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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1.决死城下

  李秀成血拼雨花台,曾国荃死战天京城。李秀成统二十万太平军杀至,旋即对曾老九的长围坐困展开攻击。

  此战,一如曾国荃在安庆城下之时,他抢工期围绕着天京城池挖掘了两条深壕,内壕困守军,外壕抗援兵。铅丸火药,准备充足。只不过,安庆壕战,曾国荃外围有包括多隆阿在内的多支援军,不停地挫败陈玉成。而在天京城下,援军是没指望了,更要命的是,李秀成的兵力比陈玉成更强大,攻势更凶猛。

  战场上杀声起处,安庆英王府中,曾国藩急得团团乱转,绕屋彷徨,积泪涨江,那是必须的。而且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失控,不停地发脾气骂人。

  不怪曾国藩着急上火,此时的曾国荃分明是已经死定了。多隆阿走了,鲍超继续在行军之中,而李续宜却又辞职回家,为母亲办理丧事去了。曾国藩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李续宜了,相对来说,李续宜是比较好说话的。

  曾国藩给李续宜写信,称:“鄙人心已用烂,胆已惊碎,实不堪再更大患。”他苦求李续宜看在多年战场情谊的面上,夺情出山,好歹救自己弟弟一命。

  李续宜那边悄无声息,就好似没收到曾国藩的书信。万般无奈,曾国藩派了幕僚赵烈文赶赴上海去找李鸿章,要求李鸿章速速回援。

  李鸿章一口拒绝。此时李秀成突然撤走,沪上战场,淮军占到了绝对上风,他正率部众纵横驰骋,攻城略地,才懒得理会你曾老九的死活。

  曾国藩知道,李鸿章已经飞出自己的手掌心,翅膀硬了,使唤不动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李鸿章还他的人情债——李鸿章的淮军以程学启为主干,曾国藩要求李鸿章派程学启率部返回。

  曾国藩的这个要求还真让李鸿章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嗯,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既不让程学启部回去,又让曾老师主动认怂,不再提要求呢?

  有了!

  恰好洋枪队的队长华尔战死,李鸿章立即拍板,把这支怪里怪气的洋队伍,送到天京城下去吧。曾老师岂有意乎?

  曾国藩忙不迭地回绝。洋枪队是典型的西式雇佣军,在观念上与中国军队完全不同。中式军队讲究的是忠诚,对上司的忠诚。西式军队不讲这个,讲军人的荣誉。如果上司下达有辱他们荣誉的命令,他们有权拒绝。更何况,由于洋枪队被视为列强在华的武装,英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拥有领导权。如果这支军队来了,非但对营救曾国荃的性命无益,而且还和洋人有扯不完的皮。

  曾国藩不怕扯皮,纵然是洋人,扯皮也扯不过他的一根筋。

  可这节骨眼上,是你扯皮的时候吗?

  就这么会儿工夫的皮扯过,曾国荃那边与李秀成已经不知激战了几多回合,从鬼门关往返不知几多次。

  早在李秀成到达之前,天京城中的太平军就蜂拥而出三万人,想趁曾国荃立足未稳之际,将曾国荃打跑或干脆打死。按理来说,曾国荃这边的湘兵多是新募的湘勇,战斗力需要一个成长的时间段。而天京城中的太平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养得肥白而胖,其战斗力也是极端可疑的。双方对撞,打个平手是正常的。

  可不曾想,天京太平军,其战斗力低下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出城之战,反而成为湘军中新兵的现场实习训练。甫一交手,太平军就踉跄后退,全无半点还手能力。湘军顿时更加凶狠,狂追狠打,太平军无心恋战,掉头飞逃入城中,把城门死死地关上,只等着忠王李秀成来救命。

  但李秀成迟迟未到,这段时间曾国荃就狂挖壕沟不止,把壕沟挖到深得不能再深。

  隔了一个月零四天,从浙江赶来一支太平军,由对王洪春元统领,再联合城中太平军,组织起一支四万人的队伍,分成二十多个小队,呐喊着向曾国荃营垒冲来。冲至半途,被深壕拦住。太平军细看湘军挖的深壕,深丈余,宽丈余,根本不是正经人能过去的。没办法,太平军只好站在壕沟边上,边大声喊叫,边向湘军营盘投掷火团、火罐、火瓶子。

  就这样投掷了好长时间,湘军那边却像死光了一样,毫无声息。太平军备感无聊,就收队回营。可当太平军刚刚转身,踏上回家的路,湘军营垒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一支敢死队犹如从地下钻出来,扛着长梯飞奔到长壕边,踏长梯飞速冲来。这时候太平军连喊带叫,已经折腾了一整天了,哪还有心思加班再战?忙不迭地掉头疾奔。

  湘军尾随狂杀,斩两千人。太平军统帅洪春元命苦,莫名其妙地死在乱军之中,于是这整支援军,立即放羊也似向着四面八方逃散无踪了。

  又过了八天,太平军的杨辅清部匆匆赶来,与干王洪仁玕合兵计两万人,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老战术,联合城中太平军,守军攻内壕,援兵攻外壕,内外夹攻,湘军营盘又有什么理由不被攻破?

  但湘军营盘真的攻不破。冲击湘军各垒的太平军,被湘军后发制人,等其累得半死,再行出击。于是太平军只能满山遍野狂奔,全无半点出息。

  这个结果早在李秀成的预料之中。前者,太平军能够攻城略地,战无不克,那是因为绿营军久已腐化,不堪一战。而曾国藩以办团练之名,练成了新型的湘军,从此就成了太平军的克星。

  如果太平军想赢,那就必须要采用李秀成的法子: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说明白了就是,天京城阔墙坚,又有充足的粮食饮水,而曾国荃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万人。就算是一个援兵也没有,只要城中耐心地坚守,守到曾国荃挺不住崩溃,届时援兵大至,内外夹攻,摘曾国荃项上人头,易如探囊取物耳。

  按李秀成的这个方略,让坚固的天京城拖死曾国荃,只需要两年的时间。可城中的洪秀全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挺过两年,曾国荃那么凶,吓也把他吓死了,所以洪秀全强迫李秀成必须现在就解围。别说你没有能力解围。如果你对天父有足够的忠诚,还有什么围解不了?

  被洪秀全强迫,再加上李秀成得知曾国荃大营疾疫流行,战斗力锐减,于是他统师而至,天京城下最惨烈的战斗,这就开始了。

  2.遭遇生化危机

  天京城下,热血纷飞,四十六日,无止无歇。大战开始,安庆笼罩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之中,都认为此战必将重演江南大营崩盘之故事。当年清军的江北与江南大营就是在李秀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下,不断地返手一记重敲,钦差大臣和春自杀,提督张国梁战死。而现在曾国荃兵力稀少,偏偏又赶上疾疫流行,不太可能出现另外的结果。

  事实上,湘军这边已经着手准备退守方案。倘曾老九营垒被攻破,太平军全面反攻,届时湘军将保护水师退守芜湖。

  曾国藩一边准备好撤退,一边假装胜券在握似的,对大家极尽忽悠之能事:“诸位,各位,今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啊,不同以往啊。以往江南大营何以崩溃?那是因为当时叛军还好穷,人穷心狠呀,打起架来不要命。可是现在呢?李秀成打下苏州城,苏州那是什么地方?是有名的美人窝呀,现在的叛军,哪个不是抢来几个民间女子私藏?哪个身上不是穿金戴银?现在他们都是大富豪呀,拜托大家,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一群大富翁拎刀子跟人拼命的?”

  曾国藩在安庆胡言乱语,其实说得都挺对。而雨花台下的曾国荃,见太平军如蚂蚁般涌来,不敢怠慢,亲自提刀上阵,指挥士兵星夜修筑了不计其数的小垒,作为掩体。

  太平军的进攻开始了,就见黑压压的长毛,扛着整箱整箱的泥土,用这东西当做原始的机动坦克,抵挡湘军密集如雨的弹丸,匍匐前进。与此同时,李秀成命令火炮纵队向湘军营垒轰击,西洋开花炮就是厉害,所谓触之皆碎,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曾国荃留下老弱病残守大营,强壮者全部埋伏在深壕边,日夜不息地抛掷火球,并用明朝的古老开山炮对太平军进行轰击。

  交战中,双方的伤亡都是惊人的,但曾国荃终究经营他这个壕垒时日长久,太平军以木箱权充原始坦克,未免又太过粗糙,伤亡率十倍于湘军。李秀成发现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就改做土方作业,从地下挖地道,直捣湘军营垒。

  发现太平军在挖地道,曾国荃急命以横壕截之。太平军的地道挖到湘军的深壕中,就遭遇湘军的顽强阻击,将地道中的太平军杀死,再将地道填死。太平军再另外挖一条钻进来,湘军这边再堵再填。令人气愤的是,曾国荃这厮悍然动用了生化武器,把湘军士兵排出来的粪便倾倒入太平军的地道中,熏得太平军欲哭无泪。

  诗云:地道战嘿地道战,曾国荃呀大浑蛋,生化武器太凶悍,地道里边灌大便。要说曾国荃这一招就是狠,湘军虽然人数少,可也有三万人,又在雨花台趴窝几个月,单说排泄物那是多大的剂量?现在可好,逮着地道全灌进去,太平军真的吃不消。

  遭遇生化危机,李秀成攻势受挫,只好继续坐等援兵。又过了十几天,侍王李世贤率部从浙江开来了,双李合兵,号八十万,又一轮大战开始了。

  这次太平军发了狠,要采用疲劳战术,无休无止地进攻,直到彻底击垮曾国荃。号角起处,杀声震天,就见黑压压的太平军,有的扛着木板充当大号盾牌,有的扛着草捆,有的挑筐担土,呐喊着向壕边冲来。湘军这边的老式开山炮猛烈地轰击个不停。

  开山炮虽然原始落后,却被湘军视为大杀器,其杀伤力甚至强于西洋现代式火炮。这是因为开山炮火力虽然不猛,但优点是打击面特别宽。其打法是往炮筒里塞足了铅丸、铁球,点燃底部的火药,强大的冲击力把铅丸、铁球喷得满天都是。这种武器恰恰是太平军人海战术的克星,一炮轰过去,太平军就黑压压地被轰倒一片,死的倒是不多,伤的却是极惨,单只是痛苦的呻吟声,就足以骇人。

  第一波太平军全被撂倒了,第二波又涌了上来。李秀成这时候不惜人力,拼的就是曾国荃那边的火药弹丸不足。正所谓炮灰炮灰,这些被推上前线的太平军士兵,实际上就是用来消耗曾国荃的弹药储备的。等到曾国荃这边的火药耗完,那就是湘军彻底崩盘之时。

  可令李秀成绝望的是,他下令部众连续冲击了两天两夜,岂料湘军的火药并不见丝毫的窘促。这其实就是曾国荃敢于赌命雨花台的重要原因,他到底储备了多少火药?没人说得清楚。但可以确信的是,就算是李秀成这边所谓的八十万人全部投入,曾国荃那边火药还有得剩。

  两天两夜的强攻不见丝毫效果,太平军气势大挫。曾国荃立即抓住这个机会,组织了三分之一的部队,足足一万人,突然之间呐喊着破垒而出,越过深壕,直杀入太平军阵营,一日之内连破太平军十三道关卡,杀八千人,这才得胜而归。

  但是这时候,曾国荃的外壕差不多已经填满了太平军尸体,李秀成逼到湘军的营垒之前,开始作最后一击。

  湘军的营垒极为坚固,欲克之就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李秀成决定采用凿地法深入其营垒之下,埋好火药引爆。等到火药埋好之后,李秀成一声令下,就听惊天动地的轰响,大地为之摇晃。曾国荃那坚不可摧的营垒,已经被炸出两道缺口。

  杀啊,红了眼睛的太平军,向营垒缺口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3.惨胜天京城下

  眼见营垒被冲破,太平军纵队狂杀而入。曾国荃拼了老命,手提长刀,亲自督军立于营垒之外,一边与太平军展开拼死搏斗,火球火罐漫天狂舞,火枪之声震耳欲聋。后面的湘军士兵以飞快的速度展开土方作业,将炸开的缺口填补上。太平军不顾一切地疾扑而至,于缺口之前倒伏下一片又一片的尸体。后面的太平军踏着尸体,继续向前冲来。激战了将近半个白天,太平军为破营而死者超过几千人,最终竟未能突破曾国荃的防守阵线,眼看着湘军又把缺口填补上了。

  李秀成并不泄气,一次不行,那就再来,务必要将湘军营垒攻破。

  此后的战事,再无复白天黑夜,始终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反复无穷地展开。就这样,太平军终于一点点接近湘军营垒,并再次挖地道潜入。这时候,两军之间的距离最近不超过六十米,短兵相接,白刃交战就在眼前。

  也不知打了多少天,天空终于下起了暴雨,深入湘军营垒之内的秘密地道就在这雨夜飞快地向前推进。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天京城墙都为之摇晃,李秀成的部众在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牺牲之后,突入了湘军营垒之中。

  但是李秀成的微笑很快就凝止在脸上,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湘军营垒之内,居然还有一道深壕,太平军的地道被深壕切断,而深壕之内还有一座更坚固的营垒。从地道中钻出来的太平军士兵,还没等看清楚四周,就遭到埋伏于深壕中的湘军斩杀。

  这个曾国荃,他可真能搞。深壕里边是坚垒,坚垒里边是深壕。深壕里边再坚垒。在内层的坚垒里边,是不是还有一道深壕?是不是还有一座坚垒?这简直就像俄罗斯套娃,大娃娃里边是小娃娃,小娃娃里边是更小的娃娃。太平军只是攻克最外层的深壕,就已经拼尽血本了。攻克营垒,付出的是更惨烈的代价。如果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同等规模的鲜血成本,恐怕再来八十万人马也未必够。

  太平军挖入湘军营垒的七条地道,统统被湘军堵截。至此,李秀成终于气馁了。

  “贼计始窘”——这仗,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眨眼工夫,曾国荃已经坚守了四十六天。在没有援兵的情形下,谁也料不到他居然支撑下来了。

  这是一场拼狠劲的消耗战,曾国荃的壕中垒,垒中壕,最终将李秀成的信心消耗殆尽。

  不少于五万的李秀成精锐死于这场战役之中。曾国荃那边的折损率是李秀成的十分之一,伤亡五千人。此外,由于湘军饱受时疫折磨,再加上粮草不继,这场战事打下来,士兵已经个个形销骨立,皮肉几尽,不复人形。

  眼见得李秀成已经无力再行组织进攻,曾国荃感觉差不多了,立即调兵遣将,率所有湘军出垒越壕,分四路反攻太平军。此时太平军早已打得心神恍惚,眼见僵尸般的湘军疯狂杀来,顿作鸟兽散。湘军连破十余道关卡,尽焚东路四垒,西南方的太平军彻底丧失斗志,弃垒疾逃。

  天京城上,胆战心惊的守军看着下面不可思议的一幕。东路烈焰熊熊,火光冲天。西南方向是潮水般四散逃逸的太平军。从三汉河到周村,从牛首山到方山,直到秣陵关,李秀成所声称的八十万援军,竟尔沦为任由饿得皮包骨的湘军随意追逐宰杀的羔羊。

  曾国藩的幕僚王定安撰《湘军记》以记此战,称:“军兴以来,从未有如此之苦战也。”

  另一本《湘军志》是由对曾国荃充满怨气的大名士王恺运所作,仅以寥寥数笔,对曾国荃进行了尽其可能的贬斥:“国荃以三万人居围中,城寇与援寇相环伺,士卒伤死劳蔽,然罕搏战,率恃炮声相震骇。盖寇将骄佚,亦自重其死,又乌合大众,不知选将,比于初时起衰矣。”

  在这里,王恺运认为曾国荃所谓血战,统统都是瞎掰。他声称,太平军与湘军,压根就没认认真真地交过手,所谓“然罕搏战”。两厢里只是拼老命地开枪放炮,就是为了听个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平军的日子太幸福了,太过于爱惜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与湘军苦拼,湘军当然是顺其自然。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听起来惊天动地,实际波澜不惊的友谊赛事,没必要过于张扬。

  王恺运的评判引起了曾国藩知交好友郭嵩焘的极度不满,他说:“李秀成以三十万众,困曾军三万人,搏战四十余日,用火药轰其营垒,破其地道无数,极古今之恶战。壬秋(王恺运)一意掩没其劳,以数语淡淡了之,真使人气沮。”

  那么,王恺运又为何刻意压制这场战役,贬低曾国荃呢?

  这是因为,这场战役太重要了,它实际上是双方实力转换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仗,李秀成的精锐基本上已经拼光,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双方攻守的态势彻底扭转。除了盘踞于天京城等有限几个城市,坐吃等死之外,太平军再无余力组织起有模有样的反攻。

  同情洪秀全的史学家痛斥李秀成作战不力,贻误了大局——可是拜托诸位大哥,李秀成这边的生力军已经完全拼光了。你还要求他作战有力,这岂不是扯淡吗?

  说到底,是洪秀全的愚讷,葬送了太平军最后的机会。李秀成初时的判断是无误的,号称八十万的太平军,实则三十万,但这三十万人之中,大多数是裹胁而来,与曾氏兄弟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根本无法相比。单说雨花台下双方十比一的伤亡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国日落,洪秀全的荣华富贵,也该到埋单的时候了。

  太平军的覆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此时如王恺运等人,意识到曾国荃正要留名青史,立下不世功勋,所以这些最擅长扯皮的文人,立即流露出一副怪怪的嘴脸,开始声讨曾国荃的误国无能,试图把曾氏兄弟从人生的顶峰推落下来,摔个身残骨裂,这才堪合大家的心思。

  4.玩得非常嘿皮

  话说曾国藩正在安庆城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惊恐不已地等待着湘军崩盘或是曾老九战死的噩耗,却突闻太平军竟然抢在湘军前面崩盘了。顿时,曾国藩立即走笔如飞,写信给曾国荃,叮嘱弟弟立即佯追太平军,乘机后退到安全地带。

  曾国藩可不认为这场胜利有什么决定性作用,战场这地方是人类社会变数最多的所在,倏忽突变、变幻无常才是战场上的规律。倘太平军发了狠,再行集结组织反攻,那可就说不定谁输谁赢了。

  可是曾国荃收到书信,并无回应。曾国藩知道弟弟仍然是功名心太盛,死也舍不得离开天京城下,就一封接一封地不停写信,并临时创造出呆兵、活兵之理论。大概的意思就是,听大哥的话速速撤兵保命,就是活兵。非要跟大哥抬杠,趴在天京城下等死,这就是呆兵。曾国荃被骚扰得烦不胜烦,干脆明确表态,管他什么呆兵活兵,他绝不退兵,没二话。

  曾国藩急了,生恐什么地方再冒出一支太平军援兵,就让水师统领杨载福去劝说曾国荃,让曾老九赶快撤回。不曾想,杨载福却反过来劝说曾国藩,为什么要撤兵呢?嗯,此时太平军已经是惊心丧胆,不堪一击,正好直击而落天京,一战而收全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嘿,杨载福居然也不肯撤兵。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水师,而太平军是没有水师力量的,无论战局如何凶险,也伤不到杨载福的一根手指头。隔岸观火,杨载福更愿意冒险——倘有不测,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他当然乐见其成。

  曾国藩无奈,只好又去找左宗棠,让老左说句公道话。不曾想,左宗棠旗帜鲜明地支持曾国荃和杨载福,为什么要撤兵,嗯?为什么?

  左宗棠和杨载福都支持曾国荃——但要命的是,当时曾国荃就这两个支持者。余者,曾国藩的幕僚和智囊,众口一词,都在指责曾国荃孤兵冒进,轻陷死地。甚至有更尖刻的,直截了当地认为,曾国荃非克金陵之人。

  也就是说,当时湘军内部的主流观点都是与王恺运同出一辙,认为曾国荃所谓血战云云,不过是瞎掰胡说,根本就没什么真刀实枪的战事,没有嘛,怎么可能有?众口一词,纷纷要求把曾国荃从天京城下调回,另行制定攻克天京的方略。

  这时候的曾国藩全然没了主意。他想,要不,咱们听听领导的?领导高瞻远瞩,听领导的准没错。

  这个领导,当然就是朝廷了。于是曾国藩上奏,再一次要求朝廷派出德器大员,前来主持工作。他还开了一个详细的名单,列出需要朝中德器大员领导的地方官员的职务和姓名。只不过,与上一次的要求相比,他没有再说自己要退居二线,但朝廷怎么也得给他派个政委来,没政委的部队,不好带啊。

  可是很奇怪,这份奏折递上去,朝廷却悄无声息,毫无响动。曾国藩把这个无声的回复认为是对奏折的驳回。

  没有德器大员来领导,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这一来可不要紧,从此大江南北,江浙四省,统统落入了曾国藩的手掌心。

  那么,朝廷这时候为什么不吭声呢?

  其实,这个结果曾国藩早就预料到了。他明知道此时北京城中说话算数的慈禧及恭亲王都是些稚气未消的年轻人,正因为年轻,什么事都敢干,如政变这种事,成功率低到了微乎其微,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来一气,居然成功了。但年龄局限了他们的见识与经验,对于东南战局,两眼只有迷瞪。反正看着这个曾老头玩得挺嗨,感觉还是蛮有味道的。

  而曾国藩正是掐准了他们这一点,明知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德器大员这种生物,却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朝廷委派。年轻的慈禧和恭亲王哪里晓得去什么地方找德器大员,只好聪明地闭紧嘴巴不吭声,以免出糗。

  于是曾国藩一跃而成为清帝国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再以他惯有的一根筋及低调,就足以保全身家而不会遭遇危险。

  不管怎么说,朝廷不吭声,不派德器大员来主持工作,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于是曾国藩率浩浩荡荡的幕僚班子离开了安庆,前往各地视察工作。

  曾国藩视察了一个月,先是抵达天京城下的雨花台,检查过曾老九的大营,又到滁县、和州、巢县和无为等地,把途经的湘军营垒及壕沟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最后的结论是,围城的湘军营盘坚固,没有危患,目前湘军各部之间,关系和谐,哪怕是李秀成再来一波八十万大军狂攻,应该也没问题。

  曾国藩欣然撤销了让曾国荃退兵的命令。

  此时天京城中,李秀成正向洪秀全苦苦哀求,他的老巢苏州正被李鸿章的淮军欢天喜地地狂攻一气,老巢若失,李秀成死无葬身之地。他恳求洪秀全放他回苏州,解决了李鸿章就回来。

  这节骨眼上,洪秀全却露出一副山大王的怪嘴脸,竟然勒索李秀成,必须拿钱十万,否则不让李秀成走。李秀成无奈,变卖家产,满足了洪秀全的敲诈,临行时洪秀全又限他归来时日,限期不归,嘿嘿,后果你自己考虑吧。

  被这么折腾一番,李秀成心神大乱。到了苏州,察觉城中诸将都已经有了向淮军投降之心,不忍手足兄弟自相残杀,叹息而去。

  苏州被李鸿章占领,城中诸王被李鸿章诱杀。而杭州也由左宗棠夺回,此后,太平军所占据的城池名单迅速缩短。很快,名单上就剩下天京城了。

  孤城天京,就此成为曾国荃盘子中的美食。现在曾国荃坐下来,戴上餐巾,拿起餐刀,开始不疾不徐地切割、分食。

  但这个过程,何其艰难!

  5.天京变妖大案

  曾国荃是个典型的缺乏创意者,他进攻天京,来来去去只有三招:爬城墙、打地洞、搞策反。

  第一招就是爬城墙。要知道,天京城的城墙,周长九十六里,城中军民只有三万人,军队不过一万人,要守这么长的城墙,人手的分布是个要命的问题。从理论上来说,只要趁着夜黑,找一段无人看守的城墙,悄悄地爬上去,后续络绎而上,就可一呼而入,夺下城池。

  但这个理论上应该成功的法子,却硬是没有成功。原因是曾国藩这边的士兵也只凑出五万人,五万对一万,尚未达到《孙子兵法》中“十则围之”的标准。这五万人分布在周长九十六里的城墙上,同样是寥如辰星,屈指可数。如果湘军这边集结人力,城上的太平军也随之平行移动,予以阻击。如果不集结兵力,分布爬行,先不说城墙坚固、城堞高峻,最低处也有七丈有余,就算克服诸多困难,仨瓜俩枣费尽力气爬进去,还不够城上的太平军砍的。说到底这个办法听起来头头是道,等到执行时,才知道根本不具可行性。

  爬城墙这一招很快就被放弃了,曾国荃改打洞而入。但糟糕的是,李秀成却回来守城了,有他在,打洞而入也变得不具可操作性了。

  李秀成命城中军民登上城楼,观察湘军动向,看什么地方有大股人员集结,有土方作业,有挖出来的泥土,又或是建起了什么用以掩护挖地洞的建筑物。与此同时,李秀成命军民于城中挖了许多深洞,埋放大缸,令人蹲在缸中,屏息静气地倾听,以判断湘军打洞的方位。

  一旦湘军把地洞挖入城中,李秀成这边准备的三道大餐,就足够湘军喝上一壶的。

  第一招是在与城墙平行的方向开挖深壕,这是曾国荃用以对付李秀成的招。横壕可以截断湘军的地道,令其炸药不能奏效。第二招是与湘军对挖地道,抢先截住湘军,让湘军无法进入。第三招比较干脆,直接用重锤将湘军的地道砸塌。

  但最终,李秀成的这三招,一招也没派上用场。湘军的确是在挖地道,而且也挖穿了——挖开了护城河。当时的太平军惊讶地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的护城河里,钻出一些老鼠般的两足动物,喊叫着向城墙上砰砰乱撞,把太平军笑得前仰后合。

  曾国荃好不郁闷,遂令以重炮轰击城墙,就瞄准一个地方,不停地轰击下去。效果还真不错,轰塌了一段城墙。但由于隔着一条护城河,湘军根本无法组织进攻,眼睁睁看着太平军不紧不慢地又重新把城墙封死了。

  前两招全部失败了,曾国荃端出第三招,隔空喊话,政策攻心。

  首先,湘军启动当地的社会关系,试图与城里的人进行联系。其次,湘军用箭将劝降书射入城中,鼓励军民踊跃献城。宣传单第一时间被送到洪秀全的面前,洪秀全最憎恨不是他写的文字,当即下令:“有得清妖文书者,必须上报,不准私拆,违者严惩。”

  洪秀全知道自己没多长活头了,他现在所希望的,就是将尽可能多的无辜者强行拖入坟墓之中。但是别人却缺少为他殉葬的冲动,于是天京城中,一场激烈的反特斗争开始了。经常有愿意投降的人通过飞书与湘军联系,密议杀死城上的哨兵,接应湘军上城,甚至有一次差点成功,只是因为中途被巡查的哨兵发现,才功亏一篑。

  生的欲望,如地下积岩下的熊熊烈火,在人们心里燃烧。天京城终于曝出大案:陈德凤变妖案。

  变妖,是洪秀全别出心裁创造出来的怪词,是指不替他去死,想跳槽到朝廷那边活命的意思。陈德凤之变妖,分上集和下集两个部分。上集是城中守将陈德凤封松王,他不知怎么与湘军的萧孚泗联系上了,却被洪秀全的大哥洪仁发侦破,于是将陈德凤锁拿。

  李秀成与陈德凤私交甚厚,就去找洪仁发,洪仁发收下一大笔钱,就将陈德凤放了。这个过程就是陈德凤变妖的上集,陈德凤变妖可以理解,毕竟生存是人类的本能。但洪仁发在这节骨眼上还琢磨收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死要钱。

  接下来是陈德凤变妖下集,这一集的主角却是李秀成的妻舅宋永祺。这家伙本事也不小,和曾国藩的一个幕僚建立起秘密联络,负责天京城的地下工作。他先来找李秀成,要求李秀成在一纸献城书上签字,临阵起义。李秀成心里好不别扭,虽然拒绝,却也无心揭发举报——都这时候了,还闹腾个什么劲呢?

  宋永祺发展李秀成为下线不成功,就又去找已经暴露的陈德凤。或许是两人的暗号没有对上,陈德凤不信任宋永祺,怀疑他是洪秀全派来诱骗自己的,就向李秀成核实。结果在核实过程中,被天京刑侦人员——这个部门叫掌刑部,类似于刑堂的概念——莫仕葵给侦破了。这个莫仕葵本事不小,连这种事情都能侦破,有点搞刑侦的天资。

  宋永祺变妖,震动了整个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当李秀成再次出巨资赎人的时候,这件事就不许不明真相的群众再议论了。宋永祺也被李秀成花钱赎命,无人追究。

  此时的天京城里,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如陈德凤、宋永祺两人被公开了湘军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却不被追究刑事责任,仍然在城中招摇过市。不杀陈德凤、宋永祺,只是希望城破之日这两人也能投桃报李,救自己一命。此时太平军上层已经心理崩溃,每个人都在各自寻找出路。单只是骗惨了最底层的士兵们,还在城上血战湘军。

  虽然陈德凤、宋永祺得以不死,可天京城却始终不肯开门投降,这惹火了曾国荃,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毒招:饥饿战术!

  饿死城里的守军,届时城门自开。

  可曾国荃绝没有想到,天京城尚未饿开,湘军自己却饿得兵丁四散,险些崩盘。

  6.空前饥饿大赛

  曾国藩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了东南半壁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的惨状: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乱世而当大任为人生之大不幸。是日淫雨竟日,彻夜不息,忧灼之至。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卖三十分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乱如此,今年若再凶歉,苍生将无噍类矣!乱世而当大任,岂非人生之至不幸哉?

  曾国藩报告说,皖南人肉涨价了,价格连翻了两番。从每斤三十文,直冲到每斤一百二十文,或许是创了历史新高。

  人肉涨价,这个意思是说,东南战地想找个活人杀来吃都越来越难了。这情况是可以理解、可想而知的。打洪秀全十二年前起事,窜出广西,选择天京为自己的安乐巢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整整十二年以来,东南半壁从无一日消停,太平军、清军、湘军,也包括淮上流窜来的捻子,大股人马过往者往往在几十万。这么多的军队来来去去,相互攻战,犹如黑色的腐蚀性毒火,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涂抹殆尽。百姓的日常生产与生活遭到了无可修复的破坏,沦为饿殍或是被强横者吃掉,是弱者无可逃避的宿命。

  百姓如此,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湘军本来就饱受时疫的折磨,再加上粮食短缺,营养不良,大批的湘军没被太平军杀死,却病死在肮脏的床榻上。曾国藩最小的弟弟曾贞幹就是因为长期患病,病死在雨花台大营。

  为了对抗太平军的大股人潮,曾国藩不断扩编湘军。早期初出湖南,水陆两师不过六万,由曾国藩发饷的,不过是两万人。到了对天京城长围坐困的时候,单只是城外的湘军就有五万人。除此之外,李鸿章、左宗棠相继崛起,还有些名气虽然不如他们俩大,但也要轧闹猛崛起的不知多少人,都是招兵买马,表态向朝廷效忠的武装人员,总数已经达到三十万。

  百姓或饿死,或被吃掉,又或是加入三十万的军队之中,等着发饷发粮——可这种情况,又上哪儿弄钱发饷?

  就为了钱,左宗棠和曾国藩翻脸了。

  左宗棠是大才,其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丝毫也不亚于曾国藩。早期曾国藩派他去经略浙江,他身边只有六千人。折腾了一段时间,他的队伍迅速扩张到了四五万人。如果不是手里没钱,老左仍然会继续扩张下去。为了解决这几万人的吃饭问题,左宗棠向曾国藩提出,把上海方面给的四万协饷分给他一部分,多分点更好。

  曾国藩的答复是:“不给,一文也不给。”所有的银子都送到了曾国荃的雨花台大营,却仍然不够吃。得饷项之少,为历年来所无。幕僚赵烈文写信给朋友说:“曾国荃大营,有点要完蛋的意思,你看他根本没银子给士兵发饷,薪饷只支付了百分之四十。”此犹罢了,最惨的是粮食不够吃,攻城的士兵,顿顿都是清汤见底的稀粥——湘军未能攀爬上天京城墙,跟饥饿有相当大的关系,饿得太惨,真的爬不上去。

  就因为曾国藩不管左宗棠死活,左宗棠很伤心,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从此不睬一根筋。”两人交恶,自此而起。

  但并非每个人都像曾国藩、左宗棠这般艰难,也有日子过得光鲜的。比如说往援上海的李鸿章,现在米油肥足,银两不缺,上海城那富庶的膏脂,养得淮兵个个膘肥体壮。于是曾国藩就向弟子求援,让李鸿章给点粮食。

  却不想,李鸿章那厮刁滑异常,或许是担心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曾老师会要的更多,他居然弄了些不能吃的霉变粮食,给曾国藩送来了。

  见李鸿章跟自己玩这一手曾国藩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霉粮退回,从此和这个弟子绝交。这时候幕僚急忙拦住,劝道:“霉粮也是粮呀,虽然不能给士兵们吃,但是可以卖给饿得要死的灾民。把这些霉粮换成银子,再去找地方买好粮,如何?”

  可是,把霉变粮食卖给灾民,这是不是太缺德了呢?

  难道把霉粮送回上海,却眼看着灾民活活饿死,这就不缺德了吗?

  李鸿章这一手真是缺了大德,把曾国藩陷入了退粮缺德,不退粮也缺德的必缺之地,可谓阴损之极。实有其师之风,不愧是曾国藩的亲传弟子。

  粮食短缺,饷银不足,最受困扰的是曾国荃。由于湘军既没银子又没粮食,只好自己去老百姓那里抢。到了同治三年,曾国荃部已经彻底沦为土匪,江北农民是他们抢劫的主要目标,连锅铲都给抢光了。再加上不断的哗变闹饷,曾国荃实在是顶不住了,就写信向大哥讨教主意。

  曾国藩有气无力地说:“抢吧,随他们抢吧……”原话是:“其欠饷太多,不可过绳以法,只宜多方抚慰。”

  但是湘军抢的不止是锅铲,年轻的女人更是湘军士兵最喜爱的藏品。雨花台大营中,士兵们收藏了许多年轻妇女。赵烈文发觉此事,一状告到曾国藩面前,要求曾国藩加以解决。曾国藩答复他:“我欠了士兵们的饷银太多,根本没脸见他们,更没资格责罚他们……”原话是:“欠饷过多,勇丁多食糜粥,各统领、营官俱愧见之,无颜更绳以法。”

  曾国藩的湘军,比之于清朝的绿营兵,其腐化堕落的速度更快,这不能不让曾国藩感到人性的悲哀,并因此产生强烈的挫折感。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夜梦登山至顶,顾视无返路,进退不可。”

  没错,就是进退不得。曾国藩走得太高了,每行一步都面临着跌落下来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

  正在这时,天京城外出现一支太平军援兵,来自西北的陈得才部。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将有望彻底扭转僵死的天京战局。

  曾国藩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7.越过大洋来摘桃

  天京城内,太平军奄奄待毙。雨花台下,湘军饿得半死。到了同治三年四月间,攻守双方都已是筋疲力尽、强弩之末了。这时候,最恐惧不过的是曾国藩,生恐湘军在这场漫长的饥饿大赛中败阵,那么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就付诸东流了。

  曾国藩和曾国荃兄弟二人,全都在这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崩溃了。曾国荃的表现极度夸张,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曾国藩则是慢郁成疾,以及他最经常的绕屋彷徨,积泪涨江。曾国藩写信给曾国荃:“余日夜战兢恐惧,若有大祸即临眉睫者。”

  曾国藩说,他有三怕,一怕弟弟曾国荃过劳病倒,湘军因欠饷而爆发大规模兵变。二怕鲍超的霆军人心散漫,哥老会秘密于军中串联,难保不出祸变。三怕西北方向再有太平军袭至,若如此,则从庐州至巢湖,从和州至滁县,一路空虚之地,只能任由太平军长驱直入。

  怕什么就来什么,曾国藩的第三怕,果然就要成为现实了。太平军陈得才部,此前远征西北,现在终于返师杀回来了。而此时湘军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

  在惊恐绝望的等待之中,却见陈得才部越行越慢,越行越缓,慢慢地,这支军队竟然在半路上趴窝了。曾国藩壮起胆子,探头仔细一研究,嘿,这也是一支饥军,眼看快要活活饿死了。

  曾国藩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没事了。现在,大家继续比拼饿功吧。

  陈得才部沦为饥军,让混沌的局势突然间明朗起来,明摆着在这场饥饿大赛之中,湘军这边艰难吃力,但太平军更落下风。此时的曾国藩,已经有了充足的信心,饿赢太平军,夺得胜利。

  他看明白了,别人也看明白了,遂有脑瓜灵光的家伙急忙来找曾国藩合作。先来的是英吉利国迪佛立,这厮在中国任期已满,正要归国。临行之前他向曾国藩提出一个真诚的建议,建议曾国藩也学学上海的先进经验,打造一支类似洋枪队那样的中西合璧武装,与湘军同取天京。曾国藩练湘军起家,深知人性之险,军中的杀戮与暴行都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而迪佛立的建议无论是出自何种心理,都只会让形势更复杂化,让他的心理压力更大。所以曾国藩感谢迪佛立的建议,就把这事撂下了。

  迪佛立走了,阿思本又来了。

  阿思本,英国职业军人,知名北极探险家。他曾经参加过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的战争,此后不解何故,失业在家闲坐。当慈禧和恭亲王完成北京政变,夺取权力之后,就考虑打造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力量,以期摧毁天京城的武装对抗。

  闲在家里的阿思本,成为这支中英联合舰队司令的热门人选。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桩美差,除非清帝国肯答应他,不要让他屈居地方督抚之下,还有就是对于清帝国给他下达的命令,如果与他的理念不符,他有权拒绝。

  可想而知,阿思本的想法在清帝国这边堪称大逆不道,只不过他是英国佬,不能诛其九族,这就让大家很是痛苦。幸好上海的李鸿章诡计多端,他派了人手去挖阿思本舰队的兵员,承诺只要对方离开舰队,李鸿章那边就立即把现款打入对方户头。这让阿思本很吃亏,遂怒不可遏地去找北京朝廷告状。

  朝廷的意思呢,是想既然要开放搞活嘛,那就放开手脚,停止争论,先干起来再说。于是同意了阿思本的硬性要求,允许阿思本独领他的舰队,会战时清国的营官也仍带着自己的小船,和阿思本舰队一起停泊。

  但曾国藩却是最知道与人合作之艰难,尤其是和洋人合作。阿思本那厮既不听命令又不需要承担责任,一旦双方合作,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要为阿思本的所作所为埋单。这哪里是什么合作?明摆着是坑爹!

  坑爹也没办法,毕竟曾国藩不是朝廷的亲爹,坑你没商量。朝廷虽然很同情曾国藩在这起合作中的尴尬位置,但问题是朝廷已经和阿思本的代理人有了明确的合作意向。最初,英方的要求是在阿思本舰队攻克天京之后,天京城中一半的金银财宝归阿思本,另一半的财宝用作路费,由舰队把俘获的所有俘虏运往海外,卖作猪仔。

  对于阿思本这个吃独食的不良习性,朝廷表示了强烈抗议,提出两个折中的分配方案:

  第一折中方案:如果阿思本舰队独立攻克天京,朝廷抽取城中金银财宝的百分之三十,阿思本舰队得百分之七十。把俘虏卖为猪仔的运费,由舰队自行解决。

  第二折中方案:如果阿思本舰队与湘军联手,合力攻破天京城,朝廷抽取城中金银财宝的百分之三十,阿思本舰队得百分之三十五,湘军可分百分之三十五。

  经过谈判桌上漫长的拉锯战,最终阿思本方完全接受了朝廷的这两个方案。朝廷颁旨给曾国藩,称:“速攻金陵,如迟迟不克,兵船必往,殊难谕禁。”

  朝廷的意思是,实在顶不住洋人的压力,曾国藩你要不马上拿下天京城,要不就立即执行这两个方案,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曾国藩一看这两个方案,顿时就发起飙来。他四处写信,通知所有的知交好友、三老四少,一同写奏折跟朝廷吵架。湘军为攻克天京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此时眼看就要饿开城门,大洋彼岸却跑来一个阿思本摘桃子,这岂可容忍?

  南洋通商大臣薛焕入京,承担着说服朝廷放弃此一主张的重任。但是恭亲王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薛焕仰天长叹:“噫吁嚱,危乎高哉,时事至此,可为痛心。”

  似乎已经无人能够阻止阿思本来天京城下分食胜利果实了,曾国藩拍案而起:“这支舰队,不要了!”

  宁肯扔掉二百余万两白银,也绝不要这样扯淡的舰队!

  有分教,北极探险阿思本,想把胜利果实啃,惹怒老曾一根筋,少来扯淡赶紧滚。说到底,阿思本他不该太贪婪,哪有把天京城的胜利成果一口吞下的道理?金银财宝全都要,俘虏还要卖猪仔,如此视曾国藩为无物,老曾当然无法容忍。

  8.淮军湘军大火并

  如果说曾国藩对于其他人染指攻克天京的功劳还能保持几分矜持的话,在对阿思本舰队这件事上,则是流露出无可保留的憎恨与厌恶。他写信与恭亲王,以强硬的口吻指斥总理衙门不是玩意儿,出尔反尔。并提醒恭亲王,接受阿思本舰队的要求就意味着:“洋人本有欺凌之心,而更授以可凌之势;华人本有畏怯之素,而又逼处可怯之地。”曾国藩警告恭亲王:“倘若洋人因而蔑视中国营官,水陆将士皆将引为大耻。”

  曾国藩拿湘军来吓唬恭亲王,果然一击奏效。而且,出自统治者的本能,恭亲王并不喜欢洋人与其分庭抗礼,分一杯羹。他需要的是像传统士大夫这样,能够卖力地拼命苦干,又能够认可皇家权威的人。但问题是,朝廷已经和阿思本舰队达成了协议,这又怎么处理呢?

  容易,曾国藩说出狠话:“与其如此,不如早为之谋,宁可白白扔掉二百余万两白银的船价、费用等款,也不要阿思本这样的舰队。”

  曾国藩的这个药方开到了点子上。于朝廷而言,并不在乎二百余万两银子,银子算什么?花光了再去老百姓家里拿嘛。皇家权力在中国是有无限权限的,征税加赋,根本不需要问老百姓是否同意,也不需要民意机构批准。于是朝廷全面接受了曾国藩的意见,将阿思本舰队退回英国,结果英国又退回兵舰的本价五十万两,朝廷这边的亏损不过是一百二十万两。

  阿思本舰队就此灰飞烟灭。朝廷又把眼睛转向李鸿章的淮军,下旨命李鸿章速速率军赶往天京城下,参与会战。可李鸿章和曾国藩一样,都有着深厚的儒家教育背景,最是知道中国人合作之难。李鸿章之所以在上海风生水起,只是因为无人掣肘,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一旦开赴天京,就会陷入与湘军的复杂人事纠葛之中,到时候大家吵架还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攻打天京?就算是打下来了,单只是部将争功,说不定还会出现更大的麻烦。

  聪明的李鸿章先给曾国藩写了封信,试探湘军这边的意思。

  曾国藩看了李鸿章的书信,也立即提笔给曾国荃写信。书信中的大概意思,是替曾国荃仔细地分析了当前的战局。

  眼下这情形就是,曾国荃与天京太平军已经相持太久,双方都已经挺到了最后的极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一种情况是,湘军有可能会在太平军崩溃之前先出祸乱,又或是太平军突然杀出一支奇兵,这都意味着曾老九的末日。另一种情况就是,曾国荃能够如愿以偿地攻下天京,而这就意味着曾国荃将开罪天下人,功名太盛,招致嫉妒,一旦所有人都来在你身上挑毛病,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曾国荃会死得很难看。

  曾国藩的意思,是让曾国荃接受与李鸿章合攻天京的现实,但不曾想,曾国荃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无奈,曾国藩只好等了一段时间,看天京城下仍然是死气沉沉,太平军出不来,湘军进不去。曾国藩又焦躁起来,不顾曾国荃的一意孤行,上疏奏请朝廷,要求李鸿章的淮军开赴天京城下。

  据刘体智之《异辞录》云:“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皆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

  这段记载非常好玩,是说朝廷命淮军立即启行,奔赴天京城下的诏书到达后,李鸿章立即召集淮军诸将刘铭传、周盛传等,开会商议应对之策。闻说要去攻打天京,众将纷纷请战,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诸如此类。但有人却提醒说,所谓开赴天京,对手却未必是太平军,相反,淮军去和湘军争功,湘军绝不会坐视不理。如果淮军出征,湘军猛将鲍超驻扎在坝上,必然会阻拦淮军之路。到时候,你纵然是不想打,恐怕也逃不过。

  淮军中第一猛将是刘铭传。他是最不服湘军第一猛将鲍超的,早已对鲍超进行过认真的研究,说:“打也不怕,鲍超的军队染上了瘟疫,士兵病死了一多半,到时候咱们淮军几炮轰过去,大家再想找到鲍超的零碎,估计不太容易。”

  可想而知,李鸿章坐在上面,听着这些讨论,心里该有多别扭。朝廷这个圣旨,哪里是什么让淮军湘军合攻天京,明摆着是让淮军与湘军自相残杀。

  这种情况下,如果李鸿章还不想宰掉老师曾国藩,就只能拒绝这道圣旨。

  史家公论,倘淮军开赴天京,是否会与鲍超发生冲突,殊难论定。但淮军与曾国荃部的火并,却是百分百地必然会发生。

  曾国荃部历尽艰难,忍饥挨饿,死趴在天京城下不挪窝,就是盯上了天京城里的财宝。如果淮军来抢食,岂能容忍?

  当曾国荃接到李鸿章的来函,称淮军刘士奇的炮队及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等二十七营一万四千人已经集结待命,随时开赴天京的书信后,曾老九着急上火,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在会上把李鸿章的书信给诸将传阅。

  曾国荃哑着嗓子,喝问:“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邪?”

  众将群情激愤:“打,打,打,如果李鸿章敢来,就打死他个王八蛋!”

  曾国荃两眼冒火:“你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能是李鸿章的对手吗?我告诉你们,眼下你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抢在李鸿章来到之前,拿下天京城。”

  众将齐声高呼:“愿尽死力!”

  这一天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天京城最后的命运到来了。

  9.阴招大点兵

  生恐被淮军抢功,饿得半死不活的湘军,立即行动起来。

  第一步,湘军将百余门大炮,安放在龙脖子山上,层层排列,日夜不停地向城上轰击,让太平军无法在城墙上立足。

  第二步,湘军将大批的柴草掷于城下,柴草高高地堆起来,与城墙同等高度,似乎湘军就要选择在这里登城。但实际上,湘军用之遮挡城上太平军的视线,真正的攻击方向并不在这里。这时候的太平军,因为过于饥饿,导致了智商高速下降,竟然想不到往城下丢几根燃烧的干柴,烧掉这些柴草。结果让湘军得手,把太平军玩弄于股掌之上。

  第三步,湘军的主攻方向是一条未被太平军发现的地道。曾国荃命人日夜赶工,轮班开挖,只花了五昼夜的时间,终于挖到了天京城下。然后湘军将炸药搬运过去,堆放好之后,埋好导火索,约定正中午时点火。

  可是不曾想,城中的太平军不知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发现了这条隐密的地道。挖地道的湘军刚刚离开,天京城太平门突然打开,一队面黄肌瘦的太平军冲出,径扑过来,要捣毁地道,捎带脚把炸药点燃引爆。

  太平军还没有赶到地道所在的地点,湘军的哨兵就发现了,遂大喊大叫示警。湘军也成群结队地冲过来。看湘军这边人多,太平军来不及冲到地道处,又急忙掉头往回逃,进城门紧紧关上门,再也不肯出来了。

  不肯出来最好,太平军不出来,湘军正好趁这时候攻进去。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近中午,湘军攻城部队齐集山下地道口处,等到爆炸后一齐向城里冲杀。曾国荃亲自坐镇天堡城,手按长刀,满脸冷肃,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

  曾国荃的身后站着朱洪章。此人曾在攻破安庆城后,诱杀了太平军万人之众,辣手无情,算是曾国荃的心腹爱将。看远近处诸将议论纷纷,曾国荃就吩咐朱洪章:“你过去,问问他们,何营愿为头队?何营愿为二队?”

  于是朱洪章走过来,招呼大家:“诸位,曾九帅想知道,哪位英雄愿为首队?哪营人马愿为二队?”

  听了朱洪章的话,就见诸将慢慢地扭过脸,脚下运起凌波微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眨眼工夫,朱洪章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圆圈之中,湘军诸将离他越来越远。这情景让朱洪章大为讶异,只好点名了:“喂,老萧,说你呢萧孚泗,你已经实授福建陆路提督,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你不来说句话吗?”

  “啊?让我说?说什么?”萧孚泗背对着朱洪章,“对了小朱,以后到福建记得来找我,我一准请客,福建大红袍,管你喝饱。”

  “你……”朱洪章气得半死,转向李典臣,“老李,你实授河南归德镇总兵,是咱们中职位第二高的,由你营充当第一队,这应该没问题吧?”

  李典臣:“有没有问题,这要看怎么说了。”

  朱洪章:“老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典臣:“我的意思是,让我来当第一队,我老李幸与荣焉,只不过我手下的人,饿死的占了多半,饿病的占了少半,实在是难以胜任呀。倘你肯拨精兵一二千人,这个头队我老李打了,没二话。”

  朱洪章怒不可遏:“老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还有什么精兵拨给你,我用得着跟你扯这个吗?早就自己统兵充头队,直接攻进城里去了。”

  “好!”就听一声巨大的轰响,把朱洪章吓了一跳,只见所有的将领全都转回身,向着朱洪章竖起大拇指,“小朱,有你的,我早就说过,咱们湘军里你朱洪章最有胆气,肯定会争抢这个头队的荣誉。这方面咱们比不了你,但对你的钦佩之情,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呀。”

  “你们……”朱洪章气得半死,“你们认真点好不好?”

  众将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不会吧小朱,我们可是刚刚听你亲口说的,你要充当头队,这么会儿工夫,怎么又害怕了?”

  朱洪章:“……我不是害怕……”

  诸将齐声喝彩:“好,早就知道小朱忠肝涂地,义胆包天。谁敢说小朱胆子小,不敢充当头阵,信了他才怪。”

  朱洪章:“不是……你们……你们等等,我脑子有点乱。”

  朱洪章脑子昏昏沉沉,转身回去找曾国荃。曾国荃面色沉肃,威严冷酷:“小朱,问清楚了没有,哪个愿做头队?何营肯为二队?”

  朱洪章:“……他们那些人……都在推托搪塞……”

  曾国荃:“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朱洪章:“他们谁也不愿意做头队。”

  曾国荃:“你大点声,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朱洪章:“他们都是些浑蛋,满口胡言乱语。”

  曾国荃:“小朱,你再大点声,再大点。”

  朱洪章:“他们竟然挤兑我,说让我自告奋勇充头队。”

  曾国荃站起来:“小朱,你大点声,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朱洪章:“……你今天怎么了?耳朵突然聋了?那好,我再说一遍:‘他们说,要让我来充当头队……’”

  曾国荃的手已经搭在了朱洪章的肩上:“小朱,我果然没看错你。当此之时,关键之刻,也只有你朱洪章才不负吾之所望,说出自愿充当头队的话来。我看好你小朱。”

  朱洪章急了:“你不要连着接我的话……”

  曾国荃大喜:“什么?你说连捷?刘连捷营愿意做第二队?好,我看好你们。”

  这时候的朱洪章,只有仰天叹息:“唉,这是什么破老板呀,话都听不清楚,算我倒霉!”

  攻城湘军的作战序列,就这样决定了,以朱洪章为第一队,以刘连捷为第二队,余者诸将,跟在二人身后依次推进。然后曾国荃命诸将在自己面前写好军令状,后退者就地正法。

  天京城,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10.洪秀全造就曾国藩

  道光三十年,广西贼首洪秀全等作乱。咸丰三年二月十日,陷我金陵,据为伪都。官军围攻,八年不克。十年闰三月,师溃,贼势益张,有众三百万,扰乱十有六省。同治元年五月,浙江巡抚曾国荃率师进攻金陵。三年六月十六日,于山之麓,用地道克之。是岁十月,修治缺口工竣,镵石以识其处。铭曰:“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

  上面这段文字是由曾国藩亲自撰写的一篇碑文,刻石竖在南京城当时被湘军轰塌的龙脖子。这短短的文章,记载了自洪秀全崛起而后,天下人所蒙受的苦难争战。而这一切,终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画上了一个惨烈的休止符。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正午,曾国荃下令点火,一声巨响,烟尘起处,乱石狂舞,天京城城墙被炸塌二十余丈。最可怜的是头队士兵,由于他们太靠前,当场被炸死四百多人。后面各营踏着尸体,冲杀而过,进入了天京城。

  此时天京城中,太平军大多已饿得奄奄一息,城中连野菜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曾有一段时间,洪秀全号召大家吃苔藓地衣,如果苔藓能解饿,人和蚍蜉又有什么区别?人是居于食物链顶端的高等动物,可是洪秀全的苔藓食谱,又硬生生地把大家给拖回到草履虫时代。

  但你说苔藓不能吃,洪秀全是不答应的,据李秀成记载:

  我主降诏云,阖城俱食甜露,可以养生。甜露何能养世间之人乎?地生之物,任而食之,此物天王叫做甜露也。我等朝臣奏云,此物不能食得。天王云曰:“来做好,朕先食之。”

  李秀成真的弄来地衣,让洪秀全吃先。洪秀全吃后,发布诏书曰:“诏令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说完这番话,洪秀全真的上天堂了,至少天京城里,再也没人见到过他。此番湘军杀入,寻找洪秀全,就成了重中之重。

  但洪秀全真的了无踪影,直到几天之后,携带着洪秀全儿子冲出重围的李秀成被乡民捕获,曾国藩才从李秀成那里打听来点消息:

  有伪宫婢者,系道州黄姓女子,即手埋逆尸者也。臣亲加讯问,据供洪秀全生前,经年不见臣僚,四月二十七日因官军攻急,服毒身死,密不发丧。而城内群贼,城外官军,喧传已遍,十余日始行宣布。

  原来,洪秀全早就死了。但由于这家伙喜欢玩神秘,经年不见下属,导致了他死后大家都无法判断实情。

  但你自己说死是不行的,曾国藩这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无法应对朝廷的诘问。于是曾国藩亲自审问埋葬洪秀全的婢女,并命湘军挖出洪秀全的尸体,以验其真。据曾国藩本人的日记记载: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八日,验洪秀全之尸。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二十日死,实时宪书之二十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

  有关洪秀全之死,是史学界的一个大课题,诸多史家会为此探讨争论,无非是一端执其病死说,另一派执其服毒说。但究竟是病死还是服毒,这二者对于洪秀全本人来说,真的没太大差别。

  有意义的,是洪秀全这个人。

  洪秀全与曾国藩是同龄人,只比曾国藩小三岁。而且两人的个性非常相似,都是那种气性极高的一根筋。具体来说就是,在他们的幼年、童年乃至少年,都表现出专横霸道、唯我独尊的一面。洪秀全小时与伙伴玩耍,务必要以领袖自居发号施令,不从者则暴打。曾国藩却不像洪秀全那么直接,手段更阴损,走的是阴柔路线。

  比较这两个人,如果曾国藩落榜,难保不是洪秀全。同样地,如果洪秀全中举,也未必不是曾国藩。人类社会原本是充满了变数,主宰个人命运的,更多时候是偶然。幼年同样的个性,而且曾国藩似乎比洪秀全更具有成为一个坏人的天资,但在一根筋的取向上,导致了两人最终归宿的差异。

  曾国藩是书读得太深,而洪秀全却是书读得太广。曾国藩把个二十三史通读并标注,而洪秀全除了儒家经典,还不留神看了基督教的小册子。结果,曾国藩书读得太深,儒家学者的价值观念无可救药地改变了他的秉性。而洪秀全书读得太广,最终只选择了让他成为天王的内心幻觉,并把这个幻觉假以上帝之名。

  曾国藩注定了是洪秀全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在一根筋这个诡异的领域拼赢洪秀全。而洪秀全却注定了是清帝国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把基督教教义通过曲解,异化为固有的皇权架构,并因此创建了鼎盛一时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年龄只差三岁的两个人,以大中国为战场,表面上是两个极端的权力相争斗,而实际上却是两种人文理念的根本性冲突。

  可以说,是洪秀全造就了曾国藩。如果没有洪秀全,曾国藩不过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片枯叶,唠叨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湮没于声势浩大的激潮之中。是洪秀全激发了曾国藩的潜力,把二十三史中的精华,通过他个人的生命实验,在这片土地上加以体历。

  简单说,曾国藩与洪秀全尽管是敌对的双方,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极端关系,但二者在心灵的深处却是相通的。确信曾国藩能够理解洪秀全,洪秀全也能够理解曾国藩。

  上述这段话的证据,就在于天京城破而后,令史家瞠目结舌的一个现象:湘军入城,不杀太平军,却单杀老百姓。

  这个现象不唯让史家神经错乱,也让曾国藩身边的幕僚赵烈文,因无法理解而惶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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