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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乡间隐私

  国民党的中常委邹鲁怀揣着一张漂亮姑娘的照片,又一次敲开了张竞生的门。他这已是第三次来张竞生这里,三次都是为了给他介绍对象的。

  对张竞生事业和婚姻生活上的不幸,邹鲁早就动了恻隐之心。做为朋友和老同学,他不禁暗暗地替他操起心来。

  然而张竞生对这件事却显得很冷漠。第一次,张竞生故意东拉西扯,避而不谈;第二次,邹鲁讲得口干舌燥,分手时,张竞生也只回他一句:“让我考虑考虑。”

  通过几次交谈,邹鲁发现张竞生似乎仍没有放弃他的不切实际的追求。邹鲁一进门就开门见山:“我的博士先生,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怎么,还想推行你的情人制?”邹鲁决意要改变他,“你呀!今年已是40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总是那么浪漫?半生的颠沛流离,你还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人家黄冠南可还是个黄花闺女,要容貌有容貌,要知识有知识,配做你的终生伴侣,也不次于你哩!”他说着把手伸进了袋里,以不容分辩的口吻说道,“看看,如果中意约个时间见见面。”

  邹鲁把黄冠南的照片递了过去,张竞生接过来看了看递给他。

  邹鲁急了。他想,这家伙是不是被请丛雪的几次出走伤透心了呢?便又说道:“对这个黄冠南你尽可为,她是大家闺秀,正正派派的人物,我邹鲁决不会戏弄你!我敢打保票,她决不是褡丛雪那货色……”

  “不。”张竞生打断邹鲁的话头,“你并不理解我,其实我并不记恨诸丛雪。”

  “那为什么?”邹鲁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张竞生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连续走了一百多里地的人,眼前需要的只是一瞬间的休息,又像是一个刚刚参加完滑浪比赛的运动员,能尽快地靠岸找一块能脚踏实地的地方。对于浪漫,他已有些厌倦,对于女人,他似乎没了情欲……

  邹鲁看着他,以为他还是念念不忘地要把法国的“情人制”和“性交自由”移植到中国来,这……难道他还没有吃够苦头?

  沉默许久,邹鲁终于开口道:“竞生,你还没看出来,在今天的中国是不可能接受你的那种东西的!你应该从书呆子气中醒来了。”

  仿佛一石入塘,张竞生冒出一串气来:“是呵,我没有审度国情,冒然地将这些主张提出来,引来了这么一场场风波。我想放弃这种主张,可又有些不甘,十几年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了?”他像是在问邹鲁,又像是在问自己。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先安个家,然后可以搞你最近的实业呢!”

  张竞生的心终于被邹鲁说动了。他一旦决心下定,一切的悔恨和失意之感都代为乌有,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

  这天,邹督又来催问他婚事考虑得如何,张竞生果然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提笔疾书写了一封情书让邹鲁带给黄冠南。

  邹鲁当然不会怠慢,没等墨迹全干,便携之前往。当晚,他便把黄冠南唤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把张竞生的信递给她便故意走到一倍,两眼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她。没过多少时候,她把信看完了,默默踌躇了一番。不知什么缘故,她竟将信交给了邹鲁。她含笑说:“邹叔叔,你看他写的信……”

  邹鲁连忙走过去,从她手中把信接过来看着,看完后便打趣地对黄冠南说:“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书呢!”

  黄冠南没有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她的脸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玫瑰,嫣红嫣红的,那神情羞中含娇,愈发显得俏丽动人。

  邹鲁将信交还给她,笑着说:“怎么样,我这个媒人还可以吧?”

  “看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娇咳地说。

  “不,事虽刚开头,但我替你算过命,相信不久你们都会沉入爱河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广州中山路旁的一间小房间里,案前的椅子上张竞生正在写他的农村发展规划,隔壁房间的钟声敲了四下。张竞生有些焦躁地站起来,自言自语道:都四点钟了,怎么还不来?他走到窗前掀起布帘向外张望,但是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同院住的几个人都各自锁着房门出去了。张竞生想起来了,今天是周末,又是一个很美丽的秋日,自然他们都要出去寻求欢乐。张竞生显得很无聊的放下窗帘,回到案前的椅子上翻了几下书,仍觉得没意思,只得点燃一支烟吸着,半截烟都让他含湿了。

  隔壁的挂钟敲了五下,这使他更焦灼,他所渴望的人还没来。他起身准备去打电话时,门外响起一阵皮鞋敲击地板发出的声响,随后一个甜甜的女声叫道:

  “张博士在家吗?”

  “哦,在家,黄小姐请进来坐吧!”

  这是黄冠南第一次应约来拜访张竞生。他们随便聊着,但却谈得很投机。当她看到张竞生案头摆着农村规划草案时,两个人的话题很快转到了“农村问题”,接着又谈到了张竞生以前漂泊流离的生活。

  回顾过去,张竞生异常感慨。他说:“是啊,回想起来,我走过的路着实可怕。不过上帝是明白这些情形的,我是聪明人办了傻瓜事,都怪我的脾气太犟了。但有一点我是至死不变的:我不能只作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我尊重响我’,哪一天失掉了‘自我’,便无异于失掉了生命!

  听了张竞生感慨的肺腑之言,黄冠南的心顿然涌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他们就这样谈着,两个钟头过去了,房间的光线渐渐暗了些。黄冠南虽未尽兴,但理智告诉她该走了。这时条房正好进来问道:“张博士不开饭吗?”

  黄冠南连忙起身说:“博士,该吃晚饭了,我要告辞噗。”

  张竞生有些失望地说:“今天是周末,稍晚些回去也没什么关系的,我看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张竞生不等黄冠南同意便对茶房吩咐道:“你去开两份饭,再加添几样可口的菜来。”

  茶房应声走了出去。黄冠南见他这么执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重新坐下来。一阵晚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挟带着花的清香,黄冠南不觉注意到张竞生案头摆的那些花,她走近嗅了嗅说:“这些花可真美!”

  “是呵,我从小爱花,爱大自然。不过,你喜欢哪一簇,我可以敬以奉赠,如何?”

  “哦,还是你自己摆吧!夺人之爱未免太自私噗!”黄冠南这样回答。

  张竞生说:“不,我虽很爱这些花朵,但送予你更有意义,回头你拿几簇走吧!”

  黄冠南笑着没说什么。不久,条房将晚饭送来了,张竞生拉着黄冠南在小桌前坐了下来。他从书架上取下一瓶从法国带回来的白兰地和两个玻璃杯,斟了一杯放在黄冠南面前,然后自己斟上笑道:

  “这是一杯充满诗情画意的酒,爱好生活的人都应当满饮一杯!”

  “这酒的颜色真是太好看了,浓醇鲜红,装在这玻璃杯中真是一首美诗。”黄冠南喜得跳了起来。

  黄冠南平时是不喝酒的,但因为这酒又甜又好看,她不免多喝了几口,顿时觉得一股热浪从内心深处直冲到脸上,两颊好似被火烤着,热辣辣的,四脚有些疲倦无力,她斜靠在藤椅上。

  张竞生很高兴,他虽喝了不少酒,但没有醉。他剥了个桔子站到她身边,一瓣瓣地往她口里送,眼睛里充满温情的波光。他轻轻地问黄冠南:“你感觉怎么样?”

  黄冠南说:“我好似有些醉了,不过,不要紧的!”

  张竞生出去打了一盆滚热的洗脸水,拧好手巾递给黄冠南,等她洗完脸后,又让她喝了杯浓茶。黄冠南觉得神志清醒多了,便站起来说:“很晚了,我该回家去了。”

  “好吧,但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深竞生问。

  “什么时候?”黄冠南想了一下,“你说吧!”

  张竞生想了想说:“最好是明天吧卜…你看这天气多好,我们明天一早晨露未干时到郊外去,置身于那种环境里是很有意义的,我们留连一天随便看看玩玩,或谈点什么都好!"

  黄冠南高兴地点头答应了。

  黄冠南走后,张竞生心里泛起了一种无限的热望。少女总是能给人以希望的。这一夜,张竞生非常舒适地睡了。

  第二天张竞生早早就起了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他的房门,在7点钟的时候,张竞生和黄冠南已来到了广州郊外。

  早晨的郊外空气特别新鲜。稻田里的晨露未干,一层薄薄的水晶珠子铺在绿草上,在这又清新又辽阔的郊野中,他们内心荡漾着不可名状的热情。

  他们爬上一座小小的土坡,坡上开放着朵朵黄色的小野菊,零零星星的狗尾巴草如同一个个打柴的樵夫,追随着有点野性的牧羊女,夹杂在黄花丛中不住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他们在一座不很高的山峰上坐了下来,又接着昨天的话题谈了起来。

  张竞生指着远近起伏的山峦说:“峰峦处处有,山利是无穷尽的。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只有造林就是振兴山利了。实则,山中可以种植许多种旱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类,竹类等等最易收成与最切实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种食料或用料的果树,如栗、棒、椰、油棕、桐、龙眼、荔枝、橄榄等等之类……

  “另外,在半山以上不能种植水果五谷的地方,可以种些制纸的杉林。目前我国纸的销路日见增大,可全用的是外国货。唉,第一个发明造纸术的文明古国,竟然全靠进口纸张.

  谈到这里,张竞生忽然刹住了话题,歉意地说:“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对不起,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不,不。”黄冠南从小出生在广州,长在广州,早就厌倦了都市的喧嚣,她爱山,也爱大自然。她执拗地说:“你还是继续讲吧,我乐意听。”

  张竞生振兴中国农业的分析说得那么深刻,那么透彻。过去,黄冠南只知道他喜欢搞一些人们不敢想不敢搞的东西,却没想到他在发展中国农业上也是个有心人,竟作了那么多的观察与思考,有那么多的真知灼见!黄冠南看着坐在身旁的张竞生,陡然感到他高大了许多!她将混杂着钦佩和爱恋之情的大眼睛定定地移向张竞生。她爱他,从他的内心到外表都爱。

  黄冠南痴情的神态,使敏感的张竞生一下子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一种强烈的感情重新翻动起来。

  “冠南!”张竞生用柔和的声音喊着她。

  "什么?”

  “最近我常想象着另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有这么一天,我能同一个了解我的女子,在一个环境醉人的郊外同住,每天研究山地开发,然后付诸实施,种种果树,办点苗圃,就这样过上一生,你说我的想象终究是想象吗?”张竞生说。

  黄冠南笑了笑:“也许有实现的可能吧!因为这也不是太困难的追求,是不是?”

  “那么,你愿意做这个女子吗?”

  “你问我这个干吗?”黄冠南低着头轻轻地问。

  张竞生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语调都有些变了:“冠南,因为我喜欢你!”

  一股幸福的热流掠过黄冠南的心房,双颊绯红,目光低垂,细声地问:“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你聪明,美丽,温存,贤慧……”

  “快别这样说了。”黄冠南想用手捂张竞生的嘴,却不料被张开双臂的他拥进了怀里。

  黄冠南闭着双目,等待着,等待着。

  晨风中,草地里,两张脸庞凑近了,凑近了,最后,溶在了一起。”

  张竞生迎来了他生命的第二春。每次只要他和冠南一起,便欲意盎然,每当行毕丈夫之道更感身心愉悦。他不相信道家“采阴补阳”之说,却更加坚信自己“卫生爱情”的论点——健康的性生活确实能促进人的身心健康。回想自己的性历程,他体会到:性欲行为于20岁左右的人,顾及的是个体的冲劲,达到的仅仅是一种生理刺激;于30至40岁的人,偏重的是它的过程,企求的是一种完满,却往往结束在遗憾之中;到了50岁似乎才能真正体验两性交滴的真谛,已然回米无穷……他与黄冠南仿佛在温习着一堂堂生动激越的课程。

  二、三拒汪精卫

  1937年,南京陷落以后,日本侵略军对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军队进行了6个星期的血腥屠杀。这一震惊世界的大屠杀激起了张竞生的无限愤慨,他毅然从广州回到了饶平,担任了饶平县民众抗日统率委员会的副主任。

  张竞生回到饶平不久,便收到了大汉奸汪精卫发来的一份电报,要他协助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他政府。电报的言词恳切,甚至声言:只要你愿意,就是我的弟兄手足。

  原来,1926年汪精卫打着“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的旗号,率改组派堂而皇之地退出“非常会议”,进京主持中枢。那几年,蒋介石围剿江西革命根据地屡剿屡败无暇分心,这使得汪精卫能够在制定非军事性质的纲领时发挥主导作用。这时,国人瞩目的是压倒一切的中华危机。华北告急!天津告急!卖国的《塘沽协定》、《何梅协定》使行政院长、外交部长汪精卫成了众矢之的!

  1935年冬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南京召开,11月1日上午,国民党全体执监委员100多人在丁桥中央党部第一会议厅门口合影留念。汪精卫坐在第一排正中,左右两侧坐着于佑任、阎锡山、张继、张学良等人。

  摄影结束后,当人们朝会议厅走去时,“砰”的枪声响了。哪里打来的?一刹时,在场的警卫不知所措。“砰”,第二枪又响,子弹擦着汪精卫的左上臂飞了过去。

  站在汪精卫最边上的张学良将军,第一个发现一个佩带着“特别通行证”的年轻记者,手上端着冒烟的西班牙左轮手枪。就在张学良冲过去的时刻,汪精卫惊惶地转身躲避,第三发子弹呼啸着咬住了汪精卫的脊椎骨。刺客正准备发第四枪时,张学良少帅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刺客,警卫人员冲上来抓住了刺客……

  这一事件震惊了全国,众说纷坛。有的说是“共产党干的”,有的说是“蓝衣江干的”,可是这位刺客是前十九路军机枪连长。“晨光社”记者一口咬定:他是个老粗,不懂什么党派和主义,驱使他干的是一颗中国人的良心!

  汪精卫的这些丑事,张竞生是知道的。倘若说汪精卫在香港发表“艳电”后震动了四亿中国同胞,那么四亿同胞中要数张竞生受的刺激最大。如今汪精卫又要他协助组织伪南京政府,张竞生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耻辱。世人唾弃的大汉奸竟要他与之为伍,愧对家乡的父老兄弟呀!人生能有什么比屈辱生存更可悲的呢?喳,这个汉奸却甘愿屈辱于侵略者膝下做一头哈巴狗。

  他想起了一首诗:“周公吐哺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倘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是呀!汪精卫1910年没有死的确是一大悲剧。要是当时死了,他便是英雄,也不会出现今天的悲剧。

  张竞生两手慢慢地但却是充满仇恨地将电函撕成碎片,耻辱和怒火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记忆……

  1910年,一个残阳落山、暮色四合的傍晚,北京城传出一个炸雷性的消息:汪精卫欲刺杀满清摄政王载泽未成功被投入了监狱。消息传开,百姓们对汪精卫的勇敢行为赞不绝口,同时也担心他会因此而被杀头。满清的官兵更是穷凶极恶,不断地四处抓人,搅得北京城人心惶惶。

  天还没黑,百姓们便关门窗,守着孤灯而坐。街上时而走过的巡逻兵更给古城增添了阴森可怖的色彩。

  此刻,衙头上出现了一个20多岁的青年人。这人的脸膛方方正正,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就是正在京师大(北京大学前身)读书的张竞生,他是按约去同汪精卫未婚妻陈壁君会面的。

  早上,张俞人来找张竞生,告诉他孙中山手谕要他协助营救汪精卫,此次来是同汪精卫的未婚妻陈壁君一起商量营救的具体方案。

  张竞生听后爽快地答应了,他十分钦佩汪精卫的胆量和志气。他能奋不顾身,只身到北京谋炸满清摄政王,事虽不成,但精神是可嘉的。

  此刻,张竞生二人沿着街边借着夜色快步向前走着。刚一转弯,被两个官兵喝住:“站住,干什么的?”

  “去找郎中的!”张竞生镇静地回答。

  “举起手,走过来!”

  张竞生和张俞人依了,举着手向盘问的官兵走去。

  张竞生二人机智地混过了官兵的搜查,来到了一条小巷子。小巷深处有一座达官贵人的“小庄园”门前,石铺的路面横贯东西;几间青砖绿屋坐北朝南;门上两把狮子铜锁,给这个“小庄园’呼添了几分威严。

  张俞人向四下看了看,然后上前敲门,门开了,他们俩人闪身走了进去。屋里,满脸凄凉的陈壁君正在等着他们。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等张竞生坐下后,陈壁君便直截了当地说:“竞生,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如何救兆铭出狱。”

  “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张竞生问她。

  陈壁君不再犹豫,将拟好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张竞生。

  按照满清政府的条例,捐纳一个实缺主事后,再谋为法部的监狱官,这样便可把汪精卫放出来。实缺主事捐纳款项须一二万元,陈壁君是南洋大华侨,筹足这点捐纳是不成问题的,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能当得起捐纳的人。张俞人是个书呆子,土头土脑的肯定不行。至于张竞生本人,年纪太轻也不行。

  “你能找这样一个人吗?”陈肇君期望地看着张竞生。

  “非常困难。这个捐纳人除了其他条件外,还必须有一定的胆量和勇气。短时间要寻一个合适的实属不易。”

  沉默!夜静悄悄的。有些失望的陈壁君并不甘心,她拉着张竞生的手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找一个这样的人。”

  “我尽量想办法吧!”张竞生点了点头。

  “记住!”陈壁君无限信任地望着张竞生,“成败关键,全靠你了。”

  几天以后,京津同盟会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商定营救汪精卫的计划。要想营救汪精卫,必须先有一个人同狱中的汪精卫暗通消息。当时白色恐怖十分严重,清朝政府对同盟会的活动监视得十分严,如被他们发现必死无疑。在这种情况下,谁来担此重任呢?

  大家都沉默着,会场一片寂静,人们轻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这时,从旁边的耳房里传出了汪精卫的未婚妻陈肇君的抽泣声,声音凄切,令人心碎。

  墓地,张竞生勇敢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去。”声音那么坚定,坦然。

  张竞生以陈壁君表弟的身份,装上了一条假辫子,戴上瓜皮帽,穿着长衫马褂斯斯文文地探监去了。

  对于江精卫这样的大政治犯,有人来探监,狱卒免不了三盘四间。但他们使尽法术,也未能问出破绽,张竞生终于与汪精卫通了信息。

  张竞生的举动后来还是引起了清廷的怀疑,他被监视了。这天,张竞生一甩掉尾巴便直奔陈壁君住处,告知她赶快离开北京,否则有被捕的危险。

  送走陈壁君后,张竞生感到十分惭愧,觉得对不起陈壁君,未能完成她的重托。他打算离开京师大学,但又恐父亲会不同意。假如他放弃京师的学业,家里定不会再供给他费用,那只好终身失学的。无奈,他只好在师大暂呆下去。

  一年以后,武昌起义爆发了,汪精卫得释出狱,到天津组织京、津、保同盟会。张竞生便离开京师大,前往天津加入了同盟会……

  张竞生的回忆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保姆领着几个乡亲走了进来。张竞生知道他们是来商谈办校的事,便暂时忘却了心中的不快,与他们交谈起来。

  一个月后,张竞生又接连收到汪精卫的两封电函,愤怒到了极点的他立刻复电痛斥汪精卫,并表示决绝。电报发出后,张竞生心中积蓄多日的怨恨这才渐渐地消失,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三、带女学生游泳

  张氏族长那张脸近来常被一种忧郁和不快的神情笼罩着,不过他隐藏得恰到好处,没有暴露出来。

  这种表情源于二次回到大榕铺村不久的张竞生博士。

  他第一次回来,人们更多的是以惊奇称羡的目光注视着他,别说区区大榕铺村,就是当时偌大的中国有几个是“洋博士”?那时门庭的荣耀遮去了许多的矛盾,何况当时人们都把他当作临时过客,修公路,建苗圃,讲讲实业救国,这与大榕铺村民来说,并没有更多的直接关系。一时的闹闹腾腾,仅能为大榕铺的村门乡面增加更多的光彩。而这一回,他是在饶平县挂了职衔的,一年半载离开不了,而且他住过旧寨园,就把眼睛盯在本乡本土上,这……

  张竞生呢?先前那次确实无暇光顾本村本土的眼睛。现在已经决定要扎根饶平,自然先得把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办好,当他认真地把眼光停留在故乡的时候,他的心颤抖了。

  古老的乡村,贫穷的乡民;愚昧的故人,木然的面孔!

  男人,只有一条赖以遮羞的水布;女人,“美美衫”、“菠菜裤”,直从脖子挂到脚跟,百补千重,还是里不住瘪胸瘦臀。三代一室,四代同堂,草房木屋,全村不到十家项有完瓦,啃树皮,嚼稻草,咽薯根,不少人半年未见一粒粮……帝制推翻,共和30有年了,可是除了男人们头上少了一根辫子,几乎没有半点的变化呀!

  张竞生找来了一些故友新知、长辈乡老。他给他们讲“古”,讲“洋”,讲西方怎么进步,讲洋人怎么致富。可怜的乡亲却认为他是在卖弄学问,唬人,讲到生动处,也当作是在说“洋三国”。

  张竞生生气了。气得想哭、想喊,可是却哭不出喊不出来,只是一遍接一遍地反问:“吾人也有两只手,头顶也是一片天,脚下也有地,为什么连自己的嘴巴也糊不住?”

  他挨家挨户去劝说:“咱们水田少,山地多,就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不能把自己的手脚都捆在那几根稻秆上。”

  他又在门前种上一片桔子,屋后栽上一丘香蕉。四周种了一圈竹子,把个旧寨园变成一座花果山。第二年香蕉结果,第三年桔子开花,第四年绿竹成荫。他就请全村的人轮流到家里做客,让他们尝果实,给他们算细帐:一串香蕉能值多少钱,一只桔子可换多少粮,几株竹可编一个筐……他终于把全村人的心说动了。他亲自出马到潮安买枯苗,上澄海购蕉秧,去福建购竹种。他又动员族长用公田田租雇些人,办起了几个苗圃,从台湾搞来相思柳,印尼引来按树,法国购来梧桐。他要全村在十年之内把荒山绿化。他常常赤着脚,穿着短裤,弯着腰和乡亲们一起上山,挖坑栽树,施肥除草。他那强壮结实的手臂被太阳腋成了古铜色。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全村的人都开始听他的话了。几处苗圃培育出的树苗果秧供不应求,每年的清明节,山山野野更是热闹非常,家家户户忙的都是植树造林,连祭坟的人都少了,这怎么不急坏了族长呢?可是张竞生却乐了,他又把他的眼睛瞄到了学校上。他说:“对于我们这代人我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我的希望在下一代。”

  他首先找族长商量,卖掉了部分公田,又找乡绅、地主募捐了一些钱,他亲自设计、督工在村外山坡上新建了一座校舍,又让族长颁了村规民约:家有二个儿童,得有一个人学读书;凡有成绩优良离村升学者,概由乡里公田负担。他还亲给学校起名叫“维新小学”。

  维新小学开学的当天,乡里专门召开了村民大会。

  张竞生亲临发言:

  “我们的学校现在改名叫维新小学,就是要维护新的生活,新的制度,凡是旧的落后的,我们都要破除……世界是由男女组成的,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享有知识,可是我们学校却连一个女生也没有。如果要说天理,这不就是违背天理的事情吗?我们维新学校就是要鼓励提倡新的天理!为了鼓励女儿童入学,学校对女学生一律不收学费。另外女学生每天要梳辫子、打鬃会,这很麻烦也不卫生,所以,希望各位父老兄弟回去后,让自己的孩子剪掉辫子。学校对这样做的女生,一律奖给毛巾和鸡蛋……

  这是在村规民约上没法写上的呀!他怎么又来这一招?

  “哗——”在场的男儿童不停地鼓掌跳跃,一张张稚嫩的脸涨得绯红,许多开明的百姓也在窃窃私议。他们不敢一下表明自己的态度。张博士讲的这些实在太新鲜了,新鲜得令他们目瞪口呆,就像是一桌饭菜,他们天天都是咸菜、萝卜干,突然间向你端来一盘蛇肉,他们即使相信好吃,也不敢贸然开口呀!他们还需要犹豫,需要思考。然而也有一些人是至死也不会动口的:连蛇肉都吃,那木成妖怪了!张竞生看着各类人等的表象,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

  坐在族长身边的几个老辈们看着这样情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怀疑、惶恐、惊诧一齐涌上他们心头。变啦!古老的大榕铺村真要变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呀!大榕铺村怎能提倡这些东西?祖祖辈辈都没有这事!唉,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唤!

  但是,还没等这些父老们从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内疚中喘息过来,张竞生已经从外地招聘来了两名女教师,接着又独出心裁让女教师带领女学生到河中游泳。

  在一个古老落后的山乡,让女性公然到河里去游泳,村民们顿时哗然了。张竞生却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这完全是他意料中的事。

  然而,第二天两个女教师就来到“旧寨园”找他:

  “博士,带女学生游泳一事就算了吧!”语气像是恳求。

  “博士,家长们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去游泳!”

  张竞生听后不禁怒了。他眉毛一场,一字一板地说:

  “通知学校的全体女学生和女教师,今天下午我带她们到河里游泳。”

  两个女教师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下午,热辣辣的太阳把碧色的浮滨河照射成了一面亮镜,溪里早已有不少人泡在水里了。他们向来把泳场当成男人的世界,游泳时连一块遮羞市也不带。

  “喂,快看那!”不知谁最先发现岸上出现了一队人向溪边走来。领头的便是张竞生博士,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女教师和十几个女学生。

  哗啦啦,哗啦啦,溪里的男人们混乱地向岸上奔去,仿怫溪里忽然间钻出一条大蟒蛇。尴尬,别扭,但他们也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女学生们第一次发现生活中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塔懒。憋闷的校园,第一次生出了勃勃生机!

  然而,张竞生带着女学生到浮滨溪游泳的奇闻,当天夜里就传遍了邻近的农家村舍,古老的乡村沸腾了:妻子骂丈夫不该让女儿去上学;父亲骂女儿不该忘了廉耻,胆敢去下溪;村民骂学生家长,学生家长又骂学校的老师…张竞生却站在旧寨园门口仰天大笑着。他对一时惊恐不已的老师讲:“怕什么?少见多怪罢了,让他们闹闹不久就会过去的。”他照样地鼓励女学生剪辫子,照样地带女学生下溪游泳。果然,村里的非议渐渐地就减少了,学校的女生渐渐地多了,浮滨的水面变成了维新小学男女学生的一个乐园。

  大榕铺村似乎归于平静了,可是它的毗邻桥头乡又沸腾起来了。

  桥头乡距离大榕铺约莫二里地。桥头乡里有一所不到百人的小学校,师资水平不高,学校管理混乱。张竞生便召集全乡的父老开会,经协商后做出几项决定:把全乡几个自然村瓜分为四股(桥头、大榕铺、溪楼各为一股,竹叶岭、宫下合为一股),每股各负责学校经费的四分之一;每股挑选两个有权威的父老为学校的董事,主持请校长、教员处理学校日常事务;由张竞生出面聘请两位大学生为学校的教员,加强教师队伍。

  新来的校长与教员都受过新文化的熏陶,思想解放,敢作敢为。当时的小学设在一座旧沉堂里,有一神龙早已被白蚁蛀坏了。但是以往谁也不敢去动它,新校长刘大夫上任后,立即发现其不妥,他与几位新来的老师一起商量,认为必须立即拆除,这既可以避免神龙倒塌随时砸坏学生,保证学生的安全;又可以消除封建迷信对少年儿童的影响。他们说干就干,立即动手把神龙拆了。这可吓坏了原来的几位老学究,也惊动了村里的几位长老,他们如丧考批般跑去找到张竞生,说是新来的那班人无法无天,要求张竞生出面惩处。张竞生听了只是不置可否笑笑,说:“是吗?那我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晚上,张竞生到了启新小学。一来便问:“神龙拆后搁那里了。”他径直走近前去。

  事后不久乡间传出了一则趣闻,说的是张竞生留过洋与洋女人睡过觉因而能僻邪,中国的神鬼见了他都得让他三分。对此,张竞生听着只是付之一笑。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合火柴交给身旁的刘大夫:“刘校长,您把它烧了!”

  “你,你……这、这……”身旁的张氏族长急得话都说不成句。

  身旁所有围观的人一个个也都愣了,他们都认为张博士亲自来处理这一事,刘大夫等人就是不被解雇起码也得挨顿骂。谁知这…

  刘大夫把火点着了,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阵大风,更吓得所有在场的人缩起了脖子,个个目瞪口呆……

  “风,风……风!”放长惊呼着。

  风助火势,几十年的干木板加上油漆助燃,更是一下便啦啦啦啦地燃得火旺火旺。

  张竞生回过头来,对着还在愣着的人们哈哈大笑:“好风凭借力,送咱们祖宗上青云嘛,有何不妥!”

  四、秀才与兵

  1943年冬末,夜,万籁俱寂。

  砰、砰、砰!

  张竞生被一阵焦急重擂的敲门声惊醒。“谁?”他问着一骨碌翻身下床。

  “博士,博士!是我们,高堂乡来的!”

  高堂乡?张竞生不由地一怔。在饶平县,不,在整个潮汕地区,谁不知道高堂乡是个大贼窝?全村一万多人,据说百分之七十能上能下都是土匪窃贼。在那里夜里的贼头出更不敲门,不呼喊,只需在身后拖一根长长的竹竿。不管天再黑夜再深,也不管是男还是女,只要听到竹竿的拖地声便如紧急集合号哨般爬起出门跟上,成群结队地出动打家劝舍,要是难被捉住了,即使是被逼供,也无法供出为首者是谁。年年如此,辈辈相传,饶平人早就恨透了高堂人。

  “你们想干什么?”张竞生停住脚步厉声问道。

  “我,我们……惨了!”一个老者的声音。

  张竞生判断来者不是坏人,这才慢慢地走去打开了门。

  门口三四个人,跪倒在地:“救救我高堂乡!”

  救救高堂乡?我早就想整整你们了。你们也用得着人救了?张竞生想着。

  原来几天前国民党当局派了师长谭朗星,率一个正规师到闽粤的饶平、诏安一带剿匪,诏安的景坑和饶平的高堂是搜剿的重点,高堂的土匪贼头听到国民党的正规军要来,早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而谭朗星的军队却把高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指令高堂乡要交出土匪贼头,否则便放火烧乡。全乡男女老幼,人人惊慌失措,临急抱佛脚,这才想起了声名在外的张竞生。他们赶忙选派了这几位有名的“老大”,星夜潜逃出乡,来到旧寨园求救。

  张竞生听了他们的来意后说:“当匪做贼,抢钱掠人,杀人放火,这些人早就该杀,我哪能去担保他们!”

  “老大”们见张竞生持这样的态度,慌忙七嘴八舌他说:“现在做贼的人逃走了,没做贼的人遭殃,全村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救救我们吧……”

  张竞生听着细一想,自古以来,兵匪一家,让他们互相杀杀也未尝不可,但要紧的是不能祸及无辜。于是他向来人道:“你们先请回,我去试试看。”

  偏偏事有凑巧,师长谭朗星竟又是张竞生的军校学友,两人见面来不及寒暄便争吵起来。

  张竞生说:“你放火烧乡之策,太不人道,不能这样做。”

  谭朗星讲:“你是个文人,懂得什么?还是搞你的斯文去。”

  张竞生气了,说道:“只有你这个武夫,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要抓匪首,不就是为了好向你的上司领功吗?为了领次功便坑了一村人,你也于心能忍?”

  两人争论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采取了张竞生的办法:要高堂乡交出匪首,由乡里人担保并交纳罚款,保证土匪改过从新。这样既解救了高堂乡免于受焚,而谭朗星也因此得到了一大笔钱。

  钱,张竞生从来视如淡水,但这次他竟打起了它的主意。他要扩大苗圃,需要钱。于是,他对谭朗星说:“这次你不动一刀一枪,剿平匪贼,其功不小,又得这么一笔罚款,可谓是名利双收了。你干脆好人做到底,拨给我们饶平一些办点福利事业,在上司面前也好交代,而在本地也可留下美名。”

  谭朗星想了想果然应允,说是看在老朋友份上,从罚款中拿出三万余元交给张竞生处理。

  高堂乡获救后乡民们极为感激张竞生,派了几位“老大”,挑了一担礼物,内有大饼、猪蹄、花红绸,并封了一千多元的礼金送到旧寨园。

  张竞生盛情难却,收下了一点食物礼品,银元全部退回。“老大”们在归途中不解地议论道:“活这么大没见过银元送上门不要的。这笔钱带回去反会被人讥笑我们无能,不如几个人分了算了。”

  几个“老大”把送给张竞生的钱分了。事隔不久,高堂乡有人来旧寨园对张竞生谈起此事,他才知道那笔钱没有退回给高堂乡的民众,张竞生极为震怒,要将那几个“老大”送入官府治罪,后经大家说情,才以退赃及罚款一万元了事。

  张竞生拿着四万余元立即办起三处苗圃,为饶平乡民又做了一桩好事。

  两个月以后,谭朗星又率部经过饶平,一来想看看老朋友显显威风,二来他自恃给过张竞生一笔大钱,趁机也来讨点好处。他带着一班荷枪实弹的卫兵,威风凛凛地跨进张竞生的家门。须知张竞生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一看谭那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问道:“你是来做客还是来打家劫舍?”谭朗星不由一怔,脸墓地一下变了颜色,过门做客,不好发作,他叱退左右,不阴不阳地回敬道:“见枪色变,博士受惊了。”

  张竞生看了看他,从腰间拔出支手枪,吓得谭师长连着退了几步。他仰天大笑几声,才销银一下把枪甩到了桌子上,奚落道:“倒是谭师长受惊了!”

  谭朗星上去给了他一拳,张竞生请谭朗星吃“划芋三味”:芋头,芋汤、芋泥。谭朗星吃得喉咙直痒,张竞生又说:“喉痒不要紧,你千万别手痒呀!”

  谭朗星脸又变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竞生注视着他的脸,直盯了几分钟才道:“你这次又是‘剿匪’来了吧?可得积点德呀!少杀点人、少刮点财……”

  谭朗星走了,连告别一声都没有就走了。

  谭朗星部这次“剿匪”在饶平驻了三个多月,居然未杀过一人,未抢过一村。饶平人说,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奇事,一定是谭朗星听了张竞生的话了。有传得更甚者,说是张博士请谭师长吃的是魔芋,谭师长的手一痒,想杀人想抢东西他的喉咙便也发痒,痒得他满地打滚,于是他的手才不敢痒了。

  五、管救痴情女

  说的是1945年夏天。

  一天,张竞生到大东苗圃办事,路过澳西村时见吵吵嚷嚷围着一大帮人,不知为何。他走近前去一看,草垛下正捆着一对赤裸着身子的年轻男女。那女的泪眼汪汪,扭着身子,躲躲闪闪,那男的用自己的身子尽量地挡着身后的女人;一个男孩拿着一根小棍,在敲打着他那赤露在外的生殖器,他的嘴里哇哇乱叫,原来是个哑巴。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竞生吼了一声,拨开了人墙站到前面。

  人们一看是张博士来了,不由都愣了,为首的村长赶紧上前搭话。

  他告诉张竞生,这是一对好夫淫妇。那女的丈夫在安南(越南)十多年了,她竟守不住,勾搭村里的这个哑巴。是昨天晚上,他们在她的床上当场捉住这一双。他们打算按村规族约办,光游乡示众,然后沉潭(活活谁下湾潭淹死)。

  张竞生听完火了:“你们这是在毁灭人性!”他喝令那位村长立即给那两人松绑,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那女人披上。他对着围观的众人说道:“她的丈夫在安南十多年了,你们知道他就没有再娶老婆,没有嫖女人吗?她在家里守活寡十多年,即使偶尔寻点快乐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男人不守节你们不责备偏专找女人的不是?”他又回过头来对着村长讲,“你把这么两个大活人剥光衣服,赤裸裸地让人看,儿童也来,这才是十足的流氓行为!告诉你,不准再动他们一根毫毛。”

  女人里紧衣服,走到张竞生的面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血顿时汇上泪水,从脸颊上滴了下来。她不敢望众人一眼,只低声说出一句:“博士,是我的错,我再不敢了!”墓地站起跑了。那哑巴呜呜呀呀地跟着去。众人散开了,张竞生面对年轻女人留下的血迹陷入了沉思之中。她有什么错?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正是欲火中烧的时候,十几年的活寡是怎么守过来的?就是一只猫一只狗,也得有异性的交清呀!她只是进行了一只猫、一只狗的最起码的追求却遭如此大辱,还说是自己错了,不敢了。人呀人,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是个女人,才敢去做一个女人想做、得做的事情啊!

  山风呼啸,似是回答。

  一个多月以后,张竞生又一次到了大东苗圃。他和工友们一起挖坑锄草。中午时分觉得浑身燥热,便自个儿离开苗圃场到半里多远的河里洗澡游泳。正玩至酣处,忽见有个人似的从上游漂来,他急忙游过去。果然是个人,是个女人。他抓紧她的头发,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右手奋力划开激流,游近岸时,把她抱起,抱到一株树下。然后他将她伏在自己的左膝上,轻轻地按着她的脊背,让她吐出河水,再把她平放在地做人工呼吸。良久,她终于嘴角抽动,缓过气来。张竞生细一打量,才认出了她便是上次被人示众的那个溪西女子。她苏醒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是张竞生博士。两行热泪便滚滚流下,她挣扎着坐起,抽咽了很久才说:“博士,你、你……不,不该又救了我;我。我做不了人,你不如让我死了!”

  张竞生连劝带哄她才止住了哭声,他把自己的干衣服让她穿上,自己就只着一条湿了的裤衩。他把她领回大东苗圃,让人烧了一碗热辣汤给她饮下,她愣了很久,修地一饮而尽。

  她姓王,丈夫姓张。张王氏自从那回受辱后,回家整整病了半个多月。病好之后竟又春心复萌。是呀!张博士说的,丈夫在安南十多年,谁能保证他不娶二房、不嫖女人?而我又何必为他这么苦苦相守?想着竟又欲自胆边生。昨天,哑巴从山里回来(自从那天事发以后,他一直躲在山里烧木炭不敢回来),半夜潜进她家,两人相抱着哭了一阵,哭着哭着,竟又滋生欲火,便又做起那种事儿来。以后他们天天如此,天亮以前哑巴才溜出家门,天亮以后她才起床忙做农活。她害怕,她后悔,却又欲火实忍不住。她和他做那事时觉得那是一种享受;她送他出门又受着的是一种折磨,她连着咬破了五次手指,发誓不再干了。可是她继续干了,却远远超过了五次。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割不断,她想干脆死了算了。

  她倏地转过身子,又朝着张竞生跪下,这回她没低下头,却仰着脸泣然道:“博士,我是不能再回家了,您就收留了我吧!在这里给苗圃当工人,到你家当佣人都行,我什么活都会干。”’

  张竞生想,要她回村,这恐怕再没她的立锥之地了;让她在苗圃当工人,这里又都是男工恐又再生出事来。他说:“那你就到我家当保姆吧,就管管房子卫生,烧烧开水,还有客人来了,你给倒杯茶。”

  “这些,我全会。”她站起来了,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张竞生看着她,心想这女人要是没有精神负担,稍加打扮还是楚楚动人的。

  她在他家干了三个多月,果然出落得另一个人一般。她聪明伶俐,温柔得体,有着一个成熟女人的特殊魅力。但凡来过张竞生家的客人,无一不对她夸赞几句,张竞生也禁不住每天多看她几眼。那期间,哑巴曾经先后三次来看她,但她总是他一来她就先跑去报告张竞生或者夫人黄冠南,同他说上几句话,让他吃顿饭或者送他点东西便劝他回去。她告诉张竞生她和丈夫虽然洞房不到三个月他就出国了,但她还是记着了那三个月里他对她的好处,他们在一起的欢乐。她与哑已相好只是一时的冲动,没办法才干的。她求张竞生给她那在安南的丈夫写信,要他回来和她团聚,他即使是娶了二房,她也谅解他,因为她知道一个人难熬,何况自己也有过错,何必再去怪他呢!只要他还能对她好。

  张竞生果然亲自动笔,给她那在安南的丈夫写信,把她在家乡忍不住干过的事也同他讲了,而且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连给他写了三封。

  一个月后,她的丈夫果然从安南赶了回来。他先回溪西村才到张竞生的旧寨园接人,身前身后跟着一大帮人。当他们走进旧寨园时,张王氏正骑在梯子上往屋顶晒东西。人们远远地看到了她,便喊:“你老公回来啦!”她转过脸来,木然瞅着丈夫,一下子竟呆了。一双手举在头顶放不下来,眼睛直愣愣瞪着。人们喊她,摇她的梯了,她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人们急了。这可怎么办?

  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的张竞生,一看那情况也怔了一下。他顾不得和张王氏的丈夫打声招呼,就指着身旁一位小伙子:“快,上去,把她裤子扒下来!”

  “这……”小伙子犹豫着。她丈夫也瞪起了眼。

  “要快,突然。她是受了刺激一时神经坏了,再给她一个刺激,就好了。”张竞生急急地解释着,又推了那小伙子一把。

  小伙子疾然登上梯子,抓住张王氏的裤裆,眼一闭,牙一咬,狠命地一扯,张王氏的裤子一下被扯到了脚跟。她也许一急,双手便下意识地垂下去提裤子,人也跟着清醒了。她哇地一声,哭着从梯子上滑下来。

  人们都转忧为喜,看着他们夫妇俩相对而泣。

  张竞生把客人请到屋里,请他们吃了顿饭,又数落了张王氏的丈夫一顿,这才送他们回家。

  溪四村的村民不由地感叹:“没想到张氏女还有羞耻心哩!一羞一急竟救回了半条命。”

  “还是张博士懂人心哩!”

  奇人嘛!才能有奇主意。

  奇人是专办奇事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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