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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整顿驿递

  李世达的上疏

  1574年秋,大力支持张居正的佥都御史李世达巡抚山东。李世达有责任心,肯干事,对繁杂的公务处理得当,颇得张居正的心。抵达山东不久,李世达就发现一件别人认为很平常的怪事。他略加思考,就认定这事非同小可,再不解决,恐怕是帝国大患。

  此事就是孔尚贤进京。孔尚贤可非池中之物,他是孔子货真价实的第六十四代孙。孔子是圣人,并被明帝国政府热烈认可和膜拜,被封为“衍圣公”,这是个世袭的爵位,所以孔尚贤借着祖宗的尸体之光也就成了“衍圣公”。

  “衍圣公”毫无“圣”痕,自幼纨绔,不学无术,因为头上罩着“衍圣公”的帽子,所以对地方官和法度从不放在眼里,对族人更是刻薄寡恩,丢尽了他大祖宗孔子和列祖列宗的脸。

  按历代祖制,衍圣公每年都要入京觐见皇上。这是传统,道德领袖和政治领袖的会晤,可以给臣民们传递一个信息:大家都要遵守道德和法律,共同维持社会和谐。

  孔尚贤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怀,可他每年都会进京,而且乐此不疲。缘由在于,他进京一次就能赚取一次巨大的经济利益。他会携带大批私货入京贩卖,在京城待上几个月,伟大的衍圣公就摇身一变成为富甲山东的土豪。

  本来,孔家有“进京”传统,孔子当年向各个国家的京城跑,可他饿得死去活来也从没想过去人家京城做生意。孔子主张“重义轻利”,孔尚贤显然是背祖忘宗。不过,孔尚贤到京城做生意,政府并不干涉。每当秋天要进京时,山东政府还为孔尚贤开绿灯,给他提供各种方便。在这种种方便中,其中有一方便就是李世达密切关注的“驿递”。

  明帝国建“驿递”,始于朱元璋时期,目的是递送使客、飞报军情及转运军需。这种制度很好,在长时期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朱厚熜时代,全国共设水马驿1259处,它保证了政务和军务的时效性,张居正的考成法能迅速生奇效,驿递功不可没。

  遗憾的是,任何一种制度年深日久,必发生变质。驿递本来是为公务人员和政府允许的公务人员服务的,也就是说,驿递必须是为了公务。但很多人都占驿递的便宜。那位写下《徐霞客游记》的徐霞客就是免费使用驿递,才走了那么多地方。孔尚贤占的便宜就更大,从山东到北京,他的如山般货物的运输费通过驿递全部免费!

  明帝国的驿递规定,凡是驿站沿途的百姓,都要义务为驿站服务。不但要出人,还要出车、出船、出马、出驴、出草料。整个明帝国的驿站沿途百姓怨声载道,尤其是秋天的山东到北京的驿站沿途百姓。李世达看在眼里,焦虑在心里。

  一个秋天的午后,李世达去拜访新时代的圣人孔尚贤。孔尚贤很忙,所以李世达等了半天,圣人才乐颠颠地走了出来。二人寒暄过后,李世达直奔主题,指着孔府大院里忙得热火朝天的人说:“这些人好力气!”

  孔尚贤哈哈一笑,拉起李世达的手,把他拉到门外,指着直插云霄的一堆货物说:“这是山东大葱,这玩意儿到北京后价格会翻五倍。”又指着一堆货物说,“这里是山东煎饼,卷根大葱,那叫一个香。”他把伸开的五指翻了两下,“能翻十倍。”说完又要拉李世达去看别的山东特产。

  李世达挣脱他的手,不怀好意地问道:“算运费了吗?”

  孔尚贤又是一笑:“用驿递,没有运费。”

  李世达正色道:“这恐和制度不符吧。”

  孔尚贤刚抽出一根葱,正找煎饼,一听李世达语气有异,马上去瞧,李世达一副黑脸包公的模样。“哈哈,李大人第一次来山东吧。孔家去京城,多少年了,一直用驿递,免费的。这就是制度。”

  “胡扯!”李世达后脑都是气,“驿递可不是给你做生意用的!”

  孔尚贤手里攥着根大葱,一时无所适从,突然就干笑起来:“李大人,你看我这里挺乱的,你改日再来,我这还着急上京去面圣呢。”

  李世达愤愤然地离开新时代圣人的家,回到办公室就写了封奏疏,先谈设立驿递的最初目的,再谈驿递的原貌丧失,最后谈了孔尚贤不知羞耻地使用驿递造成的影响。

  张居正举着李世达的奏疏对吕调阳说:“李世达真是有心人,驿递这事我早就注意到了,可惜没有人提。”

  吕调阳有点尴尬。张居正马上发现了他的心思,转话题道:“这也不能怪其他官员,习惯成自然,驿递败坏到今天这种田地,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吕调阳咳嗽了下问:“张阁老准备怎么办?”

  张居正沉吟一会儿,把奏疏郑重地放到桌上:“就拿孔尚贤开刀,彻底整顿驿递!”

  搞定冯保

  对张居正来说,向孔尚贤开刀不难,孔尚贤虽被尊位“衍圣公”,但它没有世俗权力。况且他张居正也不是呆板的儒家圣人的奴仆,“衍圣公”在他眼里就是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但要搞孔尚贤,必须要经过一个人的同意,这个人就是冯保。

  孔尚贤和冯保的关系是利益联盟,孔尚贤把货物运到北京后,仓库就是冯保亲戚所开的镖局。当然,孔尚贤懂得规矩,保管费相当昂贵。这是冯保发财致富的一条路,所以惩治孔尚贤,就必然断了冯保其中一条财源,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干。

  自张居正执政以来,他和冯保的关系淡如水,两人也遵守当初谈好的规则。冯保在宫外无论干什么,只要不干预行政,张居正完全睁只眼闭只眼。按这条规则,张居正没有权力干预冯保,这就是麻烦的地方。

  更麻烦的是,内宫冯保手下那群太监到各地办事,无论是国事还是私事,都使用驿递。要对孔尚贤开刀,就是对驿递开刀,就是对太监们开刀,就是对冯保开刀。

  对冯保开刀,不能拿刀就捅,最好的办法是说服冯保主动递上刀来。张居正决定请冯保吃饭。冯保得到消息,笑吟吟地对心腹说:“张先生是无事不请客,看来,又有什么大事了。”

  宴会进行到高潮,张居正抛出了问题:“冯公公对驿递有何看法?”

  冯保一愣,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停在半路,看着张居正:“张先生这话怎么说?”

  张居正说:“驿递制度本来是帝国行政的一部分,祖宗哪里想到今天的驿递已成了某些人的私物,长此以往,民怨沸腾,肯定会出大事。”

  冯保点了点头,猛然醒悟:“张先生今日这饭就是这事?”

  张居正微笑不语。

  冯保正色道:“张先生,你这就不对了。驿递属于国家政事,当初咱们有言在先,凡是国家政事,我不能干涉的。您今儿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笑出声来:“冯公公误会了,驿递当然是国家政事。可镖局的生意就是您的私事了。”

  冯保陷入云雾里,直愣着眼睛看张居正。张居正直说道:“孔尚贤每年进京的货物都放在您亲戚的镖局中,冯公公可知此事?”

  冯保知道。

  “我想借孔尚贤违规使用驿递一事,整顿驿递,那您亲戚镖局的生意可就受损了。”

  冯保摇头苦笑:“张先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担心我。张先生太小看我了,别说是我亲戚,就是我本人,如果真和国家制度冲突,那也要秉公办理。”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张居正有点小感动。

  冯保又说道:“张先生,做太监的也有好人。大家一提到太监就说是坏蛋,一方面太监里固然有害群之马,另一方面,那群读书人用笔当武器,抹黑我们。这个道理,我想张先生应该知道。”

  张居正知道,他站起来,握起冯保的手:“整顿驿递,事关重大,有冯公公的支持,我张居正心里就有底了。还请冯公公回宫后,向您的属下说明这情况,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啊。”

  冯保频频点头,笑得如花:“为皇上分忧,这是俺的分内之事,张先生尽管大刀阔斧地做!”

  1575年六月二十六,张居正颁行了整顿驿递条例,大致有以下三条:官员非公务,不许使用驿递,纵然是公务,也要严格按品级的规定携带货物;驿递沿途地方官只需为公务人员准备最低保障的生活资料,不许借故扰民伤财;凡是官员丁忧、起复、升转、改调、到任等事项,都不准使用驿递。

  这就是张居正驿递新规,他让百姓拍手称快,让政府官员们咬牙切齿。一些心理龌龊的官员扯着脖子叫嚣:“我就不信他张居正以后非公务不使用驿递,即使他不使用,难道他的家人也不使用?”

  张居正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叫嚣,他的办法也是直观的:为政必贵身先。张居正是聪明的政治家,很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自己制定的法规,自己必须带头遵守,才能行之有效,否则,自立法规,自己破坏,不仅法规得不到执行,自己也会权威扫地。

  一个政治家如果失去感召力,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

  狼狈的孔圣人

  驿递新规才出台,张居正就把三儿子张懋修叫到跟前说:“你收拾一下回老家给爷爷祝寿去吧。”

  张懋修茫然,因为爷爷的寿辰还早得很。张居正直说道:“驿递新规刚颁布,我想让你做个政治表率,这次回家不许使用驿递,我给你雇辆牛车。”

  这是个艰辛的旅程,从北京到湖北江陵,千山千水,路途遥远,坐牛车恐怕要走上几个月。但张懋修是个懂事的孩子,能站在父亲的角度考虑问题,于是欣然同意。

  就这样,张懋修坐上一辆老态龙钟的牛车,悠悠上了路。不知是欣赏风景还是牛车的确慢,七月份从北京出发,八月末才到山东邹县。一进邹县,张懋修就看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孔尚贤的货物在驿站堆积如山,远远看去,仿佛是孔圣人把泰山挪到了这里。

  尚贤在驿站气得死去活来,因为驿站官员告诉他,政府出了新规,不允许闲杂人等使用驿递,圣人也不例外。

  孔尚贤傲慢地说:“本圣人多年来一直使用你们这鸟驿递,我还记得几年前,你们都是我坚定的谄媚者,怎么突然翻脸无情!”

  驿站官员将红头文件甩给他看:“圣人您瞧,这是新规定。”

  孔尚贤嗤之以鼻:“少来了,就这玩意儿,嘉靖时期也有过,而且还是两次,隆庆时期也有过,到头来不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我看你们啊是缺银子了,来啊,每人赏一百两,两捆大葱。”

  驿站官员板起脸来:“孔圣人休要胡闹,这是当朝首辅张大人亲自定下的规矩,我们哪里敢违背?你不知道考成法吗?你不要圣人的头衔,我们还想要头顶的乌纱帽呢。”

  孔尚贤收起圣人高高在上的模样,堆起笑容:“各位长官,行个方便,下不为例。”

  官员们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不行。巡抚李大人做事最爱较真,连受刑人挨的板子数,他都当堂数着,这个方便给你行了,我们可就完蛋了。废话少说,圣人,要么你带两个随从去北京,沿途驿站好吃好喝,要么你原路返回,带着你的大葱和煎饼。”

  孔尚贤大怒,重新恢复圣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要揍驿站官员。驿站官员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赔上笑脸,对孔尚贤说:“有事好说啊,别动手。”

  张懋修在一旁看得清楚,跳下牛车,上前就给了那名官员一脚。那名官员向前扑倒,搞了个狗啃屎,站起来正要骂,张懋修已先发制人:“你敢违反驿递新规吗?”

  官员站起来,整理了官服,气咻咻地质问:“你是哪儿来的鸟人,敢管大爷的事?”

  张懋修报上姓名:“张懋修。”

  “什么鸟人?”

  “我爹是张居正。”

  在场所有人闻风丧胆,那名官员腿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孔尚贤听到“张居正”虽然哆嗦了一下,但毕竟血管里流淌着圣人的血液,又是吃大葱长大,胆气稍逝即回,可也只回来一点,所以他针对驿站官员:“你等着,本圣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调转马头,如一阵风般撤了。

  他当然不会走远,因为他觉得只需要向北京写封信,他的货物就能和当初一样,不费一毛钱顺利进京。

  张懋修也在写信,写给老爹张居正。张居正收到信后很欣慰,这是驿递新规以来圆满执行的一次。看完儿子张懋修的信,他又看了圣人孔尚贤写给皇上的信,纸上满是抱怨之气,厚颜无耻地指责驿站官员的无礼。孔圣人最后说,他圣人有大量,可不追究驿站官员对圣人的糟蹋,他只希望自己的大葱和煎饼快点进京,为京城百姓的饮食生活锦上添花。

  张居正冷笑,提起笔来给孔尚贤写了封信。他由远及近,悠悠而谈:“当今国势日衰,民生日苦,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就是因为吏治因循,法无权威,遂使人人皆有侥幸贪贿之心,而朝廷达官和宗亲豪门以及一些所谓的圣人,不知为国分忧,率先垂范,却还居高自恃,不重德名,横行朝野之上,为害黎民百姓之间。我才华不多,但也是身当国重,辅年幼皇上,决心不顾毁誉得失,重振朝纲,仰赖贤明有德如您这样的人辅佐支持,而偶有藐视朝廷法度,屡教不改者,我也不敢以私意包庇。邹县驿站,我儿有做得过分之处,可能在您面前有失分寸,这是老夫管教不严。但我儿千里回乡,尚能驾牛车而省驿劳,以您德高望重,为何不改正从前作风,为民表率?”

  孔尚贤一生读了许多书,这封信读得懂。正因读得懂,所以知道这是在劝导的后面加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此时,他感到一阵寒意,从尾骨慢慢爬上脊梁骨,背后已湿透。

  他看着外面堆积如山的货物,从桌子上抓起一根大葱,狼吞虎咽下去,以稳定自己的惊慌。一个仆人跑进来报告他另外更不好的消息:以前允许咱们堆放货物的镖局翻脸无情啦。

  孔尚贤气得双手颤抖,又去桌上抓了根大葱。咬牙切齿道:“今年就算了,我就不信这狗屁规矩能支撑到明年。”

  明年的事,孔尚贤还未见到,政府的圣旨就来了:衍圣公每年都进京,太劳苦,所以以后每三年进京一次。这对孔尚贤而言,无异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不仅在孔尚贤的头上响起,很多想要违反驿递新规的人,头上都炸起了霹雳。

  侯东莱儿子案

  驿递新规颁行不久,张居正就碰到难题,张居正碰到的难题都是大难题。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擅自使用驿站,被一群言官弹劾。侯东莱的儿子算不了什么,可侯东莱却是封疆大吏,帝国西北部没有他,简直不堪设想。鞑靼的马不敢过明帝国边境半步,全是侯东莱的功劳。多年来,中央政府非常重视侯东莱,凡是弹劾他的奏章都如同进了坟墓。

  如果言官们弹劾侯东莱儿子的其他罪行,还不算难处理,可弹劾他违规使用驿站,就很不好办。因为驿递新规才颁布,倘若不治罪,驿递新规就成了废纸,张居正的权威会立即受到严厉的挑战。

  张居正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李太后和朱翊钧却认为,此事关系重大,未和张居正商议就下了圣旨:侯东莱之子下不为例。

  北京城哗然。张居正分明感到排山倒海的压力扑面而来,早就有人等着看好戏。张居正不急不躁,叫来吕调阳商量,准备要皇帝重新下旨。吕调阳倒是同意张居正的意见,可如何处罚侯东莱之子?如果重了,侯东莱能干吗?如果轻了,那群看热闹的人能干吗?

  张居正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按律法办。”

  吕调阳吐了吐舌头,如果按律法办,侯东莱之子可是要革去官荫的。

  张居正斩钉截铁:“那就革去他的官荫!”

  吕调阳默不作声了,张居正严肃地说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他老子是侯东莱,就对法律视而不见。如果我们真姑息了他,那么,曾被处罚的违反驿递新规的人怎么想?”

  吕调阳沉思一会儿,说道:“张阁老,有些话我闷在肚子里好久,现在不得不说了。”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你说就是!”

  吕调阳虽声音不低,但时刻都在字斟句酌:“驿递新规颁布以来,很多官员都有怨气,因为使用驿递在他们心中就是该有的权利之一。”

  张居正冷冷道:“权利?让他们去查祖宗之法,看看哪条规定非公务时使用驿递是官员的权利!”

  吕调阳被打断,又重新组织思路,憋了半天才说道:“张阁老,自您执政以来,所行之法、所行之事,似乎有些严苛急迫。比如驿递这事,应稍缓稍柔些,要官员们慢慢适应,然后逐渐严格起来。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嘛,正如从黑暗中突地走进光明,人的眼睛受不了啊。”

  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可时间是宝贵的,乱世用重典,重病用猛药,剥丝抽茧固然春风化雨,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没有理会吕调阳,直接去和朱翊钧讲,必须要重新对侯东莱的儿子处罚。朱翊钧为难地左顾右看,冯保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朱翊钧说:“圣旨已下,况且,侯东莱的儿子……”

  张居正正色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翊钧无可奈何,点了点头。

  几天后,圣旨重下:侯东莱之子违规使用驿递,革去官荫资格!

  胆小的人都在等待侯东莱的发威,可等来的却是侯东莱的谢恩疏。侯东莱说:“我积极支持政府的所有制度,我的儿子不懂事,给我丢脸,也给帝国蒙羞,给张阁老出了难题。”

  张居正迅速回信,对侯东莱的深明大义表示最虔敬的钦佩。同时委婉地说:“因此事发生在风头,所以不得不处理。不过请侯东莱放心,将来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我必设法补救。”

  这是一出张居正和侯东莱上演的双簧,整个政府都被这出戏所迷住,忘了一切!

  但驿递这出戏,远未结束。侯东莱儿子事件不久,又出了赵悖事件。

  赵悖是大理寺(最高法院)副院长,秋高气爽时,他到北京郊外野游。大概是兴趣盎然,忘记了世俗法度,就在昌平驿站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昌平驿站官员似乎也忘了法度,不记得驿递新规。当赵悖吃饱喝足,正欲回城,昌平驿站官员才一拍脑门,失声道:“完蛋了,赵大人。”

  赵悖打了个饱嗝,疑惑地看着刚才的酒友。昌平驿站官员发音震颤地说:“咱们违反了驿递新规。”

  赵悖先是一愣,但在酒精辅佐下,豪气地一笑:“什么驿递新规,那玩意儿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违反的。你放心,有事我担着。”

  昌平驿站官员酒醒了一大半,脸色灰白:“赵大人,几天前的侯东莱之子案,您不是不知道吧,我看张首辅这回是玩真的啊。”

  这是屁话,张居正自执政以来从来就没玩过假的。

  赵悖强撑着已不堪一击的胆气,说:“你把心放在肚皮里,没事!”

  回去的路上,赵悖鼓舞自己:没事,这件事知道的人少,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知道。

  可进了北京城,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这天下的事还有张居正不知道的?东厂、锦衣卫那些特务不都是为张居正效力?啊呀,完蛋也。

  赵悖想的没错,第二天,他就被言官弹劾,指控他违反驿递新规。在懊丧悔恨中,赵悖被降职一级,五年的辛苦付之东流,重回原点。

  如果和按察使汤卿相比,赵悖的运气已算是相当好。汤卿出京公干,可以使用驿递,但他要求驿站多给三匹马,以驮载他的仆人和酒食。驿站官员苦口婆心劝他,汤卿不理解别人的好心,反而当成驴肝肺。他坚持索要,最后他如愿以偿,但还未到公干地点,就被朝廷召回,连降三级。

  正是张居正这种绝不姑息的明朗态度,让地方官员毫不畏惧地执法。

  一次,张居正的家奴路过高邮,要求使用驿站。高邮州长吴显按驿递新规断然拒绝。张居正家奴暴跳如雷,闯入州衙大骂不已。吴显一脸平静,始终微笑着。

  后来,张居正的家奴又把吴显骗到自己船上,抢走他的官印,吴显镇静地说:“我执行的是你家相爷的法令,你能把我怎样?”

  这名家奴无可奈何,只好恭敬地送回官印,送吴显下船。张居正对这名家奴如何处置,史无记载。但另外一个家奴的下场可就很悲惨了,这名家奴外出办事,用了驿站一匹马,张居正知道后立即把仆人绑到锦衣卫治罪,杖刑一百遣回原籍。杖刑一百后非死即残,这名家奴之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经过张居正雷厉风行、刚直不阿的一年治理,烂了一百多年的驿递制度恢复生机,秩序井然,仅这一项,就为中央政府节约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但这只是站在帝国和张居正的立场说,倘若站在众多官员的立场上,驿递新规简直遗臭万年。张居正知道,太多的官员怨恨他,恨不得把他的皮活活剥下,挂在北京城墙上。

  他毫不在意,自执政以来,他树立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观:为国除弊就不能担心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今不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不管是否有人愿意为自己分忧,他都会大无畏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给朋友的信中,张居正自负地说:“大抵仆今所为,暂时虽若不便于流俗,而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果然,在他去世的三十年后,有人就开始追忆他的驿递新规,并呼唤重现人间。

  保定事件

  世间最美好的事,都是一张一弛。维护驿递新规也有变通的时候。张居正在该变通时就变通,绝不胶柱鼓瑟。比如他处理的张卤事件。

  张卤是保定巡抚,对张居正的态度很积极。某次,张居正家人回老家,路过保定时,张卤热情地为张家人准备驿站,并写信给张居正,要张居正同意他人性化的建议。

  张居正回信说:“我执政,是为朝廷行法律,怎敢不以身作则?”

  这是工作上的话,他又用私情对张卤说:“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帮助我约束家人,如果发现家人违法,即行扣押,然后转告我。”

  最后他正告张卤,千万不要满足张家人的非分要求,因为他的家人违法的影响和自己违法没有区别,不可轻视。

  张卤先是沮丧,他本来是想拍张居正马屁,却没拍到。接着就是后怕,他能为张居正家人提供驿递,那在精明的张居正想来,他是否也为别人提供了违规驿递?

  就在他魂不守舍时,张居正以政府名义发给他的信到了。张居正说:“保定是交通干线的要点,来往官员极多,这里可有违规之人?请张巡抚稽查!”

  张卤不是“未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人,所以稽查的过程很痛苦。几天后,他呈递张居正稽查报告。张居正拍案大怒:“我不信只有这两个人!”

  张卤见到张居正的责问,抹去头上的冷汗,一咬牙,把十几个违反驿递新规的人写进了稽查报告。这回轮到张居正冒冷汗了。

  张居正想不到情况竟如此严重,倘若一下处置这么多人,必会引起保定官场的震动。他给张卤去信说:“你稽查的这十几人都有罪过,但如果大面积处置,恐怕会牵连太多人,所以还请你将此事隐瞒。当然并非不处理,我们应该杀鸡儆猴,找几个违反驿递新规最严重的惩处,以儆效尤。”

  张卤头痛得很:张居正说得简单,找出几个人来,可找谁呢?总不成让这些人聚到一起抓阄吧。

  在经过全方位考虑后,张卤把太仆寺和太原府的五个人重新放进稽查报告。张卤很聪明,太仆寺是中央机关,太原府则属于山西,他可以撇得很清。

  稽查报告一上,张居正马上对太仆寺官员进行了处置,又准备处置太原府知府时,这名知府先得到消息,先上疏辩驳,说他在保定并非有意违例,因为山西巡抚派人护送他,一直到保定,保定方面看到护送人的人数违规,就以为他违规。他的意思是,若违规的话,也是山西巡抚违规,而不是他。

  责任又落到山西巡抚身上,张居正的头也痛起来。倘若再惩处下去,山西巡抚肯定脱不了关系。为了这样一件事,让封疆大吏的山西巡抚受惩罚,实在不值当。山西巡抚和侯东莱案件还不一样,侯东莱并非本人犯法,而山西巡抚则是本人。

  张居正权衡再三,给山西巡抚写了封信,严厉斥责。这对山西巡抚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斥责就意味着不会受责罚。

  他借坡下驴,虔诚接受张居正的斥责,并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这件事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在张居正眼中,法律是为人服务的,它不是铁板一块,而是随时可以变通执行。这是张居正和其他以法治国者的本质不同!

  驿递之清暗,是明帝国政治之白黑的窗口。

  很多人认为,张居正整顿驿递无非是为国家节省了点银子,其他效果似乎没有。

  这种论调忽略了一个大事实:张居正死后,驿递制度恢复原貌,如脱缰野马把明帝国拉进深渊。当时有人对思宗崇祯皇帝(朱由检)提议裁撤驿站,可为时已晚。在裁撤的驿站中,有个驿卒失去工作,于是揭竿而起,最后灭掉明王朝,这个人叫李自成。可以说,驿递覆亡了明王朝。倘若张居正之后的人继续坚持驿递新规,明王朝可能也会灭亡,但绝不会灭于驿卒李自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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