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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徐阶的时代

  在野之人,看得更真

  1554年,张居正回老家江陵养他虚无的病,养“病”期间,他大致做了下面这些事。

  第一,读书,拼命读书。

  第二,写诗,诗文虽然有着浓厚的田园气息,却丝毫掩饰不了他对政治的热衷。他不想掩饰,因为他有抱负。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抱负都掩饰,那他成不了什么人物。

  第三,为谋杀了他祖父的朱宪(火节)写诗。他回老家不久,朱宪(火节)就找上门来,请他吃饭喝酒。张居正喝起酒来万分小心,生怕蹈了祖父的覆辙。但朱宪(火节)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张居正现在已是翰林院官员,朱宪(火节)虽然不巴结他,可却不敢有害他之心。这种饭局让张居正大为厌恶,因为朱宪(火节)总让他写诗。可他是个深沉有大略的人,所以不动声色地为朱王爷写诗。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到乡间做实地考察,发现了大地主兼并土地、贫民失业的现实,也发现了政府对农民的横征暴敛。他得到这样一条真理:农民是政权之根,要想根基牢固,就要让根基快乐,而让根基快乐的基础,就是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为了感同身受农民之苦,他亲自下地务农,而且就住在田地边简陋的房子里,风雨无阻。

  第五,无时无刻不关注国家信息,尤其是国防。在他回老家那年,东南沿海受到倭寇更加猛烈的侵扰。1555年,俺答汗攻陷大同,进犯怀来,北京戒严。而中央政府中,朱厚熜依然在斋戒祷告,祈求长生;严嵩依然在那里拼命贪污;徐阶依然保持着谨慎的微笑,看着朱厚熜祷告,看着严嵩贪污。

  张居正在自己的菜园子里,看着勃发的青菜,攥紧拳头说:国防,皇室。是的,国防和皇室是朱厚熜上任以来国家财政最大的负担。有朝一日,必要将这两件事好好布置。

  可他又无可奈何地笑了,因为他站在菜园子里,要解决这两件事,非要站在庙堂,非要站进内阁不可。

  父亲张文明对他每天站在菜园里大惑不解,开始唠叨不停。张文明说:“我们张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却在家里读书种地,这不是对待祖宗应有的态度。况且,天生你这等人才,正如农民制造了个锄头,你不用,对锄头是很不公平的。”

  张文明开始絮叨时,张居正还能忍受,但张文明一直絮叨,到最后每天唉声叹气,搞得张居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了父亲能快乐,他决心回北京上班。当然,张文明的唠叨只是一方面,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政治热衷,不想轻易离开政治场,因为他所有的抱负都需要靠政治权力来实现。还有一点,他对总给朱宪(火节)写诗,恶心透顶。

  回北京前,他写下一首诗,表达其意志: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这种伟大的情怀,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油然而对张居正生出好感。但“孝”他可以做到,而“忠”就有难度了,三年后的1557年回京后,他要“事君”,毫无希望。

  徐阶正在为朱厚熜写青词,憋得抓耳挠腮。闻听张居正回来,没有欣喜,反而很讶异:“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你回来也没有意义,干脆,你明年去河南汝宁府主持册封崇端王的仪式吧,完事后,你顺便回家看看。”

  张居正对徐老师的安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去了汝宁,完成任务后,他回了老家江陵。张文明一看张居正又回来了,大吃一惊。张居正说:“这是徐阁老的安排。”张文明凭借有限的政治智慧,高叫道:“这不是冷藏吗,怎么能是安排?”

  张居正当时也不知徐阶为何要这样安排自己。一个月后的1558年三月,张居正大概明白了徐阶让他远离中央政府的良苦用心。

  与高拱相识

  1558年三月,严嵩受到挑战。刑部的三个言官吴时来、张翀和董传策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他,主要罪行包括贪污、干扰人事等。把三人弹劾的内容合并同类项,就发现都有“坏边防”一项。

  “边防”的确很坏,自朱厚熜关闭马市以来,俺答汗每年都猛烈进攻明北境,每次都会对北京构成不大不小的威胁。这恐怕怪不得严嵩,严嵩一直主张和蒙古人和平共处,开放马市,可朱厚熜不干。三人指责严嵩坏边防,没有事实依据,只是认为严嵩该对蒙古人的不停进攻负责。

  严嵩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三人同一天弹劾他,又同样指责他坏边防,他断定其中有事,再一细查,果然有问题:吴时来和张翀是徐阶的门生,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

  严嵩怒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这明摆着是徐阶在背后捣鬼。他故技重施,跑进宫中跪在朱厚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委屈。朱厚熜看到老态龙钟的严嵩哭得像个被同学欺负的孩子,心潮澎湃,下令惩治三人。严嵩主张把三人处斩,朱厚熜没有听从,把三人发配边疆了事。严嵩又说三人是傀儡,背后有大阴谋家,朱厚熜说:“你别胡思乱想,我要回去吃丹药了。”

  朱厚熜对严嵩态度的转变,缘于严嵩的年纪。1558年严嵩七十九岁,已是个反应迟钝、耳聋眼花的糟老头子。本来,严嵩能得到朱厚熜的宠爱,全在严嵩的伶俐,朱厚熜一皱眉,严嵩就知道朱厚熜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严嵩的反应异常迟钝,有时候朱厚熜都快把两道眉毛皱成一条了,严嵩却还站在那里形如痴呆。幸好严嵩有个聪明的儿子严世蕃,能帮他给朱厚熜写青词,否则,朱厚熜对严嵩恐怕早已失望。

  三位刑部言官事件后的第二年,严嵩又受到打击:朱厚熜把徐阶提为吏部尚书,一年后又把徐阶晋升为太子太师,这虽然是个虚衔,可代表了皇上的尊崇。严嵩突然发现,身边那个和善的小矮子徐阶猛地强大起来。

  徐阶不骄不躁,稳扎稳打地前进。1560年,他小心翼翼地把张居正从翰林院编修提拔到国子监(国立大学),担任司业(副校长)。这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安排,明代国子监只有两所,也就是说,它和今天的国立大学截然不同,它有政治权力,而且和翰林院一样,是国家学术的中心,更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处。

  张居正上任前,徐阶对他说:“我今天总算给你个交代,虽然还不能直接参与实际政治,但道路不远,你要好好珍惜。从前我不安排你,因为时局太复杂,但吴时来三人未被处决,说明光明即将来临,你我需共同努力。”

  张居正谨听教诲,此时,他对徐阶下的这盘棋感到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他在国子监结识了祭酒(校长)高拱。

  高拱祖籍山西,生于河南新郑,1541年进士,是个头脑聪明到极致,性格又极端自负,敢想敢做的人,曾在朱厚熜的三子裕王朱载垕府上做讲师九年。朱厚熜的长子早夭,次子被立为太子后于1552年去世,所以朱载垕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实际上的太子。高拱和朱载垕的关系颇不平常,有识之士都知道,太子府上的讲师就是将来的大学士,所以严嵩和徐阶都极力拉拢高拱。高拱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就是严嵩和徐阶共同的主张。

  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不明白,高拱不是任何人能拉拢的,张居正知道。因为他进了国子监不久,就和高拱成了好朋友。

  能被高拱当作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高拱自视甚高,目中没有几人。高拱能看重张居正,足以说明张居正的德才不同凡响。张居正对高拱也是另眼相看,因为高拱的确有非凡的才干,而且和他一样,高拱也有远大理想。两人可谓英雄识英雄。

  两人经常结伴去爬香山。每次到顶峰时,高拱都会站到峭壁上,望着一尘不染的北京城,叹息说:“江山如此多娇,却时局日坏,不堪看。”

  张居正把他从峭壁上拉下来说:“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其他。”

  高拱问张居正:“你可知我的理想?”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理想是掌握大权,指点江山。

  高拱不等张居正回答,说:“我看你也是胸中有丘壑,将来我们联手干一番大事业,让这多娇的江山更加灿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居正轻轻地摇头道:“当然要鞠躬尽瘁,但功业不成,就不能死而后已!”

  高拱抓住张居正的手,说:“啊呀,太岳(张居正字太岳),你的毅力真让我敬佩!”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相约他日有机会入阁,定当同心协力,振奋大明江山。史书说,二人常常“期以相业”。

  “相业”离他们越来越近,因为严嵩的好运气用完,徐阶的反击适时地开始。

  严嵩倒台

  1561年十一月,西苑发生火灾,朱厚熜居住的永寿宫被毁。他又不想回紫禁城,所以找严嵩和徐阶商量重建永寿宫。永寿宫是朱厚熜多年来修炼之地,他之所以不回紫禁城,一是为了有个清净的地方可以修炼,二是多年前有几个宫女在紫禁城的寝宫险些勒死他,在他看来,那是个不祥之地,能激起他的噩梦。

  严嵩主张,皇上该回紫禁城,建永寿宫会花很多钱,目前政府里没有这项余额支出。朱厚熜听到严嵩的话极度反感。徐阶在朱厚熜脸色电光石火般的变化中看到了希望,他几乎兴奋地站了出来,说:“不必政府出钱,永寿宫也能重修。”

  朱厚熜眼里射出耀眼的光来,指着徐阶:“快说,快说。”

  徐阶说:“之前修建三大殿(奉天、华盖、谨身)还剩了很多余料,这些余料足够修复永寿宫。”

  朱厚熜心花怒放,问:“多长时间?”

  徐阶回答:“不超三个月。”

  严嵩在一旁咬牙切齿:徐阶这畜生,处心积虑,三大殿剩余材料,我怎么不知道。可见这孙子平时何等精明,连这样的事都注意到了。你说他没有阴谋诡计,鬼才相信。

  1562年春,永寿宫完成,朱厚熜奖赏徐阶:升徐阶为少师,得尚书俸禄。

  严嵩立即发现徐阶要咸鱼翻身,急忙请徐阶吃饭。徐阶找张居正商量。张居正沉思许久,才慢慢说道:“饭是要吃,严嵩有什么事也尽可答应。此时,皇上虽然对他动心,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徐阶很赞同。严嵩果然有事相求,宴席进行到高潮,严嵩突然把他的家人都叫出来,环跪到徐阶脚下。严嵩举起酒杯,对徐阶说:“将来我这些子孙还需您照顾。”

  徐阶作慌张状,起身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徐阶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背后是埋头苦干,昼夜赶工扳倒严嵩。他买通了朱厚熜身边的一位道士,道士给朱厚熜算命,突然说:“有奸臣来见。”朱厚熜一抬头,就看到严嵩颤颤巍巍地来了。道士再给朱厚熜算命:“朝有奸贼,君子隐没。”朱厚熜问:“谁是奸贼,谁是君子。”道士摆出成竹在胸的样子:“徐阶是君子,严嵩是奸贼。”朱厚熜沉吟不语。

  徐阶得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找来张居正,说:“堡垒内部已起乱,只欠一东风。”

  张居正知道这东风是什么,政府中必要有一人弹劾严嵩,里外同时爆炸,严嵩就会被炸上天。徐阶皱眉思考,张居正主动请缨:“老师,我来!”

  徐阶的小巴掌在空中一挥:“不!你不行!”

  张居正愣住。徐阶急忙解释:“你不是不行,是你不能。也不是你不能,是你就不该做这件事。归根结底,你是做大事的人,这种事自有人做。”

  徐阶说的“有人”做的“人”就是监察部的御史邹应龙。邹应龙不是莽汉,弹劾严嵩是玩命的事,杨继盛、吴时来就是榜样。但他有正义感,这是徐阶最希望的。徐阶买通宫里的道士和太监,让他们悄悄传消息出去,消息就是那位道士说严嵩是奸臣时,朱厚熜长久的沉思不语。

  邹应龙得到消息,用大智慧判定:朱厚熜对严嵩已失去信任和信心,他成名的日子来了。1562年五月,他上了一道《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该疏中指控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应处死刑;严嵩溺爱恶子、受贿弄权,应削职为民。

  严嵩这次没有机会跑到朱厚熜脚下流鼻涕,因为朱厚熜的反应太凌厉:先下一旨安慰严嵩,未到半个时辰,又下第二旨,严嵩退休回家,严世蕃发配雷州充军。

  从1548年到1562年,十五年的首辅严嵩就这样垮台了。严嵩垮台,徐阶成为首辅,张居正却比徐阶还高兴。他在国子监用诗歌咆哮道:“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

  佳辰来了,他要挥洒出万里清光。但是,“天风”徐老师在干什么,怎么还没有来找他?

  “天风”徐阶不来找他,不是因为徐阶忘了他,而是他太心急。他盼望徐老师来找他,如同盼望情人一样,一日如三秋。

  在徐阶背后

  徐阶继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条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徐阶要拨乱反正,把威权和福祉归还皇帝,把政务归还政府各部门,把官员的任免、奖惩归还公众舆论。

  在施政上,徐阶以严嵩为反例,处处和严嵩反其道而行:严嵩专权内阁,徐阶就和次辅袁炜共同协商大小政务;严嵩对正直官员打压,徐阶就积极提拔德才兼备之才;严嵩每天优哉游哉,徐阶就刻苦勤奋,即使连夜加班,也要把当天政务处理完毕。

  徐阶的拨乱反正使人耳目一新,特别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对严嵩似乎没有恶感,但对严嵩在执政上的谨小慎微和不作为有意见,而徐老师的振奋内阁,有所作为,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徐阶也没有辜负张居正,开始大力推他。1563年,他推荐张居正担任《承天大志》的副主编。“承天”其实就是朱厚熜的老家湖北安陆。朱厚熜是以王爷的身份继承了朱厚照的帝位,做皇帝后,对家乡自然要善待,于是改安陆为承天。承天大志就是安陆志,一个县城的县志而已。

  在外人眼中,张居正这个职务无关痛痒。其实,徐阶这是在塑造张居正的影响力,不想让张居正一步登天,引起非议。而在私下,张居正就是徐阶的超级幕僚。

  1563年三月,徐阶命吴维岳巡抚贵州。贵州在明代是蛮荒之地,没有人愿意去,心学大师王阳明曾被发配贵州,险些死在那里。所以吴维岳一肚子的不高兴。

  徐阶只好找张居正,吴维岳是张居正进士考试时的房师(考卷必要由一个房间里的考官们选出),对张居正很赞赏,所以才选了他。徐阶把这个难题交给张居正,张居正就去找吴老师,说:“您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徐阁老必当重用您,让您巡抚贵州,只是一个跳板,免得直接提拔您让人议论。”

  吴维岳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去了贵州。

  在那段时期,最能体现张居正是徐阶超级幕僚的事就是景王事件。景王是朱厚熜第四子朱载圳,据说很聪明伶俐,颇得朱厚熜欢心。朱厚熜的次子太子朱载壡去世后,朱厚熜未再立太子。为了皇位,朱载圳和三哥裕王朱载垕开始形同水火。朱厚熜也推波助澜,因为有道士告诉他,二龙不能相见,所以他和两个儿子十几年不见一面。其实哥俩斗得远没有李世民和李建成狠,因为朱载垕和朱载圳都属于性格懦弱、不思进取的人。但世界上攀龙附凤的人极多,所以两人的斗,就变成了两人跟班的互相斗。

  严嵩在位时,由于摸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所以站在景王朱载圳一边。朱载垕倒霉透顶,他本该得到的岁赐被严嵩拖欠了三年,直到他贿赂严嵩一千两银子,才得到这笔钱。严嵩和儿子严世蕃根本没把朱载垕放在心上,某次,严世蕃问朱载垕的两位讲师高拱和陈以勤:“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有些不满意,怎么回事?”

  高拱毛骨悚然,当时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朱载垕又和朱厚熜见不上面,严氏父子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能让朱载垕翻车。高拱正琢磨如何转移严世蕃的视线,陈以勤急中生智道:“国本(太子位)已定,何必苦张罗!”

  严世番冷笑:“好像我从未听过皇上立了太子啊。”

  陈以勤回答:“皇上虽未宣布立太子,但事实已俱在。裕王讳‘载垕’,‘垕’字从后从土,皇上给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想告诉天下,裕王是土地之主。”

  严世蕃号称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当然明白拆字游戏是扯淡,他鄙夷地一笑,还未等说话,陈以勤又开口了:“况且,亲王的讲官,惯例只有检讨(比编修低),没有翰林院编修。而裕王的讲官却有翰林院编修,这是太子宫的规格。要翰林院编修来裕王府做讲师,也是内阁的主意,严阁老是首辅,为裕王如此安排的妥当,裕王如何会对严阁老有意见?”

  严世蕃哑然。史载,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的地位。

  其实,写这段历史的人高估了这段话。严氏父子似乎从未有把裕王朱载垕干掉的想法,因为他们认为,将来的皇帝必是景王朱载圳,所以对陈以勤玩弄口舌的一番话毫不上心。

  1561年,景王朱载圳按规定离开京城去他的封地,但他依然抱有希望,因为裕王朱载垕还未被正式立为太子。有希望就有行动,而且行动很快奏效。有一天,朱厚熜突然召见徐阶,问:“成祖皇帝和仁宗皇帝的故事,你可知道?”

  徐阶头顶如响起一个霹雳。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的故事是这样的:朱棣不喜欢朱高炽,总想立次子朱高煦为太子,后来经群臣劝阻,才断此念头。

  朱厚熜问这个故事,徐阶心知肚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厚熜似乎也没让他回答,只是让他回家想想这件事。

  徐阶跑回家,急忙叫来张居正。张居正沉思片刻,对徐阶说:“朱高煦后来造反,难道不是成祖皇帝生前在仁宗皇帝和朱高煦之间摇摆不定?”

  徐阶点头。

  张居正又说:“隋文帝把太子杨勇废黜,换上隋炀帝,结果如何?”

  徐阶大喜。这两个案例足以让朱厚熜下定决心,纵然他再冥顽不灵,也不可能对这两件血淋淋的史鉴无动于衷。

  朱厚熜在徐阶的委婉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把皇位交给朱载垕。但仍没有计划给朱载垕正名,其实这已是多余。正如事实婚姻一样,结婚证的有无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予以了承认。

  此事不久,徐阶为朱载垕推荐了一位讲师,如你所知,这位讲师正是张居正。

  这是个令张居正激动的职务。朱载垕既已被默认为太子,将来继位,他的讲师们就是内阁大学士的候补人选。张居正感激徐阶,所以竭尽所能为徐阶排忧解难。

  徐阶有很多难处,严世蕃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师徒联手,智除严世蕃

  严世蕃在1562年被发配雷州,半路却跑回老家江西分宜,靠多年来贪污受贿积攒的钱财,过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奢侈生活。本来,朱厚熜对严氏父子的惩处是点到为止,严世蕃跑回老家的事,朱厚熜一清二楚,整个政府也早有所闻。如果严世蕃在家乡只是花天酒地,朱厚熜不会干涉。但他猖狂大半生,已禀性难移,所以在家乡称王称霸,并勾结倭寇。张居正到裕王府的1564年,江南倭寇猖獗,朱厚熜命御史林润巡察江南防卫,严世蕃的厄运就此注定。

  林润是徐阶的党羽,正色立朝,临行前去向徐阶辞行。徐阶提示他,可巡察江西分宜。林润莫名其妙,那里不是倭寇骚扰之地啊。徐阶用细弱的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东楼。

  “东楼”是严世蕃的号,林润恍然大悟。

  几个月后,林润回京,先是报告了海防情况,紧接着就上疏弹劾严世蕃在家乡为非作歹,更可怖的是,大摆筵席,身穿龙袍,张牙舞爪。

  朱厚熜正思考如何应对,突然整个朝廷都炸开锅,纷纷上疏要治严世蕃的罪。朱厚熜问徐阶的意见,此时他还想保严世蕃。徐阶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头:“恐怕严世蕃的罪行还不止这些。”

  朱厚熜只好将严世蕃捉到京城下狱,并让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审讯。表面看,严世蕃被治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严家虽还有党羽在京城,但已是秋日落叶。问题是,严世蕃不是一般人。

  无论是相貌还是智商,严世蕃都是天底下第一等人。相貌上,严世蕃粗矮胖,远看或近看都看不到脖子,一只眼瞎,腿脚还不利落。这样一个人,放在人堆里,绝对是焦点。

  智商上,用古人的话说,天下有智慧十斗,严世蕃就占九斗。如果把中国历史上的聪明人做个排名,严世蕃绝对能进前五。他有种异端的天赋,不必你开口,只从你的几个细微动作中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只要盯住你的眼睛看上几秒钟,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朱厚熜后期猛吃丹药,神志不清,手诏往往逻辑混乱,语焉不详。严嵩和徐阶每次面对手诏都束手无策,严世蕃却一眼就能看出朱厚熜要说什么。后期严嵩人老眼花,全是严世蕃在游刃有余地支撑着严嵩的地位不倒,支撑着严家。正是这种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智商,让严家大权在握了十几年。

  徐阶知道严世蕃的智商,所以严世蕃虽入狱,他却感觉不到一点轻松。严世蕃在狱中已放出话:“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徐阶听到这句话时,浑身震颤,这是严世蕃在讥笑他们!

  他和张居正吐露了担忧,因为严世蕃的确太聪明,稍有差池,他这次仍会逃出生天。张居正听徐阶絮叨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最近京城有消息说,严世蕃最怕三法司提杨继盛的事。如果三法司真的提到,严世蕃就没命了。”

  徐阶想了一想,问张居正:“你怎么看?”

  张居正沉思了许久,才慢慢道:“我疑心这是严世蕃让他的党羽传出来的。”

  “哦?”徐阶和张居正想的一样,他不说,只是想听听张居正的分析和自己的是否一致。

  张居正继续说道:“杨继盛入狱被杀,幕后凶手固然是严嵩,可当时是皇上下的令。如果三法司提到这件事,表面是攻击严世蕃,实际上是在攻击皇上。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都会被推翻,严世蕃不但会免罪,而且还有可能被重新启用。”

  徐阶惊叫起来:“哎呀,和我想的一样啊!严世蕃果然聪明,想用这招瞒天过海。”

  张居正又说:“我担心的事恐怕和老师您担心的事一样,三法司的长官们估计已中计,所以还需老师赶紧行动。”

  徐阶点头,命人去请三法司的长官们到内阁议事。三位长官同时来到,脸上呈现着喜悦颜色,徐阶知道他们中计了。

  三人说:“我们正要找徐阁老呢,严世蕃的罪状草稿,已经拟好。”

  徐阶点了点头,轻声地问:“我可否看一下?”

  三人说:“当然。”恭敬地递给徐阶。徐阶也礼貌地接过,不出意料,第一条罪状就是冤杀杨继盛,第二条和第三条也是无关痛痒的道德问题。

  徐阶放下文件,要人把门关了,静等了一会儿,突然问:“诸位是想严世蕃死呢,还是想他活?”

  三人一愣,当然是要他死啊,这孙子多年来干的坏事还少吗,死一万次都不足。

  徐阶指着桌上的文件,说:“你们这个文件呈上去,别说一万次,严世蕃连一次都死不了。”

  三人面面相觑:“冤杀杨继盛就是死罪,徐阁老这话,我们是听不懂了。”

  “我觉得,”徐阶慢吞吞地说起来,“杀杨继盛固然是严嵩背后搞鬼,可下旨杀杨继盛的是皇上。你们说严嵩杀了杨继盛,那皇上的圣旨算什么?皇上英明,不会认错。你们这不是在指责皇上吗?所以我以为,这份报告一上,不但严世蕃会活,咱们大家都会被问罪!诸位觉得呢?”

  徐阶说到最后时,三人大汗淋漓,徐阶再一问,三人已魂飞天外,缓了好久,灵魂才附体。三人发现他们不是三个人在战斗,而是四个人,于是请求徐阶出主意。

  徐阶愿意帮忙,要他们把严世蕃的所有调查报告都拿给他。他连夜把张居正叫到家中,师徒二人翻阅了一夜。公鸡报晓时,二人伸了个懒腰,徐阶看到张居正虽然熬了一夜,却红光满面,说明,他大有收获。

  徐阶知道,他不问,张居正永不会先开口。于是他问。张居正仍然是一贯做派,虽然胸有成竹,却还是要思考一会儿。

  这一次,他没有直说,而是问徐老师:“皇上最厌恶的是什么?”

  徐阶对朱厚熜的了解不差于严氏父子,脱口而出:“造反。”

  张居正从左手旁的两份文件中拿出一份:“林御史的报告中提到,严世蕃在家乡霸占了一块地,盖了栋豪华寓所。”

  徐阶没明白:“那又如何?”

  张居正说:“报告中说,那地方山清水秀,是分宜最好的风水宝地,严世蕃在这一块地方能盖楼,当然也就能修陵墓。”

  徐阶明白了,严世蕃在有王气之地修筑房屋,这是谋反大罪啊。

  张居正又拿出第二份文件,似乎有点得意:“我想,皇上更痛恨的是这个!这是严世蕃死党罗龙文的资料。据查,罗龙文几年前就和倭寇的首领汪直建立关系,罗龙文一直和严世蕃在分宜,严世蕃难道不知道罗文龙和倭寇有关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往?”

  徐阶笑了:“严世蕃私通倭寇!皇上这些年被倭寇搞得焦头烂额,这是最大的死罪啊!”

  太阳虽还在地平线下面,但人间已有光芒。徐阶把新的报告书交给了三法司长官们,三法司向朱厚熜递上。北京城响起了一声巨响,这是朱厚熜的震怒。1565年三月,严世蕃和他的死党罗龙文被押赴刑场,处斩。苟延残喘的严嵩被抄家,1567年在凄凉饥饿中死去。他的聪明儿子虽成就了他后半生十几年的荣光,却在最后给了他一记闷棍。

  徐阶和张居正并肩而立,看着北京城的百姓围观着像个粽子似的严世蕃,欢声笑语,如欢度春节。张居正不由感叹道:“这就是民心!”徐阶却蹙眉道:“严嵩杀夏言,严嵩的儿子又被我杀,必然有人会以为我为夏公报仇。我的心,只有天知。”

  张居正说:“您是为公,非为私。不仅天知,地也知,天下人更知。”

  徐阶坦然了:“阳明先生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是良知知。良知自在,心上安稳,就比什么都好!”

  再联手,拟遗诏

  张居正并非是从感情方面安慰徐阶,他是从内心深处觉得徐阶一心为公。严世蕃被处决不久,内阁大学士袁炜病重辞职,徐阶迫不及待地又补进两个人。一个是公正廉明的吏部尚书严讷,另一个是张居正同年状元郎,性格温和、与世无争的礼部尚书李春芳。朱厚熜对徐阶的行为表示不解,他说:“您一人在内阁我就放心,何必再引进人。”徐阶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国家事务繁重,我一人怎可?凡事还要和同僚商量。”朱厚熜对这句话很满意。

  徐阶趁势提到:“张居正才干卓著,品德过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常务副院长)一职正空,张居正可否任职?”

  朱厚熜又不解了:“大家都知道张居正是你的得意门生,修《承天大志》时,我就发现他有才能。你要举荐他,我是毫无意见的,可你为何举荐他当这样一个虚职?”

  徐阶说:“他还年轻,需要历练。”

  朱厚熜当然不明白,翰林院掌院学士固然是虚职,却能提高张居正在翰林院的地位。现在的张居正,既是未来皇帝的讲师,如果再在翰林院拥有地位,那将来的大学士,几如囊中之物。

  徐阶的安排是精致实用的,张居正聪明伶俐,多年来也明白了徐老师的良苦用心。况且,张居正虽在翰林院,法理上不能参与政治,可实际上,他始终是徐阶最珍贵的幕僚。更可喜的是,张居正的幕僚身份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1565年十一月,严讷病重辞职,第二年三月,徐阶又引进裕王的讲师郭朴和鼎鼎大名的高拱。郭朴资格很老,加上未来皇帝讲师的身份,早该入阁,而高拱则是未来皇帝朱载垕最喜欢的讲师,大学士是他的命中注定。高拱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对徐阶引他入阁,并无激动也无感动,相反,他居然认为这是徐阶在拍他马屁。

  这种心态很不好,张居正最先注意到,他找高拱谈心。他对高拱说:“徐首辅引您入阁,看重的就是您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和您名动四海的声誉。”高拱看着天发出一声冷笑:“你呀,不懂,徐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知道。”

  张居正哑然。高拱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经常到徐阶的直庐(值班房)去,你师徒二人关起门来就是一天,不知都在干什么?”

  张居正想不到高拱如此直接,不禁愕然。他的确常去徐阶的直庐,但稍有礼貌的人,就不会这样赤裸裸地质问。他笑了笑,说:“只是谈学术。”

  高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只是随便一问,看把你急的,你什么时候不会开玩笑了?哈哈。”

  张居正赔了一回笑,他当然不会告诉高拱,他和徐阶商议的都是国家大事,特别是1566年冬天来临时,两人商议的国家大事简直比泰山还重。

  1566年冬天刚开始,朱厚熜就病了。朱厚熜在他作呕人生的最后几年,呈现的是这样一幅漫画形象:跪在玉皇大帝画像前,左手一把丹药,不停地向嘴里扔,右手搂着美女,不停地用嘴巴拱,由于吃了太多仙丹,他当时对美女只能动嘴了。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身穿道士服的人,他们是群号称可以让朱厚熜长生不老的道士。

  徐阶去永寿宫看朱厚熜,感觉朱厚熜不会长生不老,于是请求让御医给他看病。朱厚熜不干,他说:“道士就是医,而且是神医。”他还说,“道士说了,我这是成仙的征兆。”如他所愿,那段时间,万寿宫里神秘的事常有发生。有时从半空中突然掉下一个桃子,有时冰凉的水在缸中猛地沸腾起来,还有时,丹药在朱厚熜的掌心翻滚成一小人,跳到地上消失了。有一次,朱厚熜在床榻上看到房间里云雾缭绕,一个菩萨模样的人从天而降,接着,他感觉到床榻在缓缓上升,整个房间开始上升,万寿宫开始上升,整个西苑、整个皇宫、整个帝国都在缓缓上升……

  这番景象让朱厚熜使出一生的力气,在床上大叫:“我要成仙啦!”

  徐阶摇头叹息,关起直庐的门,和张居正对坐,沉默不语。张居正谨慎地问:“依您之见,皇上这病……”

  徐阶看着窗外,满城雪花,比手掌还大。“多做些准备,没有坏处。”他轻轻地说。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提到了高拱。他说:“高拱虽是我朋友,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老师您:高拱对老师恐怕远没您想的那样友好。”

  徐阶听了,无动于衷,许久才说:“高拱是个顶尖政治家,顶尖人物都有性格,且不管他,皇上这病……”

  张居正认为徐老师居安不思危,不是好事。可徐阶用手势制止了他,一锤定音:“高拱由我引进,才几个月,不能再由我把他轰出!”

  这话里有何禅机,张居正当时不理解,几天后,他恍然。一个叫胡应嘉的吏部言官突然上疏弹劾高拱,说他在内阁值班时经常擅离职守,跑回家和小老婆厮混。

  朱厚熜已处在昏迷状态,这种事他想理已理不了。于是,弹劾文件就在内阁里讨论。徐阶安抚高拱说:“言官捕风捉影,不必理会。”高拱恼羞成怒,因为胡应嘉指控的是事实。高拱五十多岁的人还没有儿子,所以把家搬到直庐附近,一有空就跑回家行周公之礼。恼羞成怒不久,高拱突然七窍生烟,他发现胡应嘉居然是南直隶人,和同属南直隶的上海人徐阶居然是同乡!

  张居正来安慰他,他不管不顾当着张居正的面攻击徐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且要张居正传话给徐阶,这个仇,他高拱誓死不忘。

  张居正说:“徐首辅不是那种人,你肯定误会了。”

  高拱一蹦三丈高:“别拿我当傻子,这事绝对没完,只要有机会,我非报仇不可!”

  高拱所谓的机会,张居正心知肚明,那就是朱载垕的上台。朱载垕最信任高拱,高拱也因此自傲。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徐阶的权力不是永恒的。

  机会悠悠而来,1566年冬的最后一个月,朱厚熜终于在昏沉中死去,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他在床上一咽气,徐阶命令太监们守住秘密,心急火燎地跑回内阁。张居正在那里等了他一天!

  徐阶肃穆地对张居正点了点头。张居正明白了,唏嘘了一阵。徐阶语气中带上从未有过的威严,说:“谈正事。”

  张居正稍作沉默,试探地问:“是不是请大学士们来共同商议?”

  徐阶想都未想,说:“刻不容缓,你我二人就足够。”

  两人商议的事当然不是朱厚熜的葬礼,而是朱厚熜的遗诏。朱厚熜已没有留遗诏的能力,所以,这份遗诏需要伪造。如何伪造,就是徐阶要和张居正商量的。

  其实这件事,两人已大不敬地商量了很多次,中心思想就是,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首先,朱厚熜三天两头搞的铺张浪费的道教仪式(斋醮)要停,源源不断的大兴土木要停,求珠宝、营织作要停。那群牛鼻子老道要被驱逐出宫,还要揪出几个平时闹得厉害的道士正法,以正视听。

  还有两件事,可以收买人心,简直一本万利。这就是朱厚熜早期的“大礼”案和“大狱”案。“大礼”案是这样的,朱厚熜是以王爷身份继位大统的,当他想把死去的亲爹称为皇考时,大臣们纷纷反对,朱厚熜把反对者定罪;“大狱”案是“大礼”案的延续,被连累的大臣不计其数。

  徐阶和张居正用朱厚熜遗诏的名义将“大礼”“大狱”两案的冤枉者全部复官。

  遗诏公布那天,整个朝堂、整个帝国都惊喜流泪,徐阶的声誉如日中天,简直如周公再世。然而就当徐阶站在“镁光灯”下,缓缓挥手享受着鲜花和掌声时,在阴暗的角落射来两道仇恨的目光。它们的主人没有别人,只能是高拱。

  按常理,在这种时刻,张居正应该会注意到高拱射到徐阶身上的仇恨目光,但他不幸失职。之所以失职,是因为他得到了升职。

  1566年最后一个月,朱载垕顺理成章继承帝位。1567年正月,张居正被徐阶提为礼部右侍郎,这是个梯子职务。一个月后,张居正踩着这架梯子,顺利入阁。徐阶为了避嫌,把那位曾堵住严世蕃口的陈以勤也引入内阁。内阁人才济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1567年,张居正四十三岁,是内阁中最年轻的大学士。多年来的夙愿终于接近成功,他终于握到了政治的权杖。他不是得道的活佛,宠辱不惊,所以他有点欣喜若狂,于是他没有注意到高拱冷酷的目光。

  他把自己沉浸在感恩徐阶的汪洋大海中,对这位命运之神感激涕零!

  阵阵冷风吹进内阁,预示着大风暴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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