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第七章 目标:安庆
终极战略
1859年最后一个月,曾国藩踌躇满志。此次未能去四川,正合他意。关键是,咸丰下令要他平定安徽时,同时命令湖南、湖北、安徽的长官们,要全力支持曾国藩。自此,曾国藩的境况为之一变,兵饷有了保证,又由于他参透了官场玄机,所以处处有人相帮,处处得手。这是曾国藩带兵生涯中一个关键转折点,也是他日后功成名就的基石。
1859年年末时,如果站在云端俯瞰太平天国,就会发现它和曾国藩的境况截然相反,太平天国的四面八方都有清军与之作战。尤其是当石达开带领天国主力出走后,太平天国危难重重,不过太平天国还有希望。后起之秀李秀成负责保卫南京,陈玉成负责保卫安庆,抵挡清军侵犯安徽。这是两根天国巨柱,有他们在,短时间内看不出双方的输赢。
咸丰要曾国藩去平定安徽时,曾国藩在头脑里已过了一百遍考虑多时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关键点就在安庆。
他以战略家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首先向咸丰分析道:“自古以来办理窃号之贼与办理流贼有很大不同。什么是窃号之贼呢?就如洪秀全那样的,建立了伪政权,有根据地和明确的政治纲领。什么是流贼呢?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和目的,缺少稳固的根据地,常常避实就虚、流动作战,也就是说,打一枪换个地方,有生之年一直在换地方,比如石达开。”
对付石达开这样的流贼,曾国藩的方案是,坚守阵地,以待其至,挫其锋锐。对付洪秀全这样的窃号之贼的方案是,剪除其枝叶,然后直捣老巢。
现在的重点不是石达开,石达开虽未穷途末路,但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什么名堂。关键是洪秀全,只要把洪秀全灭掉,其他流贼不足为虑。而灭掉南京的洪秀全,自然要先攻陷南京,攻陷南京的前提是剪其枝叶屏障,这枝叶包括两个,一个是安徽滁州,一个是安徽和州。若想剪除这两个南京的屏障,就必先得安庆。
曾国藩的战略要点出来了:先打安庆。
他说,南京伪政权所以长期不能被攻陷,太平天国之所以能在大内讧之后力量复起,就是因为有滁州、和州与安庆以枝叶屏障,有陈玉成和那些幽灵般的捻军往来游击,屡次打败我们的军队。如果集中全部力量进攻安庆,陈玉成必然全力以赴,这样就能逼迫陈玉成做战略决战,如能攻陷安庆,消灭陈玉成兵团,南京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他最后说,攻陷安庆是头等大事,是中心目标,更是我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关键。当然,也是湘军气运兴衰的关键。
曾国藩分析得没错。安庆是太平天国西方重镇,倘若安庆一失,从安庆到南京就无险可守。这也是为什么洪秀全让智勇兼备的陈玉成防守安庆的原因。曾国藩整个战略计划是完美的,咸丰非常认可,胡林翼的心里却七上八下。
自从李续宾命丧三河镇后,胡林翼用兵谨小慎微。他叮咛他的将军们,从此以后,兵事以逼城为下策,力戒攻坚。这是曾国藩的思想,却被胡林翼落到实处。对于进攻安徽,胡林翼更是眼皮乱跳,安徽是太平天国长期占领的地区,已有稳固的群众基础,打安徽和打南京,危险程度差不多。
曾国藩也这样看,却没有胡林翼那种胆怯。
在进入安徽边界的阴冷夜风中,士兵们都打着冷颤,只有他浑身燥热,仿佛前方有一座希望的火焰山,熊熊炙烤着他。能有这样的感觉,是他和胡林翼共同谋划的方略,提升了他的热血沸腾指数。
在进入安徽之前,他和胡林翼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谋划具体军事行动,最终确定了兵分四路平定安徽的高深计划。
第一路由曾国藩担任指挥官,主力是曾老九曾国荃兵团,由宿松、石牌长驱直入攻安庆;第二路由太湖、潜山取桐城,多隆阿、湘军猛将鲍超担任指挥官;第三路由湖北英山、安徽霍山攻桐城,指挥任务落到胡林翼头上;最后一路迂回向北绕河南商城、固始奔庐州,由李续宾的老弟李续宜担任指挥官。
李续宜得到命令后,莫名其妙,向北迂回到河南是南辕北辙,所以大为质疑曾国藩的高明计划。曾国藩急忙解释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其实也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淮北漕运总督袁甲三的意思,其实呢,也不是袁甲三的意思,而是正在淮北驻军的胜保的意思。胜保是个胆小鬼,担心咱们对陈玉成大军全面进攻时,陈玉成会从淮北突围,他无法抵御,所以才让你绕路,你的主要任务还是保护胜保那笨蛋。”
按曾国藩的分析,第二路最吃紧,由太湖、潜山取桐城,陈玉成必然冒死相救,这还只是外因,内因则是两位指挥官多隆阿和鲍超极不和谐。
这个组合其实不是曾国藩的本意,而是胡林翼的安排。
曾国藩向来反对把湘军划归非湘系将领指挥,所以当胡林翼把鲍超划给多隆阿时,曾国藩不禁气得胡子直抖。若是从前,曾国藩早就和胡林翼大吵大闹一通了,不过自从在老家脱胎换骨后,他没了这种斗气,和气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主旋律。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胡林翼调兵遣将,四路进攻安徽的大规划成型并付诸实施后,曾国藩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赞同这种方略,只是在具体实施上,他心中一直忐忑。
这种忐忑很快变成现实。曾国藩的进军路线虽是走石牌攻安庆,但他前面就是太湖(地在安徽长江之北),也就是说,他必须要攻占太湖,才能继续进兵。太湖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它是由湖北进军安庆的通道,是敌我双方必争之地。与此同时,多隆阿兵团也抵达太湖,并将太湖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是隆冬,风里却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曾国藩站在太湖城战场外,捏着鼻子,眉头紧皱。这大概是个不吉利的预兆,两天前,他和胡林翼、多隆阿开了个战前会议。
他怀疑胡林翼是被三河镇之战吓傻了,整个会议上对多隆阿俯首帖耳,毫无主见。
按多隆阿这个半瓶醋的意见,他自己驻军于战场很远的新仓,湘军将领蒋凝学驻军新仓、小池之间,以阻截由潜山而来救援太湖城的陈玉成兵团,另一位湘军将领唐训方把军队一分为二,一部守石碑,夹击陈玉成,另外一半则在他的驻营周围担任警戒。至于鲍超,多隆阿向来和他有世界观的分歧,于是命令他驻军距潜山四十里的小池驿。
多隆阿分配完三人的任务后,洋洋得意地看向曾国藩,他对曾国藩半命令半商量地说:“您的人马最多,有七千人,我看就去围攻太湖城吧。”
曾国藩一肚子不忿,但他有高度儒学涵养,并不发作。当然,这也不是涵养的问题,还有见识。
他知道那三位一定会对多隆阿的计划表示不满。首先是蒋凝学,他不无抑郁地指出,我这哪里是打长毛,简直是在保护多隆阿这蠢货。然后是唐训方,他哭笑不得,老子本来人就少,你还分出一部去给你当保镖,这仗怎么打。最后是大发雷霆的鲍超,鲍超对着胡林翼睁圆了牛眼:“老子驻守小池驿,那地方看着是平地,其实是陷阱,前有子潜山而来的陈玉成,后有太湖城的长毛贼,他们联合发作,我岂不成了肉包子?!”
多隆阿自认为这次调度是他高度智慧的结晶,让他大失所望的是,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有异议。这让他想起圣贤的一句话: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他看向曾国藩。曾国藩自出山后已成了老好人,这种情况下,曾好人没理由不支持他这个最高统帅。
他想错了。这是大是大非,甚至是人命关天的问题,曾国藩还有良知,绝不可能和稀泥。
他未做过多的深思熟虑,因为他早就考虑得万分透彻,脱口而出道:“大人您的调度很欠考虑。鲍超置于危地不说,连我也会被您害死,我只有七千人,您让我七千人全去攻城,万一有个闪失,我连机动部队都没有。”
多隆阿气冲斗牛,却找不到智慧反驳,而是向胡林翼使眼色,要他帮衬。胡林翼先咳嗽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三河镇一役,咱们见识了长毛的厉害,我认为……”
曾国藩插了他一嘴:“胡大人,三河镇战役就是因分兵才导致惨败,如今又要重蹈覆辙?”
“曾大人,你这胆子,啧啧……”多隆阿也插了曾国藩一嘴,而且觉得这一嘴完美无缺地凌辱了曾国藩,因此内心洋洋得意。
曾国藩看向他,目光里如同有锥子:“大人,兵者,生死存亡之大事也,怎可不慎?我向来主张集中兵力,您却分散兵力,仗打起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谁负?”
这显然已不是官场老好人的态度,多隆阿正欲暴跳如雷,一个浑身尘土的探子冲了进来,气喘如牛地说道:“长毛陈玉成兵团来了!”
会场一阵骚乱,仿佛陈玉成率领千军万马就在帐外。多隆阿擦拭着额头的汗,忘记了暴跳如雷,浑身战栗起来:“想不到陈玉成如此之快,诸位赶紧各就各位啊。”
陈玉成来得并不快,曾国藩等人各就各位后,他才抵达桐城。
虽然来得不快,但行动起来却快如闪电。
他一抵达桐城,主力就急行军奔向鲍超的小池驿。没人告诉他这里是敌人防守最薄弱之地,他凭着多年战场经验,把赌注毫不犹豫地押了小池驿。
他暂时押中了。当他的主力五万人围住鲍超,并发起进攻时,鲍超的三千五百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这叫喊中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也有深深的恐惧。
他们凭借有利的地形,一次次击败陈玉成兵团的猛攻,但连被大炮轰得稀巴烂的石头都看出来,鲍超不可能守太久。
多隆阿发现,如果不解救鲍超,他的命运也不可知。所以他不停地派出一千人组成的援军,奔向小池驿。这些援军像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鲍超被围攻得头昏脑涨,在战斗的间隙,他想睡一会,噩梦总是闯进来。在梦中,他看到李续宾满脸血污地伸出苍白的大手,对他乱抓;张开血盆大口,对他乱咬。这显然不是好兆头,鲍超不停地派出信使,到多隆阿处求救。
多隆阿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去救,有去无回;不去,下一个就是他。在他慌张失措、头疼万分时,曾国藩已迅速做出了反应。
本来,他在围攻太湖城,太湖城中有一万太平军士兵,他的七千人根本就不够。不过这一万太平军有思维定势:守比攻重要,所以虽然数量上有优势,却不肯出城半步。曾国藩抓住这个对手的判断,分出一部去救援鲍超。
这支部队和多隆阿派出的多支救援部队一样,在陈玉成兵团外围就被打得抱头鼠窜。鲍超在小池驿发出阵阵绝望的叹息,他认为,李续宾在地府里很孤独,借了陈玉成的手把他送去和其作伴。
在绝望的空气中,鲍超接到了曾国藩千辛万苦才送来的信。
曾国藩在信上沉着地说:“虽然你处于劣势,但陈玉成也没有绝对的优势,你们是胶着状态。我坚信,过不了多久,陈玉成久战无功,南京城里那个神经病洪秀全就会命陈玉成撤围。你咬牙坚持,坚持就一定能胜利。”
鲍超向来崇拜曾国藩,把他看做正在成为圣人的人物,奉他的话为上天之言,但这次却犯起了嘀咕。湘军打仗,向来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务,鲍超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放弃抵抗,全线突围,凭鲍超兵团的作战能力,保存实力应该不难。可曾国藩却让他死守,他也知道必须要死守,否则小池驿一失,整个大局将彻底崩溃。
鲍超的内心苦苦斗争纠缠了两天,最终决定听曾国藩的话,死守小池驿。他安慰自己说,曾大人向来都很靠谱,也许是得到可靠消息或者是得了上苍的暗示,所以才让自己死守的。
鲍超大错特错。
曾国藩是在一厢情愿地用谎言稳住鲍超,他和鲍超一样,急切地等待奇迹发生。
人类历史就是这么怪诞,奇迹果然发生。1860年春节那天,陈玉成向小池驿鲍超的驻军发射多枚炮弹,以顶替炮仗庆祝春节。鲍超兵团在炮弹轰鸣声中从土里伸出脖子和手,互相作揖,也庆祝春节。战场气氛除了窒息的硝烟味外,很是融洽。因为炮弹之后,鲍超惊异地发现,陈玉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开始有秩序地后撤,就如水中的涟漪,渐渐向外扩散。
鲍超以为陈玉成在搞新花样,让他更惊异的是在后面,半个时辰后,陈玉成兵团在小池驿外围消失不见!
鲍超猛然惊醒:“曾公说过,坚持一定就能胜利,看来曾公比诸葛亮还神奇。”
曾国藩得到陈玉成撤军的消息后,忘记了身边有如云的谋士,忘记了曾大人本应保持的庄重,一跳三丈高,狂呼乱叫:“天不亡我们,天不亡我们。奇迹啊,奇迹!”
世上没有绝对的奇迹,陈玉成匆忙从小池驿撤军,是因为洪秀全要他撤军。洪秀全要他撤军的原因是,他想在长江下游发动一次决定性的攻势,击破围困南京多时的清军“江南大营”,以此消除南京的心腹大患。于是,陈玉成被迅速召回。
这就是奇迹发生的原因,站在太湖方面看,它拯救了鲍超,拯救了曾国藩,拯救了湘军,乃至大清帝国。但如果换到南京角度看,这次奇迹,注定了下面大清的厄运和曾国藩的好运。
解救左宗棠
陈玉成的撤军是彻底的,太湖城和潜山的太平军守军都冲出城外,嗅着陈玉成兵团的气息撤回了南京。清军和湘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安庆的这两座前沿阵地。
曾国藩和多隆阿、胡林翼想不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立即改变原来四路进兵的计划,重新部署。多隆阿率清军进攻桐城,曾国藩则攻安庆,李续宜兵团则变成总预备队,随时对进展缓慢的人进行支援。
多隆阿把最硬的骨头——安庆——扔给曾国藩,曾国藩竟欣然接受。连他本人都对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胡林翼提醒他,进攻安庆就等于在进攻长毛的老巢南京,你一人能应付得来吗?
曾国藩不知哪里来的干云豪气,说道:“凡事何须瞻前顾后,只要奋勇向前。”
虽是这样说,但曾国藩却谨小慎微,像个大姑娘走夜路一样。他对前线指挥官们提出四点意见。
一、抵达安庆城下,先围困两面,绝不可合围。必须先占据连通湘军其他部队的集贤关、桐城、青草塥之路,通往枞阳、庐江的长毛的后路,可不必扼死,令其可出可入。等兵力强大,再图合围。我们现在不能通水师,将来应该设法通之。
二、集贤关必须扎营以通粮道,百人不成就千人,总之要保证集贤关的通道。
三、青草塥是我军援应之地,要多派探子来往,越熟悉情况越好,桐城处也是如此。
四、粮饷弹药应如何接济,要步步看清。至于攻打安庆的日期,不可轻率而定,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得妄动。
以上四点,体现了曾国藩的军事风格:稳定压倒一切,不先求胜,先求立于不败之地。
由此也可看出,曾国藩是个毫无灵性的人,至少在战场上,他的表现没有亮点,毫无激动人心的表演。然而正如世人所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曾国藩正是靠了这种平淡无奇的军事风格,后来创建了光芒万丈的功业。
遗憾的是,在一些天赋异禀的人眼中,曾国藩的军事风格简直比缩头乌龟还不如。这些天赋异禀的人中就有左宗棠,当时他正在曾国藩的大营中。
左宗棠能在曾国藩大营,是曾国藩拯救的结果。此事要从左宗棠的性情说起。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多年,深得骆秉章的信赖,骆秉章让他放手去干,于是本有的狂傲性情,加上外因的推波助澜,把他塑造成了“舍我其谁”“一意孤行”的狂人。
湖南全省官员都发现,骆秉章只是个图章,左宗棠才是真正的湖南巡抚。
左宗棠也真把自己当成了湖南巡抚,对湖南官员吆五喝六,指手画脚。假的若想成为真的,肯定会出事。
某次,永州镇总兵樊燮因有事找骆秉章,骆秉章和从前一样要他去找左宗棠。樊燮就去找左宗棠,但没有和从前的官员一样向左宗棠请安。
左宗棠咆哮如雷:“武官见我,无论大小,都要请安,你是怎么回事?!”
樊燮也是个暴脾气,他指着左宗棠的鼻子,喷道:“老子是二品大员,你不过一个小师爷,我向你请安?你疯了吧。”
左宗棠最忌讳别人提他的师爷身份,这是典型的对自己身份的不自信,他果然疯了,根本不管樊燮是练家子,上去就抽了对方一个大嘴巴。
还未等暴怒的樊燮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击,左宗棠又一脚踢翻了椅子,樊燮闹了个四仰八叉。就地一滚,要扑上来和左宗棠玩命,旁边的卫士们急忙拉开他,左宗棠才算没有丢丑。
本来,站在左宗棠角度来说,他得了便宜,此事就该到此为止。他却心气难平,怂恿骆秉章弹劾樊燮。当时地方上的军官,毛病多如驴毛,骆秉章随便找了些樊燮的罪过进行弹劾,樊燮的军服就被剥了。
樊燮为官多年,纵然再无头脑,也会结交一两个好朋友。
樊燮一脱下军服,他的一个好朋友拍案而起,此人非比寻常,正是湖广总督官文。官文对樊燮说,“左宗棠算个鸟,你去告他,我给你撑腰。”樊燮二话不说,一道状子送到了北京。他说左宗棠是“劣幕”——不是劣质幕僚,而是恶劣幕僚,还说左宗棠一官两印,嚣张跋扈,湖南官场尽人皆知。
咸丰闻听大怒,发出谕旨,命湖北官员钱宝青去湖南彻查,如果情况属实,就把这个“劣幕”就地正法!
骆秉章慌得直转圈,左宗棠还强作镇定,对骆秉章的惊慌嗤之以鼻。骆秉章自遇到左宗棠以来第一次训斥起左宗棠:“你呀,圣旨已下,钱宝青正在来长沙的路上。人家指责你那些事有几件是假的?你被砍头,还会连累我!”
左宗棠惊愕地张大嘴巴,骆秉章不管他嘴巴张多大,跑进书房去写求救信了。这些求救信中,曾国藩就非常荣幸地收到了一封。
在骆秉章的求救人中,本没有曾国藩。曾国藩虽然和左宗棠和好,但当年他守孝期间,左宗棠痛打落水狗的一幕,肯定还在曾国藩内心深处刻有印记。骆秉章不相信人性本善,纵然曾国藩不会在此时对左宗棠落井下石,也会袖手旁观。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曾国藩竟然快速地回了信,并且要他转告左宗棠,必死力相救。
这是一种什么胸怀?骆秉章以为左宗棠知道这件事后会感动、羞愧地落泪。想不到,左宗棠只是一笑,说:“你们太小题大做啦,我本无事。”
有事还是无事,恐怕他心里最清楚。曾国藩更是心知肚明,庆幸的是,钱宝青是他的弟子,曾国藩以老师的身份向钱宝青求情,钱宝青当然要卖曾老师这个面子。左宗棠这才毫发无损地离开了湖南长沙。
站在湖南边界,举目四望,内心凄凉。他不知该去哪里,突然想到被樊燮举报的事,不禁仰天长叫:“我要去北京,到皇帝面前说个清楚。”
这意思是,他要去北京做一回自我剖白和辩护!
曾国藩听到这个消息,慌张失态,急忙向胡林翼明示:留住左宗棠,去了北京,就等于掉进了官文的陷阱。
曾国藩考虑得非常周到,他自己不劝左宗棠,是怕左宗棠那怪异的自尊。左宗棠一向瞧不起他,这个时候他出来劝阻,只能是给左宗棠去北京火上浇油。
胡林翼按曾国藩的指示写信给左宗棠说:“你万不可北上,因为陷害你的人并不会因为你离开骆秉章的幕府而善罢甘休,他或许正在四处布置,你去北京,等于是自投罗网。”
这封信对左宗棠的人生起了关键作用。其实他去北京只是气愤难平的吆喝,根本毫无底气。如今有这样一封信到来,他迫不及待地停止了北上的脚步,一扭头,南下了。
在南下的途中,他四顾茫然。其实在当时的环境下,除了曾国藩外,他再无可投奔之人。但他毕竟是左宗棠,去投奔一个从来就没瞧进眼里的曾国藩,心里还是解不开这个结。
胡林翼的信又适时地到来,信中左旋右转地谈来谈去,最终归结到一点,曾国藩需要人才,您恰好是最出色的人才,您若不去,曾国藩恐难施展;您若去了,曾国藩必心花怒放,如虎添翼。您可以离开他,但他绝对少不了您。
显然,信的内容是曾国藩的意思。他就怕左宗棠放不下面子来投奔他,于是才费尽心机让胡林翼出马。
左宗棠来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军营。他不是真被那封信说动了,而是一心想做出点露脸的事的他在当时实在无处可去。
左宗棠昂首阔步地一进辕门,曾国藩的心情就如同当年曹操闻听袁绍的心腹许攸来投奔,忘记了穿鞋飞奔而出一样,但他还是挤出点时间穿上了鞋,因为他几个月才洗一次脚,味道很浓。
他跑向左宗棠,几乎是扑了过去,给左宗棠来了个炽热的熊抱。左宗棠有点受不了,这欢迎的礼节太隆重,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二人就那样熊抱着,走进帐篷,互相让座,几个回合后,左宗棠发现如果他不先坐,那二人会一直让到明天天亮,于是索性坐下去。
曾国藩也一屁股坐下,开始交谈。
这种交谈据说持续了二十多天,左宗棠被曾国藩的热情感动得眼圈发红,双手直颤。
然而,二人的蜜月相当短暂,当曾国藩在设定围攻安庆的军事计划时,左宗棠马上露出不屑来。不过,他只是嘀咕了几句,并未奔放地发作,因为他还惦念着曾国藩的救命之恩。
他实在看不出曾国藩有什么伟大前途,按他智慧结晶的总结,曾国藩最高也就混个巡抚。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即使是曾国藩本人,也从未想过,他竟然能混到傲视江南的两江总督高位。
洪秀全助力曾国藩
只有相信运气在人生中的巨大威力,才算是真正懂得何谓人生。
与生俱来的灵性和后天的努力固然重要,但运气比这些还要重要。曾国藩的运气就是太平天国高层在1860年年初的脑洞大开。
八个月前,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gān)从香港辗转来到南京,洪仁玕和洪秀全不同,二人都信奉上帝,但洪仁玕是标准的基督徒,曾在多名西方传教士那里学习基督教教义。他是个很有灵性的人,不仅领悟了上帝的本意,而且还将其发扬到社会现实中去。
他一见到洪秀全,看到南京当时岌岌可危的模样,就大发感慨说,“这个上帝的国度竟然衰弱如此,上帝知道会垂泪的。”感慨之后就精神抖擞地拿出了他的计划:要想破南京之围,不可力攻,只可智取。
这个智取并非来源于上帝,而是中国传统文化——围魏救赵:先攻杭州,杭州是清政府财源之泉,清军必救,而解救的军队只有正在围困南京的江南大营;江南大营的军队必分兵去解救杭州,我们再回军猛攻江南大营,清军可破,南京之围可解。
洪秀全听了这神出鬼没的计划,心花怒放。计划迅速被实施,这就是陈玉成兵团被慌张从小池驿召回的原因。
这个计划的诱人之处在于,清政府、包括曾国藩都不曾预见到,已经江河日下、守势多于攻势的太平天国竟会大举进攻,而且是最被清政府重视、防御最强的杭州。
1860年3月中旬,李秀成兵团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杭州城外围,浙江巡抚罗遵殿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向江南大营求救。江南大营总指挥和春果然中计,派出骁勇无比的悍将张玉良援杭。张玉良带走了江南大营最精锐的一支队伍,李秀成大喜过望,急速从杭州回兵南京,并会合陈玉成等太平天国将领,轻而易举地击破毫无抵抗能力的江南大营,和春仓皇出逃,太平军乘胜追击。
两江总督何桂清焦急如焚,何桂清才能有限,若在太平盛世,还能胜任总督之职,但乱世下,他只能靠运气。
命运之神并未眷顾他,江南大营的溃败,和春的逃跑,让他心里冰凉似水。太平军攻占丹阳时,何桂清一日向北京写数封求救信。他写的求救信越多,失守的城市就越多,苏州、无锡、常州等名城的败报一封接一封而来。
后来,何桂清已没有心情写求救信了,他开始不停地逃跑,最后逃到了海上。海上虽风波汹涌,但毕竟没有血肉横飞,何桂清终于过起了消停日子。
曾国藩却不消停起来。其实早在李秀成攻杭州外围时,曾国藩虽未对安庆发动攻势,却丝毫没闲着。咸丰得知太平军攻杭州城后,马上命令曾国藩和杨载福水陆东下,借此分散太平军对杭州的注意力。
曾国藩接到圣旨时,江南大营已被攻破,局势正在加速恶化。当咸丰又要他去救援苏州、常州等地时,这两座城池的城墙已插上了太平军的旗帜。咸丰的圣旨不停地到来,前一封要他去救无锡,后一封几乎追上了前一封,又要他去保卫杭州。雪片一样的圣旨,在曾国藩眼中除了浪费上乘纸张外,毫无他用。
他在当时刀兵四起、狼烟冲天的情况下,死死抱定自己的信念不放,那就是绝不放弃安庆,只要拿下安庆,一切困境皆可迎刃而解。
当然,对东南各大名城的陷落,他不是没有反应。何桂清一逃再逃时,他痛心疾首,臭骂何桂清“下贱无耻”。依他之见,清军精锐就在何桂清指挥下,可这支精锐之师在何桂清手里竟如此不堪一击,一败再败。他认定一点:何桂清是个胆小鬼,只知逃跑,所以才引起军队的溃败。
当李秀成夺取了苏州、常州等地,并稍稍稳定秩序后,曾国藩不禁悲呼:“苏州、常州失守,杭州亦岌岌可危,东南大局决裂如此,不知尚有何术可以挽回……”
不要以为曾国藩在当时总是愁眉苦脸,背地里,他几乎乐翻天。
当江南大营崩溃的消息传来时,曾国藩在他的心腹们面前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在咸丰和他的幕僚们眼中,国家正规军虽不具备多少战力,但永远比曾国藩的湘军可靠,所以才将他们布置在离南京很近之地,让湘军在外围苦战,由正规军收最后之功。
想不到啊想不到,清政府这最后的正规军力量竟如此不堪一击,被太平天国轻而易举剿杀,从此后,清政府再无别的选择,只能倚靠曾国藩的湘军。
曾国藩很久以前就意识到,江南大营的正规军是他攀登功业高峰的绊脚石,如今这块绊脚石竟然被他最大的敌人洪秀全轻而易举地搬走,他怎能不乐?
曾国藩即将到来的人生如恒星,亮得刺眼,而咸丰即将到来的人生晦暗如乌云。他畏缩在龙椅里,看着雪片般飞来的败报,连唉声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问出了人问的问题:“曾国藩还没有动?”
有人谨小慎微地回答:“也许动了,但消息还未到来。”
“动个屁!”咸丰苦笑一声:“曾国藩是想要东西吧?!”
没有人回答他,这已不言而喻。
“我偏不给他!传旨,由胡林翼接替何桂清担任两江总督!”
“不可!”一个苍老但异常劲道的声音在殿堂里响起,众人不必看,就知道这声音来自御前大臣、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很得咸丰信任的满人肃顺。
肃顺眼界高明,思想开阔,自太平军造反、正规军一溃千里时,他就极力主张让才智双全的汉人领兵。胡林翼、骆秉章能大权在握,独当一面,就是得肃顺的举荐之力。
咸丰被这声震了一下,正欲问,肃顺已侃侃而谈:“胡林翼在湖北,自他担任巡抚以来,湖北诸事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全是胡林翼之功,未可擅动。不如就用曾国藩总督两江,如此,长江上下游都得人也。”
咸丰想摇头,可他想上一想,觉得肃顺的话有点道理,如果他摇头,那摇头之后该怎么办?
“就依你之见吧。”咸丰无可奈何地小声说道,突然像打了鸡血,吼起来:“让曾国藩赶紧动啊!”
曾国藩被任命为两江总督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曾国藩兴奋地真想向南京方向的洪秀全磕头。胡林翼要他招募兵勇,扩充湘军,放手大干。
曾国藩眉飞色舞地对人说,苦熬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事权归一”“操持在我”了。当他心花怒放时,一道闪电射入脑海,这道闪电自然是中国传统智慧——月满则亏,越是站得高,越要万分小心。
想到这里,他急忙跑进内室静坐,总算祛除了这过度兴奋的恶念。当他走出内室,心腹们齐刷刷地看向他,每个人眼中都充盈着希望的光芒。
曾国藩坐下来,挺直了腰身,平静地说道:
“开始吧!”
这场在曾国藩人生中最重要的会议只开了半个时辰,就散了。因为胡林翼有点兴奋过头,并且让曾国藩执行他的宏大计划。这个计划近乎骇人听闻:除曾国藩围攻安庆的部队外,再招募两支部队,一支出扬州,一支出杭州,曾国藩居中指挥,三路汇合后,直奔太平天国巢穴南京,打洪秀全一个措手不及。
胡林翼的计划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曾国藩看到心腹们吐沫横飞,在桌子上指手画脚、指点江山的神韵惊倒众生,不禁皱眉不语。
众人发现曾总督只字未语,都闭了嘴。曾国藩和开会前一样,吐出三个字:散了吧。
左宗棠留了下来,挺着胸脯,嘴角上扬地盯着曾国藩。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有话说,而且是不太受用的话。
左宗棠向来快人快语,今天同样如此,他等曾国藩彻底坐定,语速飞快地说道:“你这个两江总督不好当。表面看你掌握大权,总算熬出了头,得到中央政府的重用和新任,其实你现在是火中取栗,艰难得很。长毛已占有苏南,南京和苏州、常州联成一片,声势重振,力量倍增,杭州、皖南岌岌可危,东南大局正如你当年所说,糜烂不堪。”
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分析频频点头,名义上他管辖江苏、安徽、江西三大省,实际上他能掌握的仅为江西一省,要命的是,太平军常常攻入江西,纵横驰骋,搞得江西某些地方清晨是清军的领地,中午就变成了太平军的。江苏北部虽说牢牢控制在清军手中,但曾国藩鞭长莫及。至于富可敌国的上海,却在江苏巡抚薛焕手中,而薛焕是何桂清的人,曾国藩不可能得到上海一毛钱。
也就是说,曾国藩现在虽是两江总督,在军饷上仍要靠胡林翼的支持。
所以他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直捣南京,他早就有了不可更改的成见:欲置太平天国于死命,必须以攻取安庆为第一要务,然后才是直捣南京,用兵江苏!
进祁门
1860年阴历六月,曾国藩把指挥部迁到了安徽南部的祁门。他来的时候是满怀希望的,这是他多日思考的结果。
从地图上看,祁门县位于安徽徽州西面,属徽州管辖。它是个闭塞的小县城,但因为在安徽、江西和浙江三省交界处,所以地理位置异常重要。
在此驻军,可阻止太平军南进江西,又能北顾安庆,一旦围攻安庆的部队受到威胁,可快速北上驰援。
另外他跑到这里,可以给清政府一个假象:我曾国藩正为收复苏州、常州做准备。
这就叫“一箭三雕”,然而,曾国藩中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魔咒。
当他抵达祁门时,一跳三丈高:我操,怎么是这样的地方——祁门四面皆山,祁门镇则形如釜底,用兵家的说法,这是绝地。
李鸿章当即就跳起来:“老师,这地方和坟墓有何区别,咱还是另选地方吧。”
曾国藩脸上抽搐着,随即恼羞成怒:“我们还没有扎营,你就说要走,你想扰乱军心吗?”
李鸿章可挺不起这么一大顶帽子,但他有高度的责任心,仍然相劝。他指出,只要敌人知道咱们在这里,先不说攻不攻,只要把两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封锁,咱们就只能等死。选这样一个地方,上对不起先人,下对不起后代,可谓是自寻死路。
曾国藩翻起三角眼,狠狠地瞪了李鸿章一眼,然后假装去欣赏风景。祁门的风景是极好的,它四面环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俨然人间仙境。当时正是早晨,鸟儿未飞,风儿未吹,四周一片寂静,人如在画中。但这是人的感觉,如果站在老天爷的视角,这幅画完美诠释了一句成语:瓮中捉鳖。
其实,曾国藩选择祁门,并非是四六不懂,他在地图上看祁门,发现那是坚不可摧之地,谁知道那时的地图并没有3D,所以无法看出地势的高低,于是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曾国藩也很后悔,然而他不能走,至少不能马上就走。
这其中的苦衷只有他自己明白。
当初,清政府任命他为两江总督,要他立即去解放苏州、常州,他找各种借口,迟迟不动。清政府屡屡催促,他才选了祁门,并且对清政府说,在这里驻扎即可策应安庆,又可东顾江浙,实是万全之策。清政府虽不爽快,却还是对他抱有信心地同意了。
如果刚入驻就走,该怎么和咸丰交待?
对咸丰明说此地不宜驻扎?咸丰会说:“你有眼疾吗?当初选定时为何如此草率?”
对咸丰说不解放苏州和常州了?咸丰会咆哮如雷!
总之,很明显,曾国藩不能马上就走。
李鸿章看不到曾国藩的心理活动,他只看到驻扎此地的危险,于是联合了所有能看清危险的人,和曾国藩发起了群聊。
曾国藩被群聊得烦躁不堪,只好用无赖战术。
“你们谁要怕,明说,谁愿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
李鸿章和众人大为惊骇,祁门乃死地是明摆的,为何曾国藩看不到?
李鸿章的脾性大抵还未做到宠辱不惊,他又开始郁郁寡欢,并且故意对曾国藩冷淡起来。
曾国藩好像对李鸿章的反应毫无感觉一样,还主动把李鸿章请到密室,商议如何处理咸丰皇帝的命令。
咸丰皇帝严厉通知曾国藩,要他立即分路进兵,恢复苏州、常州,紧随这道命令而来的是,又要他援助浙江,保全浙江全省,再图恢复江苏。
“少荃(李鸿章字)啊,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曾国藩平易近人地问。
李鸿章气鼓鼓的:“老师何必问我,您心中早有定见,别人的建议只是耳旁风。”
“呵呵,”曾国藩仍心平气和的,“不能这样说,我其实特别想听听你的意见。”
“君命难违,”李鸿章气消了些,“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就有这样的命令,您不还是来到这个绝地!”
“先不说绝地的事,单就皇上命令这件事,请少荃指教。”
李鸿章长深吸口气,正了正念头,把幕僚的职责担当起来:“无论是援浙江还是收复苏州、常州,从徽州进军的话,必须要打通道路,东出徽州,然后北上宁国,收复广德,这样才有东下之路。徽州到宁国,都是长毛的地盘,必须先攻下沿线旌德、泾县、石埭等处。”
“那么,所以呢?”
“所以,先抛掉这个绝地不谈,仍要以攻安庆为第一要务。但可创建淮扬水师,驻守扬州。循序渐进,方能成功。”
创建淮扬水师,曾国藩早就想过,可钱从哪里来?
李鸿章有办法:“只要把两淮盐运使的职务搞到手,还怕没有钱?”
盐运使是肥缺,要捞钱易如反掌,虽然当时南方还处于战乱中,但不管太平还是乱世,人都要吃盐,所以这个职务仍然是肥缺。
李鸿章的想法一步到位,曾国藩不禁眼前大亮。
几天后,李鸿章就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曾国藩向中央政府推荐他担任两淮盐运使。
李鸿章心花怒放,跑到曾国藩那里又是鞠躬又是道谢,简直想把心掏出来给曾国藩看。
曾国藩却一副平静如常的样子,慢慢地说道:“你现在谢我有点早,中央政府能否准我的保奏还是问题。所以这件事,你权且把它当成是在运筹之中,万不可先传出去,不然对你并非是好事。”
李鸿章连忙说:“老师放心,我绝不外传。“
李鸿章显然知行不一,其实,换做任何人面对这天大喜讯,都无法忍住。在一次微醺之后,李鸿章张开大嘴,把此事说给了一位好友。好友真心替他高兴,结束话题时,李鸿章学着曾国藩的腔调嘱咐好友,此事正在运筹之中,万不可先传出去。
他好友满口答应,但太为好朋友李鸿章高兴了,于是第二天在酒桌上,就说给了不下十个人好朋友听,如此十传百,百传千,南方官场大部分人都知道李鸿章要当两淮盐运使了。
胡林翼第一个向李鸿章道贺,还非常郑重地对李鸿章掏心窝子:“盐务不难,在本刚正不挠之节,而出以条理精密之才,坚持不摇。如放棹中流,只须三五番风浪,即稳渡矣。东南诸公,衮衮登场,以我视之,均有嗜欲,而无性气。闻公之风,将始疑之,中谤之,继且畏之求之,望公怜之矣。与若辈同事,只赖此不患得患失之心耳,然与患得患失之人同处,非如公之强固不易自立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你做了两淮盐运使后,只要具备“刚正不挠”的气节和“条理精密”的才干就可以了。年深日久,从前猜疑你、诋毁你的人终会害怕你,然后是有求于你。到时候,你不必计较,大度地可怜他们就行了。与这些人相处,只有你这样个性坚强的人才能出淤泥而不染。
胡林翼的话使李鸿章飘飘然,非是胡林翼夸赞他,而是他恍惚地认为,自己真就是两淮盐运使了。因为胡林翼和湖广总督官文的私交甚密,而且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如果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他怎么会这样说?
那段时间,李鸿章走在祁门大营中,对任何人都保持着高贵的微笑,浑身散发着“平步青云”的气息,只有曾国藩还被蒙在鼓里,当他正要得知这件事时,祁门的灾祸正如李鸿章所预料的那样不请而来。
曾国藩在祁门大营里抬头望天时,南京城里的洪秀全也在望天。
天是那么蓝,那么顺利,他的野战军却远没有那么顺利。太平军攻陷苏州、常州后,顺理成章地去攻打上海。人人都知道上海是座宝库,可因为上海有洋人军队助守,所以对于“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中国人而言,就成了禁地。太平军只攻了一轮,即抱头鼠窜。洪秀全慌忙命令太平军回军西上,救援安庆。
两根太平天国的顶梁柱陈玉成和李秀成经过密切协商后,开始沿长江南北两岸,直扑湖北武昌,这是“围魏救赵”。
依二人伶俐的见解,湖北是湘军后方兼粮饷之源,湖北遭受围攻,曾国藩必救。曾国藩当时没有多余的兵力,只能用围困安庆之兵,如此,安庆之围自解。
曾国藩得到消息后,立即命令李元度领兵去负责徽州防务,目的是保卫祁门大营东部大门。李元度原本是曾国藩的谋士,后来带兵的人手不够,李元度就冲上了战场。
曾国藩对李元度极为信任,不过他谨慎惯了,所以在李元度临行前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因为这事关祁门大营东大门的安全。
李元度拍着胸脯对曾国藩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保卫好您的东大门!”
李元度低估了当时的形势,也高估了自己。当时的形势实际上已万分危急,太平军以雷霆之势拿下了宁国,并在祁门大营外围进行了大范围扫荡,当时掌控在湘军手中的只有徽州。而李元度带去徽州的三千人又是新募之兵,所以曾国藩嘱咐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能死守,绝不可出战。
对曾国藩这句生死般的嘱托,李元度理解得很随意。
他也是打过硬仗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死守,什么时候该以攻为守。一抵达徽州,就日日出城和太平军血拼。太平军先是主动后撤,不和他发生冲突,在他不停地出城的第五天,太平军突然出战,李元度大喜过望,认为可以一战成名,结果中了太平军的埋伏,三千人马全军覆没。一天后,徽州失守,曾国藩抱头痛哭。
他对李鸿章说:“李元度从前用兵是在众多将领的辅佐和指挥下,他独挑大梁,实在自负得愚不可及。”
李鸿章为李元度开脱说:“他也是想求胜,稳固您的祁门大营,我看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曾国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的本意是,见到李元度,训斥他两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想不到的是,李元度丢了徽州后,根本就没回祁门大营,而是在浙江和江西交界处徘徊。只有鬼知道他在徘徊什么,曾国藩暴跳如雷,确信李元度违规违纪,声称要严厉制裁他。
李元度后来对人说:“我之所以不回祁门大营,是觉得对不起曾公,如果我是个不要脸的,早就回去了。”
这是典型的书生意气,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已是湘军的一员,既然是军队,就该遵守纪律。他更不知道的是,曾国藩最重视纪律,无论是谁违反纪律,他绝不宽恕。
他决定要向中央政府弹劾李元度,所有他的幕僚都反对,反对最激烈的就是李鸿章。李鸿章对曾国藩说:“当初您创建湘军,李元度最先入您帐下,后来您出山挽狂澜,狂澜未挽,却连战连败,困苦艰难,中央政府不信任您,地方官阻碍您,在这种形势下,很多幕僚都离您而去,只有李元度一根筋地跟随您。您和李元度不是上下级关系,简直就是生死之交。军纪固然重要,但情谊更重要。”
曾国藩发表意见说:“湘军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纪律。没有纪律的军队不先灭于敌手,必先毁于自己。”他举例说,“当年湘军初出茅庐时,他弟弟违反军纪都被遣散回家,因为不如此就不能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他又委婉地说,“现在弹劾李元度,不代表我以后不用他,这只是权宜之计。”
李鸿章相信曾国藩的话,但他有顾虑:一旦弹劾李元度,中央政府抽风将他处死,人都死了,还用个啥。所以他带领全体幕僚到曾国藩军帐中力争,不能弹劾李元度。
曾国藩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弹劾李元度,并让李鸿章草拟弹劾稿。李鸿章肝火大冒道:“这稿子,我写不了!”
曾国藩冷笑:“我自己来。”
李鸿章追击道:“那我只好告辞了。”
曾国藩气冲斗牛:“听君自便!”
李鸿章已骑虎难下,只能离开。他走后,曾国藩负气地对人说:“李鸿章这小子实在难与人共患难。”李鸿章也四处对人说,“曾国藩这老家伙太不近人情,冷血的腐儒。”
李元度也没想到曾国藩真对他下了手,很快,他接到中央政府的命令:革职拿问。他咒骂着抹掉额头的汗水,侥幸地说道:“幸好老子早有准备,不然真被曾公这厮给算计了。”
李元度所谓的“准备”实在是步臭棋。这部臭棋要从浙江巡抚王有龄谈起。太平军攻陷宁国后,王有龄惊慌失措,因为宁国一失,浙江就是太平军的下一个目标。王有龄急匆匆派人去祁门请曾国藩出兵帮助,当时曾国藩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还是兴冲冲地答应了王有龄的请求,理由很简单,浙江是财源重地,王有龄特别有钱。让曾国藩大失所望的是,王有龄只谈援助不谈钱,曾国藩暗示、明示了多次,王有龄支支吾吾,说等援兵来了再说。
这种扯皮的事,曾国藩见多了,于是一怒之下取消了援浙计划。王有龄大怒,但对曾国藩却无计可施。此时李元度兵败,王有龄像是发现了金矿,积极拉拢李元度。李元度也不拒不迎,不久后又发生了曾国藩弹劾李元度事件,王有龄和李元度一拍即合。王有龄答应李元度,只要你归顺我,我就保你前程。他果然说到做到,中央政府的命令才到,王有龄就向中央政府提出保举李元度为浙江地方官。
王有龄的分量十足,因为浙江财源是支撑中央政府在南方用兵太平军的保障,所以很快李元度非但无罪,还被授予了个不错的浙江地方官。曾国藩震怒。
他震怒,不是因为李元度投靠王有龄,而是王有龄挖走李元度。湘军本来自成体系,政府人进不来,湘军也不允许出去。如果李元度真的安枕无忧地当他的浙江地方官,那就是对湘军体系挑战的成功,曾国藩就是再跳一次江,也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二度弹劾李元度,字里行间有要挟中央政府的意思:如果你们不处置李元度,湘军内部纪律将松散,我如何带兵,太平军如何被消灭?
中央政府审时度势了多日,做出决定:将李元度发配边疆充军。
曾国藩赢了,直到曾国藩暮年,在众多好友的劝说下,曾国藩才向中央政府请求起用李元度。很多人都说,曾国藩在这件事上太不近人情,但曾国藩自有算计:湘军是我曾国藩的,湘军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绝不能改换门户,这是铁的纪律,也是血的纪律。
困祁门
铁血纪律似乎在1860年时解决不了曾国藩的困境。当李元度蹒跚于遥远的边疆路上时,曾国藩在祁门连半步都进退不得。本年12月初,太平军李秀成兵团攻占离祁门只有几十里的黟县。这支兵团的宣传队朝着曾国藩的祁门大营敲锣打鼓,看架势随时要发动决战似的进攻。
曾国藩满腹惆怅,对他的将领们说,“如果李秀成来攻,就让他来,我绝不逃跑。”他的将领们站在屈指可数的士兵前面训话,誓死保卫曾大帅。幸运的是,李秀成好像意不在祁门,或者说,当时太平军已把祁门包围的水泄不通,李秀成并不着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太平军越是不来攻,曾国藩就越是惊恐难耐。在祁门之外,太平军左冲右突,上演着一幕幕胜利大戏,曾国藩成了个悲伤的看客。他给家人写信,绝望透顶地说:“最近半个月,奇险万状,风波迭起,外面的情报送不进来,里面的命令出不去,我感觉到世界把我们抛弃了。”
世界把祁门变成了一个人心涣散、悲观的地狱。有位幕僚逢人便问:“死在一起如何?”
各种各样的幕僚、中下级军官们纷纷逃亡,军中一片肃杀景象。
曾国藩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图用诚意挽救祁门世界。他下令:“有想要暂时离开的,支付三月薪水;太平无事后,仍可来营,吾不介意。”
这招的确起了点效果,那些有血性的军官们听后,热血沸腾,反而视死如归,再也不说走的事了。而幕僚们却对此嗤之以鼻,脸皮厚的真就去领了三个月薪水,和曾国藩招呼也不打一个,抱起儒书就走。
幕僚们走得越来越多,曾国藩咬牙切齿,每天都在纸上画狼,狼的眼睛是白色的。
除了悲伤的军情每天都来之外,曾国藩还能收到离开他幕僚的名字。
每当有人告诉他,某某走了,他就咬牙一回。突然一天,有人来告诉他:“王闿运先生竟然没有走!”
曾国藩“嘶”了一声:“他竟然没走?”
王闿运,可谓大名鼎鼎。他后来撰写了闻名天下的《湘军志》,是研究湘军最宝贵的史料之一。此人擅长帝王学,所谓帝王学,就是找个潜力股,把他培养成帝王的同时,自己也能成为帝王师。他1860年进曾国藩幕府时,极受曾国藩的器重。可后来,曾国藩发现这小子是个大嘴巴,什么都敢说,于是刻意疏远他。
王闿运也注意到了曾国藩态度的变化,在这种时候,最应该走的就是他。
曾国藩大为惊奇,还有点小感动。
他命令仆人:“你去看看王先生在干什么?”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告诉曾国藩:“王先生在读《尚书》。”
曾国藩问:“他的跟班呢?”
仆人摸了摸头,“没有见到。”
曾国藩笑了:“王先生肯定要走。”
仆人莫名其妙。
曾国藩道:“王先生对《尚书》能倒背如流,在这种危急时刻竟然还看,显然是拿着书装样子,其实在思考走的问题。他的仆人和他形影不离,如今却不见踪影,可见是去收拾东西了。”
第二天,王闿运果然领了三个月薪水,逃之夭夭。
谁都可以走,只有他曾国藩不能走。不能走,就意味着眼睁睁地面对困局。所以他的心情越来越糟。1860年最后一个月,他甚至写好遗嘱。遗嘱中有这样一句话,让人读来凄凉:自来祁门后,实无生人之乐趣。然后就是一番深刻的自我剖析。
他说,“我这人天资本一般,全靠个人努力才混到今天,但无论是理学思想还是作文,都是半吊子。尤其是带兵,带兵根本不是我所长,兵贵奇而我太平,兵贵诈而我太直,能有今天看上去的胜利,全靠侥幸,非我真本领。不过,我这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一样却是行的,那就是识人用人。你们不信可看我的部下,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真英雄?!”
他接着对家人说,“识人用人是天赋,你们大概学不来。请记得我的话,将来曾家人万不可带兵,至于做官,也大可不必。官场如战场,不是那么好玩的。”
字里行间透露着平淡的心态,其实,曾国藩当时内心已波涛汹涌。读历史,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记下来的文字大都不可信。任何伟大人物看似在危难关头泰然自若,其实他们也是凡人,也有恐惧,只不过有人用文字掩饰过去了。曾国藩在祁门大营正如他所说,毫无生人乐趣。但他有一点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那就是,临危虽然惧,却不后退,不当逃兵。除了他性格因素外,儒家理学的气节情怀铸造了他这种死都不肯退缩的第二性格,这是英雄人物必备的性格之一。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天佑英雄,曾国藩的运气稍有好转。外围的左宗棠突袭景德镇,大获成功。景德镇是通往祁门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容易进入的道路,控制了它,祁门大营转危为安了。
湘军将士们欢欣鼓舞,曾国藩也露出仿佛消失了几百年的笑容,但仍有件憾事袭上他的心头,搅扰得他不得安宁。这就是在此之前发生的北上勤王事件。
1860年10月初的一个夜晚,曾国藩已早早睡下,突然被六百里加急的圣旨惊醒。
咸丰在圣旨里悲痛地说,一月前,英法联军攻陷了天津,如今已推进到通州八里桥,守卫在此的是僧格林沁兵团。外界传说,僧格林沁战无不胜,但我觉得他不行。所以你立刻派你的湘军北上勤王。
曾国藩听完圣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昏倒在地。众人急忙来救,半昏半醒状态下,曾国藩“呃”了几声,又晕过去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所有的幕僚和将领们都围绕床前,脸上呈现出焦急之色。曾国藩安慰众人说:“我没事,我这点事和皇上现在的处境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私语的当然是勤王的问题。有幕僚说,“应该立刻勤王,这是臣子之责,”有幕僚帮衬着说,“很多官员都说咱们湘军自成一系,对皇上不那么忠诚,现在正是破此谣言之时。”
曾国藩睁着空洞无神的大眼,望着窗外,窗外细雨绵绵,冷空气进来,他的皮癣开始发作。他伸出两手拼命地抓,抓得床前如同披上了一层明月光。
众人就在这纷纷的“雪片”中等待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思考问题向来慢,他一面抓皮肤,一面思索:到底该不该北上勤王?
按道理,他应该立即从床上爬起,带着他的湘军急如星火地北上,去拯救咸丰皇帝和大清江山,而且还要每个士兵脸上呈现出“忠诚”的颜色。但道理和现实有明显差距,首先他出不了祁门大营;其次,如果调围攻安庆的部队北上,那他的作战计划将功亏一篑;最后,他不认为自己的湘军能打得过英法联军。
也就是说,他北上的话,非但意义不大,可能会满盘皆输。但道理仍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君让臣来,臣不得不来。
1860年秋季的寒雨中,曾国藩在军帐里不断踱步,思索皇上的命运,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幕僚进来,他招呼到棋盘边,二人下了两盘棋。幕僚明显感觉到曾大帅魂不守舍,却也无话可说。
接到圣旨的三天后,曾国藩在一场噩梦中惊醒,眼前突现一片银丝水帘,寒雨敲打着窗棱,如同咸丰用六棱锤敲打他的心脏一样。
“不能北上!”他对着房间里的一片漆黑处,斩钉截铁地说道。
凌晨,他让人叫来几个重要的幕僚,吐露心曲:“普天下处处都是长毛贼占上风,只有安庆一城是长毛贼占下风,岂肯轻易撤退?”
幕僚们已听出曾大帅的深意,却并不吃惊。他们太了解曾大帅了:坚守既有立场,绝不放弃一点点优势。
“可是,圣旨……”有幕僚一语中的。
曾国藩立即萎靡下来,思索许久,才缓缓地说道:“我相信僧格林沁能守住八里桥。”
这种谎言,连他自己都不信,幕僚们自然也不信。随即,他又说,“我可向皇上请求从湘军中调派一人北上,即使让我北上也可以,但整个湘军不能撤退。”
机智过人的幕僚们纷纷点头,曾国藩惊奇起来:“你们知道我的本意?”
有幕僚嘴快:“拖字诀。”
“哦?”曾国藩略有些欣喜。
幕僚卖弄起来:“祁门离北京的路程,快马加鞭的情况下,单程还需半个月。您这道奏折送到北京,皇上的圣旨再来,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这就为进攻安庆争取到一个月时间。”
曾国藩笑出声,但马上就收起,长叹一声:“我也是逼不得已,希望天佑大清,僧格林沁能守住北京城!”
实际上,曾国藩用拖字诀,并非是他不想北上勤王,相反,当时他和胡林翼已定下基调,一旦咸丰允准他的建议,他就亲自北上。但他也悲观地承认,英法坚船炮利,我辈真很难阻挡,天翻地覆,大局瓦解,全体土崩,我辈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在忧惧和痛苦中,曾国藩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月,祁门大营转机来临时,他也收到了北京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说,早在二十多天前,英法联军就摧毁了僧格林沁兵团,咸丰早已西逃。英法联军不但占领了北京,还把圆明园付之一炬。
曾国藩原本的忧惧和痛苦顿时变成震惊,他在日记中写道:“伤痛之至,无可与语。”他知道,已经等不来咸丰对他意见批示的圣旨,在接到朋友来信的十天后,他接到咸丰的圣旨。圣旨里的语气半死不活地说:“和英法的和议已成,北上勤王的事可以取消了。”
曾国藩额手称庆,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他面临两个选择或者说是两个问题。第一,离开祁门大营;第二,英法列强对中国的虎视眈眈和步步紧逼。
多年以前,他就和恩师穆彰阿探讨过对待西方列强的态度,他认为应以和为贵,以信为本。但这些年他耳濡目染,却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和与信并不能解决西方列强的贪得无厌。那么有什么办法呢?
至少在祁门大营昏暗的军帐中,曾国藩冥思苦想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的精力全被部下希望离开祁门大营的吵闹声吸引了。
很多人都对曾国藩驻扎祁门颇有意见,李鸿章是反应最激烈的一个。如今危险已解除,按理说曾国藩应该立刻离开才对,但他就是不紧不慢,对那些请求置之不理。
他有在他那个地位上的想法。他的职位是两江总督,太平天国之前,两江总督的驻扎地是南京,太平天国把南京变成天京后,两江总督多驻常州,这是个好地方,一方面可利用江南财赋支持江南大营,一方面又可把粮食运往北京。可现在,常州已成了太平天国的地盘。整个江南几乎都成了太平天国的地盘,中央政府和江南的地方官员、士绅都希望他即刻来拯救江南。如果他出祁门,给人的感觉就是他要拯救江南了,但他此时唯一的目标只是安庆。
在和幕僚们闲聊、正式开会了多日后,曾国藩发现,自己的坚持应该放弃,因为祁门的确是险地,一旦再度被围,就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转危为安了。
出祁门前,他重申自己的执意:出去后先打安庆,江南的事,等等。
幕僚们说:“只要能出这个绝地,先打哪里都成,让江南等上一百年又有何妨?!”
1861年4月,曾国藩拔营,湘军秩序井然、斗志昂扬地离开祁门,离开了不堪回首的痛苦之地,走上了安庆战场。
李鸿章、左宗棠的光辉
1861年5月,曾国藩大军抵达长江边的东流,因为有湘军水军的照应,纵然太平军倾巢出动来攻,曾国藩也不再惧怕,所以他是绝对安全了。
就在安庆大战即将开始时,李鸿章也回到了曾国藩大营。李鸿章的回归是必然,当初他离开时,胡林翼就劝他:“你将来必是大贵之人,但千万不可离开曾公,曾公是你人生的天梯。”
李鸿章气鼓鼓地说:“这梯子太拧巴。”
郭嵩焘也写信劝说李鸿章:“一个人崛起时必要有所依,请问,今日之天下,除了曾公外,还有谁能倚靠?”
李鸿章仍是气鼓鼓地说:“不依就不依。”
他话虽是这样说,但在他离开祁门一个月后,曾国藩请他出任江西南昌的行政长官时,他还是毫不犹疑地拿起了南昌大印。同时,他还不停地给曾国藩的幕僚们写信,要他们劝曾国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祁门,因为那是个险地。幕僚们对李鸿章“人在南昌心在祁门”的忠贞所感动,持之以恒地劝说曾国藩离开祁门。
实际上,李鸿章知道,在当时的形势下,离开曾国藩就等于自毁前程。曾国藩也明白,李鸿章是百年才出的一个人才,爱才如命的他又如何肯轻易放弃?
于是到东流半个月后,曾国藩主动给李鸿章写信说:“阁下久不来营,让人大惑不解。以公事论,你本是湘军的一员,无缘故就离去,不好。以私情论,去年你离开时,并没说再不回来。”
这话就如同和一个赌气出走的孩子说的,既没说赌气的孩子错了,也没说自己错,很有水平。不过,这是装面子的话,还必须要让李鸿章觉得自己有价值,所以他继续说道:“我现在肝火极旺,身体堪忧,诸事废止,身边所缺你这样的人才,如不计前嫌,请速来。”
李鸿章看了信后,热泪盈眶,第二天就动身前往东流。抵达曾国藩大营时,李鸿章低调地走进曾国藩营帐,曾国藩正在那里审读公文,有人通报李鸿章来了,他抬起头,看到风尘仆仆的李鸿章,只是点了点头,就像是二人才分开一天似的,然后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公文说:“你瞧瞧,累死人。”
李鸿章放下包袱,大步走上前,抱起公文,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才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了左宗棠。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就好像李鸿章从未离开过。
曾国藩站起来迎接左宗棠,两人并排站着,望着李鸿章的背影,都发出会心的一笑。左宗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是曾国藩要他来。
曾国藩要他来,是让他承担一个他从未承担过的重大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担任安庆大战的前线总指挥。
左宗棠刚取得景德镇的大胜,正在心高气傲,闻听曾国藩的请求,第一反应是大喜,但他是聪明绝顶的人,突然就让自己冷静下来,当他确信曾国藩是真心实意后,慢慢地大摇其头。
如果曾国藩的智慧是个板凳,那左宗棠的智慧就是猴子。他对曾国藩说:“你让我做前线总指挥,就是让我离开你。”
曾国藩愕然,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以他的智力商数,短时间内根本想不明白这两件事的联系。
左宗棠盯住了曾国藩,不怀好意地问道:“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曾国藩大愕然:“我这是真心实意的啊。”
左宗棠想了一下,笑了,口不积德地说道:“我多虑了,按你的头脑,也想不到这一点。”
“哪一点?”曾国藩有点急了。
左宗棠又思考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安庆大战的前线总指挥毋庸置疑就该是你,你让我做,这不是让湘军全体将士视我为仇敌嘛?”
曾国藩哑然失笑,原来左宗棠的考虑如此深邃。他摆手轻笑:“你过虑了,我真是出于缜密的考虑。多年来的战场教训告诉我,我根本不适合直接带兵打仗,只要我一上战场,肯定完蛋。托大一点说,我只能在战场外遥控指挥。这一点,我不如你,给你五千人,你可以带五千人打仗,给你五万人,你也能带这五万人打仗。所以……”
“停!”左宗棠强横地打断了曾国藩的话,“我绝不做这个总指挥,有个人选倒可以,就是你兄弟曾国荃。他有勇有谋,是最佳人选。”
曾国藩还要说什么,左宗棠已起身:“还有军务,告辞!”
一阵风起,左宗棠消失在曾国藩大营,只留下曾国藩自己在风中凌乱。
他是真心想让左宗棠来当这个安庆大战的总指挥。但是,经过左宗棠的一番话,他意识到自己的孟浪,是啊,如果真让左宗棠来主持前线大局,湘军那些将领该怎么想,他的老弟曾国荃更会怎么想?
曾国荃一直就在安庆战场,他在安庆北面的集贤关已驻扎一年,把安庆城围困得水泄不通。但按照曾国藩的指示,他主围而少攻。他的部队绕着安庆城挖了两道长壕,一道在内,围困安庆,一道在外,抵御太平天国的援兵。这种方法也是曾国藩的独创,如果只有一道围城长壕,那就成了客兵,但另外增加一道抵御援兵的长壕,就是反客为主。
无论是客,还是主,曾国荃的日子都不好过。曾国藩被困祁门时,曾国荃曾要求去解救老哥,但老哥死活不同意,曾国藩对他说:“我就是死在祁门,你也不能来,你的目标就是安庆,一步都不许动。”
曾国荃向老哥抱怨说:“我在安庆很难熬,守城的是长毛贼里很能打的叶芸来,前来支援的是陈玉成兵团,这二人都不是善茬。尤其安庆是陈玉成的老家,他的家人都在安庆城,所以他攻击起来异常凌厉,我快支撑不住了。”
曾国藩回复道:“不许废话,坚持就是胜利。安庆的得失,关系到咱们曾家的气运,也关系到天下安危。你要咬定安庆,绝不动摇。我连北上勤王都没有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曾国荃难,是实情。但太平天国方面,叶芸来想要突破也难,陈玉成要想击溃曾国荃的防线更难。双方就在这种分不出输赢的拉锯中度过了一年,曾国藩踌躇满志而来。
战安庆
曾国藩抵达东流不久,太平天国也有了高调动作。一支主力部队从南京赶赴安庆,誓要破解曾国荃的两道长壕。但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个胆小鬼,在离安庆十里的地方扎营,按兵不动。
陈玉成带领他的主力随即赶来,真正的大战开始了。
双方先在集贤关进行了殊死搏战,旗鼓相当,都有死伤。陈玉成见集贤关不是他的福地,于是直奔主题:留下四千人守集贤关营盘,亲自带领主力向曾国荃的长壕发起洪水猛兽般的进攻。
双方激战得异常惨烈,曾国藩所在的东流离安庆城三十里,却能清晰地听到双方的炮声。陈玉成是当时的名将,曾国荃自然也不弱,所以双方谁都拣不到便宜,打了几天后,大家发现是两败俱伤。
陈玉成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再多点兵,他就能把曾国荃的长壕推平,于是他跑到南京那支部队的驻地,向他们要兵。这个想法使他付出了万劫不复的代价。他走时,把所有部队都留在集贤关和安庆城外,这是一支没有了主帅的兵团,尤其是在战事剧烈时,乃兵家大忌。
曾国藩得知消息后,兴奋得直搓手。他下命令给多隆阿,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拖住陈玉成,然后再下命令给鲍超,要他带领一支数量可观的急行军,飞速赶去安庆城和集贤关,与曾国荃联合将陈玉成的主力剿灭。
多隆阿真就死死地拖住了陈玉成,曾国荃和鲍超合围一军,先对集贤关的太平军下手。仗还是打得异常激烈,太平军虽没了主帅,但士气仍旺。湘军虽然人数众多,短时间内却不能全歼他们。在你争我夺和血肉相搏的战役中,双方死伤相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平军粮草已尽,弹药全无。曾国荃运用宣传战术,使太平军坚信陈玉成这辈子是不会回来了。在僵持了几天后,这支随陈玉成南征北战的精锐兵团举旗投降。
曾国荃心花怒放地向曾国藩送去捷报,得来的却是曾国藩冷酷的命令:所有俘虏,全部斩杀。
屠杀不是技术活,而是力气活,同时也是摧残自我良知的利器,就在你眼前,鲜血从跪倒在地的人的腔子里喷向天空,映红日月,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会对此受良心的谴责。曾国荃自从军以来杀人无数,可杀了七千多名俘虏后,也手软心碎,表示打完安庆之战后,就回家种地。
曾国藩听到老弟这不争气的话后,写信给他:“现在这种情况下收容投降之人,很不妥当。挤疥子不可令出零脓,蒸烂肉不可屡揭锅盖也。攻克城池以多杀人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耽误大事。”
多么冷血!尤其是出自读书人曾国藩之口,更让我们觉到齿冷,浑身战栗。但曾国藩毕竟是个人,是人就有良心。他对曾国荃说,杀了这么多人,劫数之大,为之叹息。但是,纵然是尧舜、孔子在世,对这些贼,也会痛下杀手的。
曾国荃接到信,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曾国藩似乎了解他的心理,几天后又来信说,“你别哼哼唧唧的了,既然已带兵,就要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长毛贼到处杀人放火,流毒天下;基督教乃邪教,和我礼教水火不容,纵是仁慈如孔子在世,断无不全力诛杀他们之理。既然如此,何必又对杀他们而内心有愧?”
曾国荃仔细琢磨老哥的话,发现很有道理,于是放下心理包袱,专心致志地开始杀人了。
湘军在集贤关对俘虏们的大屠杀,给安庆城的太平军投射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同时也让他们坚定了信念,那就是死都不投降,因为投降也是死。况且,援兵正源源不断赶来,正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曾国荃的第二道长壕。
陈玉成终于从多隆阿的虎狼兵团下脱身,但实力已锐减。他的家人在安庆城,他的目标只能是安庆城。第二道长壕再度发生惨烈的战争,在隆隆炮声中,陈玉成如同疯了一样,冲锋在前,然而他的运数已尽,对曾国荃的守壕战术无计可施。
曾国荃的长壕战术是曾国藩多年来总结出的战场宝贵经验,它以长壕为武器,不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当敌人惨败撤退后,湘军又在长壕之外再挖长壕。如此一来,陈玉成要想突破,就必须付出比从前更大的攻击的惨重代价。
炮声渐远,喊杀声渐稀,安庆城外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安庆城内已如地狱,本来,安庆城里的粮草供应是由外国商人偷运而来,太平军高价收购。曾国藩不敢攻击外国商人,所以将计就计,用更高的价格购买外国商人的粮草。这样,安庆城彻底成了饥饿之城,士兵饿得头晕眼花,连刀枪都拿不起来。
守将叶芸来从未有投降的念头,安庆城又如铜墙铁壁,所以曾国荃纯靠人力进攻,显然很难。但在把陈玉成胜利抵御在外围后,曾国荃开始专心对付安庆城。他采用挖地道的方式,一直挖到安庆城里,然后把一门大炮送进地道,轰塌了安庆城中央的地面,湘军蜂拥而入,再如蚂蚁出洞般冲上了安庆城。这些人未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就打开了安庆城门,并在城中大肆放火,安庆城陷落。
叶芸来和一万六千名太平军士兵放下武器,等待被屠杀的命运。陈玉成在安庆城外望着冲天火光,嚎啕大哭,并组织了一次毫无底气、自然也无质量的冲锋,然后匆匆撤走。
安庆之战结束,曾国藩的宏图就此注定。安庆之战是太平军和湘军的重大转折,湘军攻占了太平天国首都天京的上游屏障安庆,更重要的是,陈玉成的主力消耗殆尽,其他救援安庆的太平军部队也遭受重大损失,可以说,安庆是太平军的坟场。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曾国藩坚持到底的结果,没有曾国藩的坚持,就不可能有安庆之战的最后胜利。
生活法则告诉我们,有一喜必有一悲紧接而来。所以中国古代哲人们警告我们,安不忘危、乐不忘忧。就在曾国藩把两江总督驻地移到安庆城,并得到中央政府的重大奖赏后,两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个是,咸丰死了。
咸丰死于1861年8月22日,死在他逃难的河北承德避暑山庄,年仅三十岁。据说,他是个始终想要有作为,而且很有可能会有作为的年轻领导人。可他运气太差,在其执政的十年里,先是太平天国革命,然后是全国各地蜂拥而起的叛乱,接着就是西方列强的咄咄逼人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内忧外患让咸丰痛不欲生。他终于死去,多年来心理的沉重压力是主因。
咸丰去世的消息在半个多月后才到达安庆,曾国藩闻听后,急忙拿起笔来,挤出眼泪写道:“痛悉我咸丰圣主已于××日龙驭上宾,天崩地坼,攀号莫及!多难之秋,四海无主,此中外臣民无福,膺此大变也。”
瞧这架势,好像他如同死了此生最敬重的导师和人类救世主,其实这是虚的。实际上,曾国藩对咸丰的死毫无感觉,让他心动的是咸丰死后的政局。咸丰死后,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谁来力挽狂澜?一直对他湘军支持的咸丰死后,下一任领导人是否还会信任他,湘军的未来何去何从?
他特别希望的是,能有强有力的辅佐者帮助新任小皇帝渡过难关,就如当年多尔衮帮助顺治一样。他对胡林翼吐露心曲道,咱俩一定要搞定长毛贼,算是给新领导人一份厚礼,也算是为他减轻点负担。
但这种想法在十几天后彻底破灭,因为胡林翼死了。
胡林翼注定会英年早逝,他年纪很轻时就染上了肺结核。这种病不能劳累,不能生气,不可担忧。可他所从事的工作恰好是必须要劳累、必须生气、必须担忧的。所以他常常咳血,越来越重,安庆之战后,他回武昌休养。
回武昌的路上,胡林翼看到几艘洋船逆风行驶,却疾如飘风,马上变色不语,回到武昌后,再也没有起来。和曾国藩一样,他明白,湘军消灭太平天国可以,但要对付洋人,差距太大!
1861年9月最后一天,胡林翼在武昌城住所里咳出几大口血后,一病而死,年仅五十岁。消息送到安庆时,曾国藩嚎啕长哭,哭得草木皆惊。
他和胡林翼是多年的好友,胡林翼处处照顾他,才有他曾国藩今天的地位。如今好友、最得力的助手离开他,他怎能不哭?悲痛万分之下,他竟然也吐出几口血,伴随着严重的癣病,使他生不如死。
他给左宗棠、李鸿章的信中,悲痛之情力透纸背:“痛心之至!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发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还会有像胡林翼这样的人吗?!”
这种悲伤怀念胡林翼的信件不停地给他的所有朋友,他那些悲痛如同东洋大海,无穷无尽。收信的人看得都烦了,提醒他,胡公已死,眼前事还要您付出最大精力应付啊。
曾国藩这才从悲痛的世界里拔出精神,放眼望向北方,那里不是眼前事,但比眼前事更令人心悸。
曾国藩福星高照
北方正发生着骇人听闻的政变。咸丰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他唯一的儿子、只有六岁的载淳(后来的同治),由于新皇帝年幼,所以咸丰找了以肃顺为首的八个老臣辅佐,是为“顾命八大臣”。
问题来了,这八个老头里竟然没有咸丰的亲弟弟恭亲王奕訢,他可是皇室血缘最近的人。恭亲王奕訢大为恼火,最恼火的是咸丰的老婆慈禧,二人用书信秘密联合,1861年10月末,同治一行从避暑山庄回北京。1861年11月的第一天,早已准备妥当的慈禧和奕訢突然宣布召见八个老头,宣布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罪状,然后以雷霆之势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自此,慈禧和奕訢控制了同治,控制了残破的大清王朝。
任何一场政变过后,政变成功者都会进行大的人事调整。当时正是多事之秋,慈禧自然更把这件事当成第一要务来做。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正在南中国对付太平军的曾国藩,这是主要矛盾,必须优先解决。她和奕訢商议,商议了许久。终于得出结果,要空前地对待曾国藩。
她下旨给曾国藩,要他全权指挥浙江、江苏、安徽、江西四省军务。
曾国藩接到圣旨后,才知道始终大力举荐他的肃顺已被砍了头。这不是他震骇的地方,他最震骇的是,在此之前,清政府从未给予过一个地方官尤其是汉族官员这么大的权力。
而他竟然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他哪里敢高兴,哪里敢志得意满,极度的惶恐涌上心头,浑身发汗,竟然忘记去接圣旨。在跪在地上倾听圣旨时,他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多词汇,功高震主,满招损、谦受益,飞鸟尽良弓藏,树大招风……
这是中国任何一个聪明的古人站到最高峰时都会想到的词汇,它们就如同魔咒,让站上最高峰的人魂不附体。
他又想到湘系集团的那些人,很多人在此之前都已做了高官,权倾一时。李续宜接替胡林翼做了湖北巡抚,彭玉麟做了安徽巡抚,骆秉章做了四川总督,长江两岸到处都是他湘军的人,都是他湘军的部队。
他接连两次上奏中央政府,请收回他节制四省军事的命令,至少不要让他节制浙江军务。他言辞恳切,慈禧太后大为赞赏,非但没有收回成命,还让他遥领协办大学士之职。
这是个更让人眼红的职务,已进入权力核心。
1861年,至少从曾国藩的仕途角度来看,他已能呼风唤雨。但新的挑战正在等他,不容他有丝毫的兴奋和麻痹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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