殿,何必重新装修?这是不急之务,张居正决定拒绝。

  张居正有清醒的认识,拒绝装修两宫,得罪的不仅是皇帝朱翊钧,得罪的最大家伙是李太后。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去找朱翊钧,当面把这件事解决。

  一见到朱翊钧,张居正就开门见山道:“我和内阁同僚与有关部门商量了一下,大家和我都认为,治国之道应以节用为先,而皇宫工程是耗费钱财最大的地方。”

  朱翊钧小嘴一撅,正要说话,张居正重新开口:“当然,皇宫工程也要建,因为这是威严之地,可有前提,那些年头太多和规制已不符的自然要重修,甚至可以重建。如果已破败不堪而不重建,那是愚陋;可如果崭新如初却要重修,那就是奢侈了。”

  朱翊钧不说话,张居正非要他开口不可,因为他要让朱翊钧亲口承认重修两宫是错误的。人只有自己认识到错误,才会铭刻,才会真诚无欺地去改正。

  “慈庆、慈宁乃两宫圣母常御之所,如果规制有不妥或是太过陈旧,那么臣等早已请旨重修,哪里还敢等皇上传口谕尽孝心呢?但臣等查慈庆、慈宁两处宫殿,都是三年前建成。臣清楚地记得,竣工之时,臣等去阅视,那真叫一个恢宏壮观,俨然如天宫月宇。皇上口谕发出后,臣又领了许多同僚去观察,发现仍和三年前一样恢宏壮观,俨然如月宇天宫。臣不明白,为何对这样两座天宫进行破坏呢?”

  朱翊钧一言不发,额头上都是汗珠。张居正不依不饶:“臣请问,这两座宫殿的规制是有不妥呢,还是太过陈旧?”

  朱翊钧被问住了,根本想不出辩解的词汇来。张居正步步紧逼:“况且,半个月前,皇上曾下旨:以后不急的工程,一切停止。今无端就重修两宫殿,是明示忠臣,圣旨不可信。倘若真的下令重修两宫殿,必会引起官员们的吵闹,皇上到时耳根必不能清净。”

  朱翊钧终于开了口,底气很不足:“朕只是想向两位皇太后表表孝心。”

  张居正立刻接话:“皇上孝顺,天下皆知。如今国用不足,政府极尽节俭之能事,仍显不足。皇上如果真孝顺,就该积福爱民,天下百姓受到您的恩惠一分,就会赞扬您一分。您受到赞扬,两宫太后会非常高兴,让父母为儿子自豪,这就是最大的孝了!”

  朱翊钧叹息一声:“先生忠言,朕同意你的话,不重修了。”

  张居正又说:“数年之后,两宫宫殿如果敝坏,臣第一个上奏请修。”

  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张居正昂首阔步走了出去。虽然让朱翊钧停止了重修两宫的事,但张居正的心情仍很沉重。国家财政虽进入良性循环,可国防民生的花费仍然不小,在有余之时,还要计划如何轻徭薄赋,让百姓安居乐业。他舍不得把辛苦积累的金钱浪费到琼楼玉宇上面,但抗拒了这一次,可能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能抗拒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表面看,这是朱翊钧想尽孝,但背后李太后必然有明言暗语。这次违背了李太后的意志,是不是个不祥的征兆。张居正一想到这里,马上收了再奔驰下去的思路。他告诉自己:但用此心报国家,不计他人怎么想。

  再忤李太后

  如果世间所有的事都如张居正那样想,人世就不会复杂了。张居正驳回朱翊钧两宫殿的重修口谕后,又一件很复杂的事摆在了张居正面前。

  这件事并不稀奇,张居正已习以为常。李太后信佛,常口诵慈悲之言,而且也身体力行。比如每天数着佛珠念佛,常常买些活物去宫外放生,另外就是不杀生。李太后可非一般人,所以她的不杀生就进行得让人瞠目,这就是:大赦死刑犯。

  自张居正执政以来,李太后没少提大赦的事,都被张居正委婉拒绝。可1577年九月到了秋后问斩之时,李太后故态复萌,又提大赦的事,而且意志非常坚决。

  张居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何李太后这一次如此坚决,甚至拒绝了他的求见,非要朱翊钧下旨大赦不可。张居正历来主张“严刑峻法”,这一次没有例外,他也绝不会让意外出现。他求助于冯保,在冯保的帮助下,他极不容易地见到了朱翊钧和李太后。

  李太后当然知道他的来意,所以先提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朱翊钧的大婚。朱翊钧在1577年已十五岁,已经确定了结婚人选。但有钦天监的官员观了天象上疏说,连续三年只有十二月最吉利,其他月份结婚都很凶险。

  李太后一见张居正,马上就把问题抛给张居正。张居正琢磨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按钦天监所说,今年十二月皇上太小,明年十二月恐怕太迟。所以按我的意思,就在明年三、四月份举行婚礼吧。”

  李太后问:“那钦天监的报告该如何?”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回道:“帝王之婚礼和普通百姓不同,没有禁忌,就是普通百姓也没有那么多禁忌。我从来就相信阴阳之说。所谓良辰吉日不过是世人的俗尚。真聪明人该据事理之当为,时势之可为。如果拘泥既定习俗和成规,牵强附会,恐怕正是违背上天的意志。皇上是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都需俯首听命,怎么可以被区区阴阳判定拘束呢?”

  李太后露出笑容,对张居正的解释大为满意,夸赞道:“张先生说得是,就按你的意思,将皇上的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吧。”

  张居正谢恩,马上进入正题:“国家之乱,全是因有心宽纵。元王朝就是太宽纵,到后来不可收拾。天下之事以为不足虑者,则必有大可虑者。”

  朱翊钧没听明白,急忙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偷偷看了李太后一眼,李太后已收了微笑,正冷若冰霜。他长出一口气,决定说下去:“太后无欲无求,一心向佛,天下臣民敬仰得五体投地。但大赦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李太后“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张先生,我记得《论语》中有个人叫季康子,他执政时对盗贼很伤脑筋,于是请教孔子。孔子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知张先生可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他肚子里有儒家的所有货:“臣知道。孔子对季康子说,如果您不贪图财物,即使奖励他们盗窃,他们也不会去做的(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李太后点头,别有用心地看向张居正:“您觉得孔夫子这句话如何?”

  换作别人,一听说是孔夫子的话,当然双手双脚赞成,但张居正从不这样,他最赞赏王阳明的一句话:“如果一句话能和你的心相切合,那纵然是贩夫走卒说的,它也是真理;如果一句话不能和你的心相切合,即使是孔夫子说的,它也不是真理。”

  虽然他还没有搞明白李太后掉书袋的用意,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向李太后诉说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明君以杀止杀,从未听说过以慈悲治国而能把国治好的。孔子这句不能孤立地去理解。当时鲁国已失政,官不官,君不君,孔子这句话是希望做官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并非说在上者没有欲望就可以平息盗贼。人的本性是纵情恣意的,有欲望而不能得到,就会去做盗贼。在上者的表率作用固然重要,可毕竟有限。犯法者必诛,才可让人惧怕,惧怕后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时间一久,他们才会真的无欲无求。”

  李太后笑了,缓缓说道:“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了,张先生刚说我无欲无求,看来我这吃斋念佛,对江山是没啥用处啊。”

  张居正慌忙叩头:“臣不敢,臣没有这样的意思。”

  “快快请起,”李太后也有点慌,“我只是随口一说。”

  张居正重新站起,谈到正题:“春生秋杀是天道运行的标志,雨露霜雪是万物发育的缘由。如果一年里,有春生而无秋杀,有雨露而无雪霜,那很难想象这一年会是什么样子。天既然有春生秋杀,明君就该有赏罚予夺。今年秋后问斩的罪犯中,我看到有劫财杀人的,有故意杀人的,有杀无辜一家三口的,这些罪行都是绝灭天理、伤败人伦,为仁义之人所深恶痛绝,老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老天欲诛之,皇上却要赦之,这岂不是有违天道?”

  李太后叹道:“其实啊,我是看到他们被各种刑罚处置时惨不忍睹,很是可怜。”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那太后可否见过他们杀人之时的惨状?”

  “这……”

  “太后信佛,佛家说有地狱,据说在地狱中有很多魂魄,无法超生也无法快乐,就是因为他们被冤杀而死,而杀害他们的人还在人间活着。如果我们不杀掉罪大恶极的那些人,怨气充斥地狱,会直冲人间,到那时,恐怕连释迦牟尼来了,都无济于事了。”

  李太后想不到张居正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顿时没了脾气,思路辗转半天,才又吐出一句连自己都厌恶的话来:“其实呢,我就是想延缓他们几天生命,佛有好生之德……”

  说不下去了,张居正及时帮她摆脱了尴尬:“这些人已经司法审核,死刑是难逃的,纵然让他们多活几日也终究一死。但到了该处斩他们的时候却没有处斩,百姓们就会议论纷纷,认为国家法令不行,皇上不遵循天道。民心一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太后已被张居正说教得筋疲力尽,抑郁地摆了摆手说:“张先生不必说了,就按法令办吧。”

  张居正已看出来,李太后不高兴,而且很不高兴,他必须要给李太后留足台阶,这就是政治艺术。他开口道:“太后如果不忍尽杀,还有个办法。先挑选重罪者杀掉,其余的罪犯等皇上大婚之后再杀。”

  李太后仍不高兴,但张居正还是替她的慈悲心考虑了,所以只好装出高兴的样子来说:“张先生太费心了,还是就按法令执行吧。”

  张居正敞开嗓子,极为洪亮:“臣遵旨。”

  唯有一板一眼地执行法律,民生才可安定,国家才得到保障,这是张居正的治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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