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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绝地大暴走

  1.英法联军来了

  咸丰帝既然将大权委任,重用曾国藩,就只能推心置腹,以换取曾国藩的卖力与忠诚。在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后,曾国藩上谢恩折,咸丰帝批曰:“卿数载军营,历练已深,惟不可师心自用,务期虚己用人,和衷共济,但不可无定见耳。”

  咸丰帝的意思是:“老曾,以后全看你的了,论一根筋朕真的玩你不过,以后你说啥是啥,但有一点,事先跟朕打声招呼,行不?”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于是曾国藩根据战场上的形势,首先抄袭胡林翼,把长围坐困的绝活拿到安庆来运用。他雇用了饥民,于安庆城外开挖两道长壕,深、宽各一两丈,内壕困安庆守军,外壕拒太平军援师,而湘军于两壕之中扎营筑垒,踏踏实实过起日子来。

  这一招极狠,顿时令安庆太平军傻了眼。但胡林翼的这个办法,也是在长期实战中逼出来的。

  胡林翼打武昌的时候,最痛苦不过的就是太平军出城突袭。你湘军来打城,太平军高踞城池,置之不理,等你累得半死,卷旗回营要吃饭时,太平军却突然间城门大开,生力军凶猛杀出。首创湘军的罗泽南就是栽在这招之下,盖世英雄,一代大儒,至此翻为画饼。

  以后湘军就长了心眼,未攻城,先筑垒,未克敌,先护己。每次扎营时都要先挖壕筑垒,保护好自己。随着战事的持续,湘军的壕沟越挖越深,堡垒越筑越坚固。久而久之,胡林翼就醒过神来了,咦,我何不把壕沟挖得深深的,堡垒筑到最坚固,然后我就跟你比拼趴窝功呢?

  胡林翼这一手终于掐到了太平军的死穴上。盖因城中的太平军,粮食是有限的,耗上一段时间就会陷入饥饿之中,而湘军以两壕坚垒的结构,把战争变成了漫长难熬的消耗战,最终生生耗死太平军。

  这个招数与曾国藩的一根筋合钉合卯,让曾国藩爱不释手,欢喜不尽,从此成为湘军的终极战法。

  曾国藩这边开心了,太平军那边却是感受到了无限的惶恐。于是天京城中,太平军再次召集军事将领开会,仆佣出身的唯一高级知识分子洪仁玕主持会议。要说洪仁玕这些年的仆佣真的没有白干,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应对曾国藩的长围坐困。

  洪仁玕指示,太平军兵分两路,英王陈玉成由长江北岸进兵,忠王李秀成率李世贤、杨辅清、黄文金由长江南岸进兵。两军会师于武昌、汉阳城外,合取武昌、汉阳。后世的史家高度赞扬这一方略,认为洪仁玕是位不世出的军事家。但实际上,这一招固然高妙,可用来对付曾国藩的一根筋,未免显得单薄。

  攻城的战术有了,下一步就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扎营地点,能够机动灵活地俯瞰江西、浙江和江苏三省的战事。曾国藩千挑万选,选中了皖南丘陵山区的一块小盆地,这里就是祁门。

  对于曾国藩挑选的这个怪地方,李鸿章表示了最大程度的不满。他声称祁门是兵家绝地,坚决反对曾国藩的观点——实际上,李鸿章这厮是因为宿松群英会后的极端心理不平衡。会后诸人齐齐上奏保左宗棠,让咸丰帝吃惊又欣慰,遂从谏如流,赏给了左宗棠四品卿衔,让这个上访的刁民眨眼间变成了高级领导人。

  咸丰帝是不知道如何使用左宗棠这种大才的,就聪明地把这活推给曾国藩。于是曾国藩乐不可支,赶紧把左宗棠写进自己幕僚的名单里。意思是说,你左宗棠目中无人是吧?也不过是我老曾的食客而已。意思虽然是这个意思,但曾国藩绝不会浪费左宗棠此等大才,遂派了左宗棠去湖南募兵,让老左自己带人去景德镇打天下。

  李鸿章最渴望的,就是也跟左宗棠一样,能够获得保举独统一军。他知道,以他自己的能力,只要获得这样一个平台,一飞冲天等闲事耳。可曾老师不给他这个机会,非要让李鸿章趴在案板上抄写文案,试想李鸿章如何不火?

  李鸿章之吵闹,实际上只是为了提醒老师,他在这儿熬着呢,快写奏折推荐吧,快点……可吵了半晌,也不知曾国藩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竟然不见半点效果。李鸿章一生气,甩袖子走人了。

  李鸿章爱走不走,曾国藩一点感觉也没有,照旧从宿松动身,船行至东流,然后进驻祁门。据曾国藩的日记记载,祁门当地的人文风情,特点就是粪桶奇高巨大,人要蹬着梯子上去,这让曾国藩惊奇不已。

  曾国藩进驻祁门之后,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每日里的工作就是翻翻书,下两盘围棋,他的棋瘾极大,每天多半的时间都花费在和幕僚下棋上。曾国藩也知道这样下去影响不好,于是就试图克制自己的棋瘾。克制的结果是以前他要自己下两盘棋,现在是每天看别人下四盘棋,从早晨看到天黑,竟然一点正事也没干。

  这就是最高明的管理者,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妥妥,属下员工各司其职,大老板只需要下棋读书,修身养性就可以了。

  所以,尽管曾国藩每天沉溺于棋盘之中,但战场之上,太平军的实力却在日见削减,一天不如一天。

  正值无所事事之际,自己跑掉的李鸿章,在各处转了几圈,发现根本找不到个落脚之地,就又溜溜达达,假装没事儿人一样回来了。

  幸亏他回来了,替老师曾国藩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就在曾国藩沉溺于棋盘的日子里,咸丰皇帝的霉催日子来临了。

  北京出大事了,英法联军合力撞破北京城门,占领了国都。霉运当头的咸丰帝,带着东宫娘娘慈禧和西宫娘娘慈安,仓促逃往热河。

  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了。

  2.最完美的执行是不执行

  第二次鸦片战争,起因于当时的广东巡抚叶名琛拘捕了英轮“亚轮号”上的中国水手,并拔掉了英国国旗。英国人当然不依,提出强烈抗议,叶名琛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并唆使城中暴民驱逐洋人,于是暴民四起,尽焚英、美、法各国商馆及十三家洋行。英人遂挥师而入,驱散乱民,捉走叶名琛,把他送到加尔各答,关在玻璃笼子里收门票展览。

  叶名琛人在玻璃笼中,仍然是每天顶戴花翎,吟诗作赋,替洋人赚了不知多少门票钱。而清朝被迫与英国签订了《中英天津条约》,并约定于北京城换约。

  英人乘兵船换约来了,可咸丰帝超级讨厌这些黄毛鬼佬,于是咸丰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郭嵩焘在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事情经过:“……怡亲王至营,言奉旨密商一语,如夷人入口不依规矩,可悄悄击之,只说是乡勇,不是官兵。予曰:凡事须是名正言顺,须缓缓商之。怡邸愦愦可笑。僧邸商酌再三,欲令其由北塘入口,绕道至天津。辩论再三始定局,附片奏明。”

  情况就是这样,咸丰帝不得不与洋人签约,签约之后又不想遵守,就采用宫廷阴谋的手法,企图算计英国人。等英国人的兵舰来到,用重炮狠狠地轰,轰完了之后把两手一摊,说:“不是我干的呀,这是爱国群众自动自发的行为,你等我劝劝他们……”按咸丰皇帝的主观想法,这时候的英国人,应该是气得趴在地上呜呜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前面的事都让咸丰帝算准了。英国人来到之后,清兵勇猛地开炮,当场把英国兵炸死炸伤四百三十人、法国兵炸伤十六名,击沉炮舰四艘。

  接下来的事也让咸丰帝预料到了。英国人和法国人果然要气疯了,就以巴夏礼带了三十九名随从来北京城上访。前来与之谈判的僧王僧格林沁,见巴夏礼极凶,猜测其人多半是个亲王之类——实际上,巴夏礼只是个铁匠的儿子,因为在国内混不下去,才跑出来混世界——僧格林沁不知,以中国的皇权模式猜测英国,将巴夏礼当场拿下,并在监狱里将其所带随从虐死二十人。

  接下来,咸丰皇帝认为,这时候的英国人只会气得半死,不会有任何办法。但这次咸丰皇帝猜错了,英国人没有气死,而是开着兵舰打了过来。这时候咸丰皇帝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他打别人,别人居然会还手——他是真的想不到这一点,因为在天朝,无论他打哪个,对方不仅不敢还手,还要跪下叩谢皇恩。可英国人不睬你这个棒槌,这就是咸丰帝的悲剧了。

  无奈之际,咸丰帝匆忙逃离北京城,临逃之前当然要下圣旨,传曾国藩派湘军中最猛的鲍超火速北上,勤王护驾。

  危难之际,首先想到曾国藩的湘军,这是咸丰帝的习惯性思维——可是他偏偏忘记了,曾国藩这厮,忠君爱国是肯定的,只是一根筋。

  一根筋的曾国藩,现在铆上了太平军,那么他就会在解决太平军之前,什么事情都不管,国都攻破,皇帝危难算什么?这点小事不在曾国藩的一根筋考虑之内。

  虽然不在曾国藩的考虑之内,但国都被攻破,皇帝亡命天涯,这事总是要开会讨论一下的。于是祁门湘军大营,曾国藩与幕僚们共聚一堂,研究商量这次事件之于湘军的意义。

  会议开始,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必须马上行动,调集兵马粮草,速速北上护驾。皇上危难,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所谓功高莫过于救驾,这节骨眼上你哪怕行动上稍有迟缓,让皇帝受到惊吓,都是不忠,难保皇上日后不跟你秋后算账。

  可是,如果调猛将鲍超北上,这边对安庆的长围坐困就遇到了麻烦。攻打安庆的兵力不足,倘李秀成、陈玉成突然给你来个回马枪,只怕大家会死得很难看。

  难看也得护驾,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没商量。

  曾国藩心乱如麻,举棋不定,此时是进亦忧,退亦忧,真的毫无办法了。忽然间他看到弟子李鸿章,满脸的不服不忿,脸冲着墙,不睬大家。曾国藩就随口问了句:“少荃,你的看法如何?”

  李鸿章说:“我看,这道圣旨就算了吧。”

  “啥玩意儿?”曾国藩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鸿章提高了声音:“我是说,这道圣旨,咱们就不必执行了吧,执行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曾国藩反应不过来,“洋人侵凌北京城,皇上危难,怎么可以抗旨不遵呢?”

  “这个……”李鸿章说,“老师,你要是不太缺心眼,想一想就会明白,洋人攻入北京城,想干什么?想取代咸丰帝当皇帝吗?肯定不是这样。洋人是一夫一妻制的,当了中国皇帝还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个洋人恐怕不会习惯。所以呢,洋人攻下北京城,只是仗恃兵船火枪犀利,想讨要点银两而已。”

  李鸿章继续说道:“真正对皇上有威胁的,是天京城里的洪秀全。如果北上护驾,让洪秀全乘机发难,搞到最后,这江山归属了谁,都是说不准的事了。”

  “有道理!”曾国藩连连点头,“太有道理了,那么这道圣旨,咱们就甭执行了吧。”

  最强大的执行力,就是不执行那些没必要执行的指令。

  好了,湘军拒绝咸丰帝的圣旨,不派鲍超北上,这就写奏折告诉咸丰吧……等等,这奏折怎么写?难道还能直说:“陛下,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我懒得理你……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太没品位了。”

  于是曾国藩就让最聪明的幕僚动笔,看看怎么写才不会让咸丰帝生气。接连几个聪明的幕僚写过,曾国藩都是摇头。最后没办法,曾国藩只好自己上阵,可是他发现自己也摆弄不了这怪活,要直截了当地抗旨,还要让咸丰帝龙颜大悦,这难度可太高了。

  曾国藩终于碰到了难题,郁闷之下,只好说:“少荃,要不你来试试?”

  就听李鸿章冷笑道:“我来就我来。”操起笔来刷刷刷一挥而就。曾国藩拿起来一看,顿时击拍称赞:“李少荃,你果然不负老师所望,这奏折写得太好啦!”

  李鸿章的奏折是怎么写的呢?

  大意是:陛下,闻听洋人攻打北京,臣忧心如焚,臣之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鉴啊,值此君父危难之际,臣将不顾一切,马上就和胡林翼动身,不顾自己老迈之躯,北上护驾,陛下休要担心少要害怕,老臣来也……对了陛下,你看我和胡林翼哪个去更合适呢?请陛下点名吧。

  李鸿章这一手,真的是太绝了。

  他没有明着拒绝咸丰帝的圣旨,圣旨你怎么可以拒绝?拒绝圣旨可不是忠臣该干的事。相反,他表示对于咸丰帝的要求,要不打折扣地执行,立即执行,而且由曾国藩和胡林翼两人亲自来执行。可咸丰帝自己也清楚,英法联军攻入北京,不是图谋他的江山,对他江山最大的威胁是天京的洪秀全。曾、胡二人乃稳定国家的柱石,纵曾国藩、胡林翼百般表态要亲往护驾,咸丰帝绝不会答应。

  再加上路上圣旨往来,时日拖延,逃亡到了热河的咸丰,陷入了对曾国藩赤胆忠心的感动之中,却忘记了调任鲍超的事。

  有分教,老曾抗旨硬不遵,赤胆忠心忽悠君。咸丰脑子不够用,玩得脑胀头又晕。曾国藩的祁门生活,就是这样快乐有趣。

  4.稻草人事件

  李鸿章露了一手老辣的谋略之术后,就又和曾国藩闹翻,并第二次离营出走。

  曾国藩保荐了左宗棠,让老左终于获得机会,一飞冲天。这让李鸿章极为不平衡,他知道自己的才略不在左宗棠之下,可是曾国藩却始终不肯推荐他,尤其是在巧妙拒绝了咸丰帝北上护驾之后,李鸿章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跟曾国藩叫板了。

  想叫板,机会总是不缺的,近视眼李元度事件,就成为这起师徒争吵的导火索。

  曾国藩建湘军,士兵易募,将才难求。搞到最后,高度近视的李元度硬着头皮出来带兵,居然成为湘军中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但李元度终究不是将才,能把一支军队拖着到处走,就是他的本事之极限了,倘战场上交锋,这事九成九要吃瘪。

  前者,李元度的平江勇曾被太平军攻破,全军覆没,唯独他这个高度近视的家伙逃了回来。

  清廷律令,对败军之将惩罚极重,但李元度是个例外,他是个文人,追究他或是不追究他,意义都不大。因此他非但未受追究,反而继续受到重用。实际上他就是起个稻草人的作用,吓唬数量少的太平军,同时起到给大家壮胆的作用。

  此番曾国藩移师祁门,祁门的门户徽州,就需要一员上将来把守。可这年月去哪儿弄什么上将去?还得近视眼李元度来。

  于是李元度奉曾国藩之命,赴湖南募得乡勇三千,兴冲冲地拉到了徽州。临走之前,曾国藩千叮咛万嘱咐:“你就是个稻草人,千万别拿自己当回事。倘叛军来攻,打死也不要给他们开门,记住了没有?”

  李元度确实记住了,可问题是,以他一个书生的身份,要压制杀人不眨眼的大头兵,这难度确实不低。结果,当太平军的侍王李世贤率大军气势汹汹赶到,李元度顶不住部属急于立功的压力,打开了城门。

  说起这李世贤,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比李元度可强多了。结果双方一出真招,李元度这边就顶不住了。当时李元度就吓坏了,丢了部队不顾性命地狂逃,也亏他那双近视眼,居然成功逃生了。

  虽说李元度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失败,但这次有点不同。这次他竟然弃军而走,恐怕曾国藩也不会跟他有完。李元度心里害怕了,不敢回来,就在浙江和江西的边境上,摸索着溜达了一个多月,后来溜回来,偷偷地找到粮台,把自己的薪资全部领出来——可见曾国藩这边的财务管理不规范,老板没签字,财务人员就可以给员工发薪——然后李元度就逃走了。

  李元度失阵私逃,临逃之前还偷领薪资,这可把曾国藩气坏了。尽管李元度追随他最久,历尽了患难,但曾国藩还是决定惩治李元度,就命人起草奏折——现在他的奏折到咸丰帝面前就能批准通过,虽然能通过,但也必须要有个折子递上去,表示政令仍然是出自朝廷。

  见曾国藩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终于逮到闹事的机会了。他知道,幕僚们都对李元度充满了同情,这可怜虫高度近视,走路都要扶墙,还替大家上战场出生入死,侥幸活命回来,还要弹劾人家,这未免太不人道了。在这种同情心驱使下,全体幕僚和李鸿章站在了一起,一道去找曾国藩吵架。

  曾国藩本是一根筋,遂勇猛地舌战幕僚,坚持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眼见无法让曾国藩服软,就威胁说:“如果老师一定要参,抱歉,我们将拒绝起草奏折。”

  曾国藩冷笑:“我怕了你们才怪,难道我不会自己写奏折?”

  李鸿章气坏了:“老头,如果你一意孤行,那我只好辞职以示抗议。”

  曾国藩:“行,你要辞职,马上去粮台领薪水,没人拦着你。”

  李鸿章真的领了薪水走了,这个大滑头,他预料到祁门之地迟早会遭到太平军的攻击,留在这里极度危险,正好借这个机会,一走了之。

  李元度私逃、李鸿章辞幕,这两件事对曾国藩的心灵造成了强烈的伤害。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日内因徽州之败深恶次青,而又见同人多不明大义,不达事理,抑郁不平,遂不能作一事。”

  要说李鸿章这人就是精明,他前脚刚刚走,后脚太平军就来了。

  来的是忠王李秀成,统率西征南路军,锋芒直指祁门。

  4.命悬刀口之下

  前者,洪仁玕为解安庆之围,制定了围魏救赵的老方略,太平军两路出击,陈玉成沿北岸挺进,李秀成沿南岸挺进。最后两军合师攻打武昌,等到湘军援救武昌之际,再杀一个回马枪,攻破屯于安庆城下的湘军大营。

  于是李秀成率了十数万人马,进入皖南,行军路线经由羊栈岭,此地距祁门不过八十里,朝发夕至,毫无阻隔。

  这时候的祁门只有三千湘兵,还不够李秀成踹一脚的。倒是离祁门不太远的休宁,驻扎着老湘营张运兰的部队,但当李秀成行过,张运兰是否还能活命,是一个极为悲剧性的问题。曾国藩急调猛将鲍超来,但恐怕不等鲍超来到,大家就已经死翘翘了。而且,就算是鲍超来了,恐怕也未必是李秀成的对手。

  当此危难之际,幕僚程桓生越众而出,大呼曰:“大家休慌,我有办法。”

  众人齐问:“什么办法?”

  程桓生说:“咱们大家,死在一块。”

  切,大家才不像程桓生那样发神经,当下众幕僚纷纷奔向自己的卧室,将行李卷起,扛在肩上准备登船。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幕僚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眼见得这情形,曾国藩不说话是不行了。

  曾国藩说:“那什么,大家在祁门的时间也真的很长了,都想放个长假。行,这怎么不行呢?我给你们放假。要走的,马上去粮台支领路费,等过段时间回来,咱们再把盏言欢。”

  被老曾这么一说,众人都尴尬不已。要知道,能在曾国藩手下做幕僚的,个个都是不凡之辈、道德之士。平日里大谈舍身报国,个个都是油锅敢跳、刀山敢爬的主,现在大难来临,如果各自逃走,确实是有点……不像话。

  可不逃,大家心里又是真的害怕。怎么办呢?

  到底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大家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可还是硬着头皮,强留下来,陪着曾国藩喝酒下棋,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安之若素。但想到太平军一时三刻就到,还是颤抖得犹如风中的枯叶。众人之中,只有曾国藩仍然谈笑风生,不停地与幕僚们下棋,赢了一盘又一盘。

  紧张的气氛中,就见一队兵马杀气腾腾,向着祁门大营杀来。到得近前细看旗号,却是鲍超的霆字营。来者竟然是湘军第一猛将鲍超,带着他的亲兵卫队,来看望大家了。

  幕僚们激动不已,蜂拥到营门口,欢迎鲍超。曾国藩仍然是不疾不徐,大将之风,令诸幕僚无不折服。

  营门大开,鲍超进来,跳下马参见,这时候曾国藩冷不丁扑过去,一把抱住鲍超,说了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弟了呢……”话未说完,泪水淌流而下。这时候幕僚们才醒过神来,噢,原来这老曾,虽然表面上神态自若,沉稳淡定,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其实心里也跟大家一样,早就彻底崩溃了。

  真正的勇者,不是没有恐惧,没有恐惧感觉的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动物,不是有机类,只有无机物没有任何感情。纵然心存恐惧,但知大义,明大体,纵然是斧钺加身,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曾国藩。

  一根筋的曾国藩坚持不流露心里的惊恐,总算是在幕僚们面前挣足了面子。可是鲍超怎么会来这里?太平军就不会拦住他吗?

  这事确实奇怪,鲍超能来祁门大营,那是因为他已经击败太平军。他能击败李秀成,这已经够惊人的了,更离奇的是,连那个大家认为已经死定了、镇守在休宁的老湘营张运兰,居然也狠狠地威风了一把,大败李秀成不说,还狠追了一番。而李秀成似乎无心恋战,交手即败,掉头就走,好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李秀成想去什么地方呢?

  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是心里窝囊,没心思打群架。

  据史家分析,李秀成休宁大败,不战而走,根本问题出在双方的战时体制上。

  先说曾国藩这边的战时体制,老大是咸丰帝,而且咸丰帝长期以来压制曾国藩,一心想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抢头彩。但在江南大营被攻破,绿营兵彻底覆灭之后,咸丰帝当机立断,立即委重任于曾国藩,任命曾国藩为兵部尚书,先署理两江总督,隔几天干脆实授两江总督。对曾国藩无条件信任,整个战场全部交给曾国藩打理,咸丰帝那边的要求,最多不过是曾国藩有事写个折子,实际指挥权力完全下移,所以湘军将士都很亢奋,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干上一场,封侯拜相,荣耀乡里。

  而在太平军这边,自打天京内乱而后,洪秀全深感大权旁落之痛,再也不肯相信外人。他重用自己的两个哥哥,以自己的族弟洪仁玕为心腹。这次西征计划,是由仆佣出身的洪仁玕制订,由洪秀全批准,再丢给李秀成、陈玉成去执行。两相比较,清军这边完全实现了扁平化管理,决策中心就在战场前沿。而太平军那边的管理架构却有三层,最外层的李秀成、陈玉成被置于完全不被信任的位置,其执行的效果,不打折扣是不可能的。

  洪秀全的猜忌之心对李秀成的伤害是致命的。从李秀成当时的表现来看,他对这个西征计划,根本就不感兴趣,并不认为这蠢招会有什么效果。可是他在洪秀全打造的这个体制架构里,其地位一如鲍超在湘军中的地位,根本就没个说话的地方,只能接到命令之后,立即无条件执行。

  执行是可以的,人在体制内,不能不执行。但情绪不佳、心里怨愤,必然会导致执行的效果大打折扣。

  所以,虽然李秀成驱师而至,一遇到鲍超和张运兰与他拼命,就根本无心恋战,生生把个胜仗打成了败仗。兼以太平军的情报系统失灵,他根本不知道曾国藩就在祁门,决定了最后的结果,曾国藩于危难之中逃过一劫。

  但也只是一劫而已,李秀成虽然走了,但后面的太平军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有的纷纷赶来,有的匆匆离开,祁门已经处于太平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曾国藩的老命,仍然是悬于刀口之下。

  5.无法冲出的绝地

  曾国藩选择祁门为老营,可真是选对了地方。他将在这里经历三死三生——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奇险万状,危机四伏,风波迭起,一夕数惊”。

  李秀成雄兵突至,曾国藩成瓮中之鳖,却因为李秀成不知曾国藩就在祁门,与湘兵略一交手随即远走,生生错过了一次好机会,这是曾国藩的第一死,第一生。

  刚刚过了十天,曾国藩的第二死又来了。话说太平军在皖南地带冲来杀去,突然发现祁门这里窝着一伙清妖,于是太平军立即纠集三路人马,东路、西路与南路,三道锋芒直指祁门。这三支队伍中,尤以西路军最是凶悍,其主将是太平军著名骁将黄文金,辖众超过两万人。

  黄文金,广西博白人,是太平军中的老兄弟,参加过的战役数不胜数,比较出彩的是力破清军江南大营,以西路军主将直扑祁门也是其中一次。曾国藩怕死这个家伙了,急调鲍超来护驾——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曾国藩不肯派鲍超北上保护咸丰?他这还要留着自己用呢。

  鲍超赶来,同来的还有左宗棠,连老左都来了,黄文金再不吃点亏,就说不过去了。他与鲍超交手,一番激战,终究是难敌鲍超之勇,负伤而走,祁门之围再解,被阻绝二十余日的粮道得以恢复。

  这场乱子过后,第三次劫波袭至,这次来的是刘官芳。

  刘官芳原是广西天地会的首领,洪秀全崛起,导致西南尚武中心天地会分裂,罗大纲、刘官芳追随了洪秀全,而同为天地会首领的张国梁则站在清军阵营,并在江南大营被打破后落水而死。

  刘官芳此来,只是机动作战,并无明确目标。他一路势如破竹,连连击败湘军,而后对扼守在历口的湘军大营发起攻击。历口是出入祁门的交通要道,一旦被攻破,曾国藩必死无疑。所以曾国藩急调别路援军,援军未至,刘官芳已经疾速撤走,让曾国藩再次逃过一死。

  连续三次都没被太平军打死,而且每次都是靠了十二万分的侥幸,才得以存活,这时候曾国藩终于醒过神来了:“那谁,李鸿章这个乌鸦嘴,他说祁门是绝地,好像没有说错耶。”

  这地方不对劲,已经被太平军重重包围,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曾国藩作出了个英明的决定,亲自披挂上阵,率护卫在祁门周边的湘军冲向徽州,杀出一条生路。

  这个决定真是太及时了,曾国藩前脚刚走,后脚太平军刘官芳又回来了。原来刘官芳上次倏忽来去,是发现了在祁门的曾国藩,他不好意思独食这块胜利的大馅饼,回去叫兄弟们一起来大快朵颐。

  猜猜刘官芳叫来的是谁?

  李世贤、黄文金!

  这三个人只要来一个,就能要了曾国藩的老命。这次竟然全都来了,从理论上来说曾国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当这三人杀入祁门,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先知先觉,居然提前跑路了,这让三人怒不可遏,立即衔尾追杀。

  而曾国藩亲统了二十二营八千有余的湘军,杀奔徽州城下。这天底下或许再也找不到比攻城更难干的活了,前者,湘军的创始人罗泽南在强攻武昌城时被打死,勇将塔齐布在攻打九江时活活累死。所以胡林翼发明了长围坐困的绝妙战术,以深壕坚垒,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生生地耗死太平军。

  但曾国藩这时候前有城池,后有追兵,慢条斯理挖壕沟,是真的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强攻的结果,就是没任何效果。

  这时候形势逐渐明朗,不唯是曾国藩知道自己要死了,连湘军士兵都已经知道自己处于八面被围、四面楚歌之中,顿时军心动摇,惊魂丧胆。于是徽州城的太平军坐在城楼上,用草棍剔着牙,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一幕:

  曾国藩亲统湘军攻东门,可是湘军士兵已经吓破了胆,连队形都站不好,从早晨到晚上,攻城的部队像窝被开水浇过的蚂蚁,始终是乱糟糟的一团。太平军在城上白等了一天,湘军竟未能组织起一次攻击。

  太平军看不下去了,干脆打开城门,冲了出来。你不是组织不起来攻击吗?干脆我自己过来,让你打,你打你打你快打……眼见得太平军涌出,霎时间湘军溃如山倒,丢了枪刀四处狂逃,二十二营人马之中,有八营逃得不见了踪影,剩下来的十四营,也只能勉强保持建制。

  然后李世贤、黄文金及刘官芳的追兵就到了,把个曾国藩包围在休宁,一顿狠打,打得曾国藩无法立足,掉头疾逃。这一年,曾国藩已经是五十一岁的老头了,也亏他还跑得动。

  五十一岁也得跑啊,不跑就没命了。逃啊逃,逃啊逃,曾国藩停下脚步,四面张望,咦,这个地方好熟悉耶……哦,这里不就是绝地祁门吗?

  打了一圈,又生生被人给打回来了。正所谓,叛军长发及腰,曾帅老迈年高,战场之上拼脚力,闭眼飞奔狂逃。当时曾国藩的心里一定是浮现出这样极度悲凉的想法:莫非,这祁门就是我老曾的葬身之地?不然为什么我怎么走也无法走出去呢?

  走不出去就算了。曾国藩坐下来,拿起笔蘸上墨,开始认认真真地写遗书。

  这封遗书是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上面写道:“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不料全军奔溃),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

  他叮嘱儿子:“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贻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

  信的最后,他写道:“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做官。”

  遗书写好了,曾国藩闭上眼睛。好了,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现在可以死了。

  这正是,死生有命逢绝地,空兜圈子出不去。九州铸铁说祁门,细嘱儿孙要牢记。陷于必死之地的曾国藩,已经丧失了挣扎的能力,这时候,除了太平军,还会有谁愿意救他一条老命?

  6.帝国主义来干涉

  重重围困,亡无日矣,这时候曾国藩只能认命了。

  眼看一根筋曾国藩就要命丧祁门,这时候侍王李世贤在景德镇遇到左宗棠,吃了个败仗。李世贤忽然觉得这么玩没什么意思,嗯,我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干什么?忽东忽西跟只没头苍蝇似的,走到哪儿都遇到伙湘军疯子一样四处乱跑。这地方太不正常了,要不,我去浙江溜达溜达?

  说走就走,不带半点牵挂。李世贤不理会正在祁门写遗书的曾国藩,拉了大队人马去浙江了。

  李世贤走了,黄文金也倍感无聊,他想,嗯,大家来来走走,追追逃逃,这个地方好乱。要不我去安庆好了,说不定那地方会好玩些。

  黄文金也是个说走就走的爽快风格,只剩下天地会的老首领刘官芳,在祁门周边比比画画。后世讨厌曾国藩的史家,每读到这里,莫不扼腕叹息,登高长叹:“噫吁嚱,多可惜哉!假使叛军这边有个统一的领导、周密的部署,有前瞻性的决策,再加上强大的执行力,那曾国藩凭什么还活着呀?凭什么?”

  发现太平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曾国藩也是非常意外。但这时候他已经吓破了胆,顾不上多想,也不敢再充英雄,马上率师突破刘官芳的阻拦,发足狂奔到了东流,将大营设在靠江岸停泊的大船上,由水师护卫,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从此,曾国藩吸取教训,打死也不再亲上战场了,战场不好玩,真的会死人的。

  却说太平军南路的李秀成,对太平军体制抵触情绪过强,执行力不堪一提。但北路的陈玉成却玩得风生水起,他挥师淮上,与淮上巨捻合师,往援安庆。不曾想曾国藩早已推出了新兵种:马队。

  马队在当时属于机动装甲部队——生物装甲是最灵活、最具战斗力的,由多隆阿统领,把太平军阻隔在安庆城外。陈玉成的人海战术被马队冲得满地乱爬,根本冲不过去。无奈之下,陈玉成在庐州休整两个月,旋即冲向武汉方向。

  要说洪仁玕围武昌救安庆的招,还真管用。湘军在江西、浙江、安徽、江苏等各个省奔来跑去,人手是不够用的。倒是武昌这边风平浪静,所以军队都已被抽走。只有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三千来人。可这点兵将,真不够陈玉成打的。

  闻知陈玉成长途奔袭,径取武昌,正在太湖的湖北巡抚胡林翼大骇,他气得狂抽自己,骂自己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急切间想要调兵遣将,却又哪有兵将可调?急火攻心,胡林翼吐血不止,眼看就要不行了,幕僚们开始商量替他安排后事。

  闻太平军大至,整个武汉三镇乱作一团,官员富户纷纷打起行李卷,扛起小包裹,浩浩荡荡地踏上逃亡之路。散兵游勇乘机抢掠,局势混乱不堪。目睹这一切的水师统领彭玉麟,写信给曾国藩说:“……武昌人民一空,不堪笔叙,各粮台、军火局闻警散尽,阎丹初(总办湘军后路粮台兼营务,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总后勤部部长)呼唤不灵,愤极自尽……”

  完了,总管后路粮台营务者气急交加,居然自杀了。这不是他气性大,而是武昌真的没有希望了。

  战局已经注定,一切不可扭转——如果不是英国佬突然跑来的话。

  话说曾国藩这边与太平军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一艘英国兵舰顺流而下,英国海军中将何伯,正在沿江察看《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中所规定的对外开放的商埠。他来到武汉,见陈玉成已经拿下黄州,正向武昌挺进,就急忙叫参赞巴夏礼救场。

  巴夏礼赶到黄州,见到陈玉成,要求太平军停止进攻武汉。因为太平军没有生产能力,是一股强大的破坏力量,武汉若是落入太平军之手,必然是生产力被摧毁,生灵涂炭,而这是不符合英国人的商业利益的。英国人希望中国人活着购买他们的商品,如果都被太平军杀掉,他们还找谁做生意去?

  陈玉成横行疆场,如何不知道洋人枪炮之犀利?情知这时候再树大敌,于己不利,考虑过后答应了巴夏礼的要求。

  陈玉成算是聪明的,反倒是天京城中的洪秀全脑子有点不够用。这个英国海军中将何伯,同样又向洪秀全提出不要进攻上海的要求,洪秀全称,他已经向上帝耶和华打了报告,但耶和华没有批准。英国人不喜欢这个回答,当即向天京城象征性地轰了几炮。洪秀全急忙叫停,说耶和华的批文下来了。

  就这样,《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居然成了朝廷的救命稻草,让武汉及上海等商埠成了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

  虽然如此,可陈玉成一路打来,就是为了要以威胁武昌诱使安庆城下的湘军回援,届时太平军也好杀个回马枪,解安庆之围。可现在陈玉成承诺不攻打武昌了,那他千里迢迢跑来干什么?

  陈玉成自己也说不清,他和李秀成一样,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体制架构极不满意,总是感到手脚被人捆着,做起事来痛苦不堪。他想等李秀成到来会师之后,两人好好商量商量。

  不曾想李秀成压根就不想去武昌,他的老巢在苏州,经略苏浙才符合他的个人最大利益,当然也符合太平军的最大利益。所以他在祁门把曾国藩吓个半死之后,就去浙江过年了。而陈玉成在武昌周边,从咸丰十年等到咸丰十一年,硬是见不到李秀成的影子。陈玉成好生无聊,就拔师往援安庆去了。

  李秀成在浙江度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日子,静极思动,又返身杀入江西,兵锋遥指建昌。这下又把个曾国藩吓坏了,如果空虚的建昌城落入李秀成之手,那江西的南昌也算是完了。

  曾国藩急调鲍超往援建昌,可李秀成却一个神龙摆尾大转身,奔九江杀去了。而这时候陈玉成已经抵达集贤关,正在重力叩关。两厢里报急的书信,如雪片般飞来。曾国藩的手中,却只有鲍超这一支机动部队,要防李秀成就防不了陈玉成,防了陈玉成就顾不上李秀成,如此顾此失彼,让曾国藩如何处理呀?

  曾国藩还真不知道该当如何处理。他的办法是赶到江西与江苏边界一个叫沙滩的小地方,把鲍超叫来,说:“咱们俩就坐在这儿看,如果安庆危急你就往援安庆,如果九江危急你就往援九江,等看清楚了再做决定。”

  7.李秀成像个小女生

  曾国藩在沙滩观察了三天,也不知他是怎么观察的,反正他观察到的结果,与后世的史家所描写的历史没区别,可见曾国藩是个眼神犀利的观察家。

  他观察的结果是,李秀成就像个小女生一般柔软,自打他攻入江西以来,纵横驰骋,横贯八方,却连一城一池也没有打下过,甚至连攻克个小县城的战绩都没有。敢情这李秀成率太平军在江西境内过门而不入,暴走来了。

  这么柔软的李秀成,断无勇气进攻九江。曾国藩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立即下达命令,让鲍超火速奔赴安庆,去解被陈玉成残酷修理的曾老九曾国荃之围。

  此前,曾国藩向曾老九写信保证过:“兄弟,听大哥的没错,大哥是不会害你的,你就给大哥死死咬住安庆不放。如果叛军突破集贤关,让你腹背受敌,我这边有猛将鲍超,一日渡江,两日可抵集贤关,就算鲍超他再拖拉磨蹭,五天总能到达,你尽管放心。”——原文是:“万一贼由集贤关攻安庆各营之背,弟须坚守五日。鲍军现在下隅坂,若渡江救援,一日可以渡毕,两日可抵集贤关,纵有风雨阻隔,五日总可赶到。”

  曾国藩之所以写这封书信,是因为自打太平军两路西征以来,湘军内部顿时哗然,都认为攻打安庆的曾老九危险了,建议立即撤退。就连胡林翼也乱了阵脚,摇摆不定,莫衷一是。安庆城外的曾老九更是胆战心惊,强烈要求撤军。唯有曾国藩一根筋,坚定不移地贯彻老计划,所以写信安慰曾老九。

  这边曾老九还没读完信,英王陈玉成就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杀来了,而且走的果然是集贤关这条道。甫一到来,就将曾老九困于绝地。

  陈玉成好整以暇,一面派部将吴定彩统两千人入城助守,一面在菱湖南北两岸筑垒十八座,通过小船往来湖中,向安庆城中运送粮食。但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以他的力量,想消灭历经百战的曾老九部,根本不可能。

  但还有两路太平军正络绎不绝赶来,一路是由仆佣出身的洪仁玕、林绍璋带队,从天京城来的援军。但洪仁玕端茶倒水业务熟练,统兵打仗还是很可疑的。结果这队人马遭遇多隆阿的骑兵,寸步难行,索性掉头又回去了。

  另一路人马,就是刚刚从皖南祁门赶来的黄文金部。他本来在祁门有机会杀掉或活捉曾国藩,可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间拔师远飙,跑到安庆来轧闹猛。你既然来了,就表现得勇敢点好不好?可步卒遇到精良的马队,所谓勇敢只意味着死得更快。黄文金不想死,他还要保存革命的火种,继续折腾下去。于是他也掉头又跑掉了。

  结果,四路援兵赴安庆,洪仁玕、黄文金这两路初战不利,打道回府了。还有一路李秀成,仍然自由散漫地在江西跑来跑去,连个目标都没有。安庆城下,只剩下一个陈玉成独对曾老九。

  杀啊!陈玉成指挥自己的百战之师,向曾老九发起勇猛的进攻。冲哇,太平军向前冲了几步,又全都停了下来。

  不停不行,遇到湘军和长围坐困,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由胡林翼发明,并由曾国藩全新改版升级后的长围坐困,现在已经成为湘军立于不败之地的绝妙战法。两道深逾丈余、宽也是丈余的壕沟,将安庆城死死地封住。曾老九就在两壕之间的地带,修筑了大大小小的堡垒。太平军若要攻打,就要付出极惨重极惨重的代价,而且还没什么效果。

  陈玉成非常痛苦,这仗可怎么打呢?但他终究是不世出的名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未过几日,陈玉成的大军突然潮水般的后撤,要走了。这个消息最先被病得半死不活的胡林翼得知,于是老胡强撑病躯,写信给鲍超,说:“安庆这边没事了,你就不用过来了。”

  但实际上,陈玉成根本不是撤走,而是诱敌。他的想法是假意后退,引诱曾老九出垒越壕,前来追击,到时候他回师纵围,曾老九就甭想再回去了。可不曾想,曾老九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安危这事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待在壕垒之中就安全,跑出来铁定有危险,所以他眼看陈玉成撤走,却无动于衷,压根就没想到过追击。

  陈玉成见曾老九不上当,很生气,就又返身杀回来,继续攻打曾老九。曾老九惊心不已,急忙掐指计算,嗯,大哥说过了,鲍超的援军最多最多也会在五天之内赶到。现在已经四天了,鲍超怎么还没来?

  再一打听,得知胡林翼告诉鲍超不用来了,顿时把个曾老九气到要疯,立即写信大骂胡林翼多事。胡林翼当时心里那个别扭啊,心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战场上全都指望着鲍超,这段日子以来,鲍超忽而杀到江苏,忽而冲到江西,又忽而跑到安徽,累得跟狗一样,人家早就牢骚满腹了。

  发牢骚也没办法,胡林翼为了弥补愧疚,一连发了六封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催促鲍超快点赶来。

  有分教,兵行如火乱中乱,忽东忽西到处窜。没日没夜急行军,鞋底磨穿脚磨烂。话说鲍超如飞而来,与陈玉成直面对撞。一场空前的大战徐徐拉开帷幕,这将是决定湘军与太平军死生的战役。

  8.拿下心爱的玱老师

  历来史家著史,总是有一段摇摆不定期。这个摇摆期是基于史家的智商所限,总想把历史简单化、政治化,把人物脸谱化。须知历史是人性的演绎,人性是复杂的、多面的、善恶交错的。而有的史家,智商停留在幼稚期,无法理解复杂的人性,无法接受多面的人生,更无法鉴别善恶交错的历史。

  所以,总有的史家要把历史简化成卡通片,设定好人坏人。好人处处都是好,杀人放火也不错。坏人浑身都是坏,扶危济困是邪恶。这种思维,往往导致颠三倒四、神经错乱。

  单以曾、洪二人而论,清时曾国藩被视为正面人物,洪秀全是坏蛋。到了民国而后,史观渐变,终有大师胡适的小弟子罗尔纲出世,扭转了此前的历史观念,将洪秀全视为英雄,曾国藩霎时间沦为坏蛋。这种思潮迅速席卷史学界并成为主流。由是,但凡提及安庆之役,史家莫不是扼腕叹息,咬牙跺脚,批评李秀成同志不乖、不听领导的话,结果错过了打死曾国藩、解围安庆的数次机遇。

  但很快,天才的青年将领陈玉成同志,也受到了大家的批评。

  事情源于陈玉成独卧安庆城下,血战曾国荃,可是说好了的另几路援军,却是迟迟不见踪影。而胡林翼一日六催湘军猛将鲍超,嘱其如飞速至。陈玉成发现人家来了大援,而自己这厢的援兵却踪影也无,心情极是郁闷,于是决定去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

  这时候陈玉成手中大概有两万人马,他留下八千人,守在集贤关内及菱湖两岸各垒。又留刘玱林统兵四千,守在集贤关外的赤冈岭四垒。最后还剩下六千人,由陈玉成自己统领,带他们去寻找走丢的友军洪仁玕等。

  陈玉成找不多久,果然发现了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等人,众家兄弟相见,分外相亲。正相亲之际,一个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们会师的消息被曾国藩知道了,此时已经集中了优势兵力,正对坚守赤冈岭的刘玱林狂轰猛打,务必一战全歼之。

  曾国藩出其不意,突然来了这一手,那只是因为他太喜欢太喜欢刘玱林了。

  老曾为什么喜欢刘玱林?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不需要理由。从曾国藩本人留下来的资料上看,曾国藩对刘玱林的喜欢,已经是非止一日,用情极深。

  在书信中,曾国藩对洪秀全、陈玉成、李秀成等表示了极度的蔑视,称之为贼。但对刘玱林却是网开一面,情义缠绵。他称刘玱林为玱翁,就是玱大爷的意思;又或称刘玱林为玱林先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玱林老师。

  曾国藩称玱林先生,其欢喜之心,无可掩饰。而且曾国藩也不想掩饰,他甚至生怕大家注意不到这一点,在书信中特意注明:“敬其人,故称先生。爱其人,故称翁。”

  那么,刘玱林究竟做了什么,让曾国藩又敬又爱?

  这事还真没人能说得上来,要知道,这刘玱林并非年轻貌美的小女生,而是追随洪秀全起事于广西的两广老兄弟,而且是太平军中第一勇猛之将。曾国藩称刘玱林为陈玉成平日第一悍党,战守可恃者。此外,刘玱林原本也不叫这个离奇的名字,而是叫刘昌林,可后来太平军中的韦昌辉封了王,就来欺负刘昌林,不允许他和自己同用这个昌字。刘昌林无奈,只好改名叫刘玱林。

  此番发现刘玱林落了单,曾国藩欣喜若狂,立即发布战令,命鲍超与另一名湘军将领成大吉,合力猛攻赤冈岭,务须在陈玉成察觉回师之前,拿下他最心爱的玱老师。

  鲍超与成大吉得令,立即不惜一切代价地猛扑赤冈岭。一日之内湘军战死三千余人,连拔三垒。俘获自李仕福而下的太平军三千人,全部处死。

  第一垒中的刘玱林只有八百守兵。眼见得湘军拼了老命,情知败局终不可免,遂于次日深夜,突围而走。却不料曾国藩太喜欢他了,一封又一封的加急鸡毛信飞到,命湘军将士务须严密巡逻,无令玱翁逃脱。这充满了爱的呼唤的书信,犹如一道追命符,让可怜的老玱无路可走。

  冲至马踏石,只见身后火把连天,湘军疯了一样地追来。而前方是湖水,刘玱林匆忙登船,只有二百人上了船,余者六百人统统做了俘虏,也被湘军在第一时间杀掉了。刘玱林惊魂未定,就见前面黑压压一片,竟然是湘军的水师合围,重炮轰来,可怜一代猛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玱老师与其八百悍卒,统统死了个干净。

  史家批评说,由于陈玉成不乖,不顾兵法之大忌,将玱老师的四千精兵置于孤危之地,让曾国藩一口吞掉,这是极大的失策。要知道,刘玱林部是一支以广西老兄弟为骨干的百战精锐,是陈玉成全军的中坚。陈玉成东征西战,百战成名,主要靠的就是这支部队。玱老师的悲剧,也是陈玉成个人的悲剧,同样也是整个太平军的悲剧——此军覆灭,不仅使陈玉成军势大衰,也使整个太平军锐气大减,其损失无可弥补,并对安庆及陈玉成的个人命运,以及整体战局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这个分析还真有道理,就在曾国藩自己的奏折上,都得意扬扬地将此列为第一战功,奏折中称:“自与叛军作战以来,我军所斩长发老贼,至多不过数百名,而此次歼除长发老贼至四千名之多,实为从来所未有,厥功甚伟……”最后这个“厥功甚伟”,一般应该由别人来说,自己再谦虚三分。可曾国藩却憋不住自己说,可见他对此战的得意之心。

  胡林翼急忙冲出来,再替曾国藩拔高评价:“刘玱林就擒,四垒老贼诛戮殆尽,功抵塔忠武岳州,李忠武九江矣。”

  曾、胡二人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刘玱林这四千人人数虽少,却是太平军的核心主力,其被歼灭导致了湘军与太平军的实力转换。湘军从此转强,太平军从此转弱,这也直接决定了未来的战局。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刘玱林被俘虏后,残暴的湘军将其肢解,并割下首级送到安庆城下示众。这一招极是见效,霎时间太平军人人惊心,个个丧胆。湘军乘势进攻,集贤关内、菱湖两岸的八千太平军,其营垒陆续被攻破,八千人被湘军杀尽。

  9.城下破壕战

  刘玱林之死,宣告了安庆太平军最后的命运。史家追究这起事件的责任,都把板子重重地击在了李秀成的屁股上。

  当陈玉成在安庆城下热血奋战之时,李秀成的军队却丝毫也没有派上用场。他在江西无所事事地逛来转去,一径逛进了湖北,并攻占了武昌县。

  安庆解围的机会再次来临,只要李秀成按照原有的作战部署,强攻武昌,则曾国藩这边必然手忙脚乱,安庆城下诸军也会在第一时间内赶往武昌。因为武昌是胡林翼的老巢,如今的战场上,有个没有写在明面上的潜规则,曾国藩是湖南人,他必须保证战火不会燃到湖南境内。而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同样也不允许武昌再度落入太平军之手。

  胡林翼要求把多隆阿的马队派赴武昌,这个建议遭到了曾国藩的强烈反对。两位老兄弟这是头一遭吵了起来,当然是通过书信吵。这种争吵对于曾国藩是有利的,他反对撤走攻打安庆的部队,拖延下去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这种拖延于胡林翼大为不利。情急之下,胡林翼强拖病躯,赶往华阳镇,与曾国藩商量往援武昌之事。两人当时说得好好的,派拔除了刘玱林四垒的鲍超和成大吉部,往援武昌。胡林翼带成大吉部先行,鲍超这支军马随后赶来。可是等胡林翼带着成大吉匆忙上路之后,曾国藩忽然间露出背信弃义的小人嘴脸,狠狠地摆了厚道的胡林翼一道。

  曾国藩下令鲍超停止往援湖北行动,驻于宿松观望,等等再说。

  等什么呢?

  在等李秀成的选择。

  这时候的李秀成,已经接到了安庆城下的相关战报,他的最优选择是立即进攻武昌,届时胡林翼必然不顾一切,立即调多隆阿的马队奔赴湖北。倘多隆阿一走,曾老九曾国荃也没胆孤军待在安庆城下,也只有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样一来,曾国藩攻克安庆的计划,就只能宣布失败了。

  但问题是,进攻武昌并不符合李秀成的利益选择。这座城池一时半刻难以攻取,必然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苦战之中。打到最后,被湘军团团围困,想逃都逃不了。

  李秀成的老巢在苏州,他必须保持足够的机动灵活性,横扫苏州、常州周边的湘军。所以李秀成经过严肃认真的思考,最后决定放弃武昌,而且他也无意往援安庆——他对安庆是真的不感兴趣,这座城池与苏、常之地的利益关联接近于零。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之后,李秀成立即撤出湖北,奔杭州去了。

  打杭州,最是符合李秀成的个人利益,也恰恰是曾国藩对他的期待。只不过,李秀成不顾大局,只考虑自己的独头蒜作风,把陈玉成等人坑惨了。

  李秀成独往独来,陈玉成却成了太平军阵前无可争议的领袖,他与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外加一个姗姗来迟的杨辅清,于桐城地带大战多隆阿。双方的实力对比,多隆阿这边有骑兵一万人,陈玉成那边不少于五万人,但都是步卒。按说步卒与骑兵交战,只要找到正确的打法,也难说谁输谁赢,可由于双方的战略目标不同,直接决定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陈玉成所谋者,是率全军与洪仁玕等天京援兵会师。而多隆阿的任务,就是在两支太平军之间纵横驰骋,阻止双方会师。正因为无法突破多隆阿的铁骑,陈玉成才无奈地选择了分兵之策,将太平军第一猛将刘玱林留在赤冈岭,历史证明这是招糟到不能再糟的死棋。刘玱林被全歼了不说,陈玉成部还遭到多隆阿的疯狂追杀,斩首千人之余。

  陈玉成与洪仁玕会合之后,立即分三路从挂车河、新安镇、青草塥进攻多隆阿大营。岂料湘军这边的情报系统高度发达,陈玉成这边尚未行动,多隆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把一万骑兵分为五部分,每部分各两千人,三部分各自迎战一路太平军,另两路埋伏起来,先不吭声。等到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际,两支伏兵突出,于是陈玉成这边就顶不住了,只能溃散。

  击败陈玉成、洪仁玕联军,多隆阿就坐下来写战报了,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以后就没他的事了。

  陈玉成这边却是苦不堪言,只好曲线救安庆,走桐城西进湖北,由蕲州境折而下行,绕道宿松、石牌,终于绕回了集贤关。

  陈玉成再次出现在曾国荃的身后,让曾国荃大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玉成已经对曾老九最外围的战壕发起了攻击。

  居然进攻外壕,这事说起来就怪异。但湘军的战法太气人,两壕相夹,一内一外,曾老九稳居于中间的安全地带上。你不先摧毁壕沟,这个仗就没法儿打。据记载,太平军潮水般的涌向外壕,每人各背一捆稻草,冲到壕沟边,将稻草丢入壕沟,壕沟中顷刻间就堆满了稻草。与此同时,安庆城门大开,城中的太平军蜂拥而出,开始攻击曾老九的内壕。

  此时曾国荃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军队分为四部分,一部分火速挖掘新的内壕和外壕。另一部分负责开炮,向着冲杀而来的太平军狂轰。每一炮响过,都见漫天的血雨狂飞。但炮火根本止不住太平军的攻势,一波太平军死光光,又一波太平军涌了上来,这时候就指望第三部分的湘军救命了。

  第三部分的湘军,各持抬枪、鸟枪,巨大的轰响声中,铅弹丸密如飞雨,不长时间,太平军的尸体就堆成了小山,阻隔了双方的视线。但太平军的进攻仍未停止,后续的太平军将尸体搬开,继续向湘军营垒涌来。冲不多远,太平军发现前面居然又出现了一条新壕,攻势顿时受挫。

  旧壕即破,新壕已成。太平军层层破旧壕,湘军层层开新壕。陈玉成已经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入曾老九的营垒。双方血战一日一夜,攻壕战中,太平军被打死数千人,湘军这边有壕又有垒,只死了一百多人。只是湘军的火药消耗量是个惊人的数字,火药消耗了十七万斤,铅弹丸消耗了五十万斤。

  陈玉成相信,湘军的火药弹丸总有个耗光的时候,不耗光你曾老九,这事不算完!但陈玉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老九这边还有第四路人马。

  10.残暴大屠杀

  曾老九的第四路人马,由程学启统带。

  程学启,桐城人氏。太平军攻入安徽境内招兵,程学启就追随了太平军。他有武艺在身,作战异常勇猛,在太平军中不断获得提升,累官至“弼天豫”。当时守安庆的太平军主将是“受天安”叶芸来,他本是陈玉成的部下,当年陈玉成攻打江南大营时,留他守在此——安庆是陈玉成的地盘,正如苏州是李秀成的地盘一样,所以陈玉成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安庆。

  叶芸来与程学启之间的关系,堪称人世间最复杂的。当时舒城高祟善有三个女儿,美貌无双,叶芸来娶了大女儿,二女儿则嫁给了程学启。这么算起来,两人是连襟,相互之间的信任度是毫无疑问的。但叶芸来是广西老兄弟,程学启终究是当地人,所以叶芸来对程学启又始终保持着密切的监视。

  再说曾国藩久攻安庆不克,就琢磨其他损招,有桐城人孙云锦献上一计。他建议曾国藩把程学启的养母抓来,威胁说:“如果你不进城说服养子投降,就杀掉你的亲生儿子。”老太太吓坏了,果然化装成丐妇进城找程学启。监视程学启的人立即向叶芸来报告,于是叶芸来派壮士八人,持令箭来召程学启。

  程学启身在太平军,如何不知道太平军的刑责严酷?自知此去必死,遂带身边的亲卫八十二人,骗开城门,狂奔至曾国藩之弟曾国葆的营垒,请求投降。曾国葆虽然打开营门,放程学启进来了,但曾氏兄弟却始终怀疑程学启的忠诚度。最缺德的是曾老九,他把程学启置于湘军营垒与安庆城之间,炮口对准程学启,每日里只供应当天的口粮,让程学启困窘之极,几欲自杀。

  被迫投降,却得不到湘军的信任,程学启已经够悲催的了。城中的叶芸来又翻脸无情,竟然杀掉了程学启的妻子和幼子,并将头颅悬于城头——那可是叶芸来的小姨子和侄子啊,连小姨子都下得了手杀,真不知这个叶芸来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妻子。

  有分教,叶芸来灭绝人性杀小姨,程学启骨肉断情破安庆。悲愤之下,程学启献上北门攻穴之计,他最熟悉安庆,知道攻取的最优办法。当陈玉成统太平军疯了一样的狂扑曾老九营垒之时,程学启却在安庆北门墙外打孔安置火药,再施以火炮轰击,就听轰的一声,北门城墙被轰出一个洞。

  至此,安庆宣告攻破,时在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

  湘军将士逾垣而入,此时安庆城中,太平军早已饿得连刀子都举不起来,湘军一通狠砍,犹如杀猪宰羊,展开了血腥大屠杀。叶芸来退入城中,开始打巷战,但困兽犹斗,于事无补,最终全部战死。

  陈玉成、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与杨辅清,仍然在持续不断地进攻曾老九。远望安庆城中火光大起,明照天南,此时众人心下一片凄然,情知大势已去,从此无力回天。但众人心中不忿,仍然又向曾老九的营垒发起两次大规模狂攻,想在湘军还未在安庆城中站住脚的时候,争取扭转战局。

  但湘军既破安庆,士气大振,太平军的两次进攻都无疾而终。无奈之下,陈玉成只好连夜退出集贤关,向着桐城方向暴走。多隆阿的马队兴高采烈地追杀而来,再给陈玉成那颗破碎的心,来一次重重的伤害。

  曾国藩的一根筋终于获得了回报,拿下安庆,下一站就是天京了。

  据统计,安庆之战,太平军凡死者超过三万人,其中一万死于攻城之战中,一万死于破城时的巷战中,还有一万举手投降。

  但看着这一万太平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曾国荃好不心慌,就叫来部将朱洪章,问:“这么多的长毛贼,万一他们发起飙来,可怎么办啊?”

  朱洪章答:“这好办,统统杀掉就是了。”

  曾国荃道:“你说得容易,可长毛贼太多,怎么个杀法呢?”

  朱洪章笑道:“不如这样好了,咱们把营门只开一道缝,叫长毛进来接受审查,每次叫进来十个人,进来后就杀掉,这样最多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统统杀光了。”

  曾国荃说:“你好邪恶,好残忍,好没人性,连这么歹毒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我可不忍心……你快去呀,杀光了后回来报告。”

  于是朱洪章回去,立即照他的办法开始屠杀俘虏,果真不过半天时间,一万多名俘虏就全部身首异处。杀光了投降的太平军,曾国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古人云,“杀降不吉”,杀了这么多的俘虏,冥冥中会不会有报应呢?

  曾国荃心神不定,就写信给大哥曾国藩,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

  曾国藩回信说:“杀杀杀,不要客气,杀光了才省心……”原文是:“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此贼之多掳多杀,流毒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燕天豫之官,虽使周孔今生,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

  曾国藩竟然写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文字来,这让后世支持洪秀全的史家逮到了理,纷纷声讨曾国藩之凶暴残忍。而另一派史家则会展示出洪秀全在天京城中对柔弱女子点天灯的酷刑,并质问前者:“对这样灭绝人性的两足走兽,若非以杀止杀,你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吗?”

  我们不介入两派史家的无聊争吵,我们更关注的是曾国藩这个人。如前所述,曾国藩的这番话,与他的个性是吻合的。别忘了,这家伙早年就是个蟒蛇娃,惹毛了他,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说到底,是因为洪秀全将儒家学者列为清除的目标,而儒家思想却是曾国藩集团赖以存身处世的根基,这就决定了二者的不相容。

  很快,曾国藩的儒家学者形象就派上用场了。

  就在湘军与太平军血战安庆城时,在北方,从热河直到北京,一场影响了中国百余年的宫廷阴谋正在疾速推进之中。避暑山庄,咸丰暴毙。北京城外,重臣断首,小女人慈禧正不疾不徐地走入历史。此后,她将驾驭老夫子曾国藩,继续这场无休无止的争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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