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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曾国藩的游戏

  1.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管朝廷,不顾皇帝,只有一颗说走就走的心,这让咸丰帝大怒,要拿曾国藩问罪。幸亏湖北的胡林翼、湖南的骆秉章,两个大员轮番上奏,替曾国藩说情。满朝文武,衮衮衣冠,能够理解曾国藩的,大概也就是他们两个人了。因为他们都是和曾国藩差不太多,要顶着巨大的内外压力,于危局下勉强支撑的主,最是知道曾国藩的不易。

  咸丰帝心里是清楚的,爱新觉罗家欠着人家曾国藩。把曾国藩逼到这惨样,说白了就是因为不肯给他实际权力。所以咸丰帝狠狠地明君了一把,从谏如流,皇恩浩荡,非但不追究曾国藩私离阵前之责,还顺水推舟,特赏曾国藩三个月的假期,让曾国藩安心守孝。

  眨眼工夫三个月就过去了,曾国藩上疏曰:“报国心长,治军才短;守制之日有限,事君之日无穷,请求辞去公职,不干了。”

  前面说事君之日无穷,后面说不干了,这两句话加起来,意思就是:再按你那招来,就不干了。但如果按我的意思,给咱实权,别再让咱这么窝囊下去,那就是“事君之日无穷”。要无穷还是要一拍两散,你自己挑吧。

  咸丰皇帝英明神武,立即发来圣谕:“当兹剿贼吃紧,亟应假满回营,力图报效。”叫他即赴江西督办军务,并署理兵部侍郎。实际权力仍然不给,但“事君之日无穷”是必须的。

  这下子可把曾国藩惹毛了,他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日之内连写二折,一个是立即辞去兵部侍郎这烂官的折子,另一个是《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折》。后面这个折子是典型的标题党,明确说清楚了,不干了不是因为不想干,是因为办事艰难。

  怎么个艰难法呢?

  在奏折中,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给咸丰帝算账:

  一是权太少没法干,二是官太小干不了,三是其他。

  第一条权太少,“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部下徒有保举之名,永无履任之时”。第二条官太小,客军虚悬,宾主歧视,呼应难通。第三条其他最是意外,它是研究曾国藩的史家鲜少提到的:“关防之更换太多,往往疑为伪造,酿成事端。”这实际上是暗示朝官也轧闹猛,一道来欺负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前两个原因,权力太少、官职太小,压不住场子,导致官场兴起了欺负曾国藩的快乐游戏。

  在奏折的最后,曾国藩图穷匕见,露出一副不给权力就不陪你玩了的诚实嘴脸:“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

  曾国藩开出了他的价码,想让我接着干下去,可以,最小给个巡抚,两省总督也蛮好,但钦差大臣这面牌子必须要有。

  读书人呀,讲究个笑不露齿、坐并两膝,哪有像曾国藩这样直来直去的呢?话说得这么明白,真不像个文化人。

  很显然,当时的咸丰帝也是这种感觉。最要命的是,曾国藩拣这节骨眼上开价,摆明是心眼不够用了。

  这是什么节骨眼?太平军内部残杀,已经彻底将其打回了原形,能征惯战的猛将不是尸横长江,就是千里逃亡。虽说咸丰帝以绿营兵为主、以湘军为炮灰的战略推行得极为艰难,江南大营屡被打破,但打破了又怕什么?打破了再建嘛!

  总之,这时候正值咸丰帝这边顺风顺水、运气极佳。有你曾国藩不多,缺你曾国藩不少。少了曾屠户,不吃带毛猪;少了曾国藩,咸丰更撒欢。你吵吵嚷嚷撂挑子,吓唬哪个?

  咸丰帝眼珠一转,嗯,咱不能老是搞长官意志了,不能再一言堂了,也要听听群众的,就按群众曾国藩的意思来吧。于是曾国藩在几日之内,连续接到三道谕旨:“着照所请,准其先开兵部侍郎之缺,暂行在籍守制。”

  这一招狠,一下子就把曾国藩打蒙了。

  最阴损的是,不给官就不给吧,不让干就不干嘛,但咸丰竟然连续三次重复下谕旨,其羞辱的目的,丝毫也不掩饰。

  这下子曾国藩傻眼了,说到底,还是他开价的时候不对——可前者他被困于江西之时,心里琢磨的全都是遗书的措辞,满怀的悲烈悲壮,哪有心思伸手要官呀?现在终于腾出手来了,可时机已经过去了。

  湘江北去,独立夕阳,望橘子洲头,丢人现眼。曾国藩的一颗心,要多么绝望,就有多么绝望。这个咸丰皇帝,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哪怕你只是象征性地给个小小的巡抚,老曾也就认了,你怎么可以……唉,这正是,自古悲哀是打工,累死累活一场空。只有责任没有权,你说可怜不可怜?最是讨厌坏老板,顺水推舟把你玩。可怜绝代曾国藩,欲哭无泪好凄然。

  曾国藩出局丝毫不影响战局的进展。湘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连克溧水、句容、镇江、瓜洲。最令咸丰帝欣慰的是,钦差大臣和春与提督张国梁重建江南大营,再次孤立天京,形成包围之势。紧接着,湘军成功攻克内湖,被憋在鄱阳湖的内湖水师,终于一飞冲天,破围而出。九江城中最拉风的林启荣,坚持到最后一刻,最终城池被打破,自林启荣而下一万七千太平军,统统被杀了个干净。

  最让曾国藩眼馋的是,所有的兄弟统统加官晋爵。胡林翼新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的战场雄风被咸丰帝视若珍宝,授其为浙江布政使,并加巡抚衔。水师杨载福,当年被曾国藩招募时不过是个千总,现在也升任提督,赏穿黄马褂。只有曾国藩最可怜,他始终不过是个退休老干部,昔日的部属个个都比他的官大,让他写信连称呼都成了大问题。

  曾国藩终于认输了,行,咸丰你狠,这次我不要官了,只要能给我一个机会,别错过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老曾就知足了。

  胡林翼知道曾国藩的心思,所以及时上奏,央求咸丰帝让曾国藩出山。但咸丰帝批复说:“曾国藩离营日久,于现在进剿机宜,能否确有把握,尚未可知。”

  咸丰帝这个尚未可知,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他当然知道曾国藩的本事,可是他知道,如果他先低头认输,好歹也得给曾国藩个巡抚吧?巡抚不想给,只能硬拖着。

  拖到什么时候呢?

  拖到曾国藩精神崩溃、认输的时候。

  2.精神崩溃的曾国藩

  石达开与洪秀全决裂之后,率二十万众经江西东部进入浙江。咸丰帝指挥若定,调各路官兵入浙江堵抄。但当官兵开入浙江,让当地百姓大吃一惊,触目所见,尽多美貌妇人,艳妆华服,驮以肥马,招摇过市。

  怎么清军也出了女文艺兵?

  非也,此乃官兵之家眷是也,又或是沿途强夺的民女,或是从溃散的太平军中俘虏来的女子,总之绿营兵最讲究享受人生,淫靡无度、骄奢已极。

  各路官兵进入浙江,就习惯性地对所过村庄展开攻击,劫掠更多的财物、女子。却不料当地是有团练的,被团练杀至,打得官兵丢盔弃甲,亡命飞逃。

  浙江战场上的情形就是这样,官兵玩剿寇打不过太平军,当强盗打不过团练,疲软无极限。嗯,咸丰帝终于意识到,战场上需要个有威望、有资历、有派头、有气场的人坐镇,统一调度才行。派谁去呢?有关这个总调度,咸丰帝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就是已经成为战场明星的湘军李续宾。他授予李续宾浙江布政使,这意思就已经很明白了。

  可万万没想到,咸丰的谕旨被驳回了。

  谁敢驳回咸丰的谕旨?

  明着驳回咸丰的谕旨,不会有人这样做。但东拉西扯、推诿搪塞,大家在这方面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调动李续宾的谕旨,遭到了湖广总督官文的强力阻止,这厮是个做官的天才,单说他能够与胡林翼合作无间,什么正事也不干,却坐享剿叛之功,就足以证明他是不凡之辈。咸丰帝的谕旨遇到他,那就好比刀子遇到水,戳进去再拔出来,一切如旧。

  官文和胡林翼,主要仗恃的就是李续宾,如果把李续宾抽走,这还怎么玩?所以咸丰帝的谕旨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调不动李续宾,咸丰帝的眼睛转向江南大营,嗯,钦差大臣和春,重建江南大营,把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活活困死,这功劳之大,撼动朝野。派和春去浙江,肯定没问题。

  可是这个和春和官文是同种类型的人。官文在湖北全靠了李续宾,而和春靠的是原天地会的英雄张国梁。咸丰帝断无可能把张国梁也派去浙江,而如果和春独身赴浙,铁定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所以和春收到谕旨之后,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不好意思,麻烦哪位给陛下带个话,就说我病了,等我病好了,一准去浙江。

  和春也拒不赴任,浙江的乱局,就只能撂在这里了。

  胡林翼看不过去了,再一次上奏,要求启用曾国藩。而湖南巡抚骆秉章,也在这时候上了个《筹议分兵援浙折》,要求曾国藩出山。

  这情形,咸丰帝是非用曾国藩不可的了。但咸丰帝咬牙顶住,再晾一晾曾国藩,非要把曾国藩晾得没脾气,再也不敢伸手要官,届时才可用也。咸丰帝的强撑果然有效,曾国藩更是急得抓耳挠腮,进退之际,权衡实难。再不出山,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然后,咸丰帝悄无声息地发了道上谕,命曾国藩再一次墨绖从戎,以一介平民布衣身份,办理浙江军务。

  隔了一个星期,咸丰帝就收到了曾国藩的《恭报起程日期折》,曾国藩认输了,哈哈哈,咸丰帝龙颜大悦,当即批奏:“这就对了嘛,作为一名老干部,不要问皇上给你多大官,要问你还有多少活没给皇上干……”原文是:“汝此次奉命即行,足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

  就这样,可怜的老曾,最终在这场角力中败下阵来,硬着头皮出山了。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

  从当时情况上来看,曾国藩不出山已经不行了,他的精神已经崩溃,甚至有可能是精神异常了。他每天在家里寻衅滋事,制造争端。他用与他身份极不相衬的语言,辱骂弟弟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骂得三个弟弟抱头痛哭、提心吊胆。

  没奈何,三个弟弟只好躲着他,可万万没想到,曾国藩找不到三个弟弟,就去挑衅弟媳妇,粗鄙肮脏的话,骂得弟媳妇们终日以泪洗面,无语问苍天。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曾国藩身上,这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

  曾国藩怎么会这样?这太不像曾国藩了。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功名心太盛,又或是他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强大压力,突然之间无所事事,让他的大脑极不适应,迅速退化回原始人的状态。实际上,咸丰帝根本不需要给他发什么圣谕,最多再等上三五个时日,曾国藩就会自己跑出来,只要好歹给他个差事,他就叩谢皇恩了,哪还顾得上讨价还价?

  曾国藩确实是准备认怂的,证据就是他的弟弟曾国华。在咸丰帝发谕旨命曾国藩墨绖从戎之前的两个月,曾国华就离开老家,前往湘军李续宾处投军。这表明曾家兄弟再也不敢拖延了,赶早不赶晚,快点出门递简历求职吧,赶在太平军覆亡之前找到工作,好歹也算是个革命老干部——结果,这过于急切的轻率,最终葬送了曾国华的性命。

  有分教,咸丰帝稳坐钓鱼台,曾国藩自己爬出来。压力大磨砺成英才,无所事庸碌养无赖。习惯于日理万机的曾国藩,已经无法忍受乡下清闲安静的正常人生。然而,老曾还是失算了,他出山之日,正是太平军中的明星将领李秀成、陈玉成崛起之时,尤其是陈玉成,他奔赴淮上,与当地的另一支暴力武装捻子合流,悄然改变着战场上的双方实力均衡。

  3.战神之威

  曾国藩二次出山,第一站就是长沙。他从骆秉章手中获得了一支军队以及由湖南每月供应饷银两万的承诺。然后他抵达武昌,与胡林翼、官文进行了亲切会晤,再从湖北获得军力上的支持,遂奔赴赣闽边界,布置围堵石达开的方略。

  离开天京,石达开彻底沦为孤军。千万不要说洪秀全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是疯人呓语,这疯话就是太平军的理论基座,对部众构成了强大的精神感召。而石达开磊落光明,不管耶稣叫哥也不管耶和华叫爸,这就导致了他的军队丧失了政治纲领,丧失了精神感召,也丧失了目标。尤其是战略根据地的丧失,使石达开沦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也难现昔日雄风——但石达开终究是旷世大才,用兵之妙,神出鬼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忽东忽西,捉摸不定。曾国藩手忙脚乱,一个不留神,石达开已经回师,再困曾国藩于江西。

  就在这时,三河战场传来噩耗,湘军战神李续宾战死,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一并死难。

  三河战役,湘军惨败,是由两个因素勾连促成的。

  第一个因素是咸丰帝的瞎指挥。咸丰之所以敢踢开曾国藩,而且能够维持长达一年半之久的战场上的优势,正是因为他获得了李续宾这枚战无不胜的棋子,所以让他感觉胜利在即,轻率大意才导致祸患。

  第二个因素,是天京太平军的自相残杀,固然是这个谎言政权组织内部的基因炸弹爆炸,无可避免地导致太平军步向死亡。但与此同时,数万名广西老兄弟惨死天京城,抛尸长江,这反而加速了洪氏政权的吐故纳新,给新一代的天才将领李秀成、陈玉成以充足的上升空间。此二人宛如一针强心剂,让奄奄一息的太平军重返青春期,再次卖萌无极限,甚至彻底扭转了战场上的实力对比。

  这两个因素的合并,导致了纵横于战场上的湘军战神李续宾、曾国华这两人悲哀的宿命。

  天京内乱之后,洪秀全发布诏书,深切怀念东王杨秀清的丰功伟绩,将杨秀清被杀的日子定为东王升天节。要知道,太平军之中,固然奉洪秀全为无可争议的精神领袖,但因为军政大权掌握在杨秀清手中,整个太平军体系,九成九都是杨秀清的人。洪秀全这一手,让杨秀清的人死心塌地,连呼天王英明。

  广西老兄弟中,有一个七麻子杨金生,此人为了巴结杨秀清,认杨秀清为兄,并改名杨辅清,因此被封为国宗。天京内乱后,他率众逃走并追随石达开。洪秀全为杨秀清平反,让杨辅清感激涕零,又脱离石达开,自福建率军队返回安徽,成了拱卫天京的生力军,这是咸丰帝万万没有料到的变化。

  这样一来,安徽就成了决定太平军生死的主战场,太平军明星将领李秀成对安徽志在必得。而胡林翼同样是忧心忡忡,提出了北堵南进中切割的针对性策略。

  所谓北堵,就是由北方的胜保、袁甲三率清军堵住太平军北上的通道,避免太平军与淮上捻子合流。所谓南进,就是湘军水师和清军绿营陆军联手,夹攻安庆。而负责自中部突击而入切割太平军的,就是李续宾。

  孤军深入,直插腹心,并将对手硬生生地切割成两块,这个大胆的方案建立在李续宾百战百胜、军事素养超凡的基础之上。胡林翼的这个计划,满足了咸丰帝渴望部属具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需求,于是他欣然批准。

  咸丰帝对李续宾有绝对的信心,但糟糕的是,太平军也对李续宾有信心,这事可就麻烦了。

  咸丰帝有信心,他渴望目睹一场传奇般的战役上演。太平军对此也有信心,这就意味着他们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避免这个传奇出现或是营造另一个传奇。

  由是,太平军天才将领陈玉成,率部攻克庐州,斩清军总兵萧开甲、知府伍成功。而后陈玉成挥师东下,与另一名天才将领李秀成会合。此二人合兵,堪称天下无敌,轻而易举地捣毁了清军的江北大营,解了天京之围。

  再此后,陈、李二人玩了一出漂亮的双人舞,李秀成攻扬州,陈玉成攻六合。存心大开中路,放李续宾进入。

  果然,李续宾闻庐州失陷,立即统马步军八千,杀奔庐州。

  李续宾首战太湖,以其八千人挑战太平军三万之众,连克坚垒多座,直入县城,杀太平军五千余人。

  再战潜山,李续宾连克太平军军垒七座,杀敌两千。当夜太平军遁走,李续宾尾随追杀,斩刈二三千人众。仅此两仗,李续宾部就已经血屠与自己部众等同的太平军人数。

  三战雷公埠,李续宾再显神威,克太平军军垒十六座,杀六千人。至此,李续宾部已经杀死太平军一万四千众,但这个数目仍然在增长。

  四战桐城,李续宾部再斩杀太平军两千,破城后复杀四千。总数超过两万名的太平军已经沦为李续宾战神称号的祭品。

  五战舒城,李续宾部斩太平军四千余人,擒杀指挥以下将领三十余人。

  湘军李续宾,不世称战神,五战克四城,灭杀逾万人。但李续宾部在沿途征战中,兵员也从八千人减员到了五千人。这时候,有关太平军回援的消息风声日紧,李续宾也已经是久战兵疲,理应退回舒城休整。可是咸丰帝的圣旨一道紧接一道,催命也似的催其速进。李续宾无法违抗皇命,只能派人向湖北请求援兵。

  接到李续宾请求援兵的报告,他的弟弟李续宜率四千人屯于黄冈,另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屯于英山。这时候只等湖北胡林翼下达命令了。

  可不曾想,这时候胡林翼却已经辞职了——母亲逝世,已持丧归。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传统,父母尊亲如天,国家之事不能相提并论。当初曾国藩就是在军营之中得知父亲死讯,立即离营返乡。如果这时候恋战不去,必被士林所不齿。胡林翼走了,这时候湖北说话算数的,是比胡林翼官更大的湖广总督官文。

  可是官文是做官的天才,对军事却是外行。见到求援信,他捋须笑曰:“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将求援信遍示同道,众人齐拍马屁曰:“李续宾用兵如神,不需要援救。”

  大敌将至,援兵不来,李续宾只好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是有意退至桐城以避敌锋的,不曾想,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却蹦了出来,曰:“有没有搞错,只有咱们打别人的,谁敢打咱们?活腻了不成?——贼已丧胆,不敢来攻。”

  听曾国华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结果李续宾也不好后撤,硬着头皮驻扎于三河镇。

  入夜,大雾弥天。浓雾之中,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忠王李秀成自白石山而来,英王陈玉成自庐山西上,侍王李世贤纠集淮上巨捻张老乐十万余众到金牛镇,将不足六千人的李续宾合围。

  4.悲情的必然

  李续宾之死,极为壮烈。

  太平军败亡而后,李秀成被俘,他在自供状中承认:李续宾之败,败在天气上。当时李续宾遣部将金国琛、毛有铭等扑击金牛镇,与太平军交兵,击溃太平军,续而追击。可忽然之间起了弥天大雾,湘军在追击中看不清道路,结果跑过了头,冲过了敌营,被陈玉成顺势抄其后路,导致了最终的败局。

  史家刘忆江先生认为,李秀成这是在瞎掰,他是在被俘而后,捡曾国藩喜欢听的话说。但实际上,这个说法应该是真实的,因为李续宾的部将金国琛确实是突出了重围,返回了黄州,他甚至还口述了一份李续宾的遗嘱。

  遗嘱中称:“……此时贼党势衰气馁,本可乘胜痛剿,忽天降大雾,数尺以外,一望茫然。我军之临阵者皆迷失归路,垒中往馌之人不知战场所在,鼓角之声与贼相混,前后左右无处非贼,连战竟日,诸勇饥疲过甚,死亡相枕藉。至今日而雾气更大,对面不能相识,虽智勇兼备者亦无所用其长,况臣之才识凡庸乎?此殆天之所以覆我军,臣之死事盖天数也。”

  普普通通的金国琛都冲出来了,必然有其侥幸的因素。而李续宾的战死,则是一个悲情的必然。当时湘军的左路最先溃散,中、右两路被袭,将领们纷纷战死,士兵伤亡过半。李续宾挺枪跃马,杀敌两千之众,但太平军越杀越多,黑压压密麻麻,围湘军数十重。见此情形,李续宾掉马返回大营,长声叹息:“这次是真的失败了。”他取出诏书,北拜后焚毁,召集将士发布命令:“月升之时,突围而走。”当月亮升起来,湘军各队齐齐冲出营垒,各自亡命,太平军蜂拥而至,李续宾力战至死,曾国华也一并死难。

  李续宾虽然战死了,但湘军的营垒还在,道员孙守信带着没能逃走的将士躲在里边,坚守了三日,才被太平军攻破,悉数战死。

  六日后,桐城复被太平军夺回,连番的杀伐而后,湘军凡死者超过六千人,是湘军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惨败。但李续宾部并非如史书所载全军覆没,至少金国琛冲出来了。还有一个叫周宽世的,李续宾的真正遗嘱由他贴身收藏,可是他在凫水越壕时,衣服、鞋子连同遗嘱统统都弄丢了。所以才由金国琛再补述一份。

  正在湖南益阳家中为母亲治丧的胡林翼,闻三河之败亡,大恸仆地,呕血不能起,家人皇骇,良久始苏。一年而后,胡林翼犹未从此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在给胜保的书信中说:“三河溃败之后,元气尽伤,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

  咸丰皇帝的伤感虽然不像胡林翼那般强烈,但他也是悔之不迭,难过得落下了眼泪。他在奏折上朱批曰:“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

  咸丰帝诏命,以总督阵亡例厚恤李续宾,这比李续宾的实际官职布政使高了两个级别。赐谥忠武,这在历史上是诸葛亮和岳飞才有的谥号。此外,李续宾的妻子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父亲被封为光禄大夫。

  曾国藩远在江西,知道三河之败的消息,就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尽管消息不明确,但曾国藩分析李续宾和弟弟曾国华的个性时,说:“迪庵(李续宾的字)激烈之性,必不肯幸逃,以图重振,舍弟与之至亲,同舟共命,必不肯舍之以去。”——曾国藩都判断对了,最后的消息传来,他中夜以思,泪下如雨。

  李续宾覆亡三河,彻底成就了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的不世威名。还有个侍王李世贤,这厮打仗倒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唯其一个统兵,最是吓人。此人统兵,最擅裹胁,而且统兵似乎没有上限,不管多少万人,他说声走就能全部拖走,带几十万人在战场上四处闲逛,是他的长项。

  李续宾一死,李秀成和陈玉成基本上就算是天下无敌了。再加上李世贤这奇怪的统御之术,安徽战场霎时间一边倒,湘军面临着崩盘的巨大风险,任由李秀成、陈玉成横切竖砍。

  打下桐城之后,太平军如潮水般势不可挡,连克潜山、太湖。此时围攻安庆的三路官兵,都兴阿部、多隆阿部及鲍超部,闻风丧胆,掉头疾走。幸亏此三人均是一等一的将才,才不至于溃散。

  这三人中,都兴阿是正白旗中人,原属僧格林沁部,阻击太平军的北伐军时崭露头角,成为战场上的明星。他还有个弟弟西凌阿,比他更猛,都兴阿实际上是替弟弟打侧攻的。另一个多隆阿,是蒙古正白旗,世袭都尉,咸丰元年到僧格林沁部投军。咸丰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命都兴阿担纲围攻安庆的主帅,都兴阿自知能力不如多隆阿,遂上疏推荐多隆阿代替自己。咸丰大喜,于是多隆阿此后也走上了明星战将之路。

  鲍超是四川人,咸丰三年入湘军水师,很快升任哨长。攻克武昌后,以功擢参将,改领陆军。终成湘军中的一支劲旅。

  陈玉成狂追而来,追到太湖县南之荆桥。都兴阿、多隆阿双阿合并,回师力挑陈玉成。陈玉成虽然勇猛,也敌不得两阿合并,攻势顿时受挫。

  李秀成急忙赶来,与陈玉成会师,双成战两阿,地点二郎河。李秀成、陈玉成的优势是机动作战;而都兴阿、多隆阿,还有鲍超最擅长的是攻垒战。倘李秀成、陈玉成侧翼击之,都兴阿、多隆阿、鲍超必然吃瘪。但李秀成和陈玉成却扎好营垒让都兴阿等人来打,这可让官兵占尽了便宜。双阿及鲍超连克太平军营垒三十多座,杀死太平军一万多人。

  见此情形,李秀成和陈玉成忽然想起自己的优势,遂拔师而走。此一番连场恶战,虽然太平军的上升势头被阻遏,但其解围安庆的战略目标却已经圆满实现。

  5.暴力青春期

  战场是个怪地方,充满了变数,什么事情都说不准。

  李秀成、陈玉成合兵,竟然败于二郎河,这已经是件怪事了。而战斗力极端可疑的侍王李世贤,却不知吃了什么猛药,突然之间大放异彩。他率军大战宁国,猛扑清军大营,杀总兵戴文英,续而直落千军,把浙江提督邓绍良打死。

  紧接着,署理安徽巡抚的书生李孟群败于陈玉成之手,陈玉成怜其才,要求李孟群投降,被拒绝。陈玉成叹惜杀之。

  安徽的最高行政长官巡抚都战死了,这节骨眼上,曾追随石达开又返回来的太平军杨辅清部也来轧闹猛,连番攻城略地,安徽大部已经成了太平军的地盘。

  沮丧之余,咸丰帝仓皇南顾,咦,那个谁,曾国藩速速替朕摆平这团乱麻,朕洗个脚睡觉先。

  咸丰皇帝突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好像有点硬伤。太平军那边明明是自相残杀、步向危亡了,怎么自己调度一番,好像又把个太平军折腾得活蹦乱跳了呢?显然,咸丰帝不甘寂寞,担纲主帅的做法,为太平军那边加了不少分,这让咸丰帝好不沮丧。

  宛如南天一柱,曾国藩的形象呼啦啦捅破天际,直上云霄。实际上不唯是咸丰帝,整个朝廷、战场之上,所有的人全都看着曾国藩,心说这老曾,你不是蛮牛的吗?这节骨眼上能想个好办法吗?

  于是曾国藩摇头摆尾走出,上了个《通筹全局仍请添练马队折》,以其精准骇人的预言,奠定了他无可争议的战略家的地位。

  奏折中,曾国藩尽显圆滑之手腕,免费送给陷死李续宾的湖广总督官文一个厚礼,把这个战略归于官文、胡林翼及曾国藩三人的共同谋划之下。想来曾国藩的这个说法也是有依据的,既然他与胡林翼研究方略,以官文那厮之精明,断然会跟着跑跑颠颠,会议上列名,以领导之名分一杯羹了。

  奏折中是这样说的:“……臣与官文、胡林翼等熟商,就现在之兵力稍加恢廓,北岸须添足马步三万人,都兴阿、李续宜、鲍超等任之。中流现有水师万余人,杨载福、彭玉麟任之。南岸须添足马步二万人,臣率萧启江、张运兰等任之。三道并进,夹江而下,幸而得手,进占十里,则贼蹙十里之势。进占百里,则贼少百里之粮。即不甚得手,而上游之势既重,即下游之贼不得不以全力御我。其于金陵、庐州两大营,均足以抽釜底之薪,而增车外之辅。”

  这个方略往这儿一摆,洪秀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没咒念了。

  平心而论,北京城中的清政权与盘踞在南京城中不肯挪窝的洪秀全相比,两者在政权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最典型的专制暴政,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如果说一定要在二者之间找出点区别的话,那就是清人占据天下日久,已经完成了其早期的暴力资源整合,可以装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忽悠。而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政权,正处于暴力的青春期,于洪秀全而言,这个阶段正处于危机之中,说四面树敌、摇摇欲坠也不为过,政权的特色比之于清廷更残忍,更缺乏道义的资源。

  据传,咸丰二年太平军围攻长沙之时,还是一介书生的左宗棠,曾步行几十里赶往太平军大营,拜会洪秀全和杨秀清,游说洪、杨放弃拜上帝教,改尊孔孟。平心而论,这绝对是洪秀全入主中国的最佳战略,此举必然会赢得知识分子的赞誉。于大批满腹才智、被排除在清朝体制外的知识分子而言,洪秀全再怎么不靠谱,好歹也是中土人士,取舍之际,是不难作出选择的。

  但洪秀全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之所以以一介平民登上权力的顶峰,就是靠了拜上帝教的神化仪式,得以愚弄民众。如果失去了这个仪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这导致了洪氏暴力集团最终与知识阶层不相容,太平军所过之地,焚毁文庙,捣毁孔子塑像,焚烧儒家经典。定都天京而后,更掀起了焚书运动,对传统知识分子进行残酷灭杀。有目睹者曾赋诗为证:“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

  暴力天然与知识思想不兼容,落魄秀才洪秀全走上与知识分子为敌的末路,有其暴力规律的原因。而知识阶层也只好跳到咸丰的战船上,终将洪氏暴力政权孤立于湘军铁骑的合围之中。

  但洪秀全还有他的第二次机会。由于他的拜上帝教引发了西方列强的极度亢奋,认为一个强大的基督帝国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美国公使麦莲奉了密令前往南京,如果洪秀全确能成立一个真正的政府,美国立即予以承认。可当麦莲接到洪秀全命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顺口溜旨意,也只能郁闷离开。

  此后法国公使浦步隆乘坐“贾西义号”军舰访问南京,却遭到了太平军高官的厉声斥问:“法国为何与鞑妖订约交好?法使为何前来天京?是不是来做奸细打探情报?”并以斩首恫吓法国公使。这让法国公使也没办法与太平军对话,只好怏怏离开。此后,大批的传教士进入南京,包括了一名黄皮肤的美国人容闳,这些人吵吵嚷嚷,想劝说洪秀全接受《圣经》原版的思想。结果吵到最后,激起了洪秀全的一根筋,居然把整本《圣经》全部改了一遍,让传教士们也无计可施。

  就这样,洪秀全把自己彻底孤立了,每天生活在王府中,靠虐待数不清的美貌王娘解闷。外围则是靠陈玉成、李秀成这两名天才将领,以灵活的机动战术与湘军周旋。

  结论:洪秀全的暴力政权时日太短,和清廷相比,于民众心中的影响力远远不足,被视为贼。曾国藩正是抓住这个特点,对病开方对症下药,采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笨法子,一步步蚕食太平军的生存空间。这是最典型不过的笨活,完全是靠了一根筋支撑着,寻常人等如咸丰皇帝,根本没那个耐性磨磨叽叽玩下去。

  就这样,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推动着整个战争游戏按照他最擅长的规则玩下去。玩到最后,他不是赢家才怪。

  6.磨磨叽叽的玩法

  曾国藩的日子,忽然间过得舒坦起来。

  游戏规则按照曾国藩的玩法来,湘军不求战功,唯求逐步蚕食。此前战场上快节奏所带来的超强刺激,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曾国藩的对手洪秀全、石达开也全都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两人为了这点轻松是要付出代价的。

  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舒服日子有代价,拿命埋单悔已迟。曾国藩打小最喜欢的乐子就是以阴招修理对手,被修理者有苦难言,欲哭无泪。比如他偷偷把老师家的鱼缸砸漏、设计让老师替他背伞等阴招,这种无耻的行为模式贯穿了他的人生始终。而如今他把这一招搬来修理洪秀全,同样让洪秀全郁闷无语。

  日后洪秀全被曾国藩这一手活活阴死,临死之前,悲愤地说:“曾国藩,我老洪这么卖力地折腾,没日没夜修改《圣经》,不辞辛苦幸御美女,不全都是为了你曾国藩吗?你怎么不识好歹?反过来非要搞死我呢?”原话是:“吾以义拯同胞兄弟,今反为同胞兄弟所败。”

  总之,与曾国藩相比,洪秀全还差得远。所以当游戏玩法被纳入老曾的规则里时,曾国藩的日子顿时悠闲起来。

  他可以邀朋会友,他可以对月当歌,甚至开始读闲书,开始研究相学,研究神秘学,他甚至开始……开始洗脚了。

  邀朋会友,对月当歌,这在曾国藩的日记中多有记载,“军中多暇,间有朋游文酒之乐”,又或是“登后园高楼眺览,夜,与许仙屏谈诗等等”,比比皆是。

  读书,这段时间曾国藩的书目名单开始长起来:他读《读书杂记馀篇》,读《史记》的《傅靳蒯成传》、《郦生陆贾传》、《刘敬叔孙通传》、《卫世家》、《宋世家》,读《论语》,读《诗经》……

  他研究相学,日记中出现大量的人物外貌及性格分析。如他描述一个叫王春发的人:“王春发,口方鼻正,眼有清光,色丰美,有些出息。初当散勇,在吴稳正处打大旗,五年冬当百长,八年三月帮办,年二十三岁。父四十六,母四十……”这一类记录,成为曾国藩精通相人之法的佐证。

  此外,由于见识的有限,曾国藩无可救药地跌入了伪科学的泥坑,在他给几个弟弟的书信中,详细记载了一次扶乩的经过:

  今年四月,刘昌储在我家请乩。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字,余方讶败字不知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余又讶九江初克,气机正盛,不知何所为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岂非数皆前定那?然祸福由天主之,善恶由人主之,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沙得一日算一日。吾兄弟断不可不洗心涤虑,以求力挽家运。

  这一段书信,是曾国藩回忆他曾请一个叫刘昌储的术士,来家里请乩仙。这是最典型不过的封建迷信活动,但这次活动却极是诡异,乩仙给了曾国藩一个字谜:赋得偃武修文。这个字谜不难猜,是一个败字。乩仙进一步指点说,这个败字是指三河之役。但在当时,湘军气势正盛,李续宾如日中天,三河之役连个苗头都没有,这个乩仙却已经提早知道了,岂不诡异?

  目前研究曾国藩的史料,九成九都回避这件事。说老实话,这件事让史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不大妥当,最安全的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这段过后,再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出来轧闹猛——但实际上,这一段文字表达的是人类社会旁观者清的常态。以当时湘军的鼎盛之势,再缺心眼的老百姓,也能感觉到月盈则亏的规律要起作用了。而以曾国藩对战局的高度关注,只怕三河之役,早在他的脑子里推演过不知几千百遍了。

  在曾国藩这一年的日记里,令人震惊地出现了一次洗脚的记录。我们知道,无论是清廷还是洪秀全的天王府,都是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骨肉,以供一人淫乐。缺少法统性的暴力政权始终是以掠夺为目标,尽享社会的劳动成果却不承担丝毫的社会责任。从民生的角度上来说,就是缺少人性关怀。所以中国人尽管历史久远,但环境卫生始终是个严重的问题。历朝历代百姓的民居中,最缺少的就是个人卫生措施。只有聚集了数千名年轻少女的皇家深宫,洗浴卫生才是个被专门研究的课题。

  于曾国藩而言,尽管他患有极严重的皮癣,但仍然缺少对个人卫生的关注。这一年他石破天惊地突然洗脚,那只意味着两件事:

  一是他的精神状态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期,再也不会有什么压力让他抓狂。二是他的心也在静极思动,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嗯,找个温柔的小女生,陪伴他老人家共度幸福人生?只不过,这时候时机不对,虽然他胜券在握,但朝野之间乃至咸丰帝本人,都处于提心吊胆的惊恐之中。如果这时候曾国藩突然倚红偎翠,后果估计会很可怕。

  所以这种隐秘的欲望,只能深深地压在心里。等到两年而后,这种欲望突然喷薄而出,那欲望之强烈、势头之凶猛,连曾国藩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寂寞无聊之中,一个落魄的身影走入了曾国藩幕府,为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于淮上徘徊之际,无枝可依,投奔而来。

  7.皇上不要太扯淡

  李鸿章,他是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齐名的“中兴四杰”之一。但在咸丰九年他来投奔曾国藩时,距离四杰还有一段距离,最多不过是个游击队长。

  李鸿章是安徽人,入京赶考时曾以曾国藩为师,科举中榜后成为了幸福快乐的翰林院编修。编修没有上疏言事的权力,但他的才能却远高出了他的官位,当时官为工部侍郎的吕贤基,有事上奏就叫李鸿章替他写奏折。

  有一次,李鸿章去逛书摊买书,遇到老乡,得知太平军已经打到家乡,就立即去找吕贤基,要求吕贤基上疏为家乡说话。吕贤基按老规矩,让李鸿章去写,他看也不看就把奏折递上去了。

  可不曾想,太平军突破两广,崛起东南,最愁不过的就是咸丰帝。见到吕贤基的奏折,当即想:这个老吕,朕正愁找不到个力挽狂澜的人,你既然上奏,这狂澜铁定你来挽,没这本事你上奏干什么?给领导添堵吗?随即大笔一挥,命吕贤基回乡办团练对抗太平军。

  飞来横祸,吕贤基全家人哭成一团,追究祸首,都怪李鸿章多事替写了这个奏折,于是吕贤基果断推荐李鸿章,要把李鸿章也拖回家。当时的安徽籍官员相互攀扯,许多人躺着中枪,被冤乎枉哉地打回家乡,从此沦落为地方游击队,与太平军展开对峙。

  李鸿章就是这样,他带着支千人的队伍,在淮上东奔西走,如果太平军人数少,他就冲过去大砍大杀,如果太平军大队人马来到,他立即狂奔如飞。他个高腿长,跑起来嗖嗖生风,在淮上折腾了许久,居然奇迹般存活了下来。但当陈玉成征战淮上,摧枯拉朽横扫地方势力之时,李鸿章就招架不住了,他的李家老圩被太平军烧作白地,诸兄弟携老母亡命他乡。

  湘军募勇易,募将难。李鸿章是大才之人,又有着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实战经验,是曾国藩求之不得的人才,兼之二人有师生之谊。曾国藩这边的人才储备,比之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李鸿章的到来是一个转折性的标志,曾国藩在经历了长年的苦熬之后,已经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话语权。尤其是曾国藩的平叛方略,那是凝缩于二十三史中数千年来智慧的结晶与现实苦战的完美结合,远超出了咸丰帝的智力理解水平。这时候的咸丰帝,只有趴在一边看的份了,根本弄不懂。

  所以曾国藩摆起了谱,连续谢绝了咸丰帝的西防计划、东征计划及北援计划,圣旨被驳回,但咸丰帝连吭一声都不敢,兹事体大,还是听老曾的吧。

  西防计划,是为了对付沦为孤军的石达开,率二十万之众,午夜打着火把急行军,一条惊心动魄的火龙,横贯浙江、福建、赣南、湘南,进入广西、贵州,遥指四川。四川当地惊恐交加,求救书信雪片般满天乱飞。咸丰帝一面急命各路人马往援,一面发出上谕:“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闻了闻嗅了嗅,丢到一边,对身边的幕僚说:“咱们自己玩,不跟咸丰他们瞎扯淡,他们什么也不懂……”原话是:“敝部人才太乏,顷又奉旨防蜀,毛羽不丰,岂足高飞?”

  这时候胡林翼出来了,对官文严肃地说:“那啥,老官,你别顾玩女人了,干点正事行不?”

  官文:“除了玩女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正事?”

  胡林翼:“咱们俩合力,替曾国藩弄个总督干干如何?”

  官文:“……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我也才不过是总督,如果把曾国藩推上去,我当然要水涨船高,这事咱干啦!”

  于是胡林翼写了奏折,用官文的口气称:“窃见侍郎曾国藩,忠勇笃挚,贤士归林,识拔英流,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等,或识自诸生,或拔自行伍,量能器使,各得其宜。设令移军入蜀,则蜀士搜罗必广,刻下川督黄宗汉,遇事迁延,署督有风,亦未亲历兵事……请饬国藩入蜀,则蜀中智勇之士必且望风景附,壁垒自能一新。”

  这道奏折的目的,就是要求咸丰授予曾国藩四川总督的职务。

  然后胡林翼给曾国藩写了封密信,曾国藩见信大喜,立即回信称:“老胡,我马上到,咱们哥俩合计合计……”原文是:“密件俟到黄面商。”

  于是曾国藩拔营出发,行不及远,早有快马如飞而来,送来咸丰帝的十万火急圣谕。曾国藩打开一看,见是催促他火速奔赴四川的内容,遂笑曰:“不要扯淡,官位也没有,我也没法去啊。”

  隔一日,又有信使疾马而至,送来第二道圣谕,打开一看,却是吩咐曾国藩赴蜀之前,要在江西留下足够的人手防守的诏书,仍然没有任命的意思。

  复隔一日,咸丰帝第三封圣谕又到,打开一看,不过是前两封圣谕的叠加。没隔几天,第四封圣谕又到了,仍然是前三封圣谕的重复,授予四川总督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授予总督的事,你发这么多圣谕干什么?神经啊?

  曾国藩好不恼火,抵达黄州之后,与胡林翼日夜面谈。谈过后曾国藩奔武昌,途中又接到咸丰谕旨,称:“川贼已有备无患,请饬曾国藩缓赴川省。”

  不去正好,曾国藩怒气冲冲赶到武昌,与官文进行了整整十天的秘密会议,研究如何解决咸丰帝一根筋,死活不授予他总督的问题。

  8.天下第一仆佣

  曾国藩与官文商量了十天整,商量的最后方案是,由官文上疏咸丰,强烈要求官文、胡林翼加曾国藩腻在一起,分三路东征。这是官文最渴望的结果,只要他跟在胡林翼、曾国藩这俩人屁股后面混,他们俩无论立了何等功业,他官文作为爱新觉罗皇家派来的政委,都是头功。这个结果同样也满足了胡林翼、曾国藩两人的合作愿望。

  经官文上疏,咸丰帝果然准奏。曾国藩欣喜异常,曰:“宾至如归,不思蜀矣。”

  但朝廷也有一个额外的要求,就是认为曾国藩的三路齐进,逐步蚕食太平军生存空间的方略,好则好矣,只是有一桩麻烦:倘太平军被逼急了眼,突然抛了天京城不要,拔师北上,北方又没有得力的将领防守,那北京危矣。所以这个事,曾国藩必须要立即着手解决。

  要解决也容易,无非是在原有的三路齐进之上,再加上一路北方人马,从安徽宿松方向挺进,这就足以向咸丰交差了。

  正当曾国藩磨磨叽叽、百无聊赖之际,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传来。

  忠王李秀成攻破杭州,迫使清军江南大营往援。而后李秀成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攻破江南大营,再解天京之围。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左宗棠闻之,以手加额,曰:“好,好,这个消息太好了,全死光了才好呢……”原话是:“天意其有转机乎?”身边的人惊问:“老左,你好像跟叛军不是一伙的,怎么听了这个消息叫好呢?”左宗棠解释道:“江南大营将蹇兵罢,万不足资以讨敌,得此一彻底洗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

  胡林翼表现得就不像左宗棠这么露骨,他只是欢欣鼓舞、欣慰地说:“好啦,绊脚石终于搬开了,老曾你就开心地耍吧……”原文是:“朝廷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事不足平也。”

  江南大营溃散,曾国藩集团亢奋到如此地步,那是因为朝廷待他们太不公正了。

  自始至终,清爱新觉罗皇氏,对士大夫阶层都持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如果不是太平军崛起,而绿营兵久已腐化变质,失去战斗力,历史上又怎么会有湘军这一页?

  虽然湘军在战场上打出了威风,但这丝毫也没有软化咸丰帝。相反,最符合咸丰帝策略的,莫过于让湘军流血苦战,而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坐享其成。前者,曾国藩曾困守于江西两年之久,其间生死倏忽,间不容发。虽然如此,但曾国藩及湘军所处之地,从未曾成为咸丰帝最为关注的主战场。

  主战场在天京,无论是谁拔除了天京,终结了洪秀全在天王府中的幸福生活,这都是一桩永载史册的大功劳。而这个功劳已经钦定了属于绿营兵,曾国藩和他的湘军,注定了是这场空前大角逐中的牺牲品。

  主战场是以天京为中心,清军的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两厢对峙。这个战略早在太平军占据天京时就已经制定。这个战略是制定在洪秀全心眼不够用的前提之下——倘洪秀全突然发飙,突出天京直捣京畿,则大清江山,崩盘是必然事耳。但既然大家知道洪秀全贪恋富贵,趴在天京城中打死不挪窝,那大家就合力打死他好了。

  所以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就成为掐断天京城对外联系的两柄利刃。而在天京内乱之前,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分别征战江西、湖北及安徽,就是要再反过来孤立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以期一鼓而破之。天京内乱之后,忠王李秀成及英王陈玉成,不停地横扫安徽、浙江,同样也是这个目的。

  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已经不止一次被攻破。但到了这一次,江南大营的溃败,导致了满洲武士的彻底覆亡。

  此次战役是中国军事战争史上极为漂亮的一仗。此战之前,天京城被江南大营扼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曾国藩不疾不徐的三路齐进,让太平军坐卧不安。恰好天京城中有高人来到,这个高人就是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

  事实上,洪仁玕算是最早追随洪秀全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冯云山。当时,洪秀全因为连续十多次科举落榜,急火攻心,精神分裂,产生了幻听幻觉,坚持认为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要求冯云山和洪仁玕膜拜他。这两个坏家伙不说快点把洪秀全送往疯人院,反而认为可以拿洪秀全的疯人呓语蒙骗愚夫愚妇。于是洪仁玕陪同洪秀全,去广州想加入基督教会,但因为教会中一位姓黄的执事担心洪秀全入教后会挤得他无以立足,遂拒绝给洪秀全施洗。

  最终,洪秀全在广州的教堂里等了二十多天,直到盘缠用尽,才不得不离开。这时候洪仁玕就已经玩腻了,觉得人应该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就去香港揾食,在一户外国人家做佣人。四年后,洪秀全于广西金田起事,派人去接洪仁玕——却不曾想,洪仁玕这一路行来,整整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再次见到洪秀全。

  有过曾经在外国人家里做仆佣的经历,洪仁玕一跃而成为太平军中素质顶尖的人才。他也果然不负众望,在湘军的步步紧逼之下,献上了围魏救赵之计,认为欲解天京之围,不可力敌,只可智取,须先发一支兵直指杭州,攻敌必救,待清军分兵远去,再回军猛攻江南大营,必然奏捷。

  可怜朝廷这边衮衮衣冠,尽皆酒囊饭袋,被一介仆佣洪仁玕玩惨了。太平军依洪仁玕之计而行,清军果然中计,被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杨辅清合击江南大营。那江南大营纵然是铁打的,也禁不住如此重力冲撞。大营被攻破,钦差大臣和春与提督张国梁双双出逃,李秀成衔尾穷追不舍,追至浒墅关,和春自缢而死,张国梁力战,被打落水中丧命。李秀成怜其忠勇,命收其尸骸以掩埋。

  太平军继续挺进,占领苏州、常州,从此这两地成为李秀成的大本营。江苏巡抚徐有壬自尽,两江总督率大大小小的江苏官员狂奔逃入上海。值此战局再次彻底扭转,满洲武士灰飞烟灭。被朝廷视为牺牲品的湘军,成为咸丰帝最后的救命稻草。

  9.漫天飞来烤乳鸭

  江南大营覆亡,曾国藩集团幸灾乐祸,可浙江的官员都快要吓死了。

  李秀成以苏州、常州为大本营,浙江就已经沦为他的口中美食。浙江官员大难临头,命在旦夕。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两人联名上奏,强烈要求朝廷派曾国藩率师东下,两人明显吓得神经短路,奏折上的话,说得已经有点不沾边了:“……惟有请旨饬曾国藩速统全部,克日前来,由徽、宁绕苏、常,以慰江浙军民之望。其江西、福建、湖南、湖北等省,前恳俯如前请,即令该督、抚臣各拨劲旅数千,归曾国藩节制调遣,以壮声威,以资剿办。查现江南三郡,一片逆氛,即使苏、常幸而复全,已有不可收拾之势。臣愚以为,贼以全力注于东南,我亦宜合天下全力以制之,而又得才全德备之臣,如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者,禀受方略,仗钺专征,方足以奏廓清之烈,恐非一二战将所能胜其任也。”

  在这个奏折里,浙江巡抚王有龄与杭州将军瑞昌,将曾国藩比作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这种吹捧话,当面时说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而已,居然写到奏折里,而且急切要求朝廷授予曾国藩钦差之权,这表明了局势之危急,已经超过了两名官员的心理承受能力。

  实际上,咸丰帝的心理,也在同一时间崩溃了。

  就在江南大营崩盘之日,咸丰帝疯了一样,连给曾国藩发了五道谕旨。

  前三道,内容一模一样,都是让曾国藩取道宁国、广、建一带,径赴苏州,相机兜剿,以保全东南大局,毋稍迟误。

  第四道谕旨,给曾国藩赏加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

  行了,咸丰帝前番连个巡抚都不肯给,这次认输认得彻底,不仅给了曾国藩比巡抚更大的两江总督,连兵部尚书也一并奉上。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你家,今天你威风,明天就抓瞎。就在短短的两年前,曾国藩苦苦哀求,给咱个巡抚吧,求你了,给个巡抚吧……那时候咸丰帝是多么能摆谱,说不给就不给,还故意反手一招,批准曾国藩彻底退休的要求,生生把个曾国藩玩弄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现在,什么也不说喽。

  可见,人只要有本事,就什么也不要在意。时机不成熟,你天大的本事也派不上用场,哪怕是煮熟的鸭子也会扑棱棱飞走。等到时机成熟,那飞走的鸭子不仅会再飞回来,还将带来漫天的烤乳鸭,让你大快朵颐,尽抒人生情怀。

  任命下达的第二天,咸丰帝又来第五道谕旨:“曾国藩现署两江总督,军务、地方,均责无旁贷,着即遵照前旨,迅速驰赴苏州,相机援剿。”

  这道谕旨的意思是说:“老曾,你想要的都已经给你了,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添点……你吃也吃了,拿也拿了,别再说朕不够意思,也该帮帮朕了吧?”

  又次日,第六道谕旨到达,仍然是要求曾国藩火速往援。

  但曾国藩却跟睡着了一样,全无丝毫反应。这倒不是他摆谱,故意拿一把。而是军务之事,根本不可能像咸丰帝所要求的那样说走就走,磨磨叽叽拖拖拉拉,是所有群体性社会活动的共同特点。

  但咸丰帝急呀,第七道谕旨如飞赶来,然后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那李秀成已经攻破苏州,把他的王府安置在了拙政园,并开始挑选苏州水乡绝美的少女。李秀成是不世出的情义英雄,最喜欢柔情女子,从此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羡煞了不知几多英雄。

  发现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沮丧的咸丰帝又发来第八道谕旨:“着曾国藩即遵前旨兼程前进,由浙赴苏,会同瑞昌调度各军。”

  但曾国藩仍然没有动静,为什么要有动静呢?给他个理由先?

  从第一道谕令发出起,直到一个月后,曾国藩才不紧不慢,弄出个《苏常无锡失陷遵旨统筹全局并办理大概情形折》,这个折的标题奇长,但内容并不复杂,简单说来就是,曾国藩小心翼翼地提醒咸丰帝:“不要急,现在急也没有用了,一切都已形成定局。”

  眼下的局面就是,苏州已经无法再夺回。欲攻苏州,至少需要两路人马,一路走浙江,一路绕道南京——可洪秀全趴在南京城里呢,这一路你没法儿走,所以必先攻克南京,才谈得上夺回苏州。

  可大家在战场上疲于奔命,征战多年,死者无数,不就是因为这个天京始终无法攻克吗?

  说来说去,要攻南京,还得先从太平军手中夺回安庆,如此颠三倒四地搞来搞去,仍然是最早的老战术。

  但如果抛弃老战术,丢了安庆不顾,那后果更危险,被太平军重演江南大营崩盘之故事,再给你来一个回马枪,搞到太平军再一次与淮上捻子合流,到时候连你北京城是哪家的,这事都说不定了。

  毒蛇噬臂,壮士断腕,眼下最优的选择,就是让李秀成在苏州城里幸福快乐吧,曾国藩这边,一切要慢慢来,慢慢来。

  咸丰帝看了曾国藩的奏折,默然无语。

  他知道曾国藩是对的。这场战争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迅速解决,而是一场艰难困苦的扯皮拉锯战,这是曾国藩的长项,却是对所有人最痛苦的折磨。

  想明白之后,咸丰帝终于作出了他在这场战争之中唯一的一次正确决定。

  他宣布,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这是曾国藩的游戏,必须要让曾国藩来玩,他咸丰是真的插不上手。

  宿松群英,四杰相聚,就在咸丰帝明智的许可之后上演了。

  10.民欺官恶性事件

  所谓宿松群英,四杰相会,是因为一起民欺官的恶性事件,以及一次私人性质的祭祀,促成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及李鸿章四人相会于宿松。

  虽说是四杰相会,但当时四个人的职位并不匹配,曾国藩已经成为帝国股肱、中流砥柱,胡林翼也不赖,湖北巡抚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李鸿章就有点凄惨,他当时不过是曾国藩幕府中的一名小幕僚,说四杰相会,他在现场最多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服务生。

  而左宗棠名气奇高,但其当时的社会地位甚至还比不了李鸿章,最多是一个上访的访民,而且还是一个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刁民。

  虽说左宗棠无官无职,但其人才品之高,早为咸丰帝所熟知。据曾国藩的好友、与李鸿章同一科中举、同时与左宗棠又是老乡的郭嵩焘日记载,咸丰帝命郭嵩焘尚书房行走,不止一次地问郭嵩焘:“左宗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出来做官?是不是他功名心太淡?你马上给他写信,让他出来做事,快点写……”郭嵩焘唯唯诺诺,却有苦说不出。

  左宗棠不肯出来做官,不是因为功名心太淡,而是功名心太重。

  他出来是可以的,但你咸丰首先得给他个像样的官,至少不能比曾国藩更小。

  可咸丰帝再爱才,也不可能在左宗棠什么事也没做的情形下,就破格授予高官。这样一来,左宗棠的前程就僵在了这里,大才居奇,却无官可做。幸好湖南巡抚骆秉章看左宗棠可怜,就把左宗棠网罗过来,收为幕僚。

  左宗棠去了骆秉章幕府,架子却比骆秉章更大,偏偏大家全都让着他,这一让,最终让出麻烦来了。

  有个副将叫樊燮,来谒拜巡抚骆秉章,可是左宗棠却大大咧咧地坐在巡抚座位上,两腿高高跷起,见樊燮从面前走过,就喝住他,问:“你怎么不向我行礼?”樊燮心说这什么人啊,我好歹是个副将,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从来只有百姓见官行礼,哪有官见了百姓要行礼的?就耐心对左宗棠进行说服教育,却不料左宗棠指着樊燮鼻头,破口大骂道:“滚出去!”

  这下子左宗棠惹祸了,樊燮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副将,可是湖南布政使文格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更想借此事闹一场,挤走骆秉章,就唆使樊燮去找湖广总督官文告状。状子告到官文这里,就被胡林翼截下了,胡林翼担心骆秉章被排挤,会影响到整个东南的大局,打算低调处理此事。

  可是左宗棠却认为,自己太有才华,招致小人嫉恨,正布陷罗网要陷害自己。于是他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愤情绪之中,辞职而去,来湘军中找曾国藩说理。他来的正好,恰好曾国藩正于宿松设祭,祭奠在太平军攻破杭州时服药自尽的浙江巡抚罗遵殿,而胡林翼与罗遵殿是好友,于是约了左宗棠、曾国藩等同往罗家吊唁,李鸿章及湘军中的将领随行,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宿松群英会。

  但这个群英会,只是时人附加之谈,并非是一个有目的的集会,更像以曾国藩为中心的走马灯式战略会谈。这段时间你来我往、他去你走,许多人参与了对时局与应对策略的讨论,最终制定出有针对性的方略。

  议谈中,胡林翼比较悲观,认为东南富庶地区沦入太平军之手,这场战事更为艰难,断非短时日能够看到端倪。而曾国藩却比较乐观,这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相持,打的就是坚忍,打的就是一根筋。说到一根筋,洪秀全在这方面还真不弱于他,但曾国藩有信心比拼过对手。

  两人共同的观点是,既然战事漫长而持久,那么一城一地的得失,就没什么意思了——宁肯十年不克一城,但养活兵,兵在,则事有可为。

  漫长的持久战最缺的就是人才,但曾国藩这边囤积了大批量的人才,以前连曾国藩本人都受到压制,追随他的人才更没什么希望。但现在情形不同了,大家联名上奏保举,让这些苦兄弟快点出人头地,也好快一点扭转战局。

  说到人才,排头一位的就是左宗棠——实际上李鸿章只比左宗棠强,不比左宗棠弱,但李鸿章在狂妄上面比不过左宗棠,再加上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弟子,难免会受到轻视——左宗棠之大才,就是表现在运筹帷幄上,这就需要给他一个足够宽广的战场,以咸丰帝对左宗棠的赏识,这应该不成问题。

  实际情况还真是这样,左宗棠得到如此众多的高手强推,不一鸣惊人才怪。但这事又导致了一个后续的花絮,那位惨遭左宗棠羞辱的副将樊燮,从此更无申冤雪耻之时。悲愤的樊燮气得半死,午夜梦回,越想自己越是委屈,好歹也是个副将耶,却遭到如此多人的合力侮辱,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自己不读书,让这些无耻的书呆子瞧不起吗?

  此后樊燮回家,给两个儿子穿上女人的衣服,再堆起书本在儿子面前,说:“给我好好读,你们不读出个名堂,不出人头地替你爹争回这口气,你们就不是我儿子!”两个呆儿子真的咬牙狠读,后来果然中举,只是那时可怜的老樊已经死了。有了功名的儿子就在父亲坟前祭奠,告慰受到了残酷伤害的父亲。

  这是推荐左宗棠所导致的蝴蝶效应,包括左宗棠在内,至少有十六个人就在这次群英会后,获得了胡林翼的推荐:沈葆桢、李元度、刘蓉、刘熙载、毛昶熙、薛鸣皋、尹耕云、杨宝臣、梅启照、范泰亨、田玉梅、严树森、毛鸿宾、阎敬铭、邢高魁……这其中,多数人甚至做到了督抚等封疆大吏与六部堂官的位置。

  想一想,有这么多的高级官员做推手,宿松群英会理所当然会成为史学热点。

  推荐名单上并没有李鸿章——他应该就是那个替大家写名单的人。所以李鸿章的心里难免有火,这导致了他和曾国藩几次三番的师徒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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