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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透明的人生

  1.学生架空憨老师

  接到陈国瑞、刘铭传相互指责对方的投诉,曾国藩的立场是毫无疑问的,他拿起笔来,在陈国瑞的状纸上批复了几千字,狠狠地批判了陈国瑞这厮的半生功罪,令其改过自新。陈国瑞不忿,继续上告,曾国藩大怒,立即将其奏参,要追究陈国瑞只身逃脱,陷主帅僧格林沁之死的大罪。

  朝廷圣谕,脱去陈国瑞黄马褂,撤去帮办军务名号,责其戴罪立功。

  陈国瑞这才见识到曾国藩的厉害,敢情这老曾,老虎不发威,假装是病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一副人不忍欺的善良厚道模样,一旦惹到了他,竟比刘铭传更狠。陈国瑞被收拾得服帖了,再也不敢多吭一声。而僧格林沁的旧班底也全都识趣地配合曾国藩,没人敢再惹是生非。

  曾国藩很开心,整合这支杂牌军,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僧王的人马,如今全都摆平了,于是曾国藩发号施令,点兵布将。

  这一点兵布将,曾国藩立即发现情况不对头,他被最心爱的弟子李鸿章给算计了。

  头一个不听话的是刘铭传,曾国藩命其驻扎周口,对撞新捻子。刘铭传接到命令,也不说反抗,只是坚决不执行。他把曾国藩的命令千里迢迢送李鸿章处报告,李鸿章研究过后,推翻了曾国藩的军令并通知老师。

  当时曾国藩那个别扭呀,再下令命李鸿章的弟弟李昭庆统率马队。李昭庆接令,立即给哥哥写信。李鸿章收到信,研究分析后推翻,写信给曾国藩,让曾国藩考虑更成熟的方案。

  曾国藩气得七窍生烟,这都什么事呀,他李鸿章竟然自居太上皇!可他又不能和弟子李鸿章吵翻,只好再写信给李鸿章,解释诸军令何以如此布置的因由。李鸿章对曾老师奖勉有加,鼓励老师再接再厉,再创新高,把个曾国藩气得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曾国藩费尽周折才把李鸿章说服,于是师徒二人达成协议,对于淮军,除了撤掉营官之事需要和李鸿章商量外,其余军务李鸿章就别插手了,要不老师这边的活真没法儿干。

  曾、李达成协议,刘铭传也没理由再闹了,只好统兵上马,于四河流域之间,千里平原之上,开始狂追新捻子,寻求决战。可是新捻子疾奔如飞,来去无踪,刘铭传狂追了大半年,不见丝毫效果。

  追不上新捻子倒还罢了,新捻子还时常截长补短,狠狠地给曾国藩一个惊喜。

  同治四年年底,新捻子突然发了疯般集结起来从河南直扑湖北麻城,麻城驻扎的是湘军成大吉部。及至兵临城下,成大吉部哗变,原来这支部队早被秘密社团哥老会控制了,遂由湘军转型为新捻子,诸捻合流,进逼襄阳。刘铭传闻讯在后面急追,却哪里追得上,行军之中传来坏消息,诸捻大破官军于黄冈,杀总兵梁洪胜。

  朝廷闻讯大骇,急命正在家生闷气的曾国荃曾老九速速出山,与哥哥曾国藩共赴国难。曾国藩也写信相劝,曾国荃终于答应出任湖北巡抚,总算是稳定了局势。

  此后的战局无聊之至,曾国藩不停地调兵遣将,继续追击新捻子。新捻子则东奔西走,玩起了躲猫猫,拒绝与官军亲密接触。这个游戏一直玩到同治五年五月,也没玩出个名堂。

  实际上效果是有的,而且完全按照曾国藩的设计与部署,循序渐进地向前发展。曾国藩之方略,是困新捻子于四河之间,坚壁清野,慢慢缩小新捻子的生存空间,待其疲弱不堪,一鼓而击之。这个办法,一如此前湘军缓慢地挤压天京太平军的生存空间,有一个漫长的时间段,比拼的是坚忍。

  这个道理大家都能听懂——但实际上根本没人听得懂,你说缓慢挤压,大家忙不迭地点头,要得要得,就是要缓慢挤压,然后突然问你:“你曾国藩耗费民力财力,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把新捻子摆平?”

  朝廷的耐性终于耗尽了,这么追来追去的不好玩,遂下谕旨修理曾国藩:

  捻匪滋扰日久,蔓延愈广,迄未大受惩创,若不力筹进剿,靡饷劳师,军务将何日蒇事?曾国藩……着即赶紧趱程,星速驰赴陈郡,亲临各营,就近调度,以期呼应较灵。并着督饬湘淮各营,视贼所向,尽力穷击,不得专事防守,任贼纵横。内地贼氛一日不净,则洋人之窥伺当日甚一日,该大臣公忠体国,为朝廷柱石,尤当统筹全局,迅将捻匪竭力剿除,以副委任。

  朝廷沉不住气,那是因为朝臣们蠢蠢欲动了。最先出场的是监察御史朱学笃,他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地嘲弄曾国藩,曰:“夫防剿不能偏废,若举能战之兵悉力以防,则又谁与之战?不战而防之,岂有穷期乎!且以难筹之饷,供此不战之兵,其何能济乎?”

  把朱学笃的弹劾奏章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就是:曾国藩,大笨蛋,不会打仗白吃饭,朝廷喂你有何用?只知防守不敢战。

  朝廷觉得朱学笃说得极是在理,就把朱学笃的奏折批给曾国藩看,请曾国藩认真学习领会。

  朱学笃这个弹劾来得正是时候,新捻子在流窜之中,始终在寻找机会打破曾国藩依托四河布防的战略。曾国藩就抓住新捻子这个急于逃窜的心理,考虑将新捻子向周家口挤压。周家口三河交汇,是个兵家绝地,倘新捻子窜到此处,必可一战而歼。但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必须先行开浚河工,将沙河和贾鲁河的水灌至周家口,让新捻子渡河不得。

  新捻子真的钻进了曾国藩布下的口袋——只不过,时候有点早。当新捻子突然冲过来时,官军这边的河工还未完成,三河流域的水流极浅。这就好比口袋仍然是口袋,只是底部破了个大洞,新捻子呼啸一声,呼啦啦就从破洞中挤了出去。

  诸捻突破防线,冲出重围,向着山东辽阔大地纵马疾奔。曾国藩完美的战略布局,至此宣告失败。

  2.如何消灭老领导

  捻子突围,让曾国藩好不窝火。此前征剿洪秀全的太平军之时,同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诸如官兵合围天京,屡次三番被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并不是这个围困的方略有问题,而是还不到合围的时间。曾国藩这次遇到的事情,同样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说,但工作出了差错,总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当年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连咸丰皇帝都认怂放弃了对前线的指挥权,现在曾国藩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形,就必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当夜,曾国藩在日记上写道:“睡后,竟夕不能成寐。内忧身世,外忧国事,有似戊午春不眠景象。”

  在这里,曾国藩外忧的国事当然是指新捻子突围而走。而内忧的身世,则是他的老弟曾国荃,在官场上遭遇到了麻烦。

  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胡林翼的老上司官文。官文其人,受胡林翼之影响,和曾国藩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曾国藩最初的两江总督,就是官文帮忙弄来的。但当胡林翼死后,官文身边再没个像样的人影响他,于是他放任自流,越来越偏离正道,也越来越看曾国藩不顺眼,竟然加入了抨击曾国藩的阵营,隔三岔五找点麻烦,上奏折弹劾曾国藩。

  以曾国藩的能力,还需要胡林翼罩着,才可以勉强和官文搞好关系。而曾国荃能力不如曾国藩,身边又没个明白人指点,可想而知,湖北之行他肯定要吃大亏。

  一点没错,这时候的官文已经七十多岁了,堪称官场上的老油条、不倒翁。论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事他不能跟曾国荃比,但说到官场上的潜规则,曾国荃恐怕连门都摸不到。

  曾国荃却不管那么多,他把官场当战场,一到湖北就轰轰烈烈,挽起袖子大搞政务改革。改了段时间,曾国荃停下来一看,嘿,他要求裁撤的部门机构,都得到了有力的加强,他要求加强的部门机构,却被挤得无以立足。原来,此时的湖北官场,经官文多年的苦心经营,早已是铁板一块,不可撼动。曾国荃要裁撤相关部门机构,负责人就立即去找老领导官文哭诉,官文当然要替老部下说话,立即强化该部门的领导班子,让曾国荃搞到最后,适得其反。

  这下子愣头青曾国荃发飙了,他就是暴脾气,你跟我对抗,我就消灭你,这事没得商量!

  如何消灭老领导?

  简单,就是直接向朝廷告状,上奏弹劾官文。

  曾国荃也不跟曾国藩商量,立即上奏弹劾官文,罗列七大罪状,件件桩桩,有证有据,让整个湖北官场大为震骇,朝廷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曾国荃此举,堪称不顾大体,触动了官场的潜规则。但他之所参,字字句句有凭有据,让朝廷真的很为难。朝廷经过认真研究,传旨命官文回京述职,罚俸十年。

  听到罚俸十年这个处理结果,曾国藩连声呼冤,替自己的弟弟抱打不平。盖因封疆大员的俸禄,只是其收入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就拿官文来说,他的俸禄是每年二百一十五两银子,而其所谓的养廉银就超过一万两。所谓罚俸十年,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听起来处理不留情面,动了真格的,实际上只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出头,不足他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一。

  但即使只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朝廷还觉得对不住官文,委屈了这名老同志,御笔一挥,把官文调任直隶总督。这个职位是最重要的,负责拱卫京畿的门户,一年单只是养廉银就有一万五千两。

  相比于较真的曾氏兄弟,官文才是朝廷亲生的。象征性地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官文已经委屈死了。所以朝廷赶紧补贴五万两,算是慰藉官方那颗受伤的心。

  曾国藩仰天长叹,曰:“公道全泯。”

  这件事严重伤害了曾国藩的心,就在同治五年的九月初九,他忽然昏厥倒地,不多时苏醒过来,立即上奏请假一个月。眨眼工夫一个月的假期到了,他再次上折,要求辞职,并干脆请求削去自己一等侯爵的爵位。然后他丢开一切,开始与幕僚下起棋来。此后的曾国藩,真的打算撂挑子了。

  朝廷接到曾国藩的辞呈,破例让他再休假一个月,假后去北京见见慈禧,至于注销侯爵这事,谕旨说,少扯淡了——“着毋庸议”。

  于是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欢天喜地走上前台,接替老师出任钦差,负责剿捻事宜。其实这正是李鸿章盼望已久的事,曾老师已经摆平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最后剩下来的这个捻子,该让弟子立点战功了吧?不能因为你是老师,就吃独食呀。

  原来,曾国藩剿捻不力,不过是弟子李鸿章下阴手争功,暗中摆布的结果——但这事真的没办法,捻子是曾氏集团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了,如果李鸿章抓不住这个机会,那这辈子就算是白混了。

  于是曾、李互调,李鸿章北上剿捻,用的其实全都是曾国藩的方略,并在短时间内如愿立功。而曾国藩则返回两江总督的老位子上,开始了一段平淡无奇的日子。

  史家均认为曾国藩剿捻失败,实际上他的方略仍然在由李鸿章推进,只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充满了无尽的变数,所谓计划不如变化快。李鸿章能否如愿以偿将捻子剿尽,这关乎整个汉臣利益集团的荣辱。但是意外的变故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李鸿章摧毁东捻而后,西捻张宗禹自盐山入山东,目标直指北京城。京畿震恐,诸路官军纷纷北上,堵截捻子北攻京城之路。虽然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却也把朝廷吓了个半死。

  朝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李鸿章和配合作战的左宗棠,两人均降两级。朝廷给出最后的时限,一个月,就一个月,一个月剿平捻子,什么事都好说,否则,左宗棠和李鸿章就是锁拿京师问罪。

  但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西捻还在飞蹿,李鸿章和左宗棠仍然是跟在屁股后面狂追。但朝廷并没有真的锁拿这两人,因为曾国藩的方略行将临至尾声。

  同治七年六月,西捻被驱至徒骇河,进入三河交界的绝地。官军驱师大入,西捻灰飞烟灭,只是西捻领袖张宗禹,却从此神秘地消失了。

  巨捻剿灭,帝国再无心腹之忧,李鸿章等战将固然要加官晋爵,但追本溯源,打造了帝国新军的曾国藩才是功臣榜上头一名。他已经被授体仁阁大学士,这次改授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武英两殿的首席大学士,在目前清帝国的权力架构中,最上面的是慈禧及同治,接下来就是曾国藩了。

  万人之上,两人之下,功成名就的曾国藩动身,前往京师觐见慈禧与同治。

  3.三见西太后

  位高权重之时,正是身败名裂之际。曾国藩在进京的途中,于客栈的墙壁上看到讥讽自己的诗,于是知道自己已成为天下之公敌,人人皆骂,人曰可杀,怪就怪他的人生成就太高,至少在当时已经无人可超越,你说大家不骂他骂谁?

  此后曾国藩的人生,将沿袭七见慈禧太后的进程,步步行向自己的终点,这个过程惨淡而凄楚难言,充满了智者行至人生顶峰的无尽悲凉。五十八岁的曾国藩,在他这一年年底的日记中,不厌其烦地记述了他入京之后,连续三日觐见两宫太后的详情。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答皇太后问

  五更起,寅正一刻也。饭后趋朝。卯初二刻入景运门,至内务府朝房一坐。军机大臣李兰生鸿藻、沈经笙桂芬来一谈。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宝佩衡韵,同入一谈。旋出迎候恭亲王。军机会毕,又至东边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惇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会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之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

  对:办完了。

  问:勇都撤完了?

  对:都撤完了。

  问:遣散几多勇?

  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

  问:何处人多?

  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

  问:撤得安静?

  对:安静。

  问:你一路来可安静?

  对:路上很安静。先恐有游勇滋事,却倒平安无事。

  问:你出京多少年?

  对:臣出京十七年了。

  问:你带兵多少年?

  对: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

  问:你从前在礼部?

  对:臣从前在礼部当差。

  问:在部几年?

  对:四年,道光二十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

  问:曾国荃是你胞弟?

  对:是臣胞弟。

  问:你兄弟几个?

  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

  问: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对: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

  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旋叩头退出。回寓,见客,坐见者六次。是日赏紫禁城骑马,赏克食。斟酌谢恩折件。中饭后,申初出门拜客。至恭亲王、宝佩衡处久谈,归已更初矣。与仙屏等久谈。二更三点睡。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入养心殿见皇太后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初三刻趋朝。在朝房晤旧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额驸带领入养心殿。余入东间门即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起行数步,跪于垫上。

  皇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

  对: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

  问:有洋匠否?

  对:洋匠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

  问:洋匠是哪国的?

  对:法国的,英国也有。

  问:你的病好了?

  对: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问:你吃药不?

  对:也曾吃药。

  退出。散朝归寓。见客,坐见者六次,中饭后又见二次。出门,至东城拜瑞芝生、沈经笙,不遇。至东城拜黄恕皆、马雨农,一谈。拜倭艮峰相国,久谈。拜文博川,不遇。灯初归。夜与曹镜初、许仙屏等久谈。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点睡,不甚成寐。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答皇太后面谕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正趋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之伯王带领入见。进门即跪垫上。

  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

  对:带了一个。

  问:叫甚么名字?

  对:叫王庆衍。

  问:他是什么官?

  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

  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

  对:好将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

  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水师的将。

  对:水师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

  问:杨岳斌他是水师的将,陆路如何?

  对:杨岳斌长于水师,陆路调度差些。

  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

  对: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

  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

  问:你几时到任?

  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元旦,正月再行到任。

  问:直隶空虚,地方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吏治也极废弛,你须认真整顿。

  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为要紧,如今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

  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

  余答:见文武官员即是属员。

  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

  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

  太后又说:有好将尽管往这里调。

  余对:遵旨,竭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

  太后说:尽心竭力,没有办不好的。

  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

  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

  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二更三点睡。

  通过这三篇冗长的日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曾国藩以他人不忍欺的一根筋,最终赢得了两宫太后的绝对信任。但他一路走来,此行又是何等艰难。

  4.只想找个萌妹子

  五十九岁的那一年正月,曾国藩参加了国宴。他知道这次宴会的历史价值,因而翔实地记述了整个过程:

  正月十六日,是日廷臣宴

  早饭后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趋朝。是日廷臣宴。

  午正入乾清门内,由甬道至月台,用布幔帐台之南,即作戏台之出入门。先在阶下东西排立,倭艮峰相国在殿上演礼一回。

  午正二刻皇上出,奏乐,升宝座。太监引大臣入左、右门。东边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宝韵,四座全庆,五座载龄,六座存诚,七座祟纶,皆满尚书也。西边四席,东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单懋谦,四座罗惊衍,五座万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谭廷襄,皆汉尚书也。

  桌高尽许,升垫叩首,旋即盘坐。每桌前有四高装碗,如五供之状。后八碗亦鸡、鸭、鱼、肉、燕菜、海参、方饽、山查糕之类。每人饭一碗,杂脍一碗,内有荷包蛋及粉条等。

  唱戏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饭菜。旋将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装碗,太监八人轮流撤出,大臣前之菜,两人抬出,一桌抬毕,另进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计其数。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乐,倭相起,众皆起立。倭相脱外褂,拿酒送爵于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众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领赐爵,退至殿中跪。太监易爵,另进杯酒,倭相小饮,叩首,众大臣皆叩首。

  旋各赐酒一杯。又唱戏三出,各赐奶茶一碗,各赐汤元一碗,各赐山茶饮一碗,每赐,皆就垫上叩首,旋将赏物抬于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谢宴、谢赏,一跪三叩。依旧排立,东西阶下。皇上退,奏乐。蒙赏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付。各尚书之赏同一例也。归寓已申刻矣。

  中饭后,见客二次。写对联十付。剃头一次。坐见之客二次。朱修伯来久坐。二更三点睡。

  看当时国宴的菜单,也不过马马虎虎,现代的中国人早就超越了这个水准,但在当时,民众果腹尚且艰难的时代,这已经堪称豪奢了。

  参加国宴的第二天,曾国藩四见两宫太后。

  正月十七日,是日请训,答皇太后

  早饭后,辰初二刻趋朝。是日请训,递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见。

  皇太后问:尔定于何日起身出京?

  对:定廿日起身出京。

  问:尔到直隶办何事为急?

  对:臣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问:你打算练二万兵?

  对:臣拟练二万人。

  问:还是兵多些?勇多些?

  对:现尚未定。大约勇多于兵。

  问:刘铭传之勇,现扎何处?

  对:扎在山东境内张秋地方。他那一军有一万一千余人,此外尚须练一万人,或就直隶之六军增练,或另募北勇练之。俟臣到任后察看,再行奏明办理。

  问:直隶地方也不干净,闻尚有些伏莽。

  对:直隶山东交界,本有枭匪,又加降捻游匪,处处皆有伏莽,总须练兵乃弹压得住。

  问: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对:天津、海口是要设防的,此外上海、广东各口都甚要紧,不可不防。

  问:近来外省督抚也说及防海的事否?

  对:近来因长毛、捻子闹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松些。

  问:这是一件大事,总搁下未办。

  对: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兵是必要练的,那怕一百年不开仗,也须练兵防备他。

  问:他多少国连成一气,是一个紧的。

  对:我若是与他开衅,他便数十国联成一气。兵虽练得好,却断不可先开衅。讲和也要认真,练兵也要认真。讲和是要件件与他磨。二事不可偏废,都要细心的办。

  问:也就靠你们替我办一办。

  对:臣尽心尽力去办。凡有所知,随时奏明请示。

  问:直隶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晓得。

  对:一路打听到京,又问人,也就晓得些。属员全无畏惮,臣到任后,不能不多参几人。

  问:百姓也苦得很。

  对:百姓也甚苦,年岁也不好。

  问:你要带的几个人是跟你久了的?

  对:也跟随臣多年。

  太后顾带见之意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数步,复跪奏云:臣曾某跪请圣安。是日太后所问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折及本日折中事也。退朝,拜客数家,沈经笙、黄恕皆处谈颇久,归寓已申初矣。饭后,见客数次。写对联二付。夜与仙屏核别敬单。二更后,张竹汀等来一谈。三点睡。

  辞别两宫太后及皇上,曾国藩将以直隶总督的官职,监督清理永定河河工。

  当他走出皇宫之时,脑子里考虑的只有一个念头。唉,老了,五十九岁了,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不风流枉少年。想老夫这一辈子,戎马倥偬,几历死生,竟然留得残躯尚在,只是生命之中有那么一小点遗憾。

  有什么遗憾呢?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曾国藩这一辈子,封侯拜相,荣誉之极,单只是生命中缺少一个红颜知己,孤零零地独自行走了五十九年,留在这世上的,只有一个凄凉的背影。

  嗯,该找个小女生了。曾国藩想,嗯,最好是那种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萌妹子。以曾国藩现在的官职地位,找个小女生应该不难吧?

  那就马上去找,别再犹豫了!

  5.冲击萌妹子失败

  曾国藩真的开始寻找萌妹子,但他的找法也诡异,竟然写信让自己的儿子去找,这封书信的内容如下:

  余近日所治之事,刑名居其大半。竟日披阅公牍,无复读书之暇,三月初一二日始稍翻《五礼通考》。昔年每思军事粗毕即当解组还山,略作古文,以了在京之素志。今进退不克自由,而精力日衰,自度此生断不能偿夙愿。日困簿书之中,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服侍起居,而闻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尔可备银三百两交黄军门,请渠为我买一妾。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事若速成,则眷口北上即可带来。若缓缓买成,则请昌歧派一武弁用可靠之老妈附轮舟送至天津。言明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行遣嫁。观东坡朝云诗序,言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则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年人之常事。尔对昌歧言,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叮嘱儿子曾纪泽,拿三百两银子交给水师提督黄翼升,让老黄替他买个小妾,南京的可以,扬州的也行,苏州的也成,曾国藩对此一视同仁。但同时,曾国藩在信中也说得明白,他过了年就六十岁了,买个小妾,其实就是找个温柔体贴的小保姆,照料他的晚年生活,让他活得别那么孤寂。其他方面的意思,即使是他有心,怕也是无力了。

  但儿子曾纪泽可不这样看,他接到书信,仔细看过之后,就立即拿去向母亲欧阳夫人投诉。

  欧阳夫人嫁给曾国藩,纯属她父亲乱点鸳鸯谱。九岁那年,她父亲见到十四岁的小曾国藩,就大包大揽要替曾国藩说亲,可不料名门闺秀都瞧不上曾家,不肯下嫁,欧阳夫人的父亲无奈,只好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了曾家。而曾国藩娶了她之后,就开始入京赶考,回来之后,竟然整整一年蹲在床边苦读二十三史,二十三史他倒是弄明白了,可欧阳夫人的青春呢?

  曾国藩才不管欧阳夫人的青春,当了京官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修身,并责备自己房闼不敬,这明摆着是给欧阳夫人上眼药,这些夫人全都忍了。而后曾国藩办团练,练湘军,上战场,做圣人,又要求自己家人以身作则,淡泊物欲,这些欧阳夫人也认了。曾国藩治家极严,除了不停地写家书,敦促家人修德修身,还要求夫人、女儿做女红,他每年要亲自检查,这些欧阳夫人也忍了。

  忍到最后,曾国藩他自己竟然想偷开外挂,另纳小妾,这次欧阳夫人真的无法容忍了——不止是这一次,前者,曾国藩偷娶陈氏女为妾,却不想陈氏女入门就开始吐血,一直吐到死,让曾国藩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笔账,欧阳夫人还没跟他算呢,他居然又别出心裁,真是岂有此理。

  曾国藩欲行纳妾之举,激怒了全家,全家人立即上路,从南京出发,千里迢迢北行,去找曾国藩算账。一行人包括了欧阳夫人、儿子曾纪泽、女儿曾纪芬、曾纪泽的妻子及两个小女儿、小儿子曾纪鸿及妻子以及两个儿子,一共十人。曾纪鸿的小儿子正在出水痘,不能见风,可这些人竟全然不顾,结果导致这可怜的孩子途中夭亡。

  见到曾国藩后,全家人因为旅途劳累,又一起病倒了。把个可怜的曾老头忙得跑前跑后,照顾了这个再照顾那个,心里直后悔让儿子来办这件事。如果换个人,事情早就办妥了,而且家人还未必知道。

  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最后一次试图向萌妹子发起冲锋了,这一次错失良机,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如此这般沉闷无聊的日子,曾国藩的生命宛如陷入阴暗之中,眨眼工夫又一年过去,他已经六十岁了。这一年他右眼失明,左眼也不灵光了。他很恐慌,到处寻医问药,找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法子,想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的视力削弱了,但他的心却依然睿智透彻。而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人,虽然身强体强,两眼贼亮,但大脑却如同混沌般一片错乱。这也是一个茫然错乱的时代,注定了错乱的事情会层出不穷——天津教案,错乱时代症候群,就在这时候爆发了。

  教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诡异的词,在其他国家的同时期历史中,比如说日本,根本就没有这个词,也没有这种社会现象,更无法理解这种社会现象。但在中国,这个现象却数量庞大,甚至构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供史学家慢慢研究,以娱余生。

  说起天津教案,并非是当时特别严重的,规模也不算大。但因为曾国藩、李鸿章等分别介入此案,才让天津教案沾了名家的光,频繁在史书中出现。

  天津教案的根子,竟然是出自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话说陈国瑞自打被刘铭传射杀凶悍部将五百人,又遭曾国藩参劾而后,顿时老实起来。他无所事事,就挑着几担子礼品进京,想结识几个京师权贵。除了这些礼品,还有一本由一个叫崔暕的湘籍书生凭空杜撰的怪书《辟邪纪实》。此书名称纪实,却是典型的胡说八道,如书中记述:

  近日海口有天主教堂、福音会堂、广音会堂。各夷人常以扇向人一搧,无(论)老幼男女,即与随行。闻夷人掠去,割取目珠、肾子、子宫等物,用镪水锻炼颜色,影照洋画。被搧之人,间或被人追转,而舌根已烂,数日亦死。又有药物迷人,使下部作痒,欲求鸡奸者(采自刘某家信)。

  而陈国瑞翻看这本书,大概或许可能,是他想从书中找出自己一生命运的答案——他本是良家子,被掳入洪秀全的太平军之中,从此泯灭良知,沦为耽于杀戮之行的异类。他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他给弄成了这样。

  确信陈国瑞在《辟邪纪实》这本书中找到了答案。《辟邪纪实》下卷的第十页有这么一段:

  红巾军洪秀全党,与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自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取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这段文字让陈国瑞猛然醒悟。没错没错,这书里记载的一点没错。早在他被掳入太平军之初,就见多了书中描写的场景——这实际上应该是战场之上,残暴的成年士兵轮暴女子的场景——由此可见这真的是本纪实作品,一点不带掺假的。

  于是陈国瑞将这本《辟邪纪实》用黄绸布小心包好,放进一只箱子里,箱子里是更多的金银珠宝,命人挑了,取路北京城而去。

  大帅入京,直隶震恐,天津教案,就这样发生了。

  6.陈大帅再惹是非

  事隔百年,梳理史料,重新看待天津教案,可以确信,此事是由三种社会力量集合而促成的。

  第一种社会力量,就是黑暗的权力。

  时清廷正承受着文明世界规则的撞击,被迫选择开明的政治路线。但是这种开明政治,有利于国,有利于民,唯独对掌权者来说没什么意思——皇家独霸天下,开明或是不开明,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但不开明,洋人就不客气地揍你。这让朝廷很郁闷,遂转向宫廷阴谋模式,改用阴招修理洋人。

  对于洋人拿来的任何条约,朝廷是不打折扣地签字,签字归签字,但等洋人来了后,却暗中煽动排外情绪,鼓励百姓打杀洋人——前者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就是咸丰命官兵假扮乡勇,先行炮击而引发的。此后李鸿章成为帝国股肱,他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跟洋人扯皮,讨论落实条约的事件。

  如1875年马嘉理被杀案,英国向朝廷抗议,提出诸多条款,其中就有落实条约诸款的要求,被李鸿章以太极推手生生地推开了。

  签字可以,就是不给你执行。朝廷的明确态度,激起了另一种力量:黑社会!

  据曾国藩本人叙述,当时天津城里活跃着一支黑社会性质的民间力量,水火会。该不法组织天天在天津城里窜来窜去,无事搅闹,唯恐天下不乱。当时流传的谣言,多半和这个秘密社团有关系。

  朝廷和黑社会联手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民智未开的老百姓就如一群瞎子,被这两伙不怀好意的人拖着跑。

  于是由陈国瑞带到北方的《辟邪纪实》所记载的神异故事,就在天津城中广泛流传,俱言教堂拐卖儿童,剜取心脏肾囊。恰好天津法国教堂办的育婴堂死掉了几个孩子,此事顿时引起天津大哗,都说教堂专掳华人幼童妇女,割其眼珠、睾丸并子宫等物,残害人民。惊恐的百姓捉到一个人贩子武兰珍,强迫这家伙承认是由教堂指使的。可等到地方官到了教堂验证,却发现这不过是瞎掰,人贩子连教堂里的路径都不识得。

  按说事情到这一步,就应该水落石出了。但江湖社团水火会如何会罢手?遂在法国领事丰大业来衙门说理的时候,驱动百姓包围了县衙,此后发生的事情,目前全以三口通商大臣崇崇厚的奏折为准——但这家伙没谱,后来他因为把新疆大片领土划给俄国佬,引发朝廷震怒,被削职下狱。想这么个糊涂蛋,他的叙述精确程度能有多高,委实是个疑问。

  崇厚在他的奏章上承认,当时的天津城已经被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体水火会所控制……“街市聚集水火会已有数千人,劝令不可出去,恐有不虞”。

  崇厚报告称:因为丰大业开枪,激怒了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水火会,他们在殴毙了法国领事丰大业之后,大闹天津城,冲入教堂活活打死十名修女,神甫七名死无全尸。另有三名霉催的俄国佬也因为形貌古怪,死于骚乱之中。此外还有两名比利时人、一名英国人及一名意大利人,也被水火会活活打死,教堂被焚六座,中国籍教民被杀者三四十名。

  事情闹大了,一下子打死这么多人,洋人岂可罢休?

  崇厚要求朝廷派曾国藩来处理此事。为什么要派曾国藩呢?因为教案兹事体大,聚集了社会公众的注意力,而且公众对此是有预期的,这个预期就是——打死洋人,打打打,再多打死几个才好呢!

  国人对洋人的切齿痛恨,是官方潜移默化教育的结果。于清国而言,对百姓盘剥最残酷的莫过于朝廷,可如果找朝廷的麻烦,后果太危险了。仇恨需要宣泄,而寻求安全的本能,势必把百姓心中的怒火引向一个官方许可的范围。仇视洋人是朝廷许可的,在这一地带,自然也就聚集了火山一样的力量。

  简单说,教案是桩垃圾活,谁沾手谁落不得个好。你持平公断,无法满足百姓宣泄仇恨的愿望,难免被骂翻在地,永世难以翻身。可是不持平公断,你的名声更坏更臭,更没法儿混下去。

  可怜的曾老头,就这样在他的衰朽残年,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人生的末路。

  曾国藩日记中记载,他一路行来,沿途但见无数百姓拦轿。曾国藩落轿,细问详情,百姓纷纷上前,控诉洋人教堂迷奸妇女、剜人眼珠、剖取子宫的累累罪行。曾夫子询问了句:“这个有证据吗?”

  “证据?”百姓大诧,“这事还要证据?”

  “当然要证据,你说洋人迷奸妇女,剜眼割肾,这是多么严重的指控,怎么可以没有证据?你们打死了这么多人,单只是修女就活活打死十个,没实证你凭什么杀人?”

  证据这事……虽然没有证据,但这难不倒有智慧的人民群众,最终人民群众把证据找出来了。

  群众:“证据有,有有的。”

  曾国藩:“什么证据?”

  群众:“从洋人的教堂里搜出了几坛子人眼珠,这还不是证据吗?”

  曾国藩:“这些眼珠在哪里?”

  群众:“……让陈大帅挑到北京,给朝廷验看去了。”

  陈大帅?陈国瑞?曾国藩当时那个气呀,心说你这个陈国瑞,还有完没完?你就不能消停下吗?

  没奈何,曾国藩查清楚此案,趴在桌上开始写工作报告:

  洋人挖眼取心之说,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入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崇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坛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其实眼珠若至盈坛,则堂内必有千百无目之人,毁堂之时,何无一人见在?即云残害,其尸首又将何归?此可决知其妄者。

  曾国藩的这个奏折,名字叫《覆陈津事各情折》,上奏的时间是同治九年九月初五。

  此奏一出,夫子一世名节尽毁。

  7.帝国神探

  曾国藩把对天津教案的调查结果报上去,北京城顿时一片哗然。最愤怒的是湖南籍读书士子,他们高呼着打倒大汉奸曾国藩的激昂口号,冲入自家的湖南会馆,把曾国藩的题字砸毁。

  人民群众不明白呀,好端端的,你曾国藩为何要出卖灵魂,当汉奸呢?

  不唯是人民群众愤怒,后世的史学家也多有痛心疾首者。如易孟醇先生作《曾国藩传》,在书中指控说:

  “……他(曾国藩)为了批驳挖眼剖心之疑毫无实据,竟然不顾侵略者进行文化侵略的事实,美化天主教和天主教士……”

  美化侵略者,这顶帽子,扣得那叫一个狠!

  但历史学中并没有美化又或是侵略这种怪异词语,历史学只是叙述事件,不对事件下结论。下结论是坏心眼的政治家干的活,至少在曾国藩时代,还没有“文化侵略”这个概念,连概念都没有,就要求曾国藩为反对文化侵略做贡献,这太难为他老人家了。

  说曾国藩走向卖国贼的不归路,那是有真凭实据的。这证据就是曾国藩自己的陈述:“此案办理既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好了,“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这八个字,可是曾国藩自己说的。

  由此许多史家坚信,曾国藩是知道自己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只是他坚决不肯回到人民怀抱,带领人民去杀洋人,真是不可理喻。

  实际上,对这八个字的解读,不过是后世史家的自作多情。曾国藩所言“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说的应该是对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二人的处理。

  对天津教案的处理,是这两名地方官倒了血霉,被流放黑龙江。但这俩家伙只是倒霉而已,真的没什么过错。要怪就怪陈大帅陈国瑞,你说你跑到北方来散布谣言干什么你?你看你害死多少人……可没人追究陈大帅,过段时间他还要再闹一场。而在曾国藩这边,因为处理张光藻和刘杰是违心的,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此外,曾国藩还和李鸿章两人凑了一万两银子给张光藻、刘杰当路费,还写信给黑龙江的地方官,要求对这俩倒霉蛋多加照顾。

  而曾国藩对于民怨的反思就更有意思:“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之案,物议沸腾,以后大小事件,部中皆有意吹求……”嘿,这就是曾国藩的反思,跟史家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曾国藩认为,之所以天津教案弄得沸沸扬扬,是因为自己没有搞好人际关系,这跟帝国主义侵略实在搭不上干系。

  好了,甭管人民群众是多么愤怒,后世的史家又是何等痛心疾首,天津教案,拿囚天津平民八十余人,认供可以正法者七八人。朝廷再派崇厚去法国,向法国当局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于是曾国藩返回北京,第五次面见西太后。

  曾国藩日记载,同治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叩谒皇上、西太后。

  早,于寅时初三刻即起。寅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大臣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巳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处一坐。巳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

  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

  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

  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

  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未能遽杀。

  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

  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

  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

  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

  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

  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未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遣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惶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

  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

  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

  问:别的病都好了么?

  对:别的病算好了些。

  问:我看你起跪等身,精神尚好。

  对:精神总未复原。

  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对:这事很奇。

  问:马新贻办事很好。

  对:他办事和平、精细。

  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韵家,灯后始归寓。见客二次。写本日日记簿。二更二点睡。

  有意思,虽然天津教案处理得沸沸扬扬,但慈禧似乎非常满意,她甚至拿曾国藩当成神探了。

  慈禧让曾国藩去处理帝国另一桩奇案:

  刺马——现在流行的说法,叫投名状!

  8.曾国藩的犯罪心理学

  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洋务派的中坚力量,与曾国藩、李鸿章相善。

  但马新贻比曾国藩、李鸿章更聪明,此人从来不挑头做事,是永远的追随者。曾国藩这边辛苦耕耘,马新贻是当仁不让的收获者。曾国藩是开新局之人,马新贻是坐享其成之人。想当初,曾国藩拼了老命,费尽了心机,才把两江总督这个官位搞到手。而马新贻,他不显山不露水,始终跟在曾国藩屁股后面摘桃子,是当时名臣,却从未受到朝政攻讦。

  马新贻是官场令人羡慕的典范,却不幸栽在犯罪界人士手中。

  这名犯罪界人士,叫张文祥。

  张文祥是个不成功的小商人,他投奔了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去后发现不对劲,急忙又跳槽到了湘军这边。洪秀全被平灭后,他光荣复员转业,回家却发现老婆被人拐走了。那年月没有保护军婚这一说,士兵上前线,老婆丢在家里,谁想拐就拐。拐走张文祥老婆的男人,叫吴柄燮。张文祥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就找官府打官司,把老婆要了回来。

  老婆归来,却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开端。她回来之后,趁老公不注意,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席卷一空,跟情夫吴柄燮逃之夭夭了。

  张文祥怒不可遏,就决定杀掉两江总督马新贻,以报拐妻之仇。

  那么,拐走老婆的男人是吴柄燮,可张文祥却要杀马新贻,莫非这马新贻与吴柄燮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也没有!

  须知,我们称张文祥为犯罪界人士,那是因为犯罪界人士和正常人的思维是有距离的。在正常人看来,冤有头,债有主,谁拐我老婆,我找谁算账,但犯罪界人士不这么认为。

  所谓犯罪界人士,思维是极其诡异的,特点就是模糊性、分辨率低——简单说来就是,犯罪界人士是无法区分不同人的。虽然拐走老婆的是吴柄燮,但恰好张文祥脑子里还有一个马新贻,他没有能力把马新贻和吴柄燮区分开,老觉得这俩人是一回事。所以,吴柄燮把自己老婆拐走了,那就去找马新贻算账,这没什么不对。

  但在曾国藩时代,人们对犯罪思维还缺乏认知。尤其是马新贻,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把老婆被拐的账算到他头上。结果有一天,他在监督武生考试之后,返回两江总督衙门,途中遇到张文祥。张文祥高声喊冤,凑近马新贻,随后一刀杀之。

  老婆被人拐走了,却不惜犯险来杀与此不搭界的另一个人。这事慈禧太后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所以她问曾国藩:“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曾国藩回答:“当然奇,这事不奇,世上就没正常事了。”

  虽然口中说甚奇,但曾国藩的心里应该是一点也不以之为奇的。现在的曾国藩已经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对人心人性,洞若观火。尤以他统率湘军,与洪秀全的太平军作战时期,更是高频率地与犯罪界人士打交道,见惯了如张文祥这类是非分不清,恩怨弄不明,连具体人谁是谁都搞不明白的糊涂虫。

  而曾国藩能够建功立业,史论皆称其人有大智慧。但智慧再大,又能有多大?只要稍微明白那么一点点事理,与脑子糊涂人士拉开距离,这辈子就足够混的了。

  所以曾国藩摇摇摆摆,返回来处理马新贻被刺案件。他到的时候,地方官已经把案子审理得七七八八,诸多细节都已经查问清楚。张文祥其人,确系脑子成问题,他的老婆被吴柄燮拐走了,他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又或是向官府告发吴柄燮,却把账算到两江总督马新贻身上。如果马新贻死后有知,必然会感叹躺着也挨刀。

  但张文祥刺马,还有几个具体而微的小细节。他的老婆第二次逃跑之后,他就开了家黑店,专门经营黑道上的生意,可是被马新贻扫黄打黑,给取缔了,这等于是断人活路,所以张文祥要杀马新贻,动机也是合乎情理的。

  而张文祥之所以敢于动手,是因为被黑道上的兄弟们给忽悠了。两江黑道,被马新贻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道上兄弟发现张文祥这厮脑筋不够用,就来忽悠他充当人体炸弹,去刺杀马新贻出风头。像张文祥这种人,虽然智商极低,但对于出风头的事,却是渴望之极,只要能够出风头,杀了他爹他都不会犹豫。所以听了江湖道上坏兄弟们的撺掇,果然就出手了。

  这就是张文祥刺马的史实经过,但这个史实遭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愤怒否决。

  尽管曾国藩这里有关此案的人证物证齐全,但再全也禁不住人民群众的逻辑推理。大家一听曾国藩解释此案,啥?张文祥的老婆被谁拐走了?不是马新贻吗?啥?谁叫吴柄燮?胡扯!如果是吴柄燮拐走了张文祥的老婆,那张文祥怎么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却来找马新贻呢?

  这不合逻辑!

  饶是人民群众智慧无穷,却不晓得犯罪界人士的思维逻辑跟正常人并不在一个频道上。大家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来解读张文祥,是无论如何也通不过的。

  无法解释,此案必有猫腻!

  什么猫腻呢?这就只能靠广大人民群众脑补了,也就是自行添加细节,让整个事件正常化、合理化。

  正常化后的新版本,有不止一个,但最流行的,是马新贻杀友霸妻事件。该版本解释说,马新贻这个人不是好东西,当年他手下有几名兄弟,张文祥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个兄弟,妻子美貌无比。马新贻觊觎之,杀友夺妻。张文祥怒不可遏,遂杀马新贻为友报仇。

  此版本应该是一夜之间就走红大江南北。因为曾国藩刚刚断案而后,就惊讶地在戏台上看到了这个版本的全场演出。当时曾国藩好不惊讶,郁闷地把这事写在日记里:

  同治十年三月初五日,闻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早饭后清理文件。改信稿二件。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旋围棋二局。核批稿各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庞省三来一谈,言前年在马谷山厅上同坐,忽梁上落下一大蛇,长约四尺许,似亦不祥。又言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

  曾国藩无法想象的是,此后戏台上由人民群众脑补而后的刺马新版本,就取代了真正的历史。到了近时,还有部电影《投名状》上演,依然是以戏台版本为草稿,把张文祥等人智慧化、武侠化,再次感动了不知几多脑残人士。

  没办法,真正的历史是人性化的。人性这东西是不可测、非逻辑的。如果把张文祥的真实际遇拍成电影,会把正常人类看得疯掉。而许多人为了维持大脑的正常运转,就必须保持其逻辑的正常状态,这就无可奈何地偏离了人性,也偏离了曾国藩的智者之路。

  除了张文祥刺马诡案之外,曾国藩在他的晚年还遭遇了另一桩人性化的奇案:

  陈大帅之肥猪票案。

  9.陈大帅再现江湖

  陈国瑞这个怪人,也是有文字留下,传之于世的:

  部民有发僧天元道人顿首再拜,谨奉书于竹崖督帅大公祖阁下:

  杜老云:“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其君之来督吾楚救民水火之谓欤?武侯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仆昔日之愚忠,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欤?五祖云:“心心相印。”非仆与君未谋面之神交欤?语曰:“飞鸟尽,良弓藏。”其千古将帅之定论欤?嗟嗟,“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是仆罢兵后间道取归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仆初入里门景况。“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仆与家人老弱终夜共话刺刺不休景况。“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是仆与邻人酬酢景况。“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是仆思渴多饮以清肺肝景况。“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是回思辛苦贼中来景况。“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无家别》、《垂老别》景况。呜呼!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祷,以祝吾帅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使死者尽雪耻、生者皆衔恩而已。仆买山以来,旧部士卒生还者,惟千总段得胜一人,昨来相见。仆久居深山,闻足音,则欣然以喜。仆怜其转徙无成,今幸得归隶麾下,伏惟鞭策,使尽其犬马之劳,不胜大幸。

  这段怪异的文字,是陈国瑞写于同治五六年之间的,当时曾国藩淮上剿捻,捻子杀奔湖北武昌,朝廷急命曾国荃出山任湖北巡抚,安定大局。而曾国荃就任后,与湖广总督官文合不来,一纸奏参,把官文打回了朝廷,于是朝廷以浙江人谭廷襄署理湖广总督。而陈国瑞此时正因为与刘铭传的冲突,被一撸到底,勒令回老家反省。

  这篇文字是陈国瑞的反省心得。

  有史家猜测,这篇文章或许是陈国瑞请了乡下私塾先生代笔而写的——纵然如此,那也要陈国瑞满意通过才行。而此文的风格,字里行间,莫不透露出一个初学者的急切与自得。除了每句话必有一个古诗古文引典之外,陈国瑞更是自称“有发僧天元道人”,意思是他老有学问了,已经打通了佛儒道三家,不服?不服你也写篇这种怪文字试试?

  人世之间,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陈国瑞属于一生也没摸过学问的边的异类人士,但当洪秀全的太平军及捻乱平灭而后,他也追赶时髦,学别人的样子读读书。他属于那种一碰书本的边就大叫大嚷自己全懂了的无知者,他可不知道书本这东西,须得如曾国藩这般,经年累月蹲在洞房里,把二十三史每行每句分析过,才勉强摸着点门道。陈国瑞以为在写书信的时候摘抄上几段引言名句,就是大学问了——这也是所有初学者的大忌。

  陈国瑞写这封怪信的时候,手边正放着一本《辟邪纪实》,写完了这封信后没隔多久,曾国藩入京,他就拿着《辟邪纪实》,追在曾国藩屁股后面,也跑到了北京城,结果书中的神异故事迅速流传,引爆了天津教案。估计事发之后,曾国藩及朝中诸人没少骂陈国瑞。

  陈国瑞极是郁闷,见曾国藩回两江处理马新贻遇刺案,他又一路跟来了——他似乎是追在曾国藩后面,想证明自己不是曾国藩想象的那种蠢货,他长得姿容秀丽,自认聪明盖世,一定希望曾国藩能对此给个公正评价。

  曾国藩去审理马新贻案件,陈国瑞则到了扬州,买房子置地,过起了幸福自在的舒服日子。这时候,他的昔年好友李世忠来了。

  李世忠,原名李昭寿,是河南的捻子出身,他的一生极为传奇,官来他是官兵,匪来他是捻子,颠三倒四,倏忽变幻。这种生存状态,是战乱时代的正常情形,并不稀奇。

  老战友来访,陈国瑞喜不自胜,跑出门来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筵,执手相看眼有泪,扔掉琵琶不遮面,与李昭寿共同追忆激情燃烧的岁月。正所谓豪情满怀,气吞河山。

  就这样,陈国瑞和老战友李昭寿,一连十几天流连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无比陶醉。这一天他正在家中睡觉,李昭寿又来了。进门之后,李昭寿不由分说上前一脚,一把揪住陈国瑞的头发,把他从睡榻上拖起来,强拖出门。

  当时陈国瑞大为诧异:“这是干什么?老战友你这是干什么?”

  就听李昭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忘了你在僧王旗下耀武扬威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作践老子,杀老子的人,抢老子的盐,连老子的大衣你都给抢走,这事你忘了吗?”

  这事……陈国瑞终于醒过神来了,原来,李昭寿才不是找他叙旧来的,而是当年结怨,专门找他来报仇的。想当初他在僧王旗下,仗恃自己长得美貌,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想抢哪个就抢哪个,自己是加害人,杀完打完就忘脑后去了,可人家受害者却是一天也没忘。

  假如写一部《人类伤害史》的话,就可以总结出个记忆法则:伤害者记忆力差,杀完人就豪情满怀上路了,早把这事给忘了。而受害人记忆力出奇的好,伤辱之仇,一世没忘。所以这世上有句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话,也只有伤害者才说得出来,被伤害的人,牙咬骨碎,心噬已残,怎么可能跟你一笑泯恩仇?当别人都缺心眼吗?

  李昭寿找上门来,就是要报当年的屈辱之仇,他揪着陈国瑞的头发,把他拖到江边的船上,开船远逸,并逼迫陈国瑞写欠条,打算好好勒索一番。不想陈国瑞的侄子陈泽培带人追上来了,发现李昭寿的小船如飞而去,就大喊道:“有救回陈大帅者,赏银万两!抓获绑匪李昭寿者,也赏万两。”

  当时江岸之上尽多湖北人,眼见陈大帅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本已有心出手相救——陈国瑞这种风格的怪人,是下层民众的最爱——此时又听有奖赏,霎时间千帆竞发,百舸争流,顷刻间追上了李昭寿,先把李昭寿的银子抢光,然后将李昭寿捆得粽子模样,扭送到曾国藩这里报案。

  一听陈大帅又弄出事来了,曾国藩鼻头险些气歪。你说陈国瑞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曾国藩的心里,大概宰了陈国瑞的心都有,但他终是明理之人,下令先行将陈国瑞释放,然后摆开堂案,宣两造成堂,开始审理起来。

  审案时,李昭寿上前呼冤,详细历数陈国瑞杀他的人,抢他的盐,包括抢他的大衣等诸多屈辱事件。曾国藩听得上火,斥骂道:“呸!你还有脸说这事?想想你自己吧!你忽捻忽官,生平杀了多少人?结了多少怨?如果当年的苦主都找上门来,本官杀你的头,你自己说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个……”李昭寿哑口了,“那大人你说怎么判?”

  曾国藩拿起笔来:李昭寿绑架陈国瑞,虽然事出有因,但其人屡降屡叛,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往罪不究,现罪必惩。判处将李昭寿软禁起来,面壁思过。

  陈国瑞这边,虽说是事出有因,可在双方冲突过程中,陈家逼死李昭寿小妾一人,人家女孩子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活活逼死人家?革去陈国瑞提督官职,命其回老家劳动改造。

  还有,陈国瑞手里的那本《辟邪纪实》,立即烧掉,以免再坑害别人。

  判决完了,曾国藩心里忽而生起无聊之念。唉,人生一辈子呀,就陪着这些脑壳糊涂如泥的怪人玩,细想是多么不值得啊。

  夫子累了。

  不如归去!

  10.人要活个明白

  如果给曾国藩一个机会,把历史的麦克风递给他,请他说一下这一生引以为豪的事,他一定会说:是造船!

  真的是这样,由于曾国藩平灭洪氏的太平天国,功业太大,后世史家把注意力全部倾注于此,并认为曾国藩也是这样。实际上,曾国藩对这事根本就没上心,曾国藩只是打造好了一台与洪秀全同等效率的战争机器,然后和洪秀全比拼谁死得更快——洪秀全赢了,于是他就死了。而曾国藩,任由湘军这台暴力机器与洪秀全血拼,他自己每天只是和幕僚们下棋玩。

  曾国藩真正想干的事不过就是两桩。一桩是想找个小女生陪伴他消磨人生岁月——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成为泡影。另一个愿望,是他一心一意地想造条像模像样的船出来。

  曾国藩始练湘军,就以伟大的船舶设计师自居,自主开发设计了木筏1.0版本以及龙舟2.0版本,奈何工匠不给力,这两艘怪船最终也没造出来。后来是广西水师帮助他完成了这桩任务。

  这件事曾国藩从不对人提起,别人也根本不注意,但实际上曾国藩心里憋着一股火,一定要造出艘能在水面上漂流的船出来,一定要造出来!

  为了造船,广博众智,曾国藩的幕府中聚集了当时形形色色的怪异人类,还进行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古怪实验。有一段时间,曾国藩的幕府形同一座恐怖的疯人院,干出些非常骇人的勾当。

  曾国藩本人的日记中记载过一桩诡异的事件:

  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早起,见向伯常病已垂危,四肢及身腹俱已冰冷,万无生理,为之料理后事。自辰至未幸不气绝,旋有人言以水银吹入前阴玉茎之内,可将管内残精败血消化,并可引出小便,或者起死回生云云。诸友因试为之。既将水银吹入,则伯常尚能大声叫呼,一息奄奄,而声音忽粗,众喜其有生机也。又悬赏募人含其玉茎而吸之,始出血丝,继出如米如沙者数十颗,继出如脓,惟尚未吸出小便。然身体冰冷一日,忽能回暖矣;眼闭一日,忽能开目微视矣;牙关紧闭一日,忽能吞药矣。众皆欣讶,似有回生之望。伯常之病,由于梦遗太久,一旦病发,癃闭七日不能小便,遂至如此。向使早数日知水银吹入之法,募人将管中结塞诸物吸出,固非不起之症也,聊记于此,以广异闻。

  看看这段记载,多么可怕。曾氏幕僚向伯常,大概是肾结石,活活憋死了。幕府中的这些怪老头,立即围着向伯常的尸体展开了科学研究,研究的结果,大家提出了个解决方案,花银子雇人,揪住向伯常的阴茎用力吸,把小便吸出来,结果向伯常真的又活了……可没过几天,可怜的向伯常又被自己这些富于冒险精神的同事给活活研究死了。

  除了研究人,曾国藩还研究西方的数学。他造了一只地球仪——后来他去北京,地球仪被坏学生李鸿章给骗走了。此外,曾国藩还曾亲审儿子给刚刚翻译过来的《几何原本》作的序,用的是文科思维的文言,现代人读起来,会直皱眉头的。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古怪积累,曾国藩他终于造出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命名为“恬吉号”。轮船下水的当日,曾国藩亲自登船,顺风狂飙,并声称:“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这就是曾国藩,他最终完成了造船的梦想。完成了这项工作,他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他撰联自省,曰:

  禽里还人,

  静由敬出。

  死中求活,

  淡极乐生。

  这副联中的第一句“禽里还人”,是孔子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的简缩版。终其一生在人性中打滚,在刀口上舔血,曾国藩终于体悟到圣学的博大精深。他深切地意识到,人这种动物,真的好可怜好可怜,与原始动物之间始终保持着零距离。完全是靠了一点点自省,才勉强让人和禽兽拉开距离,可稍不留神,人又缩回到了禽兽的初始状态。

  曾国藩这辈子就是在一个不明白的时代,完全靠了一根筋的狠劲,强撑着硬是让自己活明白了。

  人要活个明白,这话说着简单,可看曾国藩这一路走来,沿途的刀光血影,尸横遍野,却是多么的不容易。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三,曾国藩继续在日记中,记述他那波澜不惊的日子:

  早起,蒋、萧两大令来诊脉,良久去。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至上房一坐。又阅《理学宗传》。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绂生来一坐。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傍夕久睡。又有手颤心摇之象,起吃点心后,又在洋床久睡。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二更四点睡。

  写下这篇日记,他就上床了。

  躺下后,他再也没起来。

  他死了。

  他死得极是安然,临死之日还下了两盘围棋。他早在年轻时就发誓赌咒戒棋,可这棋戒了一辈子,最终也未能戒掉。

  他的死讯传出,朝廷在第一时间对他盖棺论定,同治帝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正直躬律,心清盟水。学茂儒宗,勋高柱石。”——官方授予他“一代儒家宗师”的荣誉称号。

  对于曾国藩来说,这称号他当之无愧,只是不太贴切。

  说过了,他是一个活得透明的智者。

  他那双清澈的慧眼,洞穿人性的虚浮、伪饰与骄躁,如行云流水,铺陈在人们的心中。他并没有深奥难懂的专著留下来,甚至连同他的家书,都因为时代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难懂。但是透过黑如铁幕一样的沉重历史,人们始终能够看到他那淡漠的身影,如暗夜中不灭的灯塔,照耀着世人的心灵之程。

  这就是曾国藩,他也曾有段蟒蛇娃的难堪往事,但最终,他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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