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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刘台事件

  张进事件

  1575年马上要来临时,张居正正在北京城内阁中踌躇满志,一场风暴已在遥远的南京酝酿开来。这场风暴的尖兵叫张进,是个太监。几个月前,他被冯保从北京调到南京,负责监督南京守备(军政一把手)申信。说是监督,其实是扯淡。张进和申信亲如兄弟,所以申信在权力范围内可以为所欲为。而为了回报张进,张进在南京也是趾高气扬。

  春节前三天,张进在南京最高档的酒馆里喝酒。他酒量一向不好,但喜欢喝。一喝就多,一多就耍酒疯,人尽皆知。那天晚上,张进喝得里倒歪斜,在酒馆里耍起了酒疯。很不凑巧,隔壁包间里也有几个人在喝酒,听得隔壁大喊大叫,就推开了门。其中一个喝成猴屁股的人还没看清张进的模样,就被张进一脚踢了出来。

  张进是何等人,冯保的得意下属,向来是嚣张跋扈,喜欢痛打落水狗的,所以就上前连踢带踹,把那人打了个半死。

  第二天早上酒醒后,张进隐约记得昨天耍酒疯时,有人大喊一个人名“王颐”。想到这里,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慌忙叫来跟班,喷着满口的酒气问:“昨天咱们见到那个狗屁言官王颐了?”

  跟班回答:“是的。”

  张进紧张起来:“这鸟言官时刻找我麻烦,难道我昨天耍酒疯被他撞见了?”

  跟班说:“岂止是看见,而且他还亲身经历了。”

  “什么意思?他当时在干啥?”

  “他当时在您威武的脚丫子下,哭爹喊娘。”

  像一柄刺刀突然刺进张进的胸膛,他“哎哟”了一声:“难道我昨天耍酒疯揍的人正是王颐?”

  跟班像是自己的学生答对了问题,兴奋说道:“公公太聪明啦!”

  张进向后便倒,在众多跟班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的帮助下,他才悠悠苏醒,扼腕道:“完蛋了,我闯下大祸了。”

  众跟班说:“公公您在南京天下无敌,还怕他不成?”

  张进“呸”了他们一口:“你们懂个屁,来南京之前,冯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说张首辅正在和官员们作对,叫我万不可得罪那群官员,尤其是言官。否则,他们攻击冯公公,张首辅就大大的为难了。”

  跟班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忙为张进出谋划策,最后也没有拿出可行的办法,张进只好去找申信。

  申信坐在办公桌后,哭丧着脸,一见张进来,跳起来指着张进的鼻子:“你闯下大祸了,南京的言官倾巢出动,都在弹劾你和我呢!”

  张进先抖了一会儿,很为自己之前的表现羞愧。他站直了身子,昨夜的酒劲还未彻底过去,扯开嗓子:“我不怕他们,你也不要怕,有冯公公在。对了,揍人是我一人的事,他们为何要弹劾你?”

  申信鼻子气得一歪一歪的:“他们说你和我穿一条裤子,只搞掉你不足以平民愤,还要拉我垫背!”

  张进冷笑:“什么狗屁民愤,还不是他们这些官员的愤!”

  申信如霜打的茄子:“你赶紧给冯公公写信求救啊。”

  张进寻了个椅子,安稳地坐下去:“你慌什么,听天由命吧。”

  张进的命很好,就因为他的大树是冯保。一大堆弹劾书从南京抵达北京后,内阁会议马上召开。吕调阳对太监向来无好感,坚持要从严处置张进。张居正一言不发。吕调阳偷偷观察了下张居正的脸色,立即意识到自己有原则性错误,急忙纠正:“张进大概有错,可那群言官也是添油加醋。”

  张居正还是不发一言,吕调阳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继续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皇上把弹劾书交给咱们,可见这是件小事,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吕调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张居正像是对吕调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先放一放再说。”

  他想放一放,可言官们绝不可能同意。北京的言官赵参鲁最先发难,指控张进和申信在南京的罪行,并请皇上严惩这两人,以泄全体官员之气。

  张居正气得鼻子都歪了,因为赵参鲁是他的学生。

  朱翊钧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问张居正:“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居正早就有了计划。他不能处罚张进,因为张进是冯保的人,处罚张进就是打狗不看主人。他执政以来的方略之一,就是拉拢冯保,让冯保走只属于他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实话实说,冯保应该是太监中最有良知的。张居正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执政时,常常把某些地方出现的祥瑞以诗歌形式献给朱翊钧和李太后,朱翊钧和李太后很高兴。冯保却不高兴,他批评张居正:“你这样做不是蒙蔽皇上和李太后吗?这都是虚架子,有什么用?”

  张居正当时万分惊骇,看着冯保那张白胖的脸,很想上去亲一下。从这点而言,他对冯保还有敬佩之意。执政这几年来,冯保异常严厉,把内廷管理得井井有条,居然有很多太监都憎恨冯保。冯保对他张居正的帮助是责无旁贷的,张居正执政后,冯保管辖的东厂其实已成了张居正的东厂,张居正要调查任何事,东厂都随叫随到。

  有时候,张居正会想,不是自己的手腕有多厉害,而是目标冯保有良知。他如果遇到王振、刘瑾那样的太监,纵然手腕比天高,恐怕也束手无策。

  所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冯保,保护冯保,就是保护大明帝国。当朱翊钧问他如何解决张进事件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赵参鲁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应该将他贬出中央。”

  站在朱翊钧身旁的冯保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李太后默不作声。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说:“那就依张先生的。”又问,“张进醉酒打人一事,可调查过?是否属实?”

  张居正缓缓回道:“张进这厮酒品奇差是真,所以在南京很不受言官们的待见。但他和王颐早有私人恩怨,这只是个平常的治安案件,根本谈不上太监滥权。言官们虚张声势,上纲上线是他们的恶习,皇上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治安案件。”李太后杏眼流转,“好,张先生看问题果然犀利。”

  张居正谢了李太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下面这段话:“当然,这件事也不能怪言官们上纲上线。从前,太监嚣张跋扈的事例不少,干预朝政也很多,言官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特别担心从前的噩梦卷土重来。要堵住他们的嘴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冯公公严加管束下属,他们就没话说了。”

  冯保紧张起来,脸色微变。张居正又及时地补充道:“当然,现在内廷在冯公公的管理下,安分守己,风平浪静,已得到官员们的认可,这都是冯公公的功劳。”

  冯保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偷看了张居正一眼。

  赵参鲁第二天被贬为江西高安典史(县长助理),北京言官们大哗,一场暴风正在不可遏制地酝酿。

  南京的流言

  北京刑部言官郑岳、浙江道御史麻永吉联合上疏,不指控张居正而指控冯保包庇犯罪。冯保气急败坏。张居正用强力手腕将两人予以罚薪的处分。郑岳和麻永吉没说什么。可冯保不干了,他请张居正严厉惩处这两个嘴巴犯贱的官员。

  张居正看着冯保愤怒的胖脸,高深莫测地说道:“再严厉点,恐怕不好收场。”

  冯保一愣:“怎么不好收场?”

  张居正平心静气,像是唠家常:“冯公公,我在皇上面前说的那些话,处处都在维护您,相信您也听出来了。但事实到底是什么样,您我心知肚明,南京言官也明白,张进更是明白。”

  冯保皱起眉头:“张先生这话,我真是不懂啊。”

  张居正笑了笑,沉吟一会儿说道:“张进岂止是酒品不好?您派他到南京,本是内廷公干,也是内廷多年来形成的制度。但据我所知,张进还有许多违法犯纪的行径。还是我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要堵住言官的嘴,就什么都不要做。”

  冯保没说话。张居正语重心长道:“冯公公,您本人的德才是没话说的。而且您的属下在您面前奉公守法,这也是皇上、太后和百官都见到的。可问题是,现在的人当着您面是一套,离开您到地方上去又是另一套。您这只老虎是慈悲的,那群狐狸却仗着您的权威为非作歹。您鞭长莫及,连知道都困难,何况管?”

  冯保很感动:“张先生,领导不好当啊。”

  “好当!”张居正趁势说道,“只要您严加管束,立下自己的规矩,别让太监干预政府事务,别轻易派太监出使,您这个领导可以垂衣而治,高枕无忧。”

  冯保尴尬地笑了:“张先生在这里等着我呢。”

  张居正也赔笑,敛容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皇上年幼,国家全靠您我二人,倘若您我不能合作,那不是正给了那群官员攻击的机会?您好,我就好;我好,您也好。”

  这最后一句话不禁让冯保胡思乱想起来。的确,张居正好,他就好,如果张居正不妙,他这个内廷就会风雨飘摇。两人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必须要通力合作,不能有一点嫌隙。

  他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重申当初对张居正的承诺:不但自己不干预朝政,也严格约束下属不和政府官员有来往。

  张居正对冯保的保证是满意的,不过脸上的乌云并未消散,他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是不可能这样完的,南京城很快就流言四起。有流言说,张居正和冯保是一丘之貉,张居正经常给冯保送礼,张居正活得是特别窝囊的,自己特别喜欢的古董,只能忍痛给冯保,目的就是当初他的上台是拜冯保所赐,现在是报恩、又是拉拢。

  更有一种流言莫名其妙,这种流言说,张居正和高拱关系密切,是高拱的忠诚走狗。高拱当年对皇上不敬,张居正也不会尊敬到哪里去,迟早会有冒犯圣颜的那天,这种人不宜留,不宜用。

  对流言蜚语,张居正一向是等闲视之。可南京方面的流言太厉害了,已经传到北京。张居正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架子,向南京都察院的长官写信辩解。他说:“张进酒后打人一事,只是治安案件,和内廷、外廷根本扯不上关系。这种小事,张进和被打的人完全可以私下调解。皇上处理那几名言官,也是依法办理,并无出格之处。言官见风就是雨,想引起皇上的注意,这本身就不配做言官。”

  张居正还说:“我和冯公公之间并无深刻的私交,真有交集,也是为国家政务。至于我给他送礼,实在是胡说八道。我的俸禄有限,又拒绝收贿,昂贵的礼物从何而来?”

  张居正的解释无济于事,流言纷纷,漂洋过海,简直要传到北极去。

  流言固能杀人,但杀的人都是意志力薄弱的废物,流言杀不了张居正。隐藏着的反张居正力量认为还是该真刀实枪对付张居正。因为一个太监,张居正被推上了被攻击的擂台。

  余懋学出招

  余懋学是江西婺源人,脾气臭得一塌糊涂。只要遇见不平事,马上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阵,嘴上也没有道德,所以获取了“快人快语”的名气。

  张居正促成俺答汗封贡的1568年,余懋学中进士,在地方担任官职几年,把当地的官员全部得罪。在无数人的围攻下,余懋学被贬到南京户科做言官。

  张进事件发生时,余懋学没有动静,大概是多年来快人快语的行为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所以他长了记性。可张进事件不了了之后,他耐不住冲动,终于秉性复兴,把一肚子不忿咆哮到纸上,传送中央政府。

  余懋学攻击的不是张居正本人,而是考成法。他说,实行考成法后的确很有成效,大小臣工,精神奉职。可是,为政太严,法规太密,会让官民动辄得罪,谨小慎微,丧失生气。所以他以为,考成法固然提高了行政效率,却伤害了国家的“元气”。权衡之下,应该废除考成法,而用他的方法代替考成法。这种方法就是:要求官吏百姓守大节就是了,不必计较他们的微小过失。他认为,政令应该是忠厚的,不该如考成法那样严苛急躁。

  余懋学的主张是古典儒家“宽简”主张,乍一看,好像还有阳明学的思想。它把希望寄托在官吏百姓的道德修养上,自动自发地去致良知,遵守法令。这样一来,外在的严密法规就成了摆设。可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人愿意自动自发去致良知。官员们违法乱纪,推诿塞责已成常态,仅仅靠道德说服教育无济于事,必须要有严格的督促和检查,否则,整个国家就会毁在这群王八蛋手里。

  张居正也承认致良知的重要性,可在致良知之外,必须要有外在的约束。王阳明也是承认这点的,所以他才苦口婆心叮嘱弟子们,要严格遵守法律,因为那些法律都是在大多数人认可的前提下被制定出来的,制定这些法律的人本身就在致良知。

  张居正看到这里,心里失笑道:“这是愚蠢书生之见。”

  再接着往下看,他就笑不出来了。余懋学说:“当今天下,有太多人谄媚张居正和冯保。无论是边防有了胜仗,还是完成了国家工程,论功行赏时,六部长官总是把张居正、冯保列在首位,赞颂他们指挥有方,为他们请求奖赏。”

  余懋学认为,内阁、司礼监作为内外最高机构自有贡献,应该给予实事求是的评价,但不能把所有功劳都往这两个部门的领导人脑袋上扣,弄不好会让他们得颈椎病。况且,长此以往,受吹捧者一旦习惯了阿谀奉承之词,就会骄傲起来,再也听不得逆耳之言。有识之士看不惯这种肉麻,会鄙视受吹捧者,那受吹捧者的威信终究会一落千丈。

  张居正震怒,因为余懋学说的是事实,这几年来,他的确收获了无数的谄媚。他其实另有想法:集权于内阁,就要把内阁打造成不可侵犯的圣地,他是圣地的主人,必要收获权威和鲜花,这没有什么。

  余懋学的结局可想而知: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余懋学掀起的风浪不大,更大的风浪在后面,这就是刘台事件。

  刘台越权报捷

  1575年冬,辽东暴雪狂风,如关羽砍人时的青龙偃月刀。总兵李成梁站在沈阳城上,眯起双眼,瑟瑟发抖地盯着西北高地上的敌人。

  敌人是土蛮三大部之首的泰宁部首领绰哈。他本不该在沈阳城,几天前,这位套马的汉子领勇士二万人,从明帝国新筑的平南堡南下,李成梁得到情报后,命令一支偏师驰击。这支偏师配备现代化火器,绰哈慌忙躲闪,不知什么原因,就躲闪到了李成梁的大本营沈阳城下来。

  绰哈是战场老手,懂得排兵布阵,一见沈阳城难以攻下,立即占据城外西北高地,想以逸待劳,顺便困住沈阳城。李成梁对这种小伎俩嗤之以鼻,推出城外十尊铜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绰哈。

  李成梁自被张居正弄到辽东后,屡立战功,军事才能固然是一方面,张居正竭尽全力支持他的那些火器也功不可没。特别是如巨兽般的铜炮,威力惊人,一炮过去,无论坚石硬铁,都成粉末,让草原人们闻风丧胆。

  李成梁先派使者去劝降,绰哈把使者的人头送了回来。李成梁大怒,命令十尊大炮依此向西北高地开火。顷刻,那片高地便化成废墟。

  对这种暴力拆迁行径,绰哈唯一能做的就是溃逃。他一逃,李成梁就大开城门,放出早已磨刀霍霍装备火器的轻骑兵追击。绰哈没命地逃,逃到一条河边时,他气急败坏地吼起来:“天亡我也!”

  众人齐看,果然是天要亡他们:严寒之下,那条河居然未结冰!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忍受寒冷渡河,要么站在河边等着李成梁轻骑兵用火枪揍他们。最后他们选择第一条路,咬牙渡河。绰哈虽然渡过了河,但几乎成了冰棍,他的手下淹死在河里数以千计,被火枪穿膛的也以千计。

  这就是绰哈之役,据李成梁说,他未损一兵一卒,杀敌千余人。这个捷报实在是把中国人的心都振奋碎了。辽东巡抚张学颜手舞足蹈地写报捷书,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特权。就当他在万分激动地写报捷书时,有人也在写,而且写的是同一个捷报。此人就是辽东巡按御史刘台。

  刘台阁下写捷报的第一个字时,绝不会知道,他很快将在青史留下大名。刘台自走出老家四川巴县的穷山沟,在1571年高中进士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青史留名。他的运气也特别好,中进士那年,主考官是张居正。更让他运气蒸蒸的是,张居正执政后,他竟然被分配到张居正老家江陵做县令。

  这是否为张居正的特意安排,已不得而知。总之,刘台在万人垂涎中去了江陵。一到江陵,刘台就使尽浑身解数,做张居正老爹张文明的坚定谄媚者。刘台嘴甜懂事,把张文明哄得神魂颠倒。

  当然,他也不是全靠嘴,张文明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刘台就处心积虑为张文明贡献实惠。张家本来有超级豪宅,可张文明认为太拥挤,刘台急忙为张老爷子寻找宅基地。有一天,他花枝招展地跑进张老爷子家,神神秘秘地说:“老太爷,有个地方太棒了,能建个紫禁城。”

  张文明眼睛放光,说:“什么地方?”

  刘台指着城外说:“那片江滩地啊。”

  江陵城外的那片江滩地形成于十几年前的长江改道。长江改道后,原来的河道就形成了肥沃的土地。按传统,这些江滩地都归国家所有。张文明可从未想过要拿国家的东西,他训斥刘台:“你这是扯淡!我真把房子建那上面,万一政府来要地,非强拆我的房屋不可!”

  刘台胁肩谄笑了好大一会儿,说:“老太爷哟,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想啊,这么多年政府都没有宣称那块土地是它的,也就是说,它是无主土地啊。”

  张文明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说:“你看,你都说是无主土地,那就不是我的,我怎么去那上面建房?”

  刘台笑得如同一朵绽放的向日葵:“这还不简单,您就瞧好吧。”

  张文明当然垂涎那片土地,可他还是有些分寸,但听刘台如此信誓旦旦,不禁勾起他强烈的欲望。他要刘台说出计划,刘台卖起了关子,敷衍了几句,最后扭着腰离开,说:“我要给您个惊喜!”

  惊喜在第二天就来了,一大早,张文明还在做美梦,就听得锣鼓喧天。仆人匆忙进来说:“刘县令来了。”

  张文明跳起来:“这个小畜生一大早就打扰我的清梦,他来干甚?!”

  仆人还未回话,刘台已在院子外扯着脖子喊起来:“老太爷,祖宗,我把您丢的东西找回来啦。”

  张文明满面怒容地小跑出来。刘台一见,忙举起一张盖着大印的纸,扑通跪到地上,喊着:“老爷子,您丢的那片江滩地被我找回来啦。”

  张文明莫名其妙,抢过刘台高举的那张纸,大致一看,心里乐开了花。原来,那张纸上写明了那片江滩地的所有人是张文明。刘台前一天急急跑回衙门,出了一道失物招领的榜,榜上说:“谁是那片江滩地的主人?赶紧来认领,逾期不候。”

  刘台对张文明说:“真是众望所归,榜才贴出去,就有无数百姓来衙门喊叫,那块地是您的。”

  张文明乐得五官挤到一块,急忙把刘台扶起,说了句:“小刘好。”刘台马上回答:“老太爷好!”张文明感激地拍着刘台的肩膀:“小刘辛苦了。”刘台扯起嗓子喊:“为老太爷服务!”

  当张家更大的宅子在那片江滩地渐渐而起时,张文明问身边像狗一样的刘台:“小刘啊,你为我们张家做了不少事,我总想报答你呢。”

  刘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您这话说的,为您服务是我刘台娘胎里带来的义务。张阁老可是我恩师,咱张家的事,我义不容辞!”

  张文明就喜欢刘台这种赤裸裸的谄媚,他给张居正写信道:“刘台这孩子真不错!”

  很快,刘台就被调回中央政府当了御史。很多人认为,张居正就是凭老爹的这句话提拔了刘台,那可真是小看了张居正。刘台这人不但是谄媚高手,而且的确精明能干,张居正是在遵循考成法的前提下,才提拔的刘台。

  刘台做了御史后,除了不露痕迹地拍张居正马屁外,更加努力工作。他以御史身份到处巡视,成绩出色,博取了张居正的欢心。张居正把他当成自己最好的学生,刘台也在心中把张居正当成他最贵的贵人。

  大概是被张居正赞赏有加,因而非常得意,忘了做事的分寸,所以当李成梁打败绰哈后,他在辽东迫不及待地给中央政府写了捷报书。

  张居正先得到刘台的捷报奏章,看了几眼,心花怒放,看完之后就拍案而起,怒道:“刘台这浑小子好大胆,居然敢越权行事!”

  张居正这话必须注解一下。巡按是监督地方行政官员的,它绝不允许过问军事,而巡抚恰好相反,只能过问军事。张居正所以怒,是因为和军事有关的捷报书应该由巡抚张学颜来写,而不是巡按刘台。

  张居正发了一通火后,立即去信训斥刘台。似乎说得不太客气,刘台多年来一直被人捧着,已养成了强烈的自尊心,一看到张居正臭骂自己的信,哇呀号叫起来。

  其实也怪不得刘台号叫,1575年的张居正已变得刻薄冷酷,对任何人都端着唯我独尊的架子,非但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对别人的小错误更是丝毫不能容忍。所以他骂刘台的话肯定很难听,而且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另外一点,刘台就没认为自己越权。他琢磨不明白,张学颜是御史,他也是御史,为什么张学颜就有资格上捷报书,而他就得把嘴巴闭起来?

  在滴水成冰的辽东,刘台把张居正的信揉成团,摔到地上,狠狠地踩,踩了一万脚。最后,他坐到桌子前,给张居正回了封信。

  这封信的开头是强硬而无理的,写到一半,他情绪稳定下来,回头一看,不禁冷汗直冒。如果这封信真的寄出去,脑袋可就要和脖子说再见了。他撕得粉碎,重新写了一封,这封信的措辞和语调是平和的。他想请张居正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这个巡按御史就不能写捷报书?

  张居正一看到刘台的信,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把刘台从辽东拉回来扔进监狱。但当他心情平复后,冷静地给刘台写了回信。他先说了制度对巡按和巡抚的责权规定,然后说:“你写捷报书表面看没有干涉到军队指挥官的事务,可这种事就怕天长日久。今天捷报书归你管,明天调动兵马又归你管,后天呢,也许你就指挥战役了。御史的职责是看和说,而不是做。”

  这封信才写出去,张居正越想越气,刘台是他重点培养的学生,想不到在这种事上疏忽大意,还装成无辜的样子,必须要给他点惩戒,否则将来成不了气候。想到这点,他就跑去找皇帝朱翊钧,要朱翊钧下旨训斥刘台。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惩罚,被皇帝训斥,那比被人脱光衣服扔到大街上还难堪!

  刘台在心里种上了必将发芽的刻骨仇恨张居正的种子,而且他不是那种能忍辱负重十年报仇的人,他的人生观就是:“我不记仇,因为有仇的话,我很快就会报!”

  傅应祯先出手

  刘台根本没来得及向张居正报仇,有一人已跑到他前面,对张居正发出他所谓的正义之箭。此人叫傅应祯,江西人,和刘台是同年,当然也就是张居正的学生。傅应祯有头脑,办事干练,很快被升为御史。他同时也有颗菩萨心肠,对和自己友善的同僚永远和颜悦色,并肯出手相帮。

  张居正推出考成法后,一批批不合格的官员被赶出官场。傅应祯眼见同仁纷纷落马,整日以泪洗面,每当他想起张老师时,眼前就是一黑山老妖的模样。他决心担当起拯救苍生的重任,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心态,给朱翊钧上了一道奏疏。他说:“张居正的考成法执事太严,时政苛猛,官不聊生。”他还说,“张居正就是说出‘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王安石变法,北宋很快灭亡;张居正出考成法,我大明帝国要走北宋的老路了!”

  傅应祯上完这道奏疏,就悲情地站在宫门外,跳着脚驱赶严寒,等着受处置。想不到,太监特意出来对他说:“赶紧回家过年去吧,皇上和张阁老都懒得理你。”

  傅应祯没有做成烈士,顿时如遭了瘟一样。第二天就听说张居正看了他的奏疏后,嗤之以鼻,并且恶毒地评价他的奏疏为“老儒臭腐之迂谈”。

  傅应祯气得眼含热泪,哆嗦着手铺开纸,决心让张居正尝尝他这个“老儒臭腐”的威力。攻击张居正本人,这不是傅应祯的作风,在他的道德观念中,搞个人攻击是下三烂,君子不为,他要攻击的还是张居正的考成法。第一次攻击张居正考成法,他是说官不聊生。后来一想,让官员痛不欲生正是张居正乐不可支的。这一次攻击,傅应祯换了个说法,他把官不聊生改成了民不聊生:被考成法逼迫的地方官员追缴欠税,把百姓逼得死去活来,长久下去,江山不稳,社稷不保。

  张居正这回是真怒了:“傅应祯果然老儒臭腐!欠税者都是地主豪强,他哪只眼睛看到普通百姓死去活来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天下苍生,他竟然说我误了苍生,真是满嘴喷粪!”

  1576年春节,傅应祯终于做成言官们心目中的英雄:发配边疆充军。这还不算完,张居正又放出话去:“傅应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必有个小团伙。我要把这个小团伙揪出来,严惩不贷!”

  朝臣惶惑,有人已准备举报别人,以保住自己。还有人比这种人还快,正走在通往张居正家的路上。刘台坐在北京城中他的寓所里,怒目圆睁,恨不得把窗外的雪花活活盯死。不熟悉刘台的人以为他在愤怒,其实他在害怕。他每次害怕时都是愤怒的模样,而愤怒时却是一副弥勒佛模样。

  几天前,他从辽东回北京,以前出差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张居正,然后才去述职。可这次,他述职完毕,就跑回家窝了起来。听说傅应祯指控张居正,他看了会儿热闹,然后摇了摇头说:“腐儒之言,成不了气候。”果然,傅应祯被拿下。正当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先见之明时,张居正突然放出了那段话,刘台就恐惧起来。

  其实,刘台不是傅应祯团伙的人,可他和傅应祯是同年,以前又走得很近。刘台本来就揣了颗要对张居正复仇的心,张居正这一发话,他做贼心虚,马上想到:这会不会是张居正想搞他?

  这种思路一发散出去,他有了“疑邻盗斧”的心,处处发现张居正就是准备搞他。刘台越想越害怕,突然狂吼一声,冲到桌前,提起笔来,咬牙切齿道:“先下手为强!姓张的,别怪我心狠,老子我要一击命中,把你搞掉,一炮而红!”

  刘台的指控

  元宵节那天夜里,京城火树银花,热闹异常。张居正在自家的院里仰头看满天的烟花,心满意足地笑了。执政近四年,国库渐盈,百姓歌舞升平,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他开心的了。漫天的烟花渐渐隐没,他突然感觉很累,想去休息,又想到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于是打起精神走进书房,批阅起文件。

  不知什么时候,他恍恍惚惚地进入梦境。这是个可怕的梦境,他孤独地走在悬崖边,前面一头狼,后面一只猛虎,都准备吃掉他。他跑不起来,如陷在泥潭中,正当老虎和饿狼张开大口同时扑向他时,他大叫一声惊醒。

  雪花拍打着窗纸,发出脆响,门外是片清平世界。去内阁的路上,张居正思想着那个梦,直到坐进首辅的椅子上,他还有些茫然若失。

  恍惚中,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咳嗽。他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醒转,眼前出现了一张神色凝重的脸——吕调阳!

  张居正很纳闷,自他和吕调阳相熟以来,从未见过吕调阳这种脸色。

  “怎么了?”他问。

  “您还不知?”吕调阳反问。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加重语气。

  吕调阳不再说话,把手上的一道折子送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刘台弹劾你的奏疏。”

  “什么?!”张居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刘台?!”

  “对!”吕调阳不紧不慢地回道,“您的学生御史刘台。”

  张居正直勾勾地看着吕调阳,好像吕调阳刚从棺材里跳出来一样。很久,他才把眼光投向手上的折子,翻到最后打开,署名是:刘台。

  张居正的手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嘴唇颤着,看着吕调阳,像是发现了恐怖外星人一样:“真是他!”

  吕调阳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张居正呻吟了一声,用一只手扶住椅子的扶手,开始喘息。吕调阳慌忙站起来,要去扶他。张居正猛地伸出大手示意他:“不必!”

  窗外的雪猛地大起来,内阁中的空气停滞不流。许久,张居正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但胸口仍在起伏:“我倒要看看他说了什么!”

  刘台说了很多,只为一个思想服务:张居正该死。

  第一段就迅速进入高潮:“臣听说进言者都希望陛下做尧舜之君,可从没听说有人劝宰辅当舜时的名臣皋陶、夔。为什么呢?因为陛下有纳谏之明,而宰辅没有容言之量也。”

  张居正气得怪叫一声:“孽畜!孽畜!”

  一面骂一面接着看:“当初本朝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鉴于前代的失误,不设丞相,朝廷政务由部院负责,做到各种势力互相平衡,职责也一清二楚。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开始设内阁,参预机务。当时,内阁大学士的官阶并不高,没有擅权专断的问题。二百年来,纵然有擅作威福的大学士,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宰相之名而不敢自居,因为有祖宗之法在。可现在的首席大学士张居正俨然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擅作威福已有三四年了,谏言每当因事论及,他就说:‘我遵守祖宗法度!’臣请陛下以祖宗之法正之,取消他的宰相特权!”

  张居正冷笑数声,骂道:“迂腐寡陋至极,他应该再回学堂好好读书!”他看了一眼吕调阳,以自我辩护的口吻说道,“太祖杀宰相胡惟庸废宰相的两个月后,就任命老臣王本等四人为辅官。这四人的职责是‘协赞政事,均调四时’,两年后,太祖又仿照两宋政制,设置大学士四人,他们的职责是‘详看诸司奏启,兼司平驳’。成祖特意设置内阁,招揽大学士入阁办事,并对大学士们说:‘你们的建议不在六部尚书下,所以要知无不言。’这足以说明,内阁大学士虽无宰相之实,已有宰相之权。二百余年来,哪一届大学士不是如此?在既成事实面前,他刘台难道是瞎子吗?”

  吕调阳不置可否。事实上,明朝的大学士还真不是宰相。宰相有发布政策的权力,内阁大学士没有。但正如张居正所说,由于大学士靠近皇上,虽无法律地位,却有黑市地位,这已成了整个帝国的共识,刘台简直就是在胡闹。

  张居正似乎没想让吕调阳说话的意思,敲打着刘台的奏疏说:“他说我‘俨然以宰相自居’,有什么证据吗?空洞无物,穷嚼蛆!”

  吕调阳终于说了句话:“张阁老,刘台这厮胡说八道,您别生气。下面的话,你就别看了,没有意义。”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风流洒脱的人走进来。张居正不必抬眼,就知道是入阁不到半年的张四维。张四维办事干练,而且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很得张居正的欢心。

  他一进来,张居正就看着奏疏笑了:“正说到你,你就到了。”

  张四维莫名其妙,吕调阳指着张居正手中的奏疏说:“刘台弹劾张阁老的奏疏。”

  张四维失声叫起来:“什么?张阁老的学生刘台?!”

  张居正不管张四维的大惊小怪,念出声来:“祖宗之朝,凡是提拔内阁阁臣,六部长官,无不用廷推之法。现在张居正私自荐用张四维,张四维在翰林院被弹劾批评已是家常便饭,他到翰林院时,也没有经过庶吉士的实习期。张四维的为人,张居正已谙熟于心,既然知道又不顾舆论任用他,正是因为张四维善于机权,工于心计,多有后台支持。居正自思年老,旦暮不测,任用张四维,无非是想为身后有个托付而已。”

  读到这里,张居正停了下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张四维:“他说你善于机权,工于心计。”

  张四维早已满头大汗,嗫嚅着:“刘台这张臭嘴,我对阁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张居正打断他,继续读下去:“张居正又私自荐用张瀚,张瀚生平没有丝毫善迹,担任陕西巡抚期间,贪名远播,现在成了吏部尚书,对居正唯唯诺诺,如同走狗,每当官缺,必请命于居正……”

  “哈哈!”张居正居然开心地一笑,看了吕调阳和张四维一眼说:“张公若听到这话,不知作何感想!”吕、张二人尴尬地笑着。

  张居正指点着奏疏说:“刘台这是说我用人不当,表面看是骂张瀚和你张四维,其实在骂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扫了下面一段,说,“他终于攻击考成法了,你们听:居正用考成法,独揽人事权和检察权,整个政府官员都被他牢牢掌控,连言官们也要拱手听令,祖宗之朝何曾有过?”

  张四维勇敢地发言:“考成法已被众多官员认可,刘台这是逆水行舟。”

  张居正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不知考成法会让政府效率提高?他们这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他们看你顺眼,你就算是圣贤,也会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他们长了一张嘴,真是人间不幸事。”

  “居正摧残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过这样的人吗?”张居正读到这里,不禁冷笑,“他这是要为那群迂腐之徒和穷嚼蛆的人鸣不平呢。”

  张四维见张居正神经慢慢松弛,所以说起了俏皮话:“张阁老,他一弹劾你擅作威福,二弹劾你滥用人,三弹劾你考成法,还有第四、第五吗?”

  “有啊,你听着。更为讨宠后宫,遇陛下恩赐,就装腔作势,推托辞让,真是贻笑大方。”

  吕调阳脱口而出四个字:“刘台无耻!”

  “这段更有意思,你们听。为了抢夺田宅,诬陷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现在张家在湖北江陵高楼频起,堪比皇宫。居正之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疆。不然,辅政不几年,便富甲全湖北。什么原因?居正权势熏天,每年过节不收礼,因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张居正停了下来,发出感叹:“刘台在江陵做过县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当之处,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

  张四维和吕调阳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张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张居正又自解嘲道:“这是第四罪状啊,我家人顶着我的名头收贿。”

  弹劾书最后,刘台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张居正所赐,没有张居正就没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义舍小节,必须要弹劾他,请皇上及时抑制他的权力,不要让他私情误国,臣虽死而不朽!”

  “啪”,张居正读完最后一个字,重重地合上刘台的奏疏,脸色阴沉。

  吕调阳和张四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语。内阁静得可怕,如同坟墓。

  许久,张居正才声音发颤地问吕调阳:“吕阁老,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来,可有门生弹劾座师的事?”

  吕调阳偷偷去看张居正,发现张居正阴沉着脸,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轻声回答:“这个真没有。”

  张居正突然用拳头砸到桌上,声音已走了样:“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发生在我身上!刘台啊刘台,你真是石破天惊,让我刮目相看!”

  “张阁老千万别动怒。”张四维站起凑上来,“刘台这厮的话,皇上必不会信的。”

  张居正阴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张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不担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这个孽畜居然弹劾他的老师我呀!这让后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写我?!”

  吕调阳也慌忙站起来,因为他看到张居正已仪态顿失。这的确是个重大打击,在儒家世界,纵然老师丧尽天良,学生也不会指摘老师,何况是弹劾!

  张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别人不理解他,不体谅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学生,他这几年来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学生,居然也不体谅他,向他射出这么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刘台,”张居正颤巍巍地站起来,好像老了几百岁,“吕阁老,拿笔来。”

  “您要做什么?”张四维紧张起来。

  “辞职!”张居正干巴巴地说。

  张居正三辞

  被人弹劾就辞职,是明朝大臣的一个特点。明朝绝大多数大臣都注重名节,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节,一被人弹劾就会上辞职信,以示自己不恋权位,只重名节。这种方法很冒险,一旦皇上听信弹劾之言,辞职者就会离开政坛。张居正肯定没有沽名钓誉的名节情结,所以当他提笔要写辞职信时,吕调阳和张四维慢悠悠地拦住他,让他收了这种傻念头。

  张居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门生弹劾我,我再不辞职,岂不是不要这张老脸了!”

  张四维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词:“张阁老身为宰辅,怎么能和一个小御史较真?等我上疏皇上,请皇上揍他一顿重板子。”

  张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经营的事业也许就付之东流,心里就阵阵凄凉。”

  吕调阳劝道:“张阁老这话不对。我记得您说过,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您现在怎么把说过的话忘记了?您若真的一走,国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为别的,只为您辛苦创建的这番事业,您也应该留下来。”

  张居正的笔停在空中,眼前出现了幻觉,国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从前,人浮于事,蒙古人践踏着中华大地,百姓嗷嗷。幻想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现了刘台那张夸张的大脸,向他冷笑。不知什么原因,刘台的脸又变成朱翊钧的脸,再变成李太后的脸,他们也在朝他笑,是不怀好意的笑,这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沉思许久,停在空中的笔突然扎到纸上:“臣张居正有负先皇所托……”

  张居正的辞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摆到了朱翊钧桌上。朱翊钧看完信,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李太后先反应过来,呼道:“快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颤巍巍地来了,一路走一路流泪,跪到朱翊钧御座前时眼泪已成河。朱翊钧手足无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他跑下御座,扶起张居正说:“先生快起,朕要惩治刘台给先生出气!”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着身,万分惋惜地说:“先生怎能说要辞职呢?先皇离开,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先生维护。现在,皇帝还未长大,国家大事纷繁复杂,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让我们母子怎么办?先皇的托付您忘了吗?”

  张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凤眼红润,快要梨花带雨了,慌忙劝慰道:“太后圣体要紧,不要悲伤,臣并未忘记先皇托顾之恩,也非视朝廷大事于不顾,实在是……”哽咽了一下,“实在是人情险恶,舆论杀人,我真是无所适从了。”

  朱翊钧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记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为何要走?仅仅因为刘台的那些话吗?那些话朕根本不信。”

  张居正接了朱翊钧的话头:“皇上不信,可刘台的话很蛊惑人心,天下人会信。臣不想让天下人说皇上用了擅权作威的人当首辅。”

  朱翊钧正要说话,李太后开口了,不是对张居正,而是对朱翊钧:“皇上平时只知道让张先生操劳,也不知为张先生做主,才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又对张居正,“先生既然身为朝廷重臣,就应当放心做事,皇上必会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顾虑太多。”

  张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臣还是不能留下来,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报。但臣这几年整顿政府,朝廷上下对臣很有意见,臣担心此后再有布置,阻挠更大。臣现在离开,于国家大政并无影响,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胜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许我这副老迈之躯回归故里。”说完这段话,张居正又跪了下去,热泪盈眶。

  冯保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他知道,一旦张居正离开,他的位置就不会稳。张居正坚决要辞职,等于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脏六腑,听到最后,他都要晕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对张居正说:“先生先请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皇上必还你个公道!”

  张居正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朱翊钧看着张先生的背影,抹去泪痕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为啥非要辞职啊?”李太后脸色凝重,未发一言。

  这个问题,也是冯保想问的,可惜他没有机会。

  第二天,张居正再上辞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让朱翊钧下旨挽留。朱翊钧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轻声说:“这么一件小事,张先生干吗这样较真啊?”

  李太后板起脸,语气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圣旨即刻就传到张居正家中:“张先生忠诚为国,并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诡邪小人必受重惩!万望张先生以朕为念,出来上班,不要介意别人说什么。”

  其实,李太后也有朱翊钧一样的想法。刘台指控的张居正罪状,若隐若现。说它有,它真有:张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为湖北的超级土豪;考成法的严苛,每天都有被罢黜的官员;张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俨然是万人之上的宰相;张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刘台没说他结党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说这些罪状没有,也说得过去。张家成为超级土豪,绝不会是张居正自己的意愿,张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态的拒绝收贿,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确定的法律,刘台指责考成法,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国家,指责皇上,因为只有皇上才有权力制定法律;张居正在众人面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应该具备的行为规范;张居正用熟悉的人,试问哪个领导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后认为,张居正这两次的辞职,稍有点撒娇的意思。再不客气点说,这是意气用事、胡闹。

  她当着冯保的面发出无奈的叹息。冯保抓住这个开口的机会,问:“太后是为张先生的辞职而烦忧?”

  李太后“嗯”了一声:“张先生为何这么较真啊?”

  冯保转动眼珠:“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张先生。”

  “哦?”李太后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

  “您想啊,刘台是张先生的爱徒,本朝开国以来,学生直接攻击老师的事情,只此一例。张先生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个打击啊。”

  李太后“哦”了一声,冯保听出来了,李太后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个小故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冯保为了让李太后理解张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您精心培养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却攻击您……”

  说到这里,冯保及时住口。李太后对这个比方没有表示出厌恶,相反,还点了点头:“是啊,这真让人伤心。”随即又说,“可皇上和我已对他说了,要为他做主,惩治刘台,他为何还要上辞呈?”

  “这才是问题所在。”冯保说,“您和皇上说是要惩治刘台,可还没有行动啊。张先生肯定心里打鼓,以为您和皇上相信了刘台的话。站在张先生的立场,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样的人,那他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见朱翊钧:“快下旨,惩治刘台。”

  朱翊钧还未反应过来,有人就送来了张居正的第三封辞职信。

  这封信应该是张居正冥思多时才写出来的,所以让人至为感动。张居正首先说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时,就发誓以死相报。皇上现在的执政能力还未成正果,朝廷的许多事还未走上正轨,天下百姓还未安居乐业,先皇的嘱托还未完成万分之一,我怎敢离去!我更不想离去的是,古时圣贤豪杰多如牛毛,可怀才不遇者车载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运遇到您这样神圣天纵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对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离去!”

  有对他人的承诺,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这就是张居正说的他不能离开,不敢离去的原因。可是,他说,然而臣必须要离去,因为实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话是皇上的话。刘台说我擅作威福,其实没错。因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举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执政三年来,臣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们不安心,就会攻击臣。刘台这次攻击,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虽胸襟坦荡,可人言可畏,言能杀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辞职,一旦我走,整个朝廷就会太平宁静。皇上常说我才干卓越,其实天下才干卓越辈如恒河沙数,只要皇上以虔诚心寻找,处处是人才。”

  张居正前说后说,左旋又转,无非是试探李太后和皇上对他的态度。正如冯保所说,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钧真的相信了刘台的话,那张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摆设,只要再有几人攻击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来了,露出一个吊诡的微笑。朱翊钧没有看出来,皱着眉头对李太后说:“母后,张先生有点啰唆啊,说不能走可还是要走,咱们是不是严惩刘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扫了冯保一眼,以一种异样的语调对朱翊钧说:“钧儿,你还是年轻,这看文字不仅要能看到文字,还要看到文字背后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冯公公学画吗,可知道画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吗?”

  朱翊钧更困惑起来,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我看这事就这样办吧,冯公公,传圣上口谕给刘台:‘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内阁拟票来行。’钧儿,你先下圣旨,挽留张先生,然后再派司礼监太监带着你的手谕前往张先生家慰留。”

  朱翊钧对后两件事没有意见,只对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刘台这厮胡说八道,为何还要让内阁拟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给张先生出气得了。”

  李太后温情地看着朱翊钧:“你还小不懂,这件事只能交给张先生处理。”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表情怪异,“看张先生怎么处理他的好学生吧。”

  张居正先等来了朱翊钧的挽留圣旨,紧接着又等来了司礼监太监带来的朱翊钧手谕。张居正再也没有理由辞职了,他确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权力源泉汩汩不断,他就要继续贯彻自己的政治主张。

  如何处置刘台

  张居正重回内阁时,刘台已在锦衣卫大牢。他身体发肤未受任何损伤,于是在牢房里用脚步丈量房间的面积。一缕光柱射进来,捕住许多游动的飞尘,在这道飞尘组成的光柱里,他看到了张老师那张古板英俊的脸。

  弹劾重臣这种事,成功和失败只在一线,刘台不明白,为什么失败的会是他。很多因弹劾重臣被扔进锦衣卫牢狱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侥幸活着出狱后,却从来不对人说失败的根由,他们认为这是苍天瞎眼。刘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证都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当他听到朱翊钧的口谕时,让他奇怪的是,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他心里一个声音说:刘台,你要火!

  的确,指控当朝首辅,帝国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实际上的一号首长,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里就如灌了铅一样向下沉。他知道,这件事是张老师做主,张老师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饼不可。

  刘台在大牢中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在内阁也思绪纷繁。他苦笑连连,想不到回到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逆徒刘台。在一般人看来,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谕,那就按口谕办就是了。可张居正沉思了一会儿,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刘台,说刘台虽然胡说八道,但毕竟是为皇上着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职为民就可以了。

  朱翊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严厉的张先生会如此仁慈。他记得张先生对付盗贼的冷酷手段,也记得对付其他起哄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记起刘台是张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但这种想法一闪而逝,他毕竟长大了几岁,有些事会多角度去思考,他发现张先生不严厉处置刘台是一种政治手腕,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还是想借此收揽人心?

  张居正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朱翊钧学会了他的招数:每遇一件事就会沉思。当然,朱翊钧那种沉思的内容过于幼稚,所以张居正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毫无遮拦,直戳朱翊钧的沉思内容:“皇上,我这样做并非收揽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让我施舍,也并非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这几年来,皇上为我惩治的朝臣还少吗?我只是想,既然皇上对我万分信任,他攻击我,其实就是攻击皇上代表的国家。国家应有好生之德,倘若严厉处置刘台,必会引起别人说三道四,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会冒死进攻,这样反而会让皇上心思烦乱,引皇上不高兴。我这样处置,全是在为皇上分忧解难。”

  朱翊钧张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击张先生的一件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是为我排忧解难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刘台被削职为民。群情沸腾,有人在阴暗的角落发出冷笑:“张居正会有这么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刘台这蠢货肯定会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这种人胆大,刘台被削职为民的几天后,京城大街小巷传播着种种谣言,这些谣言的中心思想并未脱离刘台弹劾书的内容,一直传到了张居正家和皇宫中。

  朱翊钧扼腕痛惜:“张先生,处置刘台太轻了,你看谣言起来了。”

  张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释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不必管它,它自己就灭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务纷繁,没必要在这上面耗费精力。”

  这是种不带任何水分的自信,只要有皇上和李太后的支持,谣言的力量轻如鸿毛。他通过刘台事件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后心中,只有他张居正才能担当国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这种看法,这个帝国如果没有了他张居正,那还了得?!

  的确,明帝国在1575年时绝不能没有他。老师徐阶在刘台事件后就写信给他,要他别对刘台耿耿于怀,应把心思放到国家大政上。张居正回信说:“老师放心,我现在只知竭智尽忠,全在报国,不思保身。我向来以诚意对人,绝不担心别人会伤我自己。刘台攻击我实出我意料之外,这也是几年来积累敌人的结果。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国家大政。”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尚了?张居正可不是割肉喂鹰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铁腕政治家,向来秉承圣人孔夫子“以直报怨”的张居正!实际上,以德报怨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则就必抱了狡狯的诈术。不超过限度的复仇应该得到认可,否则就是时分不分、恩怨不明,丧失了基本原则。

  四年后,辽东巡抚张学颜突然指控刘台在巡按辽东期间的贪污行为,朱翊钧下令彻查,果然证据确凿。刘台在安稳地做了四年的平民后被发配到荒凉之地浔州,当年种下的弹劾老师的卑鄙之种,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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