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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也不寂寞

  两生花女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很微妙。

   人说闺中密友叫作“闺蜜”。“闺”,深闺之中,自然满满的都是女儿情态,桌前的唾茸,空气里的脂粉香,当然也不乏辛秘:张生与莺莺的夜会,杜丽娘绮丽的梦……而“蜜”,光看字眼就是甜蜜蜜的,恰如女人这样的群居动物,爱腻在一起,捂着嘴,嘻嘻地笑。

   一个女人,必然有自己的圈子,有几个“闺蜜”,一同讲讲秘密,一同去逛街吃茶。

   而炎樱,就是张爱玲的“闺蜜”。

   炎樱本名叫作Fatima·Ohideen,她的父亲是锡兰(今斯里兰卡)人,母亲则是天津人。而“炎樱”这个名字,则是张爱玲为她起的。“炎樱”,听起来就有一股热带的绚烂气息扑面而来,但细看着来,它又是不合情理的:“樱”怎么就能“炎”了?不过,放在这个腴丽而充满活力的女子身上,是很相宜的。她是文化碰撞的产物,身上有着西式的热情,又有一点传统中式小女子的狡黠。

   两人相识,是在香港念书的时候。和张爱玲的冷淡与不合群相较,炎樱简直是个热闹极了的人物。在人群里,她总是最吃得开的一个。张爱玲在学校苦苦支撑,拼命赚奖学金,与旁人鲜有交往,炎樱则与许多人交好,甚至连修女嬷嬷也能待她很宠爱。

   炎樱胆子也大:香港陷入炮火时,学校常常面临空袭。只有她,在楼上一面洗澡一面唱歌,甚至还敢上城里去看卡通电影,买冰激凌吃。大部分人在这样危险的时候,都是无比惜命的。但炎樱竟似视恐惧为无物。她好像只是奔着“怎样过得开心”去的。

   她与张爱玲的交往,看来很不可思议。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女子,竟成了密友。对于交游颇广的炎樱来说,能够从一众人中挑出沉默寡言的张爱玲做好友,是她眼光独到;而对于有些“交流障碍”的张爱玲来说,愿意与炎樱交心,让她涉足自己的生活,对方必然是一个见解与思想独到的女子。

   在《余烬录》中,张爱玲回忆她与炎樱在香港时的学习生活。她有时会画画,炎樱则将那些画着色,都是水汽淋淋的蓝与绿。这样的色调,是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偏爱的颜色。与黄逸梵一样,炎樱也是人群中的焦点,冰雪聪明的女子。甚至,她比黄逸梵还要出色一些:

   她八面玲珑,不但让人喜欢,还让人从心底里佩服。

   因为战事,两人未能在香港念完大学,便返回了上海,一起居住在张爱玲姑姑家。两人又一起进入圣约翰大学。但张爱玲终究没有完成学业,退学之后以鬻文为生;而炎樱在校期间则混得风生水起,被学校选为学生长。最后从学校顺利毕业。

   活泼热闹又聪明的炎樱,与张爱玲的命运是没有相似性的。她们的生命轨迹仅是相遇过,有一个交错。虽然是好友,但却仍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前程。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炎樱是张爱玲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带给张爱玲许多女人之间特有的愉快经历。

   一起在上海的日子里,两人一同逛街、饮茶,对话也是妙趣横生。她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 回来寻找它自己。”而她形容女人的头发,则是说“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样的比喻惊险奇妙,横空出世,如猛地展开的花朵,散发出具有侵略性的香气。张爱玲惯用哀婉冷清的笔调,而炎樱则下笔生猛,有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况。

   炎樱又爱好设计,这与张爱玲“奇装异服”的癖好很是合拍。炎樱设计出奇特的衣衫,张爱玲便作出来,穿上了,招摇过市。不过,炎樱自己却并不穿它。她实在很聪明,将自己的幻想实体化了,又不必让自己看起来“惊世骇俗”。

   炎樱是风一样的精灵,令人无法捉摸的,在她面前,任谁都会带上一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就如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里所写,赵珏在恩娟面前,总是觉得自己好似低了一截。

   张爱玲本身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但对两个人她能将自己放低一些。一个是胡兰成,一个则是炎樱。炎樱的孩子气与热情让张爱玲感到,自己是有义务待她好的。两人晚上饮完咖啡回家,明明该分道扬镳,炎樱却腻着声一定要张爱玲送她回家。张爱玲虽抱怨,却还是去送她。

   不久,张爱玲与胡兰成相恋。以炎樱的聪明,大概也明白,这一段感情很不相宜,但她并没有说出口:这大概就是西式的处理方式。

   张爱玲的感情生活,她认为自己不应该随意开口指点。

   不过,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一段感情,炎樱到底还是有介入的。当胡兰成见到炎樱时,是很喜欢她的。与胡兰成一起,张爱玲是矮了一截。而有了炎樱在时,胡兰成竟也会自惭形秽。在《今生今世》里,有这样的段落: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欢喜她,爱玲很高兴。

   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的上海话,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像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辩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 ’我说社会本来是这样的,她道:‘怎么可以这样愚蠢! ’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炎樱思维跳脱, 张胡二人的一些书籍的封面, 就是由她设计的---比如以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为旨而创立的《苦竹》杂志,便由炎樱设计封面。大红的底色,浓绿相衬,这红与绿激烈地碰撞,是中国传统的浓艳与苍翠的相融。

   后来,炎樱还专门为《苦竹》撰稿,其中包括《死歌》、《一封信》、《生命的颜色》。《一封信》中的只言片语:

   “兰你(炎樱对胡兰成的称呼,与她对张爱玲的称呼‘张爱’相对应),你真是不知道现在同爱玲一块出去有多讨厌。从前,虽然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很合理想的滑稽搭档,到底不十分引人注目,高兴在街上吃东西也可以。但是,怎样的呀! 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大一点的女孩子回过头来上下打量,那我还能够同情她们,因为我自己也最爱看人,但是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我不那么莫名其妙地凑热闹,我有较好的事可做。被一个名作家所欣赏,被用作题材,是很大的荣幸,我非常感谢的,可是我无论说了什么都被歪曲了,那又是一件事……要是你,你是否喜欢被形容作‘圆脸,微黑,中等身材,会说话’? 听上去有点像一个下级动物(譬如说一只猫)对于一个人的虚拟的描写,或是一个植物学的学生在那里形容一只洋山芋,(一)它是固体,圆形;(二)外皮是棕色;(三)上面有细孔。结果一只洋山芋还是趣味毫无。我是完全同情洋山芋的,能够了解它的委屈。但是,兰你,我比可怜的洋山芋到底高一着,原来我‘会说话’! 它还会说话---多了不得呀!”(摘自《一封信》,炎樱着。张爱玲译)炎樱的语气是娇痴的,但又聪明地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这有些红娘与张生耍嘴皮子的意思,却也不全然像---毕竟炎樱的地位并不低下,她是以一种“傲娇”的态度来对待胡兰成的。而借由与胡兰成的相识,她与一些日本作家有了来往,并深得他们的赏识,这为她后来赴日作下了铺垫。

   炎樱看似活泼,好说话,但她内心防线是不易攻破的。而张爱玲看似把感情看透,到底没有经历过。她能对自己在香港陷落期间,于惶恐中交往的男女学生鄙夷,但轮到她自己,却又无法脱身了。一个懂她的男人,几句话就可以将她虏获。在感情上,一个理论知识丰富,却又毫无实际经验的女人,实在是可悲,也容易在感情中受伤的。

   后来,胡兰成与张爱玲成婚之时,是炎樱做的凭证。在《小团圆》

   里,影射炎樱的比比听说九莉要嫁给之雍,脸上带着有三分恐惧的笑容,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阻止,而是做了证婚人---她很聪明,也很自我,不愿意牵扯入他人的麻烦。

   张爱玲与炎樱,到底是属于两个世界的。张爱玲嫁了风流成性的“汉奸”胡兰成,感情与生活的压迫都让她喘不过气;炎樱则在各方面都风生水起,奔着好的方向去了。

   后来,张爱玲经历感情的破灭,胡兰成想要挽回时,想到的第一个帮手便是炎樱。但聪明的她并没有回应。

   一九五二年,张爱玲惶惶然赶往香港。这时候,在日本的炎樱来信告诉她,自己正在被一个船主追求。而张爱玲自己,则有些窘困。

   后来,张爱玲去了美国,炎樱也去了一趟,两人同去见胡适,胡适夫妇也是喜欢炎樱的。而到美国的炎樱,也很快适应了环境,与旁人相处很好,甚至帮张爱玲入住了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

   此后,张爱玲在美国依靠写文讨生活,炎樱则在日本,嫁给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再后来,张爱玲与炎樱断了联系。对方为她寄来圣诞贺卡,她也不再回复了。

   一九九三年,炎樱又一次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已是古稀之年的她,在信里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 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 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 从来也没有---只有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我父亲没有说过,我兄弟没有说过,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那我怎么觉得自己美丽呢?”

   那时的张爱玲,身体状况极差,过着孤单而有些潦倒的生活。而两人的友情,在现实的磨砺之下,也所剩不多了。

   炎樱与张爱玲之间的感情,是奇特的。张爱玲对于生活富足、性格健康的炎樱,到底还是羡慕。只是,后来两个人差距越来越大,因着羞愧, 张爱玲不再愿与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的炎樱来往。

   而炎樱,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地提携过张爱玲,对她有过太多的帮助。这大概也是炎樱聪明的地方:她不愿惹麻烦,只是希望自己过得好。

   但我们也不能责怪她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怎样让自己能过得幸福。而张爱玲,命运给了她伤害,她不但没有办法治愈,还让伤口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一对好友,一开始时,是两生花,一朵热情绚烂,一朵寂静冶艳。但后来,热情的那朵,聪明地面向了阳光,而寂静的那朵,暗自枯萎了。

   但这两朵花,大抵都会记得曾一起绽放时,最美的模样。

   乱世淡水之情在良莠不齐的中国文坛,张爱玲该是一个被抛光打蜡后熠熠生辉的名字。而苏青,这个和张爱玲同属于20 世纪40 年代文坛的一朵奇葩,她自然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正是她们印证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古语。这两个女人,她们彼此羡慕但不会彼此嫉妒地相处着,这或许也是她们命中注定的际遇。

   如果说张爱玲的童年已经被圈禁在了豪华大宅厚重高墙的阴影下,被森严的封建教条笼上了撩拨不散的阴霾,那么苏青的童年则符合我们对于一个小女孩自由、无忧、阳光的一切设想。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她的成长环境充斥着的,是一群长者对一个孩子的无限宠爱。没有封建礼教的苛责,没有大家闺秀的各种限制,就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市井人家最简单的生活。也是这份明亮,给了苏青一生的鲜活,也成了张爱玲眼里无他人可比的美好。

   所以张爱玲是羡慕苏青骨子里这份鲜活的,她的生命开始于笼罩着奢靡腐化的深宅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和一生追求爱与自由的母亲。这是如此矛盾的结合,她的童年自然注定有着非利剑可以动破的阴郁。母亲的吵闹---父亲的刻板,生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得到的却是少之又少的宠爱,和不计其数的要做一个名媛、大家闺秀的淳淳教诲。到后来母亲的离开,父亲开始大量地吸食毒品,所以张爱玲的记忆初始,便萦绕着女人的叫骂和男人的糜烂。这注定了她一生的游离,也成了她晚年悲剧隐晦的开场。

   出生的不同,注定了苏青与张爱玲,一个终会成为生活的对抗者,一个则会成为生活的观摩者;一个注定要耗尽一生的热血和精力,而另一个只是抒发内心的情怀便要费一世真心。

   如果说20 世纪40 年代的中国文坛不能没有张爱玲,那么苏青也必定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对于读者来说这二人的文字或许可以互补,成全一种完美。一个情感细腻在淡雅的文风里百转千回,一个凌驾于生活,写自由、写欲望、写世俗,在疯狂甚至变态的文字里无法无天。这也让读者痴迷于对这二人生活的猜想。

   苏青笔下的人物总被她赋予了一种憋屈感,这个世界的女人似乎永远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想她们更自主、更勇敢、更疯狂,而现实的女人们总栖身在男人的臂弯下,所以她看不起她们,甚至可怜她们。

   早年离异的苏青对男人带着本能的抵触,所以她笔下的男人总是被讽刺的。她已经把自己放进了男人们的生活,当其他女人还在当着贤妻良母,邀着女友逛街、喝茶的时候,苏青已经把男人变成了她的竞争者、她工作往来的对象。男人们被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自然是不解风情的,更不可能高大伟岸。

   而张爱玲是爱女人的,她笔下的女人是可爱的、是妩媚的、是娇小的。她认同女人应该被男人宠爱保护,她不要求女人要有怎样的大作为。这到底说明了她是认同了这种时代的趋势,而不似苏青那般具有斗争性。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来自两人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苏青的写作,源于婚姻的破裂,为自力更生的付出。写作对于苏青而言是维持她一家老小生计的饭碗,她创作,办出版社,和男人讨价还价。这终究是为了讨生活。苏青的文章里多是自己的生活琐碎,是自己跌宕起伏的情感,是自己的不屑与期待,是那种直接击中心头的触感。

   张爱玲的写作,却源于求学不成的颠沛流离。相较于苏青,她却显得自由得多,她除了自由的写作环境,她过得更像是名媛贵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地晒太阳、喝咖啡,和朋友们结伴去戏院,写作对她而言更倾向于爱好,只是这种爱好恰好切合了她的天赋而已。所以她的文字少了激进的大起大落,而多了平凡朦胧的美感。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我们却难以找到她的影子,她一直在游离、在观摩、在揣测。字里行间多了些玩味,是那种抓不住实体若即若离的飘忽感。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她们不同的文风、不同的性格。彼此独树一帜,却有着琴瑟和谐的微妙,这或许便是这两个女人注定的缘分。终归是托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福,才有得她们二人珠联璧合的相得益彰。

   这两个同样拥有着精彩和凄凉的女人,因写作相识在风云际会的上海。同样的才思过人,或许都带着“独孤求败”的孤傲,或许都一直在等待那个可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出现。她们不一定要成为对手,也不一定要陷入竞争,或许会是只要相互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消除矜持,摒除陌生,成为可以彼此心领神会的知音。

   苏青曾经是《风雨谈》的编辑,可别人嫌弃她名气小,不愿意在首页刊登她的文章。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就此受了刺激,便在一九四三年负气地创办了“天地出版社”。其实办出版社是她多年的梦想,在没有资金、没有经验、没有帮手的情况下,她一个人集编辑、作者、发行于一身。捋起袖子在一间窄窄的房子里为她的梦想挥汗如雨。

   而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大上海小有名气的一代才女,她的文章已经在各大报刊上登载,而引起广泛好评。

   苏青经朋友点播,开始物色各样的作者,她想办一本真正意义的杂志,而不是一本纯文艺的书刊。因此,她需要更优秀的文章来丰富她这本心血之作。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爱玲收到了那封与众不同并让她毕生难忘的邀稿信。苏青本来是想用统一的油印发信的,结果碍于条件的艰苦竟一时借不到油印机,于是她只得一封封地手写约稿信。

   给张爱玲的那封信,苏青竟然开头就是“叨在同性”几个字。张爱玲一看到这几个字便被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逗乐了。这样傻里傻气的话在张爱玲眼里,却有了无比亲切的滑稽感。毕竟从来没有人用过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理由来向她邀稿,而且还是这样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而苏青竟然就真的这么情真意切、毫无顾忌地让张爱玲给她一份佳作。

   生着七巧玲珑心的张爱玲,自然对信那头的女人有了无边的好奇。这件事后来被张爱玲反复提及,甚至写进了《我看苏青》里。而苏青那“叨在同性”几个字,也成了丰富张爱玲生活而屡次回味,却依旧回味无穷的经典笑话。

   就这样,苏青在窘迫中一封手写的邀稿信,获得了张爱玲莫名的好感。两人于文字间早已默契地化为了神交。所以,当她们见面了,在彼此的眼中流下了确切的倒影,这一切自然就显得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或许人与人最干净的感情就该如此,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生活琐碎的斤斤计较,就这么如清水般澄澈、甘甜。

   要说张爱玲的朋友,很多的人是不认同苏青的。也有太多人早已预言此二女的友谊注定不会长久,同时总有那么一些人始终坚信她们的友谊不过是矫情文人的逢场作戏。但她们之间,即使比不上同炎樱的亲密无间,但至少也有着知音的志趣相投。如张爱玲自己在《我看苏青》里所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拿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是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愿意被拿出来作比较, 更何况骄傲如张爱玲。这个永远保持四十五度仰视的女人,当她用一句心甘情愿来形容时,这个人无疑有着过人之才,而且势必在她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在张爱玲不轻易见客的铁规矩下,苏青也是常有往来的友人之一,这也足以见得这两人的交情,远比官方客套更具深意。

   张爱玲甚至会因为误听苏青和离了婚的丈夫复合的消息而担忧,她似乎比苏青自己更在意她的幸福。可是你能想象吗,这是张爱玲,那个寡淡到极致的女人,她自言喜欢苏青比苏青喜欢她更多。像苏青这样大胆刚毅的女子在她眼里却有着小女人的娇媚,有着无比灵动的美好,这无疑是有着深厚的喜爱,所以她会在《我看苏青》的开篇就针对世人对她二人感情的揣测作出笃定的回答。

   张爱玲不满别人说她们只是拉稿子、要稿费这样的利益关系,她强调她们之间是有着真感情的。她庆幸苏青在她生命里的存在,而发自肺腑地期待对方有更大的成就、更多的收获、更好的生活。她欣赏苏青,那种欣赏带着宠爱,所以她愿意陪苏青去试衣服,看到对方的滑稽样都会觉得有一种“乱世佳人”的美态。这可不是印证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吗? 只是这不似爱情的炙热,而是和一个女人淡水般纯洁的友谊。

   苏青对张爱玲自然也是极度地欣赏, 她曾多次向张爱玲邀稿,这也足以说明她对张爱玲的认同。不常看别人作品的她,对张爱玲的作品却十分关注。而苏青爽利的个性,也可以给张爱玲带来一丝温暖,所以她才会说苏青有时有着“天涯若比邻”的亲切。

   她们的谈话里总会带着若隐若现的亲密感。如苏青问张爱玲,为什么她的作品里没有一个人物有她的影子? 更像是一个小女人,质问自己的闺蜜怎么没有想自己的亲昵。或许她就是这么在意自己在张爱玲心里的样子,所以非得在她笔下的文字里计较出一个自己的模样,结果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娇气。

   苏青在世人眼里应该不是这般矫情,但这也证明了一个人最柔弱的一面,是要暴露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苏青无疑对张爱玲有着发自内心的信任,她可以和她谈文学、谈社会风貌、谈社会变迁,甚至可以分享自己心里另一半的标准和自己梦想中甜蜜温暖的生活。

   这应该是我们和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在闺房里的谈话,因为不在意对方耻笑,所以毫无顾忘。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将自己的生活补充完整。所以张爱玲和苏青都是幸运的,于千千万人之中,那么不平凡的自己能遇到了那么不平凡的对方,这是上辈子几千次、几万次回眸凝聚的缘分,而写成了现实里像是相知的宿命。

   而世人对她们感情的猜,无疑来自同行的尴尬身份。就张爱玲和苏青的创作来说,本不是同一风格实在无须针锋相对。一个是一个胆一条路走到天亮的豪放无谓女,一个是习惯软哝细语的富家名媛,本来没有共同的追求,自然没有莫须有的争端。二人只是在细品对方作品时,感慨羡慕,然后会心一笑为彼此的相识庆幸而已,实在没有世人心里所想千奇百怪的纠葛。

   世人的猜疑, 自然少不了同胡兰成那段被臆想出来的三角恋情。文人风流本多情,遇见这样一个潇洒公子,什么知音情切,或许都自然成了番外篇,不在主题大纲之内了。故事的缘起,要从胡兰成向苏青索要张爱玲的住址说起。一向豪放不羁的女子,却在这一件小事上有了忸怩之态,这自然让人有了联想。是姑娘芳心暗许而偷偷吃味了吧,这无疑是暧昧主题下最恰当也最容易让人们深信的假设,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于是恋不成的心生恨意,恋成的心生芥蒂。这应该是符合所有普通大众的惯性思维。

   可是我们忽视了故事的主人公,是张爱玲,是苏青,是20 世纪年代上海滩最有做派的两个女人, 即使我们对胡兰成的风流多情已经处变不惊, 但这两个女人却始终不是他能左右逢源的池中物。

   苏青的大胆果断早已颇具盛名,离异后对婚姻本就没有期待和打算的她,怎么会为了已经成了他人夫的男人而毁了一世英明。张爱玲自然不能忍受自己的爱人染指自己的朋友,她可以和一个与自己相恋多年的男人决绝地分手, 却肯定不是一个对感情拖沓的人。

   在她眼里,爱情甚至只是一个自私男人和一个自私女人相互折磨的斤斤计较,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爱人和朋友同时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他们的关系只能是这样: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恋人。

   没有更多意味深长的情愫,即使有,它或许也只是一个文人对生活、对人情的感知而已。

   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张爱玲和胡兰成这段惊世恋情竟然是苏青偷偷架起的鹊桥。即使到后来这段感情成了张爱玲人生最大的悲剧,但这也是张爱玲生命里少有的轰轰烈烈。

   故事依然是以苏青这本叫《天地》的杂志为背景。《天地》一经出版,在上海就引起了广泛热议,一时洛阳纸贵,这本聚集上海各大名流的杂志竟然成了最受追捧的刊物。苏青趁热打铁出版了第二期,这其中就包括了张爱玲那篇经典的短篇小说《封锁》和胡兰成的《“言语不通”之故》。苏青更是巧妙地将二人的作品糅合在这本杂志里。

   胡兰成闲来无事拿起杂志找自己的文章,结果可想而知。她看到了张爱玲的文字,他一遍遍地品读,被这荡气回肠的故事深深折服。他难掩内心的激动跑去找苏青,问这张爱玲真有其人?真有这般伶俐的人儿能写出这样生动的故事? 这时他对写故事的人已经有了深深的好感。后来他开始向苏青打听张爱玲,他开始迫切地想要了解她。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问她喜欢些什么。

   这个时候的苏青是胡兰成接近张爱玲的唯一通道。也是通过和苏青的交流胡兰成了解到了张爱玲的过人之才,后来干脆向苏青要了地址登门拜访。这一来二去,苏青用一本杂志给二人搭了鹊桥,自己还尽心尽力地当了红娘。所以说,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相识相爱苏青倒是一大功臣。

   想来,胡兰成对果敢的苏青有的是君子般的情谊,所以他可以通过苏青去追求张爱玲, 而不担心对方会接他的短或者从中作梗。

   而胡兰成对张爱玲无疑是迷恋的,迷恋于她的才情、她的性格、她的一颦一笑。据说,张爱玲甚少见客,而胡兰成追求她的时候也是多次拜访才见得庐山真面目。这其中想必也是凝聚了万般真爱。

   两个同样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女人,一个似冰雪下的火种,一个如烈焰上的薄冰,矛盾的相辅相成,难道她们不可以撞击出高山流水般清淡的友谊? 难道她们就不可以是彼此相知的密友?

   是女人就势必是感情细腻的动物,况且她们是乱世浮华下如此清醒的两个人。对于自己所要的、所追求的,她们不需要世人来给她们分析评判,不需要旁观者的指手画脚。她们只是将彼此赠予的这杯友谊之水,喝出了只有对方才能心领神会的万千滋味!

   生命中的配角夜夜笙歌的柔情上海,孕育着妖娆的男人女人们。一提到上海男人,心中便是升起一副细腻柔情的白瘦男子样。小气也罢,敏感也罢,存在即是合理。

   红润的小嘴,大眼睛和长睫毛,这是张爱玲有记忆以来对这个弟弟最好的评价。仅有五岁的张爱玲便是坦然地说:“我弟弟生得美而我一点都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无论从上海还是到天津,门第森严的大宅面前,一条被夕阳扯得老长的街道,它们宽阔而孤寂。大宅的豪华却与深空的寂寞成了正比,深闺中的叹息刚刚离开了红唇便被这空阔吸了去。宅门里的人为有这样一对姐弟的出生而有过间断的欢呼雀跃,转瞬便归了沉寂。

   也是这样的傍晚,当时还叫着小煐这个乳名的张爱玲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才发现,画得精美的画上多了许多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黑杠子。这些黑杠子在夕阳的映照下,矮矮浅浅,透着笔头戳破图纸的微弱的光。她知道,是弟弟来过。透过这已经被毁掉了的图纸,张爱玲看见了幼小的弟弟如火一般的嫉妒。

   她并没有生气,而是待在原地感受弟弟那巨大的心里压迫。“虽然只比弟弟大一岁,但是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自己能吃的他不能吃, 自己能做的他不能做。”(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兴许,这个时候的小煐心里是充满了理解和爱意,以至于她并没有一丝想奔去和弟弟“决一死战”的冲动。她只是将这个俏美的弟弟当作心爱的“小玩意儿”。

   那时的他们都还稚嫩,小煐常常带着年少的弟弟出门“征战”。

   以厨房里那些破铜烂铁为刀剑,翻过家里偌大的花园,趁着月色,开始了刀光剑影的生活。那时弟弟眼里的姐姐仅仅是会和他一起去打蛮人的同伴,是会在讲完故事后轻轻在额头上亲吻的亲人。

   那时的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时常用一种嫉妒而又爱慕的矛盾眼神打量这个女人。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回应他的也是浅浅的一窝笑容。

   那时的张爱玲,还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洁癖,仅仅只是一个姐姐。

   家庭的变故就好像活在了梦魇里,想要挣扎至醒,但是却大汗淋漓依旧被梦魇追赶着。

   天空微微泛着晕红色的光,张爱玲好似小鸟一样奔回了家。久久没有放假,现在持家的是后母,真的很难想象弟弟过的是什么生活。一推开门儿,她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久别的弟弟。张爱玲看见他,吃了一惊。

   “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个在这个家地位和她相仿的“同盟”,在这个时候却堕落了下去,叫张爱玲怎不生气。想罢,张爱玲此时除了对弟弟的爱意与失望,更多的是对弟弟命运不祥的哀伤预感吧。张爱玲是对的,这只是开始罢了。

   饭桌上,张子静懒懒地上了桌子,也没有和姐姐亲切地打招呼,只是一个浅浅的点头。这一桌关系冷漠的人吃着一顿冷清的饭。突然,为了一点小事,父亲给了弟弟一个嘴巴子。张爱玲眼见这一幕,先是一震,尔后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虽然搁碗挡住了脸,但是后母也瞧见了。“我后母笑了起来道:

   咦,你哭什么? 又不是说你! 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个耳光打到了张爱玲的心里,她不敢想象弟弟究竟在这些年里都经受了什么,这一刻更是不敢看那张清秀的脸。

   她将碗搁下,冲进了浴室,无声地抽噎着。看着镜子中自己激动的脸,张爱玲默默发誓要报仇,有一天一定要报仇。满腔的怒火燃烧着这个女孩儿,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愤怒的还有之后自己在这个家可能的命运。

   正想着,浴室的窗子“框框”响了几声。张爱玲擦了擦脸,看见弟弟正在阳台玩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看着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张爱玲顿时感觉已暮色苍茫。

   生活的花开花谢往往会伴随着生命的游走。张爱玲和父亲的抗战,就是生命的游走。而重拾的生机,便是投奔自己的母亲。

   喧哗,奢侈,充满诱惑。这是母亲生活的基调。那些虽然陈旧但却透露着高傲气息的家具,让人不禁肃然起敬。并不宽敞的公寓,在阳光下分外刺眼。也许,是多了那份黑暗之中的挺拔;也许,是多了那份乱世之中的另类。

   张爱玲和她的母亲一样,在这样的小世界存活。而张子静也想跟随这样的母亲和姐姐生活,但是却被硬生生地挤在了门外。

   那年夏天有些闷热,木门被重重地敲响了。这个时候的张子静有些手劲。他就抱着一双纸包着的篮球鞋站在了门外,他想留在这个小房子里。张爱玲看着弟弟眼中的专注和绝望,多么想不吝啬地抱着他。可是母亲却生冷地回应,已经没有能力再供养一个孩子上学,让张子静回去。门外的张子静还未来得及休息,就为母亲如此决绝的回绝而哭得泣不成声了。

   “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无奈中,张子静只得回去。

   而张爱玲呢? 这个时候的她还未有完全继承母亲冷漠,也为面前的男孩儿而泪流满面。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她始终未在泪水中挣扎出来,但却没有像曾经一样暗自发誓。

   伴随着张爱玲在上海乃至中国的名气,关于张爱玲的一切都神秘而昂贵了起来。没有张爱玲的手稿,各大报社就要插画;没有插画,有关于张爱玲的东西写写都行。毕竟这个时候的中国,没有第二个张爱玲。

   张子静和朋友合伙出了刊,名叫《飙》。张子静如火如荼地张罗着。可是在当时的上海,刊报林立,如何获得销量? 张子静和自己的朋友犯愁了。

   张子静找的编辑张信锦考虑着如何提高读者的注意,便想到了红遍上海滩的张子静的姐姐---张爱玲。于是,张子静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去找了张爱玲。他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毕竟是血浓于水的。

   可是当站在张爱玲的楼下,他却犹豫了。张子静对于姐姐,还是没有太大的把握。一是姐姐怕生,二是如果姐姐在朋友面前驳了自己,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张子静是这样估量着,让同去的邵光定在楼下等自己。

   敲响了张爱玲公寓的大门,果然,张爱玲很错愕。但随即让弟弟进屋。张子静直愣愣地告诉了他的来意。张爱玲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一口回绝了张子静:“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可“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

   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 我的姐姐张爱玲》)张子静从小在姐姐这儿就吃惯了闭门羹,知道只要姐姐拒绝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便告辞离去。张子静和邵光定对结果都不惊讶,但是失望之情难掩。

   失去了张爱玲的稿子,几个人开始了另一个计划。得此,《我的姊姊张爱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催促下产生了。没有她的稿,咱们就写关于她的事。

   张子静没有得到姐姐的稿子,心情有些不快。但是,他是了解张爱玲的。自私、自卫,还有骨子里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骄傲。

   而且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在她离家的时候就已经产生,并默默地渐远了。这种渐远的延伸,持续到了张爱玲至死。

   张子静对于这个世上唯一亲近的亲人,很是重视。他一直注意着张爱玲的生活种种,在自己的书中对张爱玲作最好的记录。别人看张爱玲的作品时, 也许只是在关心张爱玲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而张子静是在关心自己的这个姐姐此时的心灵状况。他想更进一步地了解自己的姐姐,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还会时时地跑到张爱玲的公寓,看这个让自己觉得自己存在的姐姐。有时姐姐会对他非常冷漠,只顾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姐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他坐下来喝茶,给他讲一些国外的见闻。这个时刻的张爱玲,在张子静心中无疑是当年那个最亲最亲的姐姐。

   一九五二年,张子静被调到浦东乡下教书,很少回到上海市区。

   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八月,张子静终于有机会回到上海市区。他迫不及待地就奔向张爱玲的公寓。电车从张爱玲的公寓下开过,从电车上跳出已经完全脱离稚嫩却被姐姐赋予平凡的张子静。

   张子静来到姐姐家,当门被打开那一刹那,他的心就真的如死般绝望了。姑姑没任何表情地开了门,没等自己开口,就告诉说姐姐去了美国。看着张子静,姑姑没有继续多说或者邀请进屋。而现在的张子静,也没有进屋客套的心情。张子静双脚蹒跚地走出了公寓,蹲在了马路边,却哭出了声。

   一年又一年过去,父亲、母亲、后母相继去世,张子静和姐姐的联系也很少。张子静就这么孤单地过着,但是他说他的心里并没有觉得孤独,也没有因为姐姐不和自己联系或者向姐姐经济求助无果而抱怨自怜。

   “姐姐待我,亦如常人,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底是永世不能改变的。”“因为知道姐姐还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于世。尤其读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觉得亲。”(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他便是这么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汲取着遥远的温暖。

   张子静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姐姐去世的消息。他站在街边,泪水从腮边落下。虽然这是一个误传的消息,可是张子静悲痛其中。张子静有些担心姐姐生前的生活。他琢磨着,姐姐生前是不是也因为一个人生活而充满了孤寂和恐惧呢? 这样的思绪困扰着张子静,于是,他在回家之后,就打开了大门,从此都大大地敞着。

   张爱玲对于封闭的生活没有弟弟那般恐惧。她依然自我,不会见生人。死前,她也并没有凡人的痛苦和挣扎。她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的文件全部装好,放在门口易看见的地方,默默地写下遗书:将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自己的好友宋淇。她就这么睡死在了床头。

   这一次的消息是几月后传来,张子静明白,这一次,不会再有失误了。因此,这一次的眼泪来得比以往更突然了些。他犹豫了半晌,蹲在一箱箱文稿前面,找出了当年姐姐为他所写的《弟弟》,念出了声:“‘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张子静的余生也没能多长。他一直是打算跟随姐姐和母亲的,只是,没能有如此的机会。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一直致力于记录姐姐的生活。他和姐姐都没有后代,怕自己知道姐姐的一些事情都被岁月所埋没,成了永久的迷。

   不得不说,张子静对张爱玲生活的记录,对后代客观的了解这乱世中的红颜,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张爱玲和张子静余生的孤独、冷清,和生活的艰难,在弟弟这里得到另一方面的展示:-直到张子静在死前,那道门也是开着的。

   触不到的爱人人们都不会喜欢失落的角落。张爱玲的失落在胡兰成这里,想留却没有办法。那些锥心的毒刺,没有办法让这朵玫瑰面向阳光从容地吐露芬芳。她只好选择背向他的方向努力生长。

   张爱玲和胡兰成对自己的轨迹都有自己的主张,但是他们交错了也就交错了,往前的方向不太像是有再会的桥段。怎么有这样的脚本,写完两人比任何繁盛的夏天更为浓烈的爱情,再冰冷地述说诀别。

   张爱玲可以和封建的家庭、冷酷的父亲抗衡,和那个时代各种约定俗成抗衡,却是拿这一方不堪一击的人心无能为力。胡兰成的滥情没有停止, 他永远都有无数委婉灵活的说辞来挡了众人的嘴,抚平了自己稍纵即逝的不安。但是这些说辞,怎么都挡不住四面八方向张爱玲袭来的寒风。这场爱情最后在张爱玲这里,变成了冰冷的裹尸袋。满满的凄凉里空空如也。

   历史车轮的转动,不会因为任何的纠缠慢了节奏。日本投降,胡兰成也流亡日本。投靠了日本前驻华大使馆的清水董三和池田笃纪。胡兰成在日本结识很多学术出众的学者,其中有大数学家冈洁和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村秀树。胡兰成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才人,在各学者身上获益良多,逐渐形成自己的学问体系。这期间他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完成自己的着作《山河岁月》,在一九五四年得以在日本出版。

   流亡日本的胡兰成,少不了的主题当然还是风花雪月。这段期间和他相伴相守的,是一个传奇度一点不亚于张爱玲的女子。她便是原上海滩黑帮老大吴四宝的夫人---佘爱珍。

   胡兰成和佘爱珍结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佘爱珍由于李小宝官司不断,还让胡兰成悟得了夫妻相敬相爱的真谛。后来胡兰成患盲肠炎割盲肠,亦是佘爱珍伴其左右。不知是这些逆境中的相伴,让胡兰成珍惜了一个女人起来,还是对于红尘有些倦了老实了起来,胡兰成居然和佘爱珍终老于岁月。

   佘爱珍这个女子很有意思。当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明信片的时候,佘爱珍还欢喜着鼓励胡兰成写信去和张爱玲和好,还想写信给张爱玲劝张爱玲。胡兰成却是不明白了:“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 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 ’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 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怕是这种做法让胡兰成更加地喜欢了佘爱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愿意去欣赏一个对自己前任宽容的妻子。让胡兰成这样“博爱”的人怎么不喜欢。他对张爱玲当年对小周默不吭声的态度,在字里行间也是有说不出的赞许,何况佘爱珍还去鼓励。恐怕张爱玲就算那一年回了头,胡兰成对佘爱珍也是收不了手的。

   但是张爱玲没有给他机会来证明。

   当池田去香港的时候, 胡兰成把想张爱玲的心搁在心里很多天,只对池田说让他去香港看看张爱玲。多的他没有开口,池田也没有问。池田回日本,胡兰成亦没有多问。过了数月,胡兰成还是没有忍住,淡淡地问了池田。池田说没有见到,但是他给张爱玲留了自己的地址,如今才得以让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信。

   那信简单得让人难受,上下款亦为署,只有一句“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胡兰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张爱玲来的信,可是这熟悉的笔记不是张爱玲的,又是谁的?

   胡兰成以为他和张爱玲的关系在这里终于有了转机,内心的欢欣不言而喻。这个女子还是爱他的吧? 他随即将张爱玲要的书整理出来附上回信: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唯《今生今世》

   大约于下月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予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胡兰成还将自己新近的照片一并寄给了张爱玲。《今生今世》上卷得到出版,胡兰成也是立即就寄给了张爱玲,还附了信件。可是香港方向没有一点回音,一丝风也没有。这让胡兰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写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去撩张爱玲了。

   后来张爱玲的信还是来了: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信中满溢张爱玲礼节性的客气,这在胡兰成面前划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当一个人不再为你动容,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胡兰成在这封信面前感到了无力,只觉得是一点法子也没有。这个女人离自己最近的时刻,只能是怀念中了吧?

   胡兰成在日本的生活蒸蒸日上,一九六二年完成《世界之转机在中国》,后来得以在卜少夫主编的《新闻天地》连载。一九六七年完成《建国新书》,《心经随喜》在当年出版。一九六八年举办“胡兰成之书”书法展,虽然胡兰成的书法在国内没有受到一点关注,但在日本却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日本的梅田开拓筵为在为胡兰成出《胡兰成之书》时,在序言中写道:“于书法今人远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国人。当今如胡兰成的书法,日本人谁也比不上。”(摘自《胡兰成之书》日本胡兰成之(书)保存会)在日本的成功,怕是驱使有归国之心的胡兰成回国的一大原因。

   一九七四年胡兰成回到台湾,张爱玲已经远在美利坚合众国定居。胡兰成应邀赴阳明山文化学院任教开设《华学、科学与哲学》课程。一九七五年五月,胡兰成《山河岁月》由远景出版社出版。

   那些年张爱玲在台湾的名气十分火,胡兰成受到关注,多而不1断。张爱玲对她和胡兰成的情事绝口不提,胡兰成却写得天花乱坠。

   张爱玲曾经对胡兰成写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些异议:“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所以,这个嫌疑胡兰成很难逃得了。

   当月,胡兰成便是遭到了余光中等人的强烈谴责。余光中在《书评书目》杂志发表《山河岁月话渔樵》,讲道:“现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图将错就错,妄发议论,歪曲历史,为自己文过饰非,一错再错,岂能望人一恕再恕?”(摘自纯文学出版社。余光中。《青青边愁》)九月,周同(胡秋原)在中华杂志发表《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胡兰成想不到自己会落得如此地步,十月便停止在华岗文化学院上课了。

   胡兰成由于在台湾受到了文化界的强烈谴责,一九七六年在完成了《禅是一枝花》后便返回日本,在日本度过了晚年。除了在华岗文化学院带出来的弟子,朱天文、朱天心两度赴日看望过胡兰成,胡兰成晚年与外界的交往极少。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日本的阳光毫无遮拦,直愣愣地蹭到人的身上。胡兰成出门去寄信,回到家已是满身的汗水,他洗了个凉水澡躺下,却是永远地起不来了。这颗飘零的心,随着这把枯朽的身体沉入了异乡的土地。浪子的宿命竟真是流浪。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沿着一生的足迹再走一遭,不知他有没有久久地徘徊在那支为他绽放的玫瑰身旁。不知大洋彼岸的她,有没有突然地心悸。

   长眠之时,佘爱珍及其女儿守在胡兰成身边。弥留之际的胡兰成对佘爱珍说:“以后你冷清了。”他倒也知道“冷清”这个词了。他一生风流,却不见张爱玲一生冷清。此番话说出来,倒是他心里有真情意。他亦能对彼岸的张爱玲那一生的冷清,感同身受了。

   自此,他与她亦彻底地遥遥了,连一丝念想也不会有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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