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第九章 覆灭天国
瘟疫来袭
对曾国荃而言,1862年流年不利。前半年很利,他摧枯拉朽就奔到了天京城下。在过度兴奋的最初几天里,他在雨花台几乎能听到洪秀全的唉声叹气,甚至能触摸到洪秀全那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一百岁的令人作呕的老人斑。
但下半年就大大不利了。先是各路兵团无法抵达,然后就是天大的麻烦——瘟疫。老子说过,“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其实,战争进行时就是凶年,杀掉的人没有时间掩埋,病菌滋生,瘟疫就无可避免。1862年7月末,曾国荃军中就已有瘟疫,因为他始终关注着天京动向,所以没放在心上。仅一个月后,瘟疫开始在军中流行,他的一半士兵都染上疾病,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吃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法缓解。
曾国荃急了,给老哥去信,请求医疗队支援。曾国藩回信,神情沮丧地说:“不是你的军队里有瘟疫,各支湘军队伍中都发生了,连远在浙江的左宗棠部队也有了,我能为你做的只能为你源源不断输送药草,不过现在这段时间,药草奇缺,你好自为之。”
曾国荃大为失望,也紧张起来。他现在是孤军深入,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倘若此时敌人向他发动进攻,那他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如果他当时在天京政府里有卧底,就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洪秀全的确在等待援军,可援军短时间内不会到来。自曾国荃把军队驻扎于雨花台后,洪秀全的内心片刻未曾宁静过。他一面下令严防死守,一面催促远在上海的李秀成回援天京。
李秀成正在和李鸿章的淮军苦战,处境虽谈不上艰难,却也不顺利。得到洪秀全的求救信后,他并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十年来,天京曾多次被围,最多一次多达七万人围困天京,可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解围。李秀成认为,天京城高池深,曾国荃人太少,不可能短时间内攻破。只要自己保证天京的粮草弹药供应,天京对曾国荃而言就是禁地。
同时他还考虑的是,曾国荃此时兵锋正锐,又有湘军水军配合,纵然回援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击溃他。倒不如等上个一两年,等曾国荃进退不能、士气低落后再聚集兵力将其击破。
洪秀全看了李秀成的信后,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混账到底想干什么?朕在天京,外面炮声隆隆,朕已耳鸣,一日数惊,你身受重任,君王有难,见死不救,你可知国法难容?!”
李秀成叹息连连,他明白此时用理性对洪秀全,已毫无用处。为了表示自己毫无他意,他主动把自己的老娘、妻儿送回天京,并告诉洪秀全,请您放心,我这就策划回救天京之计,您少安勿躁。
这应该是李秀成自参军以来最谨慎的一次计划,策划时间长达两个月。和湘军多次的接触后,让他受到深深震动。这不是当年围困天京的那些乌合之众,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而且看上去还有崇高使命的军队,所以他必须要谨慎小心。
他的计划是分三路解天京之围。第一路攻打已被湘军将领鲍超攻陷的宁国,这是断曾国荃的援兵;第二路攻打曾国荃的屁股金柱关,这是切掉曾国荃的粮道;第三路由他本人带领主力直接攻击雨花台的曾国荃。
计划没有任何破绽,特别是当洪秀全送来一个惊喜情报时,李秀成就觉得万无一失了。这个情报当然是湘军军营闹起了瘟疫。
其实,当时真正损害湘军的“瘟疫”不是不可治疗的疾病,而是曾国藩的心理。他那段时间身心俱疲,仿佛又回到当年跳江之前的情境里。
瘟疫横行,夺走了很多士兵的性命,纵是大将也有中招的。湘军智勇兼备的张运桂就因瘟疫丧生,他的哥哥湘军骁将张运兰护送弟弟灵柩回后方,竟然也一病不起,几天后死掉。
曾国藩正痛恨瘟疫夺走他两员大将时,又传来在家守孝的李续宜病逝的消息,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时正是用人之计,老天偏偏把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带走。
除了湘系集团成员的离开外,和曾国藩密切合作的清政府军队的高级官员也一个接一个病死。这一系列极不顺的事让曾国藩产生幻觉:是不是洪秀全真有上帝的帮助,而恰我们这些卫道士正在逆天而行?
他把深深的忧虑告诉老弟曾国荃,曾国荃看到信后,原本就脆弱的心态更为不堪一击。在他彷徨近于绝望之时,洪秀全又添乱,在夜晚让士兵缒城而下,骚扰他的部队。
整个世界仿佛都乱套了。仅在半年前,一切都那么光明灿烂,现在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天晚上,曾国荃在冰冷的卧榻上做了个梦,梦到他攀援一座山峰,但到峰顶时,却找不到向前的路。他于是调头,可后面也没有路。他整个人就站在一座高峰的顶端,进退维谷。由于焦虑,他从梦中惊醒,发现汗水湿透了被子。
“这不是好预兆。”他给老哥去信说到此梦时,绝望地下了这样的评语。
曾国藩相信命运,相信占卜,更相信梦给人的启示。他反复思量老弟整个梦,希望能找到和老弟不一样的答案。遗憾的是,他终究未找到。
不过他确定了一件事,兄弟俩在这段时间都在互相传递负面情绪,负面情绪就是瘟疫,传染性极强。当一个人无法改变外界环境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改变心态,把负面情绪变为正面激励。
他对曾国荃说:“老弟,此时才是修行时,平时的风光八面,大军如云,何须我们费尽心力?只有此时,才是我们用心时。瘟疫横行,我们就治疗、预防,援军不来,我们就自力更生。你老哥我大半辈子经历的困难和波折还少吗,三次险些自我了断,最终还不是挺过来了。我坚信,天佑有心人,肯努力,老天不会亏待我们。”
这是古代版的心灵鸡汤,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暂时可以激发人的斗志,类似古代江湖人售卖的大力丸,可药劲过了,仍是虚弱。
曾国荃只是振奋了那么几天,瘟疫继续横行,士兵不停倒下。在雨花台军营,湘军士兵每天都做的工作就是掩埋死尸。洪秀全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停地向他发动进攻,虽然是不成气候的进攻,但也足以分了曾国荃的心。
曾国荃当初的宏图成为漫天飞舞的碎纸片,他向曾国藩求援,希望曾国藩能把多隆阿从陕西战场调回。曾国藩无可奈何地告诉他,多隆阿的军营也在闹瘟疫,而且陕西战事很不利。北京方面,死都不会同意调回多隆阿的。人,要靠自己!身居绝地,只有死中求生之法,切不可专盼援军,否则将士们会把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导致松懈,援军不来,就会因失望而气馁。到那时,可真就回天乏术了。
曾国荃终于真正振奋起来,不是因为老哥的话起了作用,而是他突生一种心态:与其这样半死不活,不如就死地求生,死也要死个痛快。
这种想法很快就充盈了他的头脑,让他脱胎换骨,重新拿起刀剑,劈开瘟疫之神,冲向了战场。
曾国藩也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和他的幕僚下起了围棋。在他的幕僚眼中,曾国藩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多时,小心翼翼,仿佛每一步都关系生死。这种玩法,使得他每天只能玩一盘。
天京战场传来消息说,曾国荃已变被动为主动,正向坐落在长江对岸、保卫天京的炮台发动进攻。曾国藩已在手中捏热的棋子“啪”一声掉到棋盘上,脸色微变。坐在他面前的棋友慌忙站起来,只见曾国藩盯着棋盘,两眼放出欣喜的光来,叫道:“活了!”
幕僚看向棋盘,本来这盘棋,曾国藩是输定了,可刚才那枚棋子落到一处后,顿时乾坤扭转。那一处是曾国藩死都想不出来的地方。
“这是不是个好兆头?”曾国藩贪婪地看着棋盘,兴奋地问。
那名幕僚顿时知道该说什么,手指颤抖着,“绝对好兆头!绝对的!”
或许真就是好兆头,曾国荃进攻的太平天国炮台在天京城对岸,目的就是轰击进攻天京城的敌人,由于这一神圣使命,所以他的防御非常坚固,几乎不可能被攻陷。但曾国荃进攻的那天恰好是顺风,他动用了水军,先是逆风而上,进入自己的大炮射程内,猛烈开火,然后掉头就跑,脱离敌军大炮射程。如此井然有序、持续不断地重复这一进攻方式。太平军炮台被轰得七零八落,虽然他们也能轰到敌人的战舰,但把敌人的损失和自己的损失对比,简直不值一提。
第一天风向有利于曾国荃,连续三天,都是如此。曾国荃狂呼,老天现在站到我们这边了。第四天,风向依然对他有利,太平军炮台已萎靡不振,举出了投降旗号。
曾国荃对投降的所有太平军进行了疯狂的屠杀,血水流入长江,染红江面。李秀成大军就在这血色中,来到了天京城外。
天国版地道战
李秀成来援天京,雄心勃勃。对外宣传,他有兵力六十万,而且一半的士兵配备了洋枪,还有大炮一千门。实际上他只有兵力十万,不足十分之一的人配备了洋枪,火炮只有一百余门。
吹嘘兵力是中国古代战场上的潜规则,双方往往把实际兵力乘以5或者10,甚至更多。人越少,吹嘘得越大,这大概就是《孙子兵法》中所谓的“以不能示之能”。李秀成的吹嘘吓不住曾国荃,他也是从吹牛之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当时他的陆军和水军加到一起,不过两万余人,但他对外号称三十万。他为什么要吹嘘这个数字出来,因为他目测李秀成兵团好像应该在三十万左右。
李秀成一抵达天京城外,就把曾国荃陆军团团围住,分东西两路大举进攻。曾国荃捉襟见肘,他既要预防城内太平军突袭,又要对付李秀成的虎狼之师。他本来兵力就单薄,还要分出两部分,所以这场仗打得是相当吃力。
几天后,他给曾国藩的信中说,前几天李秀成来援,满坑满谷的长毛,洋枪洋炮,子密如雨,他们有一种炮弹,射入战壕,如花开一样爆炸,惊心动魄。幸好您当时嘱咐我们挖掘两道坚固的长壕,否则他们前后夹击,我们非死不可。
曾国藩在棋盘前给曾国荃回信说:“敌人远道而来,一抵达就发动进攻,而且攻势凌厉,其实他们都是纸老虎,凌厉的攻势不会持续太久。只要你能坚守半月,敌人气馁,大功可成。”
曾国荃摸不透老哥这番话是胸有成竹还是激励安慰,老哥不在前线,不知战况的惨烈。收到这封信的当天,太平军另外一支四万余人的援军也抵达天京城外。援军将领对李秀成说:“你先歇会儿,看看我的战力。”
李秀成就那样悠然自得地看着,曾国荃却忙得四脚朝天。
这支兵团和李秀成兵团的进攻不同,李秀成只是用大炮和洋枪队远距离射击,而这支军队却挥舞着大刀长矛,直奔曾国荃的战壕。双方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惨烈,不过湘军还是以一当十,用一千余条生命抵住了对方的进攻。
曾国荃部队的战斗力在当时世无其匹,湘军士兵本来就是取其精华,凡是在战斗中不能尽力的人都会清出队伍,留下来的都是意志坚定、敢打敢拼,并能用生命保卫阵地和人格的勇敢之士。而太平军则大大不同,很多人都是军营老油条,自己人多势众时所向无敌,一旦敌人人多势众,或是顽强抵抗,他们马上会寻找退路,不能全力以赴,私欲缠身,在战场上永不可能胜利。
两个时辰后,太平军疲态顿生,有人已经后退,而曾国荃的士兵却越战越勇,像个永动机,持续不断,向前推进。李秀成一看大事不妙,急忙鸣锣收兵。曾国荃自然不会追击,他的人太少,只能守,绝不能攻。
两场很有质量的进攻之后,李秀成发现,硬攻收效甚微,于是他让步兵扔掉武器,拿起铁锹变身工程兵,开始挖掘通往曾国荃战壕内的地道。
地道很容易挖,问题是如果有人捣乱,地道就变成坟墓了。太平军挖地道,湘军在侦察到地道方向后,向对面挖。双方在地道里碰头,由于过于狭窄,所以大家的暴力都施展不开。但湘军手中都有炸药,纷纷扔向太平军。
李秀成站在高处观望,突然平地起波澜,“轰”的一声,尘土飞扬,几条胳膊和腿冲向天空。有人告诉他,敌人也在地道里,手中竟然有炸药。
李秀成大怒,老子也有炸药,工程兵继续挖,地面部队给我冲锋,掩护地下部队。一支太平军手拿木板抵挡湘军的枪子,如蛇一样左右匍匐向前,当挺近湘军的战壕前,他们就把手中的炸药扔出去,由于对引线的燃烧估计不准,有的炸药在空中发生爆炸。这种场景,曾国荃用文采飞扬的语言告诉老哥曾国藩:烽燧蔽天,流星匝地。就是说,太平军的一部分炸药爆成了烟花。
太平军喊声震天,冲向湘军的战壕。湘军在壕内用长矛刺杀,太平军倒下一批,后面的掉头就跑。但跑不了,李秀成下令大炮和火枪同时开火,目标不是湘军,而是他的逃兵。逃兵们见前后都是死,不如死得有尊严些,重新调头冲击湘军的战壕。死都不怕的人最可怕,无数太平军跳进战壕和湘军滚在一起,用身体最原始的武器甚至是口咬,和湘军玩命。
曾国荃眼睛充血,站在高处指挥士兵歼敌。李秀成见敌人的战壕里已是大乱,根本不管自己人的死活,下令枪炮开火。在战火纷飞中,曾国荃猛地感觉嘴唇一麻,像是无数蚂蚁咬他,他用手一抹,鲜血淋漓。还未等他有任何意识,左脸也一麻,像是被火钳夹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一抹,鲜血四溅。此时只听身边的护卫大喊:“大人中枪了,左脸不见啦。”
曾国荃此时才恢复意识,或者说是恢复了受伤带来的刺激。他怪叫一声,捂着左脸向后倒去。护卫们急忙把他抬到安全之地,他意识非常清醒,凄厉地喊叫:“守卫阵地,不要管我!”
不可能没有人管他,如果那颗子弹再偏一点,曾国荃肯定一命呜呼。有时候,运气相当重要。湘军将士看到主将满脸血污,却仍豪气干云,不使出吃奶的力气简直对不起天地父母,人一旦有了正念头,潜力就会爆发。湘军在曾国荃满脸血污仍指挥若定的激励下,成功把太平军驱出了战壕。
李秀成望壕兴叹,对身边的人说:“如果咱们的士兵能有敌人的一半力量,何愁天下不得?”
曾国荃脸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破布,给曾国藩写信报告战况,最后敦促曾国藩,如果没有援兵来,恐怕我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长毛贼轰的。
曾国藩推开棋盘,在屋子里徘徊。如果有兵的话,曾国藩早就派去了。和他下棋的幕僚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李秀成大军都在天京城外,没有机会进攻其他城市,不如把扬州的守军调一半去天京,这对您老弟而言,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曾国藩大喜,立即命人去扬州搬救兵。一支不到四千人的部队飞快地赶往天京战场。曾国藩去信老弟:“你的脸好些了吗?一定保住脸,最近天气阴冷,小心破伤风,坚守到底就是胜利。”
不到一万人,刚从瘟疫中大难不死,身体消耗极为严重,全靠毅力在支撑,曾国荃的日子极度艰难。所以当那支扬州兵团赶到现场时,曾国荃真想高兴地痛哭一场。不过因为脸上有伤,泪水太咸,流到伤口处如针扎般刺痛,所以他哭了几鼻子就停止了。
正和扬州兵团统帅谈话,突然“轰隆”一声,震得桌子直颤,茶水滑落地上。扬州兵团统帅从椅子上跳起,凄厉地喊道:“地震,快趴下。”他已钻到桌子底下,抱着硕大的头颅,浑身发抖。
又是一声巨响,整个房屋都在抖,扬州兵团司令嚎叫起来。
曾国荃揪起他,训斥道:“放屁,哪来的地震,是敌人的火炮!”
扬州兵团统帅睁开眼,发现只有他狼狈不堪,曾国荃的部下们都稳如泰山,冷眼看他。他觉得这太丢人,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这时,有人来报曾国荃:“敌人把地道挖到咱们长壕内,用炸药炸开,地道里正源源不断地爬出士兵。”
曾国荃揪直了扬州司令官的身体,冷冷说道:“你显身手的机会来了,把那群从地里爬出来的家伙灭掉。”
扬州过来的那位恢复了勇敢的品质,一声令下,他的兵团冲向了地道口。外面厮杀声震天,枪炮声连绵不绝。曾国荃揉摸着半张脸,龇牙咧嘴。
一名军官轻声提醒:“要不要支援扬州兵团?”
曾国荃摆了摆手,说:“如果他们连这点事都办不了,要他们有何用,难道来当拉拉队吗?”
三个时辰后,喊杀声和枪炮声停止,扬州兵团司令满身鲜血地跑进来,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对曾国荃说,全部搞定,杀了他们近万人。
曾国荃会心一笑:“不算多。”
李秀成本来在高处看到敌人堡垒内起了烽烟,觉得胜利可立而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就越来越没底了。三个时辰后,他的士兵从地道里爬出,这让他七窍生烟。把跑出来的人斩杀后,他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眼前这支不足万人的部队,为什么有如此强大的战力?支撑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曾国荃用给士兵训话告诉了他:“咱们自参军的那一刻起,就是抱着共患难、同富贵的信念。多年来,咱们患难与共无数,如今富贵就在眼前,杀进天京城,金银财宝和女人就都是咱们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但天京城里的金银和女人是咱们的,朝廷还要重赏咱们,这辈子吃香喝辣,左拥右抱,何须愁也!”
湘军士兵们呼声震山:“抢钱!抢粮!抢女人!”
什么叫激励?曾国荃这段话就是激励,人在非常环境下,精神激励收效甚微,能打动其心弦的只能是物质激励,而且这物质激励要超越他们的想象力,在平常时期,他们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
和曾国荃一样,李秀成也是激励高手。他也在军营里向全军将士训话:弟兄们,上帝在城里被困,身为他的忠实门徒,我们该拼死向前,消灭敌人,保护上帝。如果咱们创下这一大功,上帝不会亏待咱们的。钱、粮食、女人,应有尽有。
李秀成把“应有尽有”四个字说得特别重,他预想这四个字出口后,现场会喊声震天,谁知,现场鸦雀无声。
“去他妈的上帝,保命要紧。”很多人都在思索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李秀成还在等着回应,这些人跟随李秀成多年,不好折李大帅的面子,只好扯开了嗓门:“要钱,要粮,要女人!”
李秀成做出个夸张的满意表情,然后大手一挥:“弟兄们,各就各位,消灭敌人。”
所谓各就各位,是李秀成思考出来的新招数,一部太平军在西线引长江水,试图淹没断绝湘军往来联络之路和后勤补给线;另一部则专门挖地道以图再创奇迹。曾国荃捂着肿胀的左脸指挥若定,他采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思维,在西线,他派人于高处修筑小营盘,又调动水军的小战舰和陆军相配合,攻击截杀太平军,保住了粮道。东线则交给扬州兵团,大挖地道和深沟,一旦与太平军地道相遇,就灌烟灌大粪水,逼迫太平军撤出地道。
在防御方面妥当后,曾国荃还常常派机动部队袭击太平军,这显然和他老哥的用兵思想不同,却起到奇效。太平军本来占有绝对优势,却每日都心惊肉跳。双方相持了两个多月后,李秀成无计可施,危机已来:他带的粮草已无。此时,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撤退。
太平军将士们虽已疲惫不堪,但一听到撤退的命令,不禁欣喜若狂,阵地上喊声如潮,掀起阵阵巨涛。曾国荃当时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这声音,以为太平军攻陷了他的堡垒,吓得把碗掉到地上。
洪秀全得知李秀成要撤军的消息后,也把碗掉到地上,和曾国荃不同的是,他是愤怒地摔到地上的。他传圣旨给李秀成:“你敢撤退,我就杀你老母。”
李秀成忍住悲愤,向洪秀全解释说:“我们粮草已尽,已用完各种方法,却不能突破敌人阵地。与其在这里消耗力量,不如‘围魏救赵’,去攻击江北,若在江北取得成功,围困天京的太平军会不战自退,天京之围可不战而解。”
洪秀全还没有丧失全部理智,这段时间他也会偷偷爬到城墙上去看,双方的确打得惨烈,李秀成的确在尽全力。又想到太平军自成立以来,一向善运动战,不善攻坚战,所以就同意了李秀成的方案,圣旨的最后,他重点加了一句:“你老母、妻儿都在天京城,好自为之。”
这看上去应该就是威胁,李秀成包容了这一威胁。1863年2月,春节还未全部过完的李秀成率领七万人马强行渡江北上,沿途攻击了几支小股清军,然后开始用运动战四处出击。一时间,清军守卫的和州、含山、巢县纷纷陷落,各地求救的呼声如海浪般拍向安庆城的曾国藩。
曾国藩举着手中的棋子,对人说:“他这是围魏救赵的老套路,咱们不管它。只要能守得住安庆和合肥,李秀成的苦功就全部付诸东流。”
他扔了手中的棋子,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只是天京城下……”
锁紧天京城
天京城下,曾国荃的脸越来越大。
1863年天气极度反常,春节还未完,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这场大雨在正月快过去时更加卖力,在雨水的冲击下,湘军的营垒有几处发生了坍塌。值得庆幸的是,天京城里的太平军如死了一般,没有趁此对湘军进行攻击。
虽然曾国荃的脸伤丝毫不见好转,但在把李秀成熬走后,他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这种欣喜之情洋溢在他给老哥的信中。曾国藩却考虑得很深刻,他对老弟说:“你的部队应该休整,天京城下不是久留之地,不如以追击李秀成为名,退出天京城,到安全地带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曾国荃无论如何都不肯,他觉得胜利已在望,如果此时退去,那就是让天下人多了个笑柄。他对老哥说,“我的部队不需要休整,虽然打了两个月的仗,但人人都精力充沛,防守坚固。”
曾国藩不相信老弟会有如此能力,于是冒着严寒和大雨来到天京战场,视察这支湘军部队。果然如曾国荃所说,士兵们虽脸色难看,精疲力竭,骨子里却散发着坚定的意志、永不服输的劲头。
他握紧曾国荃的手说:“接下来,你的任务更重,我已决定向李秀成发动反攻,把他逼回天京。一头狮子被逼回笼子后就是一只病猫。可困兽犹斗,所以我说你的担子会相当重!”
曾国荃哈哈大笑:“力量越大,责任才越大,来吧,你能把那头狮子逼回天京城这个笼子,我就能把这只笼子打碎,捉出所有的长毛病猫,把他们粉身碎骨。”
曾国荃有些托大,曾国藩却没有一点大意。李秀成在长江以北纵横驰骋时,曾国藩下令所有城池的湘军全部出动,先断李秀成的粮道,然后持续不断地向他发动猛烈的攻势。李秀成渐渐招架不住,恰好洪秀全发现李秀成的围魏救赵是个梦幻,于是下令要他立即回天京。按这位上帝的逻辑,死也要死一块,不能我死我的、你死你的。
李秀成被迫无奈,带着他的部队又一次强渡长江回天京。但他这次没有上次幸运,他遭到早就准备好的湘军水军的猛烈袭击,损失惨重。当他进入天京城时,部队至少损失了一半。
洪秀全像犒劳消灭帝国凯旋的将军一样款待李秀成,天京城所有的“王”都被洪秀全请来,席间,洪秀全因喝了许多酒而脸色变得红润,从之前的一具行尸走肉变回了人。
李秀成不敢放开胸怀的喝,他了解洪秀全,这是情绪上的回光返照。果然,饭局即将结束时,洪秀全突然把李秀成的老母亲请出,看着他老母指着李秀成道:“你看,你儿子身上金光四射,俨然救世主下凡,天京城所有人,包括我都要感谢你儿子。”
语气生冷,让人不寒而栗。
李秀成慌忙离席,小跑到洪秀全面前跪倒,口呼罪该万死。洪秀全大度地挥了挥手,语气不阴不阳地说:“你哪里有罪,你如果有罪……”一指陪酒的那些王们,“他们早就死一百次了。”
现场鸦雀无声,洪秀全的宫廷里也鸦雀无声,整个天京城鸦雀无声,不祥的日落不见了,天色灰暗起来。
死一般的平静,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刺骨的恐惧。
洪秀全醉眼朦胧地看着跪在下面、不知在想什么的李秀成:“抬起头看我!”
李秀成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老母正在洪秀全身边战栗。
“天父说,我还有二十年的运。我把这二十年的运放到你身上,你怎样?”
李秀成又跪下去,磕头,谁都不知他是磕给洪秀全还是他老妈:“万死不辞。”
洪秀全像轰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散了吧。我想,曾国藩那厮已想好了怎样要我的命了吧,哈哈。”
曾国藩的确已经想好如何要了他洪秀全的命,而且已有无数胜利作基石。首先是李鸿章的淮军在上海进攻太平军大获成功,他的部队配备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打起太平军来简直如打鸭子。左宗棠正在稳步地把太平军从浙江驱赶出去,浙江太平军已枯败如秋日落叶。由于浙江和上海方面的胜利,从前分散在各个城池的湘军已能抽身而出,陆续赶赴天京城外。
他和老弟曾国荃已商量好了攻打天京城的方法,其实没有什么好方法。世界上最简易直接的方法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直到走到终点。
天京城不同于其他城池,洪秀全夺取它之后就苦心经营,最后终于把天京城锻造成铜墙铁壁。清政府曾在天京城外拥兵数万,围困、围攻多年,总是胜少败多。曾国藩经过缜密思考后拿出方法:不硬攻,先断天京城的粮道,然后徐徐而进,把天京城活活困死。
如果洪秀全不想被活活困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找湘军决战。曾国荃不会和洪秀全打野战,他在天京城下挖了三层长壕,目的就是要太平军进攻,他防守。按他老哥的说法,这是反客为主,减少自己的伤亡,损耗对方的力量。
就在双方都按兵不动时,曾家再传好消息,曾国荃又升官了,而且特别大。左宗棠在浙江战场大获全胜后,曾国藩向中央政府保举他为闽浙总督,这样一来,浙江巡抚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慈禧和奕訢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曾国藩保举左宗棠的用意,于是任命曾国荃为浙江巡抚,曾国荃不必赴任,就留在天京战场。
曾国荃接到圣旨后,兴奋异常。心情一好,脸也消肿了很多。这是早上的事,午餐时,他的心情就开始低落,甚至有所恐惧了。在给老哥的信中,他不无忧虑地指出:“乱世功名之际尤为难处,咱们名位太高,并非好事啊。”
曾国藩大为惊喜,对幕僚说,“我这个弟弟竟然懂得如此道理,真是我曾家之福、湘军之福。”如果把曾国藩的人生分为两截,那前半截是真窝囊,后半截是假窝囊。前半截被同僚排挤、被敌人追击得总想跳河;后半截名利全到,却装作不胜重负,屡屡后退。他很久以前,就希望家族弟兄们能有这样的认识:人生是个向上的过程,但走到高处时必须明白,高处不胜寒,所以尽量避免高处,真要走到那一步了,也要谦逊地后退几步。
他明示曾国荃,向中央政府辞掉浙江巡抚的职务,这个职务现在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就是给你个宰相职务,你没有本事也攻不下天京来。你只要拿下天京,必留千秋之名,什么巡抚、总督,只是云烟。
曾国荃赞同老哥的人生哲理,向中央政府提出谦逊的辞呈,慈禧和奕訢怎么可能同意,强烈命令他不得推辞,因为这是圣旨。
据曾国藩自己说,俺们兄弟见推脱不掉,只好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尽量离功名利禄远些。
曾国藩在说谎!
他心知肚明,慈禧和奕訢现在纵然离开人世,也离不开他,给他高官厚禄就是明证。他讳莫如深地对老弟说:“到此高位,你必须要学会如何做官。官场要比战场复杂一百倍,非经特殊训练,才可应付。”
曾国荃问:“老哥,如何做官、特别是做大官呢?”
其实这个问题,曾国荃问过李鸿章。李鸿章的回答险些惊掉了他下巴:“在大清朝,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官越大越好做。”
李鸿章有着超人的智慧和快速反应能力,曾国荃深谙,这种人的答案肯定和愚钝的老哥不同。
毋庸置疑,曾国藩和李鸿章的答案大大的不同。
他对曾国荃娓娓道来:“人人都说做官只要搞定上级就万事大吉,其实这是误解,至少这不是做官为苍生为天下的人的想法。要做大官,第一步先要搞定你的幕僚,也就是充分了解你的幕僚,谁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什么性格,什么品格。如何了解他们呢?有个方式很简洁:看他们起草的折稿。”
所谓折稿,就是幕僚以主人的名义写给皇上的奏折草稿,虽然是以主人的名义,但字里行间总有幕僚个人的思想。
曾国藩对老弟说:“那些文采飞扬、人品高贵的人的折稿,要看两遍,第一遍看其办事的主意如何,奏稿写作的整体布局如何;第二遍则看其文采如何。每天看一两个奏折,一个月下来,就可以对幕僚其人有个大致了解,由于他们经常处理这种事,所以就能知道当下官场中人的能力作为。”
曾国藩重点强调,一定要时刻向你的属下和幕僚灌输这种思想:我在你们就在,你们的使命就是维护我的存在。
他举例说:“比如咱们湘军,我曾严厉规定过,在作战过程中,任何一级军官运气很差而战死,他手下的军队便就地解散。营官战死,整个营就解散,全部赶回家,一个不留;以此类推,十个人的长官若战死,这十个人也必须就地解散。”
“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让士兵们在作战过程中尽力保护长官,只要长官向前,没有人敢退后的。因为他们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长官手中。”
最后曾国藩神秘兮兮地对曾国荃说:“上奏这回事也有门道。平常小事不必多奏,就如写文章,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你这个浙江巡抚在天京城外,肯定有很多事要上奏,但我告诉你,除了攻占天京一事需大奏特奏外,其他小事可以忽略。真有那么一天,你攻下天京,一定要以你浙江巡抚的身份迅速上奏,不必通知任何人,包括我。奏折发出三天后,再和其他政府官员通报,这样能给中央政府一个突出的好印象,这是我总结的做官诀窍,你要三思。”
曾国荃对老哥的做官诀窍啧啧称奇,他说:“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应该很难。平时想得很绝妙周全,真若临事,就会念头频现,不知如何是好,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点区别吗?!”
曾国荃这样说,不是因他的智慧不能理解老哥的谆谆教导,而是因当时战场形势紧迫,他要先解决战场问题,才有时间去琢磨官场问题。
围困天京城已三月有余,但天京城里如同坟墓,毫无动静。除了城墙上飘动的旗帜和夜晚点起的火把外,曾国荃根本意识不到里面还有人。
按曾国藩的预想,三月之后,天京城里就该缺粮。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曾国藩预想错了。其实,天京城里早已缺粮,李秀成和太平天国的支柱洪仁玕想方设法艰苦奋斗,节衣缩食。洪仁玕甚至计划要李秀成出城去找粮食,李秀成认为这不现实,如今天京城外的世界已不是从前那样,天京城外的敌人如四面的洪水般正向这里涌来。他唯一的梦想就是,逼迫曾国荃进攻,消耗湘军的力量。所以,整个天京城是在硬撑。
曾国荃极力说服老哥:“夜长梦多,还是打吧,至少应该把天京城外敌人的防御摧毁啊。”
曾国藩在棋盘前冥思许久,终于吐出了四个字:“那就打吧。”
得到老哥的支持后,曾国荃一夜之间就做出作战计划,第一目标就是天京城南门外的九座堡垒。战斗非常顺利,湘军很快就拔除了这九座堡垒,把堡垒内的太平军驱进了天京城。这一轻而易举的胜利搞得曾国荃有点神经兮兮,摸着自己即将痊愈的脸,总感觉这是敌人的奸计。
他不知道的是,天京城南门九座堡垒早已缺粮多日,人心涣散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崩溃。面对曾国荃的猛烈进攻,他们几乎是乐不可支地跑进天京城。
1863年6月底,湘军水军对天京城西面江面要隘九洑洲发动强力打击,九洑洲瞬间陷落,在此之前,还有可怜兮兮的物资通过这里进入天京城,如今,天京城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曾国藩不容太平军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在得知曾国荃围住天京城南门和切断西门与外界的联系后,立即派鲍超渡江围攻天京城北门神策门,如果成功,天京城的末日就会进入倒计时。
洪秀全慌忙在天京城里作法,焚香祷告请上帝拯救他们。上帝显灵了:鲍超正在全力奋战时,突然军中瘟疫大起,他的兵团战斗力锐减。对曾国藩而言,可谓祸不单行,鲍超军中瘟疫大起时,又传来安徽北部和江西太平军大举反攻的消息。
曾国藩只好把鲍超调走,又调走了之前赶来围攻天京的几支湘军,曾国荃才高兴不久,又回到原点:重新孤军奋战。
然而和当年大大的不同,曾国荃在短时间内就招募了四万人,当他重新开始对天京城发动紧锁行动时,人数已达五万。
1864年春节时,天京城仍和从前一样死气沉沉,曾国荃却隐约预料到,长毛匪将有大行动。果然,刚过了正月,李秀成突然从北门杀出,直奔驻扎在那里的湘军。曾国荃明白,李秀成是想打通通往西方的道路。他下令反击,双方在进行了一场惨烈的野战后,李秀成狼狈地逃回天京城。
曾国荃借着这一胜利和敌人失败后的沮丧,同时在天京城东、北两门外发动凌厉的进攻,上帝这次没有再保佑洪秀全,天京城东、北门外的防御全线崩溃,曾国荃用了两年多时间,终于完成了对天京城的全部围困。
这是重大胜利,至少所有人都听到了胜利的前奏。
但曾国荃并不满足,或者说还有些失落。就在他对天京城完成合围前,李鸿章的淮军成功进入太平军占据多年的苏州,左宗棠锦上添花,攻占了杭州。两人所用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曾国荃痛苦地对老哥说,看看人家的效率啊。
曾国藩去信安慰他,只有一句话:“不可着急,不必攻坚,一切小心行事,只在‘稳慎’二字上用心。”
李秀成怕的就是敌人“稳慎”,对方万般小心,你就无隙可乘。当他看向天京城的坚固城墙时,并未感到一丝安全。相反,他觉得这是个监狱、死气沉沉的牢笼,特别是看到半死不活的洪秀全时,这种低落情绪更为严重。
洪秀全用只属于他自己的苍老声音正和他谈话,内容自然是灰暗的。
“他们把天京围死了?”洪秀全问。
李秀成回答:“是,天京现在成了死城。”
“不会死的,清妖围困过多少次,你知道吗?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什么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全是纸魔鬼,不堪一击。”
“这此和从前不同。从前,敌人在城外防御之外,现在就在城墙外面。”
洪秀全半天没有说话,李秀成看到他眼里突然放出温暖的光来,然后听到仿佛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朕有上帝、耶稣保佑,朕不怕!”
李秀成讶然,其实他听过无数次这种话,只是今天,这种话有了别样的味道。据他所知,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神情与话语和今日的洪秀全极为相似。
洪秀全看到他在发呆,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手,像是上帝在召唤迷途之人:“你凑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李秀成小心翼翼地凑到洪秀全面前。
“再近点!”洪秀全语气中带上了消逝多时的威严。
李秀成把耳朵贴近了洪秀全的嘴。他听到了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史前怪兽的声音:“我不相信你们任何人!”
李秀成惊骇万分,慌忙跪倒,却不知说什么。
“你起来!”洪秀全微微闭上眼,回想往事,这往事先进入他的脑海,然后从他的口里流出,“当初和一群兄弟扯旗造反,他们都说要辅佐我直到去见上帝。我封他们为王,毫不吝啬。可惜,南王冯云山和西王萧朝贵还没打到天京就死了,没有福气。东王杨秀清是个人渣,我说自己是耶稣的弟弟,他就装神弄鬼说自己是耶稣。这种人野心勃勃,想要取我而代之,我岂能容他?他不是好鸟,北王韦昌辉更不是,石达开也是混账,带走了几十万人马啊。并肩作战的兄弟都靠不住,何况是你们这些人?!”
李秀成断定,洪秀全还没有疯,但离疯不远了。他对洪秀全可是忠心耿耿,太平天国的后半截,全靠他和陈玉成在苦苦支撑。他为这个狗屁天国贡献了一切,得到的却是洪秀全的不信任。
这让他苦不堪言,心情极度沮丧。但责任心仍让他死心塌地为洪秀全着想,为这个大厦即将倾倒的天国着想。在洪秀全发了一顿回忆牢骚后,他鼓足勇气,向洪秀全献出当时唯一的完美计策:撤出天京转入江西,和分散在各处的太平军会合,才可重整旗鼓。
洪秀全两眼冒出令人悚惧的火来,他咆哮道:“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随你便。朕铁桶江山,你不扶,自有人扶。你说我没有兵,我的兵多过长江之水,何惧曾妖(曾国藩)!”
李秀成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做出正确判断:洪秀全离疯越来越近了。还是使命感和高度责任心,让李秀成决心想方设法保住天京。
难度太大,首先就是吃的问题。天京城断粮多日,纵是洪秀全的宫廷里也已无隔夜粮。洪秀全给他解了这道难题,他说:“甘露可以养生。”
李秀成没听明白,洪秀全鄙夷地看着他说:“就是你们凡人所谓的野草。”
他妈的,人又不是牛,怎么能吃草?上帝好像从未说过甘露就是野草啊。
洪秀全发现了李秀成的疑虑,不禁恼火。他穿起龙袍,跑到宫外,在荒地上抓了一把草,塞进嘴里拼命地咀嚼,那动作和一头牛吃草没有区别。
李秀成和护卫们看着天王吃草时坚定无畏的样子,大为震动。由于口里被草填满,洪秀全只能“呜呜咽咽”地招呼他们,意为,来吃,真的好解饿啊!
李秀成无奈,只好陪洪秀全吃草,紧接着,他在洪秀全的命令下,把吃草推向整个天京城。洪秀全以身作则,吃得最多。有一天,他和李秀成正在谈事,突然感觉眼冒金星,他大叫一声:“上帝来啦。”然后一个跟头从椅子上倒下来,由于事出突然,身边正在吃草的护卫们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把他扶回椅子,又去找医生。
医生来后,大致看了下,做出正确诊断:“中毒,需要马上进行抢救。”
洪秀全从朦胧中醒来,摇头说:“不必医治,我不相信中医,我有上帝保佑,死不了。”
其态度之坚决,李秀成也无可奈何。洪秀全自信奉他心目中的上帝后,有病从不医治,任病自好。大概是他从前得的病都不重,所以每次都会痊愈。越是如此,他越坚信上帝的力量。而这次,上帝的力量不见了,他中毒太深,在生命最后的光阴中,他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病夫。
连天王都中毒了,天京城的百姓自然不会继续吃草。李秀成只好让士兵在城里空地种植谷物,但谷物不是今天种明天就能吃的,所以粮食问题仍然是严重问题。
天京城内大约有三十万人,部队有十万人,李秀成为了缓解粮食压力,陆续把城内的妇孺放出城。
这是很妙的一招,曾国藩如果不给这些人吃的,或者说杀掉她们,就会陷入“不仁不义”的舆论中。
曾国荃硬着头皮接纳这些妇孺,并把消息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教训他,“慈不带兵,你把粮食给了这些人,士兵们怎么办。这是敌人的诡计,今后贼巢再向外放人,必须竭尽全力将他们驱赶回去,让敌人养活他们。如果驱赶不进城,就全部杀掉。总之,你不能再把粮食浪费在叛军的子民身上。”
很多人都觉得曾国藩过于残酷,其实对当时曾国荃兵团的情况做大致了解,就可知,曾国藩做了正确的事。
曾国荃虽然在围困别人,可他的粮食供应也出现了危机。
粮道虽然畅通,却没有粮食运来。多年的战争已让天京城周边地区残破凋敝,颗粒难见。曾国荃一直向老哥要粮,曾国藩也毫无办法,因为安庆城也没有余粮,左宗棠、李鸿章虽然在战场上大获全胜,谈到粮食,也只能愁眉不展。
曾国荃隐约感觉到天京城里的太平军比他要幸福,1864年三月底,天京城外的曾国荃和安庆城的曾国藩同时做了个梦,梦境非常相似。兄弟二人都在爬山,爬到顶峰时,见已无路,回头看,来时的路被瞬间成长起来的野草覆盖。曾国荃黯然神伤,曾国藩却默默不语。
两人互相通信,诉说梦境。做弟弟的难过地说:“这个梦我前一年好像经历过,恐不祥之兆。”
做哥哥的说,我先前还认为这是不吉的,听你这么一说,我认为它大吉大利。你看你现在,不是正走在成功的路上吗?如果去年的梦是不祥的,你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曾国荃丝毫未觉得这是吉梦,他百无聊赖地走上士兵建造的木制高塔,俯瞰天京城,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天京城北面隐约能见到一片生气盎然,那是谷物的幼苗在茁壮成长。
他险些从高塔上摔下来,在一次主题重复了无数次的无聊军事会议上,他不无忧虑地说:“从前,咱们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现在,咱们仍然想进去,可城里的人已不想出来了。他们竟然就在城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伴随他这种消极情绪而来的是中央政府的催促,慈禧和奕訢一致认为,曾国荃在天京城下的时间过于漫长,盘古开天地才用了多久?去问问洪秀全,上帝创造世界也才用了几天。你在城下到底做什么呢?你不行,有人行啊,可以让李鸿章去支援你。
曾国荃不知该如何回应中央政府,他征求老哥的意见。曾国藩告诉他:“让人支援你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独占收复金陵(天京)的功劳,可现在的情况不容你如此。”
曾国荃沉闷地回答老哥:“从前最艰难时,我未用他人一兵一卒;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我若用了,岂不是大傻子吗?!”
曾国藩用儒家思想劝他:“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美名?你没有在中央政府做过官,你不知道政治的残酷。若人家说你把个人野心置于大清江山之上,你如何回答?”
曾国荃悚然,这个问题岂止是能否回答的问题,简直是人头保与不保的问题,他没有再给曾国藩回信。曾国藩却对请人支援的事犹豫起来,尤其是当他抵达天京城下,看到曾国荃因多日的战事而苍老,因无限的惆怅而孤单影只,不禁泪流满面。
这只是消极的一方面,曾国藩意识到此时不是寻愁觅恨之时。他敞开胸怀,视察老弟的围城工事。
曾国荃建造的围城工事让曾国藩眼前大亮,情绪极为激动。
曾国荃所带的这支湘军,勤奋上进,能吃大苦耐大劳。它们围绕着天京城修筑了一道周长达数公里的壁垒,中间又穿插着一百多个营垒。每个营垒里有数百名官兵。在某些地方,营垒离天京城墙只有一百米。天京城外就被这些小营垒包围,俯瞰它们时,好像是天京城这个巨兽生下的无数小蛋。
曾国藩赞叹之后,突然打了个哆嗦。他问老弟:“那几个营垒离城墙那么近,若敌人从城墙上开枪,士兵们岂不必死?”
曾国荃笑了:“开始,我也担忧这件事。可自从营垒完成直到现在,城墙上从未有人向营垒开过一枪,连箭都未射过。大帅请向城里看……”
曾国藩看向天京城,城里千家万户悄无声息,城墙上连绵数里都无人防守,眼力极好的人才能在城墙上看到一人,那人不似站岗,倒像是站在风景区欣赏落日。
“这个城已死。”曾国藩淡淡地说,他听到老弟的一声叹息,“可惜,城墙太坚固,我们又没有足以摧毁它的大炮,真叫煎熬啊。”
曾国藩从高台上快步走下:“咱们去城墙边看看。”
“不可!”曾国荃拦住老哥,“虽然看上去宁静无事,万一敌人认出您来,给你一枪,可就后悔莫及了。”
曾国藩拍了拍老弟的手:“没事,走!”
走到城墙的一座营垒前,曾国藩吃了一惊。营垒边上,竟然有几个人在摆地摊,官兵们正在和摊主们做交易。他不禁笑起来:“士兵们太清闲了。”
曾国荃急忙说:“哪里清闲,他们这些人昨天挖了一夜地道。”
地道,正是当时曾国荃对天京城所使用的主要攻击手段。湘军士兵在城墙周边挖了无数地道,先向下挖五米深,再横向朝城墙里面挖。本来就很艰巨的工作遇到护城河,更为艰难。湘军必须要斜着向下挖接近三十米,安全绕过河底后,开始向上挖,挖到离地面五米时,再横向朝城墙里面挖。
曾国藩视察天京战场时,他老弟已经挖了三十余处地道。不过,这些地道都半途而废。有的地道还未挖到城墙下,就遇到塌方,倒霉的士兵被活埋。有的在半途遇到也在挖地道的太平军,他们当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带着铲子,还带着火枪,双方一交火,自然是只带铲子的湘军吃亏。
曾国荃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地道中都能和太平军“偶遇”。后来他才得知,李秀成常常站在高处观望,只要发现地面的野草枯黄,找准位置,让士兵顺这位置向城墙外挖,肯定能在地下碰到灰头土脸的湘军。
好运始终站在太平天国这边,有一次,湘军已神鬼不觉地把地道挖进城墙,一个太平军士兵恰好把枪插入地下,据他后来自己说,只是想休息一下,没想到插进去,枪就如中了地心引力,拼命向地里钻。士兵惊骇之下,马上明白地下有人,急忙呼唤战友,最终,这支湘军功亏一篑。
曾国藩听老弟讲这些事后的几天时间里,精神大为不好,一会儿抑郁,一会儿暴躁,始终无法把心静下来。有一天,他心情很平静,于是对曾国荃说:“还是请援兵吧,李鸿章的淮军装备比咱们强,如果他来,肯定能攻陷金陵。”
曾国荃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做出生死抉择似的,极度痛苦地点了头。
攻陷天京
李鸿章能来,但不能马上来。他先说苏州要维稳,然后说淮军枪炮不熟,需要训练。曾国藩第三次催他时,他又说:“弹药缺乏,正在向上海的洋人购买。”
李鸿章的幕僚为主人着急,劝他说:“曾公是您的恩人,此时正需要您,您怎么见死不救啊。万一曾公急了,我担心你这位置不保啊。”
李鸿章诡异地一笑:“曾公不会急的,我跟你说吧,他催促我去天京,是给北京看呢。”
幕僚大惑不解,李鸿章眨了眨眼,欲语还休,最后扔给幕僚一句话:“你呀,动动脑子嘛!”
他的幕僚想得脑仁直疼,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奥妙。其实在李鸿章脑子里,这件事太过于简单,简单得幼稚。他了解曾氏兄弟,绝不可能和别人分享收复金陵的功劳。实际上,他和曾国藩在给北京演一出不约而同的戏。曾国藩第四次来催时,李鸿章才给出回复:“我一定去金陵,但时间上,不敢保证。”
1864年6月,天京城里的庄稼郁郁葱葱,和城外的荒芜一比,简直成了绿洲。这是喜事,但也有悲事,而且是大悲。6月1日,中毒多日的洪秀全终于未等来上帝的再次垂青,病死在他那超级豪华的宫殿里。
在此之前,李秀成和天国官员们已预料了洪天王的死亡。大家在一起议事时,洪秀全浑身散发出如牲口一样的气息,令人作呕。李秀成曾明目张胆地看向宝座,他看到的不是洪秀全,而是一具流着脓水的死尸。
1864年5月的最后一天,神志突然清醒、浑身不再散发臭气的洪秀全叫来李秀成,身边站着他的儿子洪天贵福,自天京城被围之日起,洪秀全已暗示过天京城众生,洪天贵福是继他之后的二代天王。
洪秀全对李秀成吐露心声说:“你当初要我离开天京城,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敢。今后天国如何,我已看不到,我把我儿子交给你,随你带他去何方。”
李秀成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看到洪秀全脖子一歪,又昏死过去了。
洪秀全死的消息,让曾国荃如获至宝,但他在半个多月后才得到消息。于是,在这块宝贝的蛊惑下,他加大力度,命令全体官兵,不分昼夜,轮流挖地道。他要用地道把天京城埋葬。
1864年7月18日,对曾国荃的人生最值得大书特书。终于有一条地道挖到了城墙下,里面填充了足以把城墙炸开个大缺口的炸药,而李鸿章慢悠悠的信件也到了。
李鸿章说:“我已决定明天出发,去帮你打天京城。”
曾国荃召集全体军官会议,把李鸿章的信扔到桌上,睁圆了眼睛道:“有人要来了,两年的辛苦和成绩要和别人分享吗?”
众军官声若惊涛骇浪:“不!”
“好!”曾国荃一拳头砸到桌子上,“那就拜托诸位了。”
诸位自然卖力,在点燃了地道里的炸药,炸开了一道缺口后,掩藏在各处的湘军鱼贯而入。令他们惊奇的是,进入城墙后已前进了一百米,竟然未遇到任何抵抗。难道这真是个死城?或者说,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早上进入的城墙,傍晚时分,天京城所有城门都被里应外合攻破,湘军从城门进入时,根本不像是攻进来的,仿佛是敌人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的。
三万湘军全部进入天京城后,曾国荃回到大营,看上去他心情很放松,穿起短衣,光起脚,由于兴奋,汗和泪水顺着脸颊一齐流下。他的神经足足绷紧了两年,如今一放松,居然再也不能支撑,倒头便睡,鼾声惊动整个湘军大营。
他再也不必有所顾虑,可以放心去睡。因为在当时的世界上,只要短兵相接,没有一支军队可以和他的湘军相比,尤其是在城下憋了这么久后。
湘军顺利进入外城,是李秀成的计策。他的士兵长期被困,已丧失了绝对的斗志。所以他把所有部队都集中于内城,他告诉士兵,无论是安庆还是苏州,投降的太平军全被屠杀。所以,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和敌人玩命。
那天夜间,整个天京城火光四起,有太平军放的,也有湘军放的,还有炮火引燃的。天京成了魔界,大部分湘军开始烧杀抢劫强奸,只有一小部分在和太平军拼命,而这一小部分对李秀成部队而言,却已足够致命。
在乱哄哄的厮杀中,李秀成选定了一个突围口,这个突围口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正是被湘军炸开的那个城墙缺口。他带着卫队和家人,还有二代天王,成功地逃出了天京城。
可惜的是,他没有逃多远,因为他的马太劣,他只能藏进一个破庙。两天后,附近的村民向湘军告密,太平天国唯一的希望李秀成被捕。
他那天从破庙里被驱赶出来时,阳光正好。
他看到死去的战友们在阳光下微笑,这种微笑他曾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见到过,在去天京城的路上,他终于想到,战场上见到的微笑应该来自死神。许多时候,死神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之所以没有召唤他,大概是,死神只能在天京城里带走他。
李秀成之死
曾国荃对李秀成恨入骨髓,以他的想法,如果不是李秀成在天京城领导反抗,他早就拿下这座城池,不至于在天京城下苦熬了两年。
他把刀子和锥子等各种利器摆放在李秀成面前,用眼神告诉对方:我要让你死很久很久。
曾国荃的幕僚大为惶恐,提醒他,杀了李秀成,会有麻烦。
曾国荃一刀捅向李秀成的胳膊,鲜血喷涌:“你看,有什么麻烦?不让血喷到身上就是了。”
李秀成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
幕僚说,你在这里杀了他,中央政府问起来,怎么办?把尸体运到北京,早就腐烂。万一北京方面说您根本没捉到李秀成,只是拿了个死尸充数,你解释不清楚啊。
曾国荃又是一刀,李秀成胳膊上再多一道伤口:“怎么就解释不清楚?”
幕僚见状,急忙从审讯室退出,望天兴叹。他还没有叹几口气,曾国荃走了出来,拍了拍他肩膀说:“你说得对,这人还真不太好处理,等曾大帅来到再作打算吧。”
李秀成被捉的五天后,曾国藩来到金陵城。眼前的残破景象使他吃惊,他看到湘军三五成群正在街道上灭火,金陵市民在湘军的监护下,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城外。整个城市一片狼藉,萤火流转,犹如鬼魅世界。
“怎么搞成这样?”一见到曾国荃,他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我听说官兵抢劫现象很严重?!”
曾国荃坦然一笑:“弟兄们憋了两年,当然要发泄一下,这也是咱们当初给他们的承诺啊。”
曾国藩不语,许久,才又问:“洪秀全确定已死?”这是他来金陵最关键的一件事。
“确定。”
在曾国荃的引路下,曾国藩看到了死去两个月的洪秀全。他的头已秃成了葫芦瓢,胡须稀疏,卷曲的白,颧骨出奇的坚挺,正向骷髅演变,身上穿着绣龙黄缎袍子。就是一具最普通不过的死尸。
望着眼前这具死尸,曾国藩突然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他将来的死亡也会和这具尸体一样,就躺在这里。无数人围观着它,然后无数的哭泣响起,仿佛是有人对着窗外的明月,发出轻轻的叹息。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曾国藩没有全部捉住。当他从恍惚中醒来时,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金陵这鬼天气,”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好安葬我们的对手。”
走出洪秀全葬身之地,暴雨如注,又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海:这位老对手是用这场大雨来告诉世人,他死得不甘心?
仍是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因为雨稀稀拉拉起来,很快天空放晴。他想起来金陵的第二件事:见李秀成。
李秀成披头散发,脸无血色,神情忧伤,右胳膊因伤口未及时包扎已化脓。他跪在房间里最阴暗的地方,审视着阳光里的曾国藩。曾国藩高挺的肩膀,眼神疲累。
曾国藩也在审视着那处黑暗,黑暗里有个瘦而结实、总是眯着眼的李秀成。两人似乎都长了透视眼,能透析对方的心肺。漫漫的光阴流走,两人感觉都看透了对方,同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如此,这种审讯就容易多了,其实已不是审讯,而是谈话。
曾国藩问李秀成:“为何大逆造反?”
李秀成回答:“实在活不下去了。”
曾国藩再问:“后来荣华富贵尽得,为何不放下武器,做回顺民?”
李秀成笑了,笑声里略带了点鄙夷:“曾公应该比我清楚,人很多时候都是骑虎难下。为时势和内心的无限欲望所驱动,谁都回不了头。”
曾国藩回想自己的大半生,体悟到了李秀成的话。他沉默不语,轮到李秀成主动了。
李秀成问他:“曾公下一步做何打算?”
曾国藩回答:“把你们的同志全部杀掉,恢复太平。”
李秀成说:“现在各地都有我的部将活动,您从军多年,不可能不知剿杀流寇的难度,我可以帮您写信给他们,让他们放下武器回家务农。”
“你想活下来,对吗?”
“是!”李秀成斩钉截铁地回答。
曾国藩沉思,许久才微微摇了摇头:“这不可能,紫禁城里所有人都要你死。”
“您呢?”
“也是!”
李秀成在黑暗里笑起来:“若我死了,曾公还要多打几年的仗。如果让我活下来,我可以帮曾公给我的那些部将写信,劝他们回家。”
曾国藩当然知道,攻陷天京城并不代表战争结束了,各地还有太平军的余党,声势不容小觑。
他转了念头:“你如何规劝他们?”
李秀成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计划很好,曾国藩从未想过。不过他决定不用,因为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李秀成必须要活着。
“你这是要投降?”曾国藩讥讽地问,他竟然看到李秀成在黑暗里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他大笑,很久以来,他从未如此舒心地笑过。
他对李秀成语重心长地说:“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争毁灭了每个人的人性。我们不可能惺惺相惜,心有所憾,你败了就是败了,要承担失败的代价。我俩这场战争不是以投降保命而是以消灭对方为终点的。”
李秀成又笑起来:“曾公,你需要我这样的人!”
曾国藩也跟着笑:“老夫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等消灭了你的余党,就解甲归田,需要你干什么?”
李秀成从黑暗里探出头来,盯准了曾国藩:“您现在兵强马壮,东南半壁已是湘军的天下,北京那群清妖对您的印象是什么,只有天知道。古人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闭嘴!”
曾国藩跳起来,浑身如筛糠:“你这贼人,本已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又来蛊惑本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我看凌迟你一万次都不能洗清你的罪孽!”
李秀成嘿嘿笑着,把头重新缩回黑暗。曾国藩听到他很小声、悠悠地说,“我不相信曾公你没有这种想法。”
曾国藩冷静下来,岔开了话题:“你写一份供状吧,其他的事再说。”
李秀成异常地听话,坐在他的小囚牢里,专心致志地写他的供状,就如同他带兵打仗一样,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十几天后,曾国藩拿到了李秀成的供状。这份供状是李秀成的世界观、人生观、核心价值观的总结,多达五万字。
李秀成本木炭工出身,文化程度不高,但供状写得却是无比流畅,亮点极多。
这足以说明,文章这种东西,非走心不可。否则,纵学富五车也写不出好文章。
李秀成首先痛苦地陈述了他造反的经过,按他的看法,纵然当时天下没有洪秀全,无数活不下去的人也会造反。只是因为有了洪秀全,他们有了目标,所以很多人都把造反提前了。接着又说到自己多年来的军旅生活,他指出,太平天国虽将领如麻,但真能打的人只有石达开和陈玉成,而他李秀成屈居第三应是没有疑问的。
他说,天国所以覆灭,有十大失误。天国七成灭于自己,只三成灭于湘军。最后,他谈到了曾国藩的伟大,又旧事重提,希望曾国藩能独树一帜,清除满人,恢复汉人天下。
五万字,曾国藩看得是热血沸腾,时不时地心惊肉跳。终于看完,他把供状拍到桌上:“李秀成这厮非死不可啊。”
曾国荃、众幕僚都拿来看。曾国藩独自一人走出去,转了几圈就转到李秀成囚牢处。李秀成正在闭目养神,曾国藩看着眼前这个黑瘦汉子,想到慈禧太后接二连三要他把李秀成解往北京的命令,不禁浑身一颤。
这个人,必须要死!
他没有和李秀成对话,转身继续四处转悠,感觉那些人已看完了李秀成的供状后,他才慢悠悠地踱回。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曾国藩略显疲惫地坐进椅子:“诸位说说吧。”
曾国荃先开口,一开口就是杀气,“李贼绝不能送京,他居然让您造反,这若是让紫禁城知道了,咱们全都人头不保。”
曾国藩不做声,这一问题,谁都看得出来。
有幕僚站出来说:“纵然没有这些话,单是他颂扬您的话,就足以引起紫禁城的惊骇。”
“还有,”另一幕僚说,“他说洪秀全是中毒而死,这显然稀释了咱们的功劳。”
曾国藩点了点头,说,“那咱们就给他编辑一下吧,该改的改,该删的删。然后,把他就地处决,和紫禁城解释,路途遥远,他党羽潜伏民间,恐有不测,所以在金陵将其处决。”
怎么改?
曾国藩提出思路,洪秀全不能中毒而死,要他不堪忍受咱们的猛烈进攻,魂飞魄散服毒而死。李贼赞颂咱们的话,统统删掉。要我称帝的话自然更要删掉。
一番大动干戈后,李秀成的供状重新出炉,曾国藩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长吁一口气道:“可以了。”
这三个字,是李秀成的催命符。
1864年8月19日,李秀成在囚牢被秘密处决。据说,李秀成临死前,对曾国藩毫无怨恨,他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中堂(曾国藩)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来生的事,谁说得准,有些人连今生都过得稀里糊涂。
屠刀快速切入李秀成的脖子时,他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我这一辈子,大概是活错了。
八年以后,面对花园美景,曾国藩会不会想起1864年8月末那场大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大雨好大,如同天开了个窟窿,银河之水倾泻而下。
就在这场大雨期间,曾国藩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自己是否该造反。
反还是不反
刘秀(东汉光武帝)还未称帝时,已有了称帝的实力,部属们不停地劝他称帝。刘秀就是不肯,当时各地军阀多如牛毛,谁称帝谁就是把火力主动引到自己身上来。有个叫耿纯的属下语重心长地对刘秀说:“兄弟们抛家舍业,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中奔驰而侥幸未死,为的就是攀龙附凤,升官发财,成就功名志向。可现在您总是推辞,违背众人愿望,不登大位,不定尊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有人会对您彻底绝望,纷纷离去!”
刘秀恍然,原来,这些人跟着他刘秀时把他当成了发大家致大富的梯子啊!如果这张梯子不肯被他们踩,他们就会去寻找另外的梯子。
想明白了这道理,刘秀终于称帝,以“汉”为国号,史称东汉。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了人性中“恶”的,至少是不太光明的一面: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的价值最大化。这个故事还告诉了我们一个成语:攀龙附凤。
一千多年后,曾国藩也遇到了这种人性中的“恶”。尤其是当李秀成劝他称帝后,这种“恶”就如洪水般涌来。
第一个来劝进的人正是大嘴巴王闿运。曾国藩没齿难忘当年祁门被围时,王闿运溜走的事。最让他瞧不起的是,祁门之围一解,王闿运又乐呵呵地跑了回来。
他和同僚们看李秀成的供状时,一面看一面评点。这里文风太差,那里思想性不足,直到最后,看到李秀成要曾国藩独树一帜时,他才拍案叫绝,说,“五万字,就这几句最妙,可成经典!”
曾国藩鼻子都气歪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想不到王闿运非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秀成被处决后,王闿运抱着几本书,跑去找曾国藩。
曾国藩原本不想见他,可架不住他在门外大呼小叫,碍于“礼贤下士”的声誉,只好把他请了进来。
王闿运大大咧咧,先把那些书放到桌上,又在上面重重地砸了一拳,笑嘻嘻地看着曾国藩。茶上来后,曾国藩请他喝茶,他不喝,而是指着那摞书:“曾公可知这是什么?”
曾国藩懒得看一眼,回了一个字:“书。”
“错!”王闿运扯开嗓门,“这是千秋功业!”
“壬秋(王闿运字)啊,不故弄玄虚,有话直讲。”
王闿运哈哈一笑:“这些书都是帝王之学,如今天下正多事之秋,自然是豪杰创立大业的绝好时机,我不会看走眼,如今天下,只有曾大帅您可以为之。”
未等曾国藩有任何反应,王闿运已侃侃而谈。帝王学,本来就是由远及近、娓娓道来之学,王闿运眉飞色舞,谈了半个时辰,曾国藩如死水一潭,毫无动静,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字。
王闿运谈完,曾国藩也写完,他站起来,转身进内屋去了,留下王闿运在孤独的厅堂里凌乱不堪。他一向反应敏锐,只凌乱了一会,慌忙去看桌子上的字,一大堆字其实只是一个字:妄。
王闿运抓耳挠腮,怒火中烧,当场就叫了起来:“曾公太不识抬举!”
自此,王闿运再没和曾国藩谈过“造反”的问题,几年后他离开曾国藩,收了大批弟子,讲学间隙,弟子们问到曾国藩。他说,当年除了李秀成之外,只有我敢和他说创建非常人事业的话,可惜:曾太不识抬举!
王闿运的眼界太闭塞,这大概缘于他进曾国藩幕府晚,又因为他目空一切,懒得和曾国藩之外的任何人交流,所以他不知道。
早在他之前,就有人试探过曾国藩。据说,胡林翼活着时有次去见曾国藩,送了他一副联语:“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曾国藩乐不可支,胡林翼走后,曾国藩发现在对方的茶碗下压了张小纸条:“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
没有史料记载曾国藩看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但左宗棠劝他自立大旗时,他的反应却有据可查。樊燮案后,左宗棠在曾国藩的帮助下逃脱升天,去神鼎山游玩时,写了一副联语:“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写后把他邮寄给胡林翼,请他转交曾国藩。
鼎是中国古人心目中最高权力的象征,相传是大禹所铸,共有九个,象征着当时的九州,后来成为周王朝的国宝,只有国王才有资格拥有。若干年前,楚庄王带领军队到东周王城洛阳,想看看这九鼎,周王险些没吓死,以为楚庄王是要夺他的权力,这就是问鼎中原的来由。
其实,楚庄王根本就没有这意思,被委婉地拒绝后,楚庄王哈哈大笑说,你们那破鼎,我们楚国一家出一枚铜钉,就能铸造九十个。
左宗棠这副联的意思是试探曾国藩,您想问鼎中原吗?
曾国藩看了一眼,提笔把“似”字改为“未”,于是就变成了“鼎之轻重,未可问焉。”据说左宗棠看了回复后,一笑而已。
如果这故事不是假的,那就是左宗棠当时脑子里进水了,或者是他对曾国藩救了他一命而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左宗棠比王闿运还要自命不凡,怎么可能拥护曾国藩当皇帝?
但当时很多人都隐晦地点拨曾国藩问鼎,倒是真的。李秀成被处决后,这种点拨已形成气候。特别是当中央政府对曾国藩擅自处决李秀成而质疑时,湘军将领们更是热血沸腾,鼓动曾国藩造反成了金陵城中最大的政治生活。
曾国荃忙得不可开交,他了解老哥,所以不会亲自去说,而是鼓动其他人群起而上。紧接而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种论调极度升温,据可靠消息,中央政府要派人来追查洪秀全留下的财宝。
曾国荃直冒冷汗,立即采取行动。一天夜里,曾国藩刚睡下,听得外面骚动,门被打开,三十多位湘军将领涌了进来,全部戎装。
他的脑海里猛地蹦出一个历史画面:赵匡胤(宋太祖)的陈桥兵变!
这一历史画面渐渐清晰,曾国藩猛地大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先发制人:“九帅(曾国荃)也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未确定怎么回答,曾国藩用威严的语气命令:“去请!”
曾国荃听了来人对曾国藩表情的描述,知道这事砸锅了,死活不去。曾国藩派了亲兵卫队来请,他只好脱下战袍,垂头丧气地来到了曾国藩处。
曾国藩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曾国荃和将军们手足无措。许久,曾国藩才对曾国荃说,“纸笔!”
曾国荃把纸笔奉上,曾国藩伏案挥笔写成一联,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掷了笔,转身离去。
众人围过来看,只见上面写道: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荃早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湘军的将军们仔细品味了半天,都摇头叹息,攀龙附凤的苗头就被这对联扼杀了。
后来,再也无人向曾国藩提过“造反”的事。如果我们对曾国藩的前半生有所了解,就可知道,他根本就不想造反,传统文化里的“忠君”已深深铭刻在他骨子上。即使他想过造反,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
若他真反,能和他并肩战斗的只有湘系集团成员,这支军队当时有十万人,武器仍以铁片子为主。李鸿章肯定不会助他,长江上游的官文更不会,僧格林沁大军在安徽、湖北一带,控制中原。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国藩的湘军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恰好相反,曾国藩早已注意到湘军已暮气沉沉,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别建一军。
曾国藩不是曹操,也不是取代了唐朝的朱温,他只是他曾国藩,一个受中华儒家文化熏陶大半辈子,几乎熏成腊肉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忠孝仁义是他的名片,更是他的灵魂!
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紫禁城并未因他老实巴交、忠心耿耿,就会对他信任有加,恰好相反,紫禁城对消灭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已是耿耿于怀。
曾国藩怒了
当曾国荃把收复金陵的消息第一时间奏报紫禁城时,整个北京城轰动了。慈禧眉开眼笑,奕訢却板着脸,毫无欢喜之情。慈禧认为他不合群,此时最应该普天同乐。奕訢却不无忧虑地指出,曾氏兄弟又上了一层楼,只怕咱这楼不够他们上的了。
慈禧悚然,翻脸像翻书一样,发出圣旨给曾国荃,不是表扬,而是严厉斥责:“你在奏报中说攻破外城后就跑回雨花台老营休息,你身为主帅,却不和将士们共进退,成何体统?!幸好祖宗保佑,你的部队侥幸成功,否则,必拿你是问!”
他妈妈的!曾国荃暴跳如雷,心如乱麻,老子拿下金陵,这是震铄古今的巨功,你不嘉奖就算了,竟然还斥责我,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他一面说,一面竟拔出宝剑,无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大家都一拥而上,把他按住,跟他商量着说,要冷静,等曾大帅来了再说。
曾国藩抵达金陵后,听说了紫禁城的圣旨和曾国荃的举止,大为恐惧。他好言好语劝说老弟,推己及人,咱们应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这样做,肯定有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咱们应找出这种理由。
曾国荃一语道破:“狗屁,他们就是看咱们坐大了,心生恐惧。”
这也是曾国藩的看法,事实正慢慢证明,兄弟俩的看法非常正确。
李秀成被处死的当天,僧格林沁的好友、江宁将军富明抵达金陵,他告诉曾国藩,八旗部队要进驻金陵,而他是来视察情况的。
曾国藩用好酒好菜款待他,富明直抒胸臆:“李秀成真死了吗?”
曾国藩就让人把李秀成的尸体拖来给他看,他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眉不已。尸体已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它就是死掉的李秀成。这位满洲肥佬质问曾国藩:“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们给他整容了吗?”
曾国荃冷冷地回答:“酷刑之下,就是金刚菩萨,也会面目全非,大人对这种事应了如指掌吧。”
富肥佬“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回到停泊在江面的军舰上,他气愤难平。曾国藩一路小跑地来了。
曾国藩把一堆档案放到桌上,赔着笑说:“李秀成的确已死,这是非官方和军方人员的口供,他们都见过李秀成,也见到了他临死前的样貌。”
富肥佬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还有几个洋人,都是传教士,他们也可以作证。”
“哦!”富肥佬一听到有洋人,马上换了腔调,“曾大人啊,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向北面拱手,“你明白吗?”
曾国藩当然明白,是北京方面不相信他。富肥佬不过是个前奏,下面肯定还有更大的麻烦,他必须要十万分小心。
有幕僚说,此时应主动进攻,上奏申诉。曾国藩思考了一会,慢慢地说:“我们还是以静制动吧,况且他们会主动的。”
慈禧和奕訢只能“万不得已”地主动封曾国藩为侯爵,曾国荃为伯爵。
王闿运先在曾国藩后面一惊一乍起来:“呜里哇啦,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年咸丰在的时候,说过谁若是能打下金陵,就封谁为王。这侯爵伯爵,连公爵都不是,大打折扣,严重缩水啊!”
曾国荃也大不满意,对老哥说:“我封个伯爵倒也罢了,怎么只给了您个侯爵,他们这是卸磨杀驴!”
众将士们轰隆隆议论起来,“肃静!”曾国藩低沉地说道,“诸位,皇上自有他的主张,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妄议?!今后不许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他说这话时盯住了王闿运,意思是,尤其是你,管住你的大嘴巴。
他又去看曾国荃。曾国荃就如同一个炮仗,随时都能爆起来。
晚上,他单独见曾国荃。交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挺。
曾国荃大惑不解:“什么挺?挺什么?”
曾国藩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在这漆黑一片里,人连一点欲望和希望都没有。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别人都骑着咱们脖子拉屎啦,你还要给我讲故事?!”
曾国藩对老弟的态度不理睬,慢悠悠地说:“从前有个老头,请了贵客来吃午饭。早上就吩咐儿子去市场买菜。很快就到中午,儿子还未回。老头就出去找,在村口他看到儿子正在一桥上和对面的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对峙。桥太窄,两人都不肯相让,就如钉子钉在了桥上……”
曾国藩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曾国荃:“如果你是那个老头,你该如何?”
曾国荃气呼呼的:“上去把卖货郎痛揍一顿。”
“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啊。”
“那你说怎么办?”
曾国藩不泄气:“你好好动动脑筋嘛,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没有!”
曾国藩摇头叹息:“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在事情上找出来的,你这样凭空想,肯定想不出办法。老头开始也是这样。他上前去对卖货郎说,‘我家中有客,等菜下锅,您向桥边避一下,让我儿子先过来。我儿子过来,你也就过去了,可谓皆大欢喜。’”
听到这里,曾国荃大笑:“鬼才会听这老家伙的话呢。”
曾国藩也笑,“的确。那个卖货郎就说,‘你让我下水,为何不让他下?’老头说,他比你矮,下水了会弄湿菜。你比他高,不至于弄湿东西。卖货郎说,‘你这担子里不过是些菜,我这担子里可是贵重的货物,沾了水就完蛋了’。”
曾国荃道:“卖货郎说的有道理。”
曾国藩神秘兮兮地道:“但老头只用了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解决了问题。”
“哦?”
“老头说,那我先下桥,你把担子交给我,我顶在头上,你空身从我儿子旁边过去,我再将担子奉还,何如?”
曾国荃愣住了:“卖货郎肯定不会让老头下水。”
“对了,卖货郎一见老头要下水,急忙拦住说,既然老人家如此费事,我就下水,让你儿子先过去吧。”
曾国荃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那个“挺”字,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老头只是挺了一挺,一场竞争就此消解。”
“挺”是个动作,也是个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是占了便宜。
最后,曾国藩告诉老弟:人生只需一个“挺”字足矣。
曾国荃是典型的“左耳听,右耳冒”,在现场特别明白,转头就忘了。
讲完这个故事后的第二天,曾国藩就离开金陵,返回安庆。
一路上,烈日炎炎,他心情又极度低落,竟然中了暑气,回到安庆时,休养了两天才好转。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曾国藩也让自己努力坚信“挺”的威力,只要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应能占很大便宜。
虽是如此想,却仍摆脱不了心情的惆怅。
在两江总督府的后花园散步时,陪伴曾国藩的幕僚千方百计逗他开心,却无法得逞。当幕僚黔驴技穷时,曾国藩站在了一棵绽放得肆无忌惮的花树下,深深叹了口气。
他对幕僚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别人的猜疑和不相信中度过的。你有用,他们用你,你无用,他们就抛弃你,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幕僚不知这番感悟从何而来,曾国藩对着那棵花树自言自语起来:“我做京官十几年,投笔从戎五六年,这其中的苦楚真无处可说。若不是练就了‘打脱牙和血吞’的坚韧,早死一百回了。”
“大帅,”幕僚要流下点眼泪来配合曾国藩这悲苦的情境,可惜眼泪太不争气,他憋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滴来。他只能安慰曾国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是很好嘛。”
曾国藩真欲说什么,突然有人来报告:朝廷有圣旨来。他急忙穿上官服,一路小跑到总督衙门里接旨。
这道圣旨彻底打碎了他幕僚刚才那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圣旨上说,“你曾国藩之前奏报说洪秀全的孽子洪天贵福已死在乱军之中,可据可靠情报,洪天贵福已逃至湖州,正和太平军余孽联合,东山再起。朕认为你是受了手下办案人员的蒙蔽,对这些人,你必须从重严办,如此才能恢复你的名誉。”
曾国藩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洪天贵福和李秀成一起逃跑,李秀成被活捉,洪天贵福逃出生天,没有几人知道,是谁泄露了这件事。
他没心思琢磨这个问题,因为圣旨接下来的质问更让他苦不堪言。圣旨说:“逆贼洪秀全经营金陵城多年,财宝无数。有人亲眼看到,你把这批财宝源源不断地运出金陵,但至今也未见到你有关于这财宝的奏折。金陵如果真有财宝,应上交国家。”
曾国藩本以为这就完事了,想不到圣旨的内容很多,接下来的内容如五雷轰顶:“你曾国藩以文人从军,恪守理学教导,虽血战沙场多年,功劳显赫,但应能慎终如始,保住自己的名誉。可你手下那些人,包括曾国荃,难保居功自傲,做出些傻事来,应给他们上思想道德课,教导他们如何做人,唯如此,才可永保勋名。”
这段内容简直就是威胁加骂街了,慈禧是想告诉曾国藩,你虽收复了金陵,但不要太得意,不要太自以为是,如有违背朝廷意旨或有不轨行径,朝廷随时可以将你们革职,甚至是更严厉的惩罚也有可能。
慈禧太嚣张,或者是她通过各种渠道已对曾国藩知之甚深,所以才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圣旨。
她这步棋走对了。曾国藩只是蒙了那么一会儿,伤心了那么一会儿,痛恨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就和往常一样走进书房,在他的日记中淡淡地写了一句话:今接到圣旨。
写完后,他竟然比平时还有勤奋,处理了大批公务,晚上还抱了本儒书,读到大半夜。凌晨时分,他给曾国荃写信,轻描淡写地说了圣旨的内容,并劝解曾国荃要宽心。平常说磨练心智,都是闲扯,此时才是用功时。面对外来的欺辱和不信任,应抱一颗平常心对待。如果真冲冠大怒,那就是被对方牵了鼻子走,不是真修行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曾国藩还是心有所碍,他想搞清楚,是谁告诉了中央政府洪天贵福的事。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曾国藩得到真相时,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告诉中央政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处处提携帮助的左宗棠。左宗棠在得到洪天贵福还活着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向中央政府递交了报告。递交报告的第二天,他才想到,应该通知曾国藩。但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等了几天,才写信给曾国藩。
这样一来,曾国藩先接到了申饬他的圣旨,然后才接到了左宗棠的来信。按曾国藩的想法,左宗棠应该先通知他,和他商量是否向中央政府报告。他应该能想到,左宗棠做事向来我行我素,尤其是内心始终没把他曾国藩放在眼里,做出这样的事,合情合理。
这一气愤是很难平复的,他认为左宗棠这是落井下石,有意让曾家兄弟出丑,这是典型的“以怨报德”。
中央政府的申饬和左宗棠的忘恩负义,让曾国藩忍无可忍。他决定这次不再让步,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恶”看来,老子我对你们满洲人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我曾国藩,很难预测,你们这群满洲肥佬是否还能在北京城里张牙舞爪?连狗都知道报恩,你们满人怎么就这么无耻地忘恩负义?!我曾国藩虽然受儒家“温良恭俭让”传统熏陶多年,但绝不是软柿子,随你们怎么捏。
倔强的脾气一上来,情绪占据上风。他向中央政府递了长长的一封奏折,愤怒的利剑透出奏折,直插云霄。
他说,“洪天贵福逃掉,你们让我彻查办事不力的官员,我的回答是:碍难查参。当时贼都从缺口冲出,我军全在巷战,哪里还有多余的官员守缺口?”
笔锋一转,直指左宗棠:“天下人皆知,左宗棠攻陷杭州时,杭州城里十万太平军全部逃脱,无影无踪。据我所知,你们对此从无意见。我们能活捉李秀成,还不是因为他被村民出卖?如果没有出卖他的村民,李秀成现在也如那十万太平军一样,逃之夭夭了。”
这是绵里藏针,意思是,我们纵然捉不住李秀成,你们又能把将士们怎样?
接着,他开始谈金陵财宝。这个问题,很好谈。他说:“我进金陵城后,由于战斗惨烈,贼首洪秀全的伪皇宫都成废墟,何况其他地方?我只发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从未发现什么珍宝。这也是我比较纳闷的地方,洪秀全居然没有藏下财宝!”
慈禧和奕訢把这道奏折看了好多遍,最后一致确信,他们惹到曾国藩了。惹到曾国藩将会出现大问题:曾国藩真要造反,还去哪里找第二个曾国藩来镇压他?
奕訢小聪明是无限的,他把曾国藩的奏折抄了一段,给了左宗棠,这是乾坤大挪移。左宗棠果然炸了,和曾国藩彻底翻脸。他痛斥曾国藩胡说八道,杭州城有十万太平军逃出,你数过?况且,当时我已向朝廷奏报过,确有太平军逃出,我在现场都没有数出来,你未卜先知?
曾国藩也恼火,指责左宗棠,你是个告密分子,小人所为。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慈禧和奕訢看了回热闹,觉得曾国藩造反的可能性不大,否则没必要和左宗棠浪费唾沫。于是再发出圣旨:金陵财宝的事就算了,你之前用的军费也算了,从现在开始计算。至于洪天贵福逃跑一事,不怨你,余孽迟早要死,只是时间问题。
自此,曾国藩和左宗棠彻底闹翻,再无交往。其实,这不能孤立地怪曾国藩或左宗棠,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虽侥幸在一起,但迟早会分手。
如果说,曾国藩前面收到的圣旨是大棒,那么后面这道圣旨则是胡萝卜。
曾国藩先被打得气冲斗牛,现在又好像甜得如痴如醉,在日记中,他无限虔敬、肉麻地写道:朝廷真是体恤大臣,幸甚幸甚。
这件事足以让当领导的得到一个重要信息:想让部下死心塌地为你做事,就让他学习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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