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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大好河山做战场

  1.整风肃反运动

  早期的电子游戏,有种闯关杀怪型,杀的怪物越多,角色级别越高,直到升至最高级,就可以通关,杀死大boss而结束游戏了。

  如果曾国藩来玩这个游戏,那么,他会让角色躲藏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打一个小怪,打呀打,打呀打,经年累月,直到把自己的级别升到最高,这才气势汹汹地出来挑战八方。

  所谓谋定而后动,这就是曾国藩的一根筋玩法。

  大多数人是不像曾国藩这么死心眼的,都会急切地想到处走走,看看怪物长什么模样,哎哟,怪物的模样是看清楚了,但功力比自己高,啪唧,就把自己打死了。

  死了也没关系,按esc键退出,重来……且慢,电子游戏可以重来,但人生却没法重来。比如曾国藩,他就没法子重来,他必须要有绝对赢的把握,才敢出门。

  当时被咸丰帝强赶回家办团练的四十多名大臣,绝大多数是在级别未升上去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结果遇到大boss,啪唧,江湖除名了。

  帮办团练的大臣悉数除名,是因为他们顶不住咸丰帝的死催活催、恐吓威胁。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阵,结果轻易被太平军打死。而曾国藩,他却是有过挑衅咸丰帝的实战经验的,已经摸透了咸丰的脾性,并发明了一种怪方法,拒绝在功力大成之前出战。

  曾国藩的怪办法,就是利用咸丰帝脑壳没自己灵光的优势,东拉西扯说空话:“陛下,你怎么这样说臣呢?臣委屈死了呀,好委屈好委屈,臣忠肝义胆呀,真的不骗你……”原话是:“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

  这就是曾国藩,他坐看江忠源战死,坐看恩师吴文镕自杀,坚决不上战场,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避死,这让咸丰帝拿他有什么办法?

  练兵的目的,是上战场与太平军斗。但练兵的第一步,却是与自己人斗,如果你输了第一场,就别指望在第二场上捞回本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

  曾国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赢了。

  斗过了咸丰帝、江忠源及吴文镕,曾国藩的下一个对手,是生员王錱。

  王錱,罗泽南手下最优秀的弟子,文武全才,战场上惯喜以少击多。曾国藩始入长沙,获得了王錱的无条件支持。坦白说,如果没有王錱,曾国藩在长沙根本站不住脚。此前练湘勇的一十四阵仗,就是以王錱为主打出来的。

  王錱之所以支持曾国藩,不是因为曾国藩长得多帅,而是因为王錱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能够忍辱负重——但他再能忍,也忍不过曾国藩的无耻一根筋,终于王錱的忍耐底线被击穿了。

  曾国藩对王錱的态度,也是从高山仰止到卑劣挖墙脚的戏剧性转换。刚到长沙的时候,曾国藩对于练兵一无所知,目睹王錱操练,曾国藩大呼小叫,钦服不已,像个追星族一样跟在王錱后面撒欢。

  等曾国藩把王錱的心法学到了手,就立即翻了脸,开始欺负王錱。

  为什么非要欺负王錱呢?国难当头,大家理应同心协力才对呀。

  啥?你要同心协力?曾国藩正好进一步扩张他的个人意志,要练兵,要让百万凶神恶煞在你面前俯首帖耳,强大的气场不能少——什么叫强大的气场?就是专权独裁,说一不二。有话好好说,有事慢慢讲,那不是战场,是洞房!

  曾国藩的战场,是以他为主体,所以王錱的个人意志必然要遭到强力打压,直到压制成标准板块,嵌入湘军这个盘子里。

  王錱不断地与太平军厮杀于战场之上,累得跟狗一样,如何料得到后方还有人等着打他的闷棍?一次他向省库索兵饷,本以为曾国藩会站出来替他主持公道,却不料曾国藩忽然脸一翻,破口大骂了他一番:“见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详明规劝。又察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陈。”

  “……啥玩意儿?”当时王錱就蒙了,不明白曾国藩胡扯些啥。

  “裁兵。”曾国藩露出他的真实嘴脸,“你的兵太多了,要裁掉一些。”

  多乎哉?不多也。王錱手下那几头烂蒜,还不够太平军打一个小冲锋的,怎么会说多了呢?

  就是多了,曾国藩要练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别人带出来的兵,哪怕只有一个,也是多了。而王錱所统之兵,是曾国藩来长沙之前就有的,有这支部队存在,始练湘军者就不再是曾国藩,这是路线问题,容不得商量。

  王錱知道曾国藩的险恶用心,很痛苦,但为了大局,就答应裁自己的兵:“卑职即日选汰,不敢稍懈。”

  这一不敢稍懈,可就中了曾国藩之计了。曾国藩得寸进尺,更进一步,居然写信给王錱,称:“必从鄙意而不可改者五条”,这意思,就等于下最后通牒了。

  好端端的正在保家卫国,曾国藩却突然掀起整风肃反运动,这让王錱进退两难。他很清楚,现在是典型的乱世,所有人都在竭力扩张自己的势力,曾国藩更是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扬言练精兵万人——凭什么非逼着我裁兵?难道这天下之兵,你曾国藩练得,我王錱就练不得吗?

  就是练不得,就练不得,曾国藩蛮不讲理,蹲小黑屋里没完没了写信——这是曾国藩书信的又一功能,他发明了用接连不断的书信骚扰对手心神的招数。王錱招架不住曾国藩的书信攻势,就想:唉,国难当头,我绝不能让自己堕落到曾国藩这种没品的地步,那什么,找个朋友中间说合说合,劝劝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整风肃反了。

  于是王錱去找朋友朱孙诒,让朱孙诒劝曾国藩别恶搞了——劝曾国藩屈驾趋士,实际上就是掀过这一页,双方继续以国事为重。

  万万没想到,曾国藩却出阴招,居然摆了善良的王錱一道。

  2.与人斗,其乐无穷

  接到说合人朱孙诒的书信,曾国藩大喜,立即答应礼贤下士,但要求王錱人到衡州。等他到了衡州之后,曾国藩亲自过去礼贤看望,绝不食言,骗人是小狗。

  王錱单纯呀,怎么会想到这竟是一个险恶的圈套,就兴冲冲地去了衡州。抵达之后,他坐在屋里白天等,晚上等,一连等了好多天,也不见曾国藩来礼贤。

  没有证据表明,曾国藩是在恶意羞辱王錱。

  但同样也没有证据能够表明,曾国藩无意羞辱王錱。

  历史上的事件就是,王錱被曾国藩羞辱了,曾国藩把他骗到衡州,然后假装不认识他。这让王錱怒不可遏,他一言不发拉起队伍走人,从此投奔了骆秉章。

  发现王錱走了,曾国藩大怒,马上写信给骆秉章,强烈声讨了王錱的诸多罪行,指控称:“王錱,我一向器重他,有以前写的书信为证,我是见人就夸他呀,可是他呢,竟然不理睬我的裁兵建议,不回信,不回公文,又私自变更属隶,这太不像话了……”骆秉章扔掉这封破信,不予理睬。可曾国藩每写一信,还留有抄件,所以这封厚颜无耻的怪信,还是留了下来。

  从此曾王结怨,形同敌国。

  到了咸丰三年四月初十,王錱在岳州被太平军围困,曾国藩的湘军就在岳州城下。可曾国藩假装不知道,坐视不理,任由王錱部弹尽粮绝,陷入绝境。曾国藩的左右将士看不过去,可又没人敢说话,只有一个叫陈士杰的幕僚,不知道这里水有多深,上前建言:“应该援救王錱。”闻听此言,曾国藩勃然大怒,阴狠地瞪了陈士杰一眼,掉头而去,差点把个陈士杰活活吓死。

  颤抖着回到自己的卧房,陈士杰惊魂稍定,忽然间读书人的呆气发作,他跳了起来:“我为了国家大事,你曾国藩凭什么给我冷脸看?”当时冲出门去,找到曾国藩大吵大闹。

  曾国藩又如何不知道是自己理亏?只好下令营救。

  营救也简单,就是湘军的水师出动,开到岳阳楼下,向着麇集于岳州的太平军轰炮。轰得太平军七零八落,惨号连天。王錱这才得隙,率了残部缒城而出——但由于曾国藩打炮太迟,王錱部下只余九百人,另有部下营官钟近蘅、钟近濂及刘恪臣战死。王錱元气大伤,咽不下这口气,破口大骂:“岳州之役,丧我良友义士,毕生大憾。虽歼天下之贼未足消愤而抵罪!”

  眼前报,来得快,才短短两年工夫,曾国藩部被太平军困于南昌,拼命写信向四方呼救。这时候广东人士骆秉章,这人堪称公道,立即下令王錱火速往援。可是王錱把耳朵一遮:“啥玩意儿?骆大人你说啥子?我听不懂你的广东鸟语……”坚决不肯救援曾国藩。

  内斗,那是相当消耗人的精气神的。曾国藩这人天生是个蟒蛇娃,一根筋,他跟自己斗都下得了手,何况别人乎?总之他对于内斗是没有丝毫的感觉,但于别人而言,心理压力空前之巨大。最终王錱承受不了如此的心理压力,年纪轻轻就病死在江西。

  王錱死后,他部下的老湘营举拳发誓:“我发誓不跟曾国藩这种垃圾混,他不是人,是个蟒蛇娃,一根筋……”后来左宗棠崛起,老湘营全伙跟了左宗棠,让老左占了个天大的便宜——所以老左总要来找曾国藩的麻烦,他是为了拉拢部众,替老湘营的人出气。

  关于此事,曾国藩有过一段讲话,大意是:“那谁,那个王錱,真是太不像话了,居然不听我的话,都不听我的话,让我还怎么玩下去……”原文是:“前此湘军如罗罗山、王璞山、李希庵、杨厚庵,皆思自立门户,不肯寄人篱下,不愿在鄙人及胡、骆等脚下盘旋。”

  打掉了王錱不听话集团,下一个目标是,湘南士人罗泽南。

  罗泽南与王錱不一样,如果说王錱还稍有几分气盛的话,罗泽南则是典型的忍辱负重型。他目睹曾国藩一手遮天,虽然极不满意,但为了湖南大局,不说半点言语,只是表态要解甲归田。

  曾国藩断然拒绝,不允许罗泽南走。

  罗泽南干脆把话说透了:“既不肯放我还山,则或在幕府参谋,或带一营同行,或留守衡州,三者惟君之所位置。”

  姜是老的辣,妖是老成精,罗泽南终究是历练深沉,正宗的湘军之父,他给曾国藩设了个套,曾国藩心眼不够用,一头就扎了进去。

  曾国藩果然选择了罗泽南开出的第三条,自己率师出征,留罗泽南独守衡州。这正合罗泽南之意。罗泽南有用兵如神之誉,在历史上的评价丝毫也不亚于曾国藩。他算准了,太平军已经成了气候,绝非三五日所能平定,曾国藩出征必吃败仗,搞不好还会让太平军活活打死。倘如此,则衡州就成了前线,正好轮到他罗泽南大显身手。

  果不其然,曾国藩出师吃了个大大的败仗,虽然没死,但能喘的气也确实不多了。等到曾国藩坐困愁城,被困江西的时候,罗泽南趁此机会为弟子出了一口恶气,宣布老湘营独立,与曾国藩彻底断绝关系。

  罗泽南弃曾国藩而去,标志着曾国藩衡州练兵的最终结果:众叛亲离。

  练个兵,竟然练到这份上,这岂是缺少智慧与人生经验的人,所能预料得到的?

  但曾国藩做到了,因为他知道,唯有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怪人,才能无视外界重重压力,在短短五个月硬生生地把兵练成。

  公元1854年二月,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独坐大船,率亲手练就的水陆精兵一万人,进驻长沙。其军容之盛,令长沙绿营兵错愕惊恐,当初被绿营兵逐出长沙的恶气,值此得以纾解。

  曾国藩仰天长笑,哈哈哈,太平军去死!

  兵,总算是如曾国藩之意练好了,但与太平军的接仗,结果却有点出乎意料。去死的不是太平军,而是曾国藩自己。

  3.两个书生的战场

  短短五个月,曾国藩就训练出精兵万人,考虑到他此前不过是个一根筋的书生,这效率委实骇人。

  曾国藩能够成事,就是四招。

  哪四招?

  罩票抄造!

  什么叫罩票抄造?

  一曰罩,就是要跟对老大,要有人罩着你。罩着曾国藩的是咸丰帝,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优势。后台硬,胆子大,这是成事的第一个条件。

  二曰票,就是有钞票……那年月叫银子,就是要有钱,没银子的人敢把一万人招来,保证死得很难看。而曾国藩截断税款,有了银子,一万人来他这儿就有饭吃,这就打开局面了。

  三曰抄,就是抄罗泽南训练之法,选士人,领山农,就是将领要挑选有勇力、有胆气、明是非、知大义的知识分子,而士兵则要挑选身体健壮、憨厚质朴、没有恶习的年轻农夫。这个治军思想至今仍未过时,是全世界各国都在采用的。

  四曰造,造就是创造。创造什么呢?选士人,领山农,但士人与山农之间,存在着一条天然的鸿沟,共同的对话背景不存在。曾国藩必须要创造出一个对话平台,让双方能够展开交流。

  也只有像曾国藩这种长于乡村的知识分子,才能够创造出这种奇异的对话平台。这种平台至今已经是大行其道,但在曾国藩时代,绝对是一项奇异的创举。实际上,曾国藩创造的这个平台,至今仍在沿用,只是被人偷梁换柱,不信看这个: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三军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顺着这个调调一哼,你就会发现自己正在哼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错,曾国藩就是这种白话歌谣的最早发明者,他把简洁的顺口溜编排成曲调,让不识字的士兵也能哼唱,并通过这种手段,向士兵灌输忠君爱国的观念。

  曾国藩与洪秀全,两个书生以中国大地为战场,展开了他们人生的对撞。但两人因为秉性的差异,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曾国藩这边,走的是亲民路线,尽其可能的放低身段,让自己脑壳里储存的二十三史,与不识字的乡下农夫对接。而他的对手洪秀全,展示的却是另外一种风情。

  和曾国藩一样,洪秀全也是每天绞尽脑汁地琢磨一种全新的语言风格,以期达成扩张自我意志的目的。

  比如说,洪秀全打下南京,改称天京,南面称尊,立即下诏要求部下进献美女,诏曰:“即自今四周来朝,万方统一。东方贡大妹,西北献娇娃。太平天一统,天福尽堪夸。”

  担心有绝色女子拒绝自己蹂躏,洪秀全又下达安慰诏书,曰:“你们姊妹休违拗,肯来欢你是要好。受打受骂休悔恨,打是恩情骂是俏。”

  看看洪秀全的文体风格,与曾国藩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玩顺口溜。这是因为两人对话的对象,文化程度极低,非顺口溜不足以让对方听明白。

  洪秀全曾有诏书曰:

  通军男将女将,千祈尊天令,

  欢喜踊跃,坚耐威武,放胆诛妖。

  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

  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爷为好汉。

  高天差尔诛妖魔,天父天兄时顾看。

  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着衣仅替换。

  同心放胆同杀妖,金宝包袱在所缓。

  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

  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

  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

  钦此!

  比较一下曾洪二人的文风异同,就会发现,两人的共同点都是面向为数众多的愚众说话,并尽其可能的让对方听懂。

  但差异也是明显的。曾国藩这边,对话的目的导致了其对话平台的下移,因为这个平台上没有他个人的私欲,就可以尽可能多的承载公众意愿。而洪秀全不然,他旨在营造一种诡异的文体风格,以凸显自己与大众的差异——在他的文体上,承载了他个人精神病发作时的疯狂呓语,他要求所有人都认知他是上帝耶和华的儿子,是耶稣的弟弟,是下凡界宰杀——是宰杀而不是宰治——万民来了。他要求广大美女对他投怀送抱、辗转承欢、曲意逢迎,由得他打是情来骂是俏……无非是一个色情狂的梦呓而已。

  洪秀全颠三倒四,按理来说他应该进精神病院而不是南面称王,但由于他获得了冯云山、杨秀清等一批诡诈阴险人士的相助,这些人不是不知道洪秀全有精神病,但他们却故意将洪秀全的疯人呓语包装成教义,以此迷惑不读书不识字的愚众。但无论如何,当洪秀全气候已成,曾国藩再想把他送回到精神病院去,那难度可就高了。

  不管怎么说,1854年的靖港,成了两个书生对决的战场。

  4.人生首战,倒四颠三

  靖港之役,也是有一个漫长铺垫的。

  话说那洪秀全,他原本有机会把清帝国的盘子彻底砸烂,一统天下的。其时清帝国已经陈腐不堪,绿营兵丧失了战斗力,而民间积蓄百年之久的暴力资源,都在洪秀全起事之时喷薄而出。倘洪氏乘风而进,直落北京城,这时候曾国藩的湘军还连影子也没有,清帝国亡无日矣。

  但问题是,早在开创江山之初,洪秀全就与老兄弟们有约定,一旦打下小天堂——说的是南京,就让众家兄弟尽情地享受人间富贵。没有这个承诺,起事最初的班底,如杨秀清、韦昌辉等人也不会如此卖死力气。所以洪氏太平军摧枯拉朽,直落南京之后,众家老兄弟就龟缩入城,要求部将进贡四方美女,从此过上了色情狂都羡慕不已的快乐生活。

  但洪秀全也并不是撂下国家大事不管了,他还是很有远见的,派出了北伐、西征的两路人马,北伐军两万人,在向北京城挺进途中被满洲武士彻底歼灭。西征军却有五万多人,倒是搅得周天寒彻。江忠源投水自尽、吴文镕自杀,都是西征军的功业。

  西征军夺占长江咽喉武昌,将江苏、湖北的清军主力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开始考虑建立一个经济循环圈,溯湘源以达粤西老巢,直下通金陵,首尾一江相贯注。这一宏大的军事战略,决定了战火正迅速地燃向长沙。

  岳州成了双方必争之地,几番拉锯战,太平军占了上风。巨寇石达开的堂兄石祥祯,与不世英雄林绍璋挥师大入,径夺距长沙北仅五十里的靖港。当此时也,太平军若从湘潭上游水路挺进,又或是从靖港乘北风进攻,短时间内就可兵临长沙。

  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曾国藩大肆屠杀之后的江湖道,终于结束了寒冬时节的蛰伏,呼啦啦冒将出来。衡州、永州、郴州、桂阳及两粤等地,会党夜行昼奔,交相联络,忙得不可开交。对此,曾国藩叹息曰:“闻风响应,从乱如归,东南大局不堪设想。”

  此时湖南境内,风声鹤唳,士绅百姓莫不惊心丧胆,但听闻鼓角火光,就会陷入惊恐之中。

  战事一触即发,曾国藩立即召集幕僚开会商讨对策。会议的第一个议题,面对两路太平军威胁,新练成的湘军是主动进击,还是严守长沙,等太平军来到之后再交战呢?

  与会幕僚一致认为,太平军来势凶猛,如果坚守,反会失其主动,那就意味着死定了——最主要的是,一旦入城,被太平军重重围困,大家想跑也找不到条道,所以守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能守,那就只能主动进攻了。

  但太平军有两路,一支湘潭,一支靖港,应该进攻哪一路呢?

  彭嘉玉主张先取靖港,这个观点受到了曾国藩本人的支持。因为攻靖港就意味着援湖北,而咸丰帝疯了一样的给曾国藩发旨,要求他老兄立即进军湖北。如果能一举拿下靖港,就可以沿江北上,决战天下了。如果先攻湘潭,怕跟上峰没法儿交差。

  但以陈士杰为首的幕僚坚决反对曾国藩的想法。在军事会议上,要给曾国藩留面子,陈士杰不好明说,只好看着进攻靖港的决议通过而不吭声。

  等散会后,陈士杰立即找到王恺运,说:“曾老板脑子进水,秀逗得厉害,他只想着胜而没有考虑到失败,所以野心勃勃想攻靖港。却不想想,一旦战事不利,再想退回长沙,还能有机会吗?他会死得很惨的!而攻湘潭,即使失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犹能保住衡州、永州,还可以重整旗鼓再战。”

  王恺运就去找曾国藩,把这番话转述给他。曾国藩听了,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光想到胜,没考虑到有可能失败呢?”于是立即宣布:“刚才军事会议上的决议不作数,推翻了,改先攻湘潭。那谁,塔齐布,你马上率大队人马先行,明儿一早我再出发追赶你。”

  会上刚刚作出的决议,说推翻就推翻,这就是曾国藩。说话没谱,办事没准,头昏脑涨,倒四颠三。这毕竟是他人生的第一仗,脑壳沸腾,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居然还能接受陈士杰的劝告,这已经不容易了。

  推翻了会议决定之后,曾国藩就要上床睡觉,正要睡之际,忽然间有长沙县乡团的士绅赶来报告:“报告,靖港贼寇只有几百人,而咱们湘军这边有三千多人,只要一鼓击之,就可以将之驱散。特来找曾大帅借旗鼓以威敌,还有还有,乡团已经搭好了浮桥,要大败贼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曾帅岂有意乎?”

  “啥?有现成的胜仗?”曾国藩一听就急了,“这事算我一个,可别落下我……”

  幕僚一听大骇:“曾帅,不是说好了先攻湘潭的吗?”

  曾国藩:“攻湘潭?湘潭那边不是派了塔齐布去了吗?你看这里有现成的胜仗,咱们就先打靖港吧。”

  嘿,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曾国藩的主意又变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兴冲冲登船,要亲征靖港。幕僚陈士杰、李元度和章寿麟匆匆赶来:“曾帅,曾帅,莫发神经,你清醒一下。你忘了下达进攻湘潭之令后,就已经将塔齐布的精兵派出去了,现在你只要坐在这里,很快就能接到捷报。可如果你去了靖港,怕被人家活活打死呀。”

  “说到死,我想起一件事来。”曾国藩把李元度拉到一边,“小李子,这是我昨夜写好的遗疏和遗嘱,写了大半夜啊,光遗嘱就两千多字。你替我拿着这个,如果我真的战死沙场,遗疏你交给湖南巡抚,遗嘱交给我的弟弟们。”

  李元度:“……为什么要托我转交?”

  曾国藩:“因为你眼睛近视,把遗疏遗嘱凑到眼前,你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如果交给别人,他们会偷看了去。”

  “不是……”李元度急了,“曾帅,你这个样子……好像是急着投胎,快让我跟你去吧,到时候好保护你。”

  曾国藩:“少来,你大白天的连路都看不见,还说什么保护我?”

  幕僚章寿麟上前:“曾帅,我真的放心不下,要不我跟你去好了。”

  曾国藩:“滚,大人说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陈士杰和李元度急忙把章寿麟揪到一边,商议道:“情形不对,曾老板脑壳发热,此行必死无疑。那什么,章寿麟,你快点偷偷上船,躲藏起来,如果曾帅战败要自杀,你好救他回来。”

  章寿麟:“为什么要让我去?你李元度不也行吗?”

  李元度:“我眼睛近视得厉害,看不见船在哪儿……”

  “真麻烦。”章寿麟只好上了曾国藩的船,躲藏在船尾。

  曾国藩得意扬扬,摇头摆尾地出发了。

  这正是,倒四又颠三,老曾不一般,书生赴沙场,小命要玩完。不知道曾国藩此去,会是怎样一个死法。

  5.说出真相太伤人

  1854年四月初二日,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生平头一遭亲临前线,对此战,他有必胜的把握,没把握他就不来了。

  那么他有什么把握呢?

  他什么把握也没有,就是脑壳进水秀逗了。

  由于长时间以来的强大压力,付出的众叛亲离的代价,终于练成了湘军。曾国藩心里一轻松,大脑从绷到极限突然松开,一下子就死机了。实际上他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颠三倒四地摇摆不定。这一点,他身边的幕僚看得清清楚楚,唯独他自己毫无感觉。

  这么说起来,是不是幕僚们比曾国藩更高明呢?

  还真不是!

  单说空手练兵这事,天下人能做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曾国藩就是这少之又少中最优秀的一个。幕僚们之所以表现得比曾国藩更高明,那是因为他们旁观者清,如果把他们摆放在曾国藩的位置上,他们早就连脑子带骨头都崩溃了。

  饶是曾国藩胸有丘壑,奈何此时他老人家大脑死机,陷入崩溃,表现得比普通人还不如。话说这老兄挺进靖港,遥见岸边的太平军营垒,遮天蔽日。曾国藩手中小旗一挥:“三军将士与我仔细听,土匪祸害老百姓……不是这个,总之给我冲,冲啊!”命战船靠岸,但听轰雷惊天,火光弥野,太平军竟然动用了现代化的火器,向着湘军猛烈轰击,打得湘军战船在水中滴溜溜乱转。

  曾国藩终于发现情形不对,立即下令掉头,先回去,太平军太野蛮,不打了,回家再说……可是回途是逆水,偏又赶上逆风,战船无法移动。曾国藩无奈,下令由岸上的兵勇用绳子牵着船走。陆勇们正吭哧瘪肚,咬牙用力,没提防太平军派出敢死队疾风般席卷而来,吼叫嗷嗷,上来把缆绳砍断了。

  霎时间水师陷入混乱,纷纷靠岸跳水逃命,扔了船炮没人管。岸上的陆勇更是胆怯,窥见太平军的影子,就惨叫着发足逃命。溃兵向着浮桥冲了过去,你推我挤,却听哐的一声巨响,桥坏板浮,湘军士兵扑通扑通跌入水中,只喊救命则个。

  见此情形,曾国藩急了,亲自赶到桥头,立起令旗,手持利剑,大喝曰:“过旗者斩!”

  咦,士兵们虽然惊恐,但这句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士兵们奔过来之后,纷纷绕旗而过,仍然在逃命,却没有过旗,这你不能斩我吧?正所谓兵败如山倒,湘军水陆两军彻底溃散,大多数战船上逃得空无一人,太平军得势,呜嗷怪叫着向帅舟冲去。

  返回帅舟,眼见得太平军杀奔而来,曾国藩叹息一声,把眼睛一闭:“行,算你们太平军狠,我我我我不活了总行吧?”

  他掉头向船边冲去,就要投水自尽。三名贴身亲兵死命地拉住他,被曾国藩连踢带打,将三人踹开,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有分教,待我长发及腰,手持长矛钢刀。逮人就砍任逍遥,别人叫我长毛。江山如此多娇,我自长发飘飘。天下美女皆拥抱,只是结局糟糕。曾国藩以一介书生,全凭脑壳的想象居然练成了湘军,这已经是奇迹,但在太平军的刀枪之前,他的幸运正式宣告结束。

  咕嘟咕嘟,眼看曾国藩就要溺死。当此时也,帅舟的船尾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正是章寿麟,他冲到船边,抓住曾国藩,强行把曾国藩拖到岸边。曾国藩吼叫一声,推开章寿麟,再次跳入水中,章寿麟又把他拉上来。第三次欲跳未跳,曾国藩转目一看,才看清楚两次救自己的人是章寿麟,顿时就火了,吼道:“章寿麟,你来干什么?”

  “我来……”章寿麟眼珠一转,心说可不能告诉他,是陈士杰、李元度让我躲在船尾舱里,就等你自杀时出来制止。这话如果说出来,让曾国藩发现人人都聪明,就自己蠢笨,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真相是很伤人的。于是章寿麟灵机一动,编了句瞎话:“湘潭战事已经胜利,特来报捷。”

  嗯,湘潭胜了?曾国藩心神开始清醒。他却不知道,湘潭之战还真的胜了,只不过是要隔一天才胜,但既然听说湘潭那边胜了,自己好像就没太多理由非要自杀。于是曾国藩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地返回了长沙市郊南湖港。

  第二天,左宗棠缒城而出,来看望曾国藩。当时曾国藩衣服上的泥沙还在,左宗棠进来后,围着曾国藩仔细看了几圈,评价道:“哈哈哈,你现在活像头猪崽子。”——原话是:“好像猪子。”也有史家坚持认为,左宗棠说的是好像朱子,而非猪子,但朱熹从没玩过跳水,非要解释成朱子,明显勉强。

  曾国藩鼓着眼睛,看着左宗棠一言不发。左宗棠劝道:“老曾呀,这才到哪一步,你就急着要死?别急别急,再活几天试试看。”

  曾国藩不说话,在纸上走笔如飞,写明军中所存军械弹丸火药的数量,丢给左宗棠,他不管了。

  他也确实没法管了。

  靖港之败的消息传开,长沙官民哗然,纷纷指责曾国藩无能,布政使徐有壬是个神经质的怪人,他竟然恐惧得一夜没睡,次日拉上按察使陶恩培,来找巡抚骆秉章,要求联名上奏,弹劾曾国藩,并请求朝廷解散湘勇。骆秉章却知道这不过是扯淡,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骆秉章能打马虎眼,长沙军民可不肯。当时曾国藩的处境极为尴尬,他写信向家中投诉,称:“今年(咸丰四年)二月在省城河下,凡我所带之兵勇仆从人等,每次上城,必遭毒骂痛打,此四弟、季弟所亲见者。谤怨沸腾,万口嘲讥,此四弟、季弟所亲闻者……靖港之败,景况更有令人难堪者,朝野唾骂,为通省官绅所鄙夷。”

  所谓更令人难堪者是指,曾国藩最好的朋友郭嵩焘,从此对曾国藩失望,离他而去,成为江湖散仙。另一个挚交好友刘蓉,也尽其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曾国藩苦求他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刘蓉总是推托走不开。幕僚们也纷纷辞职,只有近视眼李元度,因为看不清楚路,没法走,仍然留在他身边。再就是左宗棠,兴奋不已地天天跑来,对曾国藩连讽刺带鼓励,让曾国藩欲哭无泪,欲笑不得。

  如果说练湘军导致了曾国藩众叛亲离,那么靖港之败,导致了他从此成为孤家寡人。悲绝末路的曾国藩,避往妙高峰,并写奏章给咸丰帝,自请处分。——但,饶是曾国藩智识过人,却又如何知道,我之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竟尔在他身上印证了。

  正是靖港之败,救了曾国藩一条老命。

  6.草民指挥老首长

  咸丰帝的案前,已经接到了弹劾曾国藩的奏折。

  但同时,咸丰也接到了湘军大胜湘潭之役的捷报,这可是自打洪秀全起事以来,为数不多的胜绩。而且,这场胜仗正是咸丰最看重的曾国藩打出来的,又是按照咸丰帝自己的战略布局,由团练打出来的。这等于是咸丰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让咸丰帝如何不喜?

  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咸丰帝陷入亢奋之中,立即命群臣上朝,他要亲自向大家宣布这一好消息,并希望听到群臣公正赞颂他英明神武的声音。

  可不曾想,等消息宣布后,群臣鸦雀无声,半晌,一名大学士出列,说了句:“陛下,那曾国藩,他不过是一个在籍绅士,并非朝中的大臣,又没有皇命在身,却登高一呼,应者万人,此人志向不小呀。”

  咸丰帝心里咯噔一声,亢奋的情绪,霎时间降至冰点。

  咸丰帝是信任曾国藩的,但问题是,皇家权力绝不容他人染指。大学士的暗示,咸丰帝再不以为然,也无法无动于衷。隔日,咸丰帝特旨召翰林院编修袁芳瑛,问有关湘潭战役的细节,闻听曾国藩还有个靖港之败,咸丰帝龙颜大悦。

  事实上,自洪秀全起事以来,各地败绩如潮水般报向朝廷,相比之下,曾国藩的靖港之败根本不能算回事——而且也确实不算事,明摆着,湘军初战,胜之于湘潭,败之于靖港,最多只是个平手。而长沙父老不体谅曾国藩,那只是因为曾国藩太出风头了,众人求全责备,故意羞辱他而已——这是前者标兵逐曾国藩出长沙的思维惯性。再听曾国藩亲督湘军作战,听闻他两次投水自尽,咸丰帝心花怒放。

  想不到老曾竟然亲自上了战场,不枉朕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咸丰帝坚信这曾老头对自己一根筋的忠诚,反而更加欣赏曾国藩。

  一场大败仗,换来了咸丰帝的无条件信任与欣赏,这是打死曾国藩也料想不到的结果。

  咸丰帝兴奋之余,琢磨出一个既能表现出自己欣赏曾国藩、让曾国藩感受到皇恩浩荡,同时又能让曾国藩别扭不爽的怪法子。

  没多久,圣旨来到,曾国藩败绩靖港,即行革职,带罪自效。提督鲍起豹身为军方最高指挥官,竟然不参战,立即革职。塔齐布有功,署理湖南提督。

  这个决定,让曾国藩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兴奋得打起滚来。咸丰帝这一手太绝了,他把曾国藩从头撸到尾,却任命塔齐布为湖南级别最高的武将。而这位湖南军区的司令员,还得听他平头百姓曾国藩的命令,这是何等奇异的权力架构,曾国藩喜欢这个玩法。

  曾国藩当场表态:“圣鉴之公明,天恩之高厚,实令人感激无地。”

  这时候的塔齐布,因为湘潭大胜,已经成为长沙父老心目中的英雄,他到省城受印那一天,文官武将、士卒民夫,争相聚观。只不过,等塔齐布接印之后,还要毕恭毕敬侍立在平头百姓曾国藩的身边,听从鼻孔冲天的曾国藩吩咐,这让长沙父老极是诧异。

  更令人诧异的还在后面,钦差飞马赶到,给老百姓曾国藩传旨,命百姓曾国藩立即委派有能力的司道大员,主持粮饷工作。

  这道圣旨下来,当时就把湖南布政使徐有壬吓坏了,他立即来找曾国藩:“曾大……本官有一事需要说明。”

  曾国藩:“啥事呀?”

  徐有壬:“本官才能平庸,干不来主持粮饷这工作,这活不是人干的……”

  曾国藩:“我说过让你干没有?”

  徐有壬:“既然这样,那大……草民,本官告辞。”

  徐有壬很痛苦,如何称呼曾国藩,真是个折磨人的难题。等他走后,曾国藩对身边的亲信说:“这家伙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我最愁的就是怎么才能甩开他。幸好他有自知之明,这下总算是省心了。”

  从这一天开始,咸丰帝发现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能够不负他信任的人不多,曾国藩排在第一。但老曾毕竟只是书生,在把事干成之际,伴随着的是一连串的糗事纰漏。而咸丰帝利用自己凌驾于曾国藩之上的权力优势,对曾国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咸丰帝仔细研究曾国藩的上奏,发现曾国藩耍花招,替自己遮掩,硬说靖港之败是自己想水陆并举,与湘潭同期配合作战,使贼首尾不能相顾。咸丰帝乐滋滋地批道:“曾国藩,你脑子到底进了多少水?说出这种糊涂话。你当然有罪,但如何修理你,是朕的权力,这哪儿有你说话的地儿?……”原话是:“此奏太不明白,岂已昏愦耶?汝罪固大,总须听朕处分,岂有自定一拿问之罪?殊觉可笑。想汝是时心摇如悬旌,漫无定见是也。”

  曾国藩人生中有名的靖港之败,就算翻过去了。接下来是整治乱兵。自古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军队这东西,是典型的暴力组织,杀戮天下,就必须要养成其凶性。但士兵也不傻,战场上凶,是要死人的,但如果冲着老百姓凶,这绝对是安全的。

  湘军无论是胜是败,都在长沙一带展开了快乐的抢劫大赛,抢过之后就向着老家狂奔,不肯再返回兵营。更离奇的是,曾国藩急传鸡毛信,命弟子彭玉麟速来掌管水师。不久彭玉麟回来报告:“老师,你让人骗了。”

  曾国藩:“……谁?哪个忍心骗我,我这么厚道……”

  彭玉麟:“你让所有的士兵骗了。”

  曾国藩:“士兵?他们连字都不识得,怎么骗得了我?”

  彭玉麟:“你认的字比他们多,但他们心眼比你多。我已经查清楚了,许多湘军士兵在报名的时候,就报的是假名字,为的就是当兵之后,劫掠百姓,然后一逃了之。你肯定是按照假名发公文给各地抓人,可名字都是假的,你能抓对人吗?”

  “这个……”曾国藩气得直翻白眼,“教训呀,深刻的教训,你们以后要牢牢记住:人民群众是最有智慧的,只有我们自己,往往是笨拙可笑的。”

  立即着手整顿湘军。

  如何整顿?就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就是整风肃反。

  平民曾国藩下令:“驻守衡州的罗泽南、李续宾部都过来,以后你们就跟我混了。还有还有,广东、广西那边的水师,全都给我开着船过来,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人了……”他不仅把罗泽南的家底掏空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广东、广西。更令人气愤的是,咸丰帝明确表态支持曾国藩,由是湘军迅速恢复到原有的万人规模,再加上两广水师,气势更盛于前。

  接下来,曾国藩又收服了一名高级领导,胡林翼。

  胡林翼是做过督抚的高官,资格比曾国藩老得多。可是他奉皇命带兵往援湖北,不料最终武昌被攻破,胡林翼统六百贵州兵,从此滞留于岳州。曾国藩拿咸丰帝当罩子,硬生生地把胡林翼罩住了。

  曾国藩说:“老首长,以后你就跟我混了,替我跑跑颠颠,你肯定没意见吧?”

  胡林翼:“行,曾国藩如果你真有本事,怎么着都行。”

  从此胡林翼成了曾国藩最得力的搭档,居于长江中游,与太平军相抗衡。而曾国藩拼命扩充实力,很快把湘军扩充到两万之众。

  前进,前进,两万气势汹汹的湘军出动,直扑岳州。岳州太平军不支,被湘军直捣腹心,占领了岳州。太平军很恼火,组织了四次反击,都无效果。

  这时候咸丰帝在宫里看着地图,长叹一声:“时机已经成熟,传各路兵马沿江而下,发起武昌战役。嗯,这场战役,就由大草民曾国藩出任总指挥,如果他能给朕打赢,嗯,说不定朕龙颜大悦,赐给他一个芝麻小官。”

  7.事成之后要赖账

  从岳州到武昌,必经城陵矶。

  城陵矶,西扼由荆州入四川的大门,南截由洞庭湖入湘的咽喉,是为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军方面,由声名最贤、年纪最老、人品最正、兵法最精的曾天养镇守。

  1854年,曾天养老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年龄老大,但打起仗来不含糊,太平军挑选他镇守城陵矶,算是挑对了人。

  是年的七月十六日,老将军曾天养正在船上巡视,忽见岳州方向帆影连天,桅杆蔽日,但见数不清的战船,气势汹汹杀来。老将军笑道:“清妖,正愁杀不尽尔,居然自己上门送死,实乃天王之洪福也。”

  他传令一支小股太平军,前往迎敌,只许败,不许胜——这道命令好,小股太平军,想赢也赢不了,打败仗正对心思。由是一小股太平军乘船迎上,就见敌船上飘着猎猎的湘军战旗,但听对方呵斥道:“呔,兀嗰长毛,丢雷老波,速速嚟受死!”

  太平军好困惑呀,心说这湖南湘军怎么操一口标准流利的鸟语?却不知道,此时的湘军水师主力,其实是两广水师,而湘军嫡系水师如彭玉麟等,都躲在侧翼,早存了三分取巧的心思。

  太平军不理会那么多,迎上去开战,噼里啪啦的短暂交火后,立即溃退下来,两广水师穷追不舍。正追之际,忽然一股怪风吹来,吹得两广水师的战船平行横移,啪啪啪贴挤在一块。正慌乱之际,就听水面上杀声大震,事先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太平军主力战船,此刻倾巢而出。

  两广水师慌了神,急忙欲逃,可这水面之上风大水急,哪逃得了?被太平军主力围住,哐哐哐一顿狠打狠杀,两广水师数十条船被击毁,士兵落入冰冷的江水中,随波逐流,死多活少。

  湘军水师一败涂地,山东登州镇总兵陈辉龙战死,广西保升道员褚汝航正惊慌之际,就见前面一船,当先一白须飘飘的老者,正是老将军曾天养:“呔,清妖,你死定了!”

  褚汝航遇险,广西保升同知夏銮和他有乡土之谊,急忙赶来营救,被太平军蜂拥而上,刀砍枪捅,夏銮跌入水中,被活活戳死。那边褚汝航又如何是曾天养的对手?被老将军一刀挥为两段。

  山东来的陈辉龙、广西来的褚汝航,这都是曾国藩最倚重的水师大将,甫料遭遇老将曾天养,一朝翻为画饼。此时湘军嫡系,左营彭玉麟,右营杨载福,胆子几欲吓破,只顾拼命地划水狂喊,却根本不敢上前。

  此番血战城陵矶,打出了老将军曾天养的不世威名,但占便宜最大的,却是曾国藩。

  城陵矶之战,湘军虽然吃了败仗,但死的都是外派员工,湘军的嫡系未有丝毫损失。相反,水师中的外籍将官多数战死,咸丰那边再也派不出人来,任由曾国藩重用亲信彭玉麟、杨载福,彻底控制了湘军。

  一战而挫湘军水师,老将军曾天养颇感欣慰。遂于三日后——具体的日子是七月十八日,弃舟登岸,据险筑垒,准备与湘军的陆军决一雌雄。

  可是老将军上岸的时机不对,恰好湘军中风头最健的——也是官职最高的,只有全军总指挥曾国藩屁官也不是——塔齐布杀来。老将军一见塔齐布,顿时怒不可遏:“塔妖,尔于湘潭残杀我兄弟四千余人,春官正丞相林绍璋被尔害得革职,今日我要为弟兄们报仇。”

  曾天养要为林绍璋报仇,那是因为林绍璋是春官丞相,曾天养则是冬官丞相。听丞相这官衔蛮气派,但太平军那边有二十四个丞相,名目繁多,气象万千,经常让研究这段历史的专家疯掉。所以曾天养虽然能战,却不被塔齐布放在眼中,他听了老将军的话,失声笑道:“老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人家学待我长发及腰呢,到底行不行呀?”

  “行不行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曾天养怒冲过来,后面跟着凶猛的太平军。塔齐布急忙命部下迎上,他自己则与曾天养厮杀起来。曾天养一矛戳在塔齐布的战马上,然后双方交换位置。这位置一交换,曾天养就策马立于塔齐布的士兵黄明魁身边。黄明魁一瞧:“这老头挨我这么近,赶紧捅他一刀。”不由分说,一刀砍过去,当场把老将军的战马砍翻。曾天养也扑通一声,脸朝下栽倒在地。

  战场这凶险的地方,既然栽倒,哪还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听丁零当啷,湘军士兵一拥而上,老将军曾天养被乱刀斫死。

  曾天养被杀,太平军登时阵脚大乱,被塔齐布挥师而入,杀死杀伤太平军八百余人,迫得太平军放弃城陵矶,逃入武昌。

  城陵矶之战,又是一胜一败,但也仍和上一次一样,曾国藩这边败小胜大,输少赢多,又一次占到了上风。尤其是城陵矶得手,这就铺平了直捣武昌的大路。

  咸丰帝接报,大喜,立即严厉批评曾国藩指挥不力,导致水师败绩。此时,咸丰帝已经冲到前台,出任了事实上的武昌战役总指挥,他要领导曾国藩和塔齐布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就足以永载史册了。

  咸丰帝御膳也顾不上吃,亲自调集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向武昌进发。这三路人马,两支是北路,一路出京山、孝感杀奔汉阳,另一路从襄阳取汉口。南路军就是曾国藩和塔齐布。

  曾国藩也知道事关重大,小心翼翼,稳扎稳打,前锋直抵嘉鱼。咸丰大喜,立即赏赐曾国藩三品顶戴,这下子,老曾总算是有个名堂,不再是布衣百姓了。

  至金口,就见旌旗招展,原来是北路军走襄阳的那一支,赶来与曾国藩胜利会师了。还有一路从京山方向而来,却裹足不前,缩头缩脑,这就便宜了曾国藩。

  此时,两路清军会师,水陆齐下,已经将武昌铁桶似的包围了起来。这一战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悬念了,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输。

  曾国藩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给咸丰写奏章,大意为:“陛下,你太够意思了,对臣真是太好啦,臣无以为报,咱先把话说在前面,陛下要是因为臣表现太好,非要给臣加官晋爵,臣可不依……”原话是:“嗣后湖南一军,再立功绩,无论何项褒荣,概不受奉。”

  咸丰皇帝一看,嘿,小样的曾国藩,你伸手要官就要官,还说得这么弯弯绕,那朕也玩一玩你好啦。于是咸丰批奏,推心置腹,暗示如果曾国藩足够乖巧,绝不亏待……原话是:“知道了,殊不必如此固执,汝能国尔忘家,鞠躬尽瘁,正可慰汝亡亲之志。尽孝之道,莫大于是。酬庸褒绩,国家政令所在,断不能因汝一请,稍有参差。汝之隐衷,朕知之,天下无不知也。”

  话说到动情处,连咸丰帝自己都快落泪了。他决定——事成之后,一定要赖账。

  不仅要赖账,还要赖出花样,赖出君无戏言的扯淡雄风。

  8.咸丰玩弄曾国藩

  武昌城中,镇守的太平军将领,名叫黄再兴、石凤魁。这俩活宝,或是文官,或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亲戚,本事是没有的,饭量是极大的。当湘军浩荡而来,两人站在城楼上,目睹湘军士兵气焰极盛,嚣张而不可一世。尤以吃了大败仗的水师最不要脸,竟然挺立船头,不披甲胄,不避枪弹,呜嗷怪叫着冲城楼上喊:“长毛你不是有本事吗?有本事你打,打死我好啦……”

  黄再兴和石凤魁观望过敌阵后,立即召开战前军事会议。照常例,会议前所有的将领都要跳忠舞,并由一名美貌女官宣读洪秀全亲自写的顺口溜。女官朗诵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跪伏于地,等到朗读完毕,众人齐跳而起,同声大喊:“杀尽清妖,杀尽清妖!”

  神圣的仪式而后,黄再兴首先讲话,他充满深情地回顾了天国创建之初的血火征途,表达了对天王洪秀全及诸王真挚的热爱。然后说道:“不要看清妖来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有天王自天上请来的天将,城外的清妖亡无日矣。”

  石凤魁补充了一点,城外与曾妖会合的襄阳军,实则原是这座武昌城的清军,天兵来到,那伙清妖狂逃到襄阳。现在回来,不过是取死而已。

  众将听了,个个心神大振,勇气倍增,立即按照会议布置,各回营中,准备与清妖开战。

  眼见得众将不畏清妖,黄再兴、石凤魁颇感欣慰,立即回府收拾金银细软,撇下府中劫掠来的美貌女人不管,只带着壮勇,星夜逃奔田家镇。

  这俩家伙逃了,活活坑死了城中的太平军。最惨不过的是水军,他们丝毫也不知道主将私逃,等到武昌城被曾国藩占领,水军被封死在江中,遭到湘军的残酷屠杀,悉数歼灭。

  主将夜逃,同样也把曾国藩坑惨了。曾国藩因为屡吃败仗,又被咸丰帝不时地敲敲打打,变得胆子极小。但胆子再小你也得赢啊,武昌城连主将都逃了,不赢真没了天理。

  赢是赢了,但究竟是如何赢的,这在湘军战史上却是极度诡异,根本没什么像样的记载。简洁地说,在攻占武昌的一段时间以来,曾国藩压根不知道自己赢了。所以有关武昌的战事,最早竟然是由没有参战的另一支北路军报上去的。

  北路军报捷,闻武昌之战大胜。咸丰帝看到这个片折,馋得直流口水,他老兄想赢啊,都快想疯了。可前线的奏报压根就没个准头,说谣言满天飞也不为过,没有见到曾国藩本人的奏报,咸丰帝担心空欢喜一场。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曾国藩那边有消息,咸丰帝终于死了心。确信这是个假消息,下旨将片折存档。

  就在这时,曾国藩报捷的奏报终于到了。咸丰帝欣喜若狂,当即派出两路钦差,去履行他与曾国藩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是两路?

  慢慢看吧。话说曾国藩拿下武昌,兴奋之际,就见钦差来到,有圣谕:“曾国藩着赏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

  湖北巡抚?曾国藩大喜,咸丰帝够意思,够哥们儿!曾国藩前番暗示要官,就是想要这个湖北巡抚。虽说巡抚官职不大,可如果曾国藩出任湖北巡抚,与湖南相倚并立,就可以慢慢调度两省的人力财力,大显身手。他当即忙不迭地叩谢皇恩,赶紧换上新官服。

  新官服刚穿上,褶子还没有抚平,第二路钦差已经到了(实际上相隔七天):“圣谕,朕念曾国藩为国忧劳,必然辞湖北巡抚而不任,又念及整师东下,署抚空有虚名,故降旨令汝毋署湖北巡抚,赏给兵部侍郎衔。”

  啥玩意儿?刚刚下达的圣旨就不作数了?湖北巡抚飞走了?曾国藩一听就急了:“不带这样的,不是说君无戏言吗?不是说……”“你说什么说,”钦差冲上来将新官服强行剥下,“皇上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料汝必辞,你既然必辞,那肯定是要再收回去的了。”

  什么呀这是,曾国藩差点没气得疯掉。有没有搞错?想当初我在朝廷时,七年七升官,独霸五部七侍郎,凡礼部、工部、刑部、吏部和兵部,哪个部没有我的办公室?现在我打下了武昌,竟然只给了个空有其名的兵部侍郎衔,这不是玩我吗?

  没错,这就是咸丰帝玩曾国藩。

  而且,咸丰帝非得这么玩不可。曾国藩如此神勇,以一介在籍绅士的地位,登高一呼,五个月的工夫就带出一支万人精兵,这本事有点太大了,如果再授予曾国藩地方上的实权,那咸丰帝干脆别要这万里河山了。

  有分教,君无戏言是戏言,圣上龙颜是厚颜,朝令夕改逗你玩,一切只为手中权。后世的史家,都对咸丰帝的恶搞表示理解和支持,都怪曾国藩本事太大,让咸丰帝想给他权力都不敢。

  9.天才将领出世

  武昌太平军主将私逃,坑惨了屯于汉水的太平军水师。

  当时太平军水师有战船千余艘,实力远在湘军水师之上。奈何主将放了众家兄弟鸽子,众家兄弟万般无奈,只好升帆狂逃,想逃入长江,与下游的太平军水师主力会合。而曾国藩这厮再显蟒蛇娃本色,用了阴招对付太平军水师。

  曾国藩密令湘军水师,不要升帆,也不要追赶,也不要放炮,也不要呐喊,白日里就由得太平军水师飞逃。等到了夜里,湘军水师各携火球、火弹,悄无声息地靠拢过去,每隔一船,则掷一火,烧得太平军哭喊连天。水路上长达二十里,全都是太平军熊熊燃烧的战船。千余艘船,竟尔全被曾国藩烧尽。

  曾国藩在写给咸丰帝的奏折中说:“臣站在鲇鱼套,与汉水相隔一大别山,遥望火光自山后透出,照见江中波纹尽赤,屋瓦可数。”

  咸丰帝心说,烧,给朕狠狠地烧……不过再烧,朕也不敢授你督抚实权,这个是料汝必知的。

  咸丰帝指挥若定:下一站,安庆。

  拿下安徽省府安庆,陷天京城于孤立,则太平军就进入了死亡倒计时。

  此时天京城中,太平军东王杨秀清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捉来许多美貌的男孩子,切割掉男孩的生殖器,想造出太监来。盖因自打太平军诸王进入天京城,就要求部将劫掠美貌女子进献。单只是天王洪秀全,就有八十八个王娘,也就是正式在册的老婆。至于天王府、东王府中,也都布满了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么多的女人,就会有许多劳作需要男人来做,所以杨秀清想制造太监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但是杨秀清弄不懂阉割的技术,结果那些男孩子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惨号着死去了。

  杨秀清正自悻悻,忽闻武昌失守,顿时又惊又气。他是太平军中最具心智的,情知武昌失守,安庆必危,倘安庆再落入清军之手,则这座天京城,就沦为一座死城了。

  杨秀清立即下令,派燕王秦日纲亲赴田家镇布置战局。虽然秦日纲也是王,但太平军之中,王的数量比丞相更多,所以王和王也不一样。东王杨秀清是与天王洪秀全平肩的,而秦日纲这个燕王,不过是广西老兄弟之中,负责跑腿打杂的小弟而已。

  秦日纲赶到田家镇,登上半壁山观敌掠阵。但见长江滚滚而来,山势直压中洪,两岸隆起的群山,将长江夹成狭窄的一线。此地乃湘军必经之地,也是天然的兵家险地,要阻止湘军的脚步,这是最好不过的地点。

  于是秦日纲就在半壁山层层筑垒,沿江安放大炮,还在江面上横拦铁锁六道,一端连接田家镇,另一端连接半壁山。铁锁之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排列有十数条小船,船上安枪置炮,用以保护铁锁。

  隔不多时,就见江面陆上,黑压压地涌上来四路人马。

  这四路人马,除一路是湖北兵之外,另外三路皆是湘军。塔齐布一路攻大治,罗泽南(当时他还未逃离湘军)一路攻兴国。第三路是莫名其妙充满了骄横之气的水师。士兵们光着膀子,穿个小裤头,手持刀枪,气势汹汹地挺立船头,一副不想活了的架势。

  水师的骄横,确有所恃。这仗恃的就是曾国藩的一根筋优势,终于在战场上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此次出征,是最典型的谋定而后动,曾国藩与幕僚制订了严密的战略规划:先攻南岸,次攻江西,然后合攻北面。秦日纲的铜墙铁壁,遇到了老曾的一根筋,这次麻烦可大了。

  半壁山之战,第一季由塔齐布和罗泽南唱主角,两人分别攻下大治与兴国之后,胜利会师,随后有条不紊地合攻半壁山。率先进攻的是罗泽南,塔齐布随后赶到。太平军自山顶俯冲而下,双方大战,太平军被罗泽南、塔齐布合力杀得丢盔弃甲,不得不逃回山上。

  三天而后,秦日纲亲统精兵,与国宗韦俊分两路出击。韦俊其人,乃太平军中北王韦昌辉的弟弟,封为国宗。他是客家人,又有个名字叫韦十二。但韦十二也没用,遇到塔齐布、罗泽南同样得吃瘪。双方不死不休地狠砍了整整一天,最终太平军耗不过湘军,再次大败奔北。

  太平军退向对岸的田家镇,湘军占领了半壁山。此次战役的第一季,就正式结束了。

  半壁山之役的第二季,是在第一季还没闭幕时就打响了。这一战由水师唱主角,但水师真的命苦,竟然碰上了太平军最优秀的青年将军陈玉成。

  陈玉成,形貌秀美,风姿玉立,唯双眼之下各有斑点,所以外号“四眼狗”。他是在太平军中成长起来的军事天才,打仗时最善于临阵发明新战术,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番他镇守蕲州,采用了水陆同期布置,水面上有舟城,岸上驻有陆军,犹如率然之蛇,攻水师则陆军应之,攻陆军则水师应之。湘军水师统领杨载福,遇到陈玉成可谓遇到了克星,竟然无计可施。

  这时候曾国藩来了,仔细一看,嘿,怎么这个水师这么倒霉,一遇到正经战事就吃瘪。那好吧,半壁山战役的第二季,已经没法子再唱下去了,那就草草闭幕吧,不打了。

  “不打了?”

  “没错,是不打了。”曾国藩指点道,“陈玉成的舟城,是以水面浮舟筑城,虽说达不到坚不可摧的效果,但你想攻下来,也是没指望的,更何况还有陆军呼应。但是这舟城也有一个天大的弱点,就是聚合生威,散落必败,所以最省心的法子,莫过于绕过舟城,走自己的路。”如果太平军敢来追赶,这舟城就等于散了,同时也失去了陆军的支持。如果太平军不敢追赶……不敢追赶正好,湘军水师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赴半壁山与陆军会师。

  果然,湘军水师绕过陈玉成的舟城,扬长而去。这意外的变局,好险没把个陈玉成愁死,这个这个……湘军竟然无视自己摆下的阵势,绕道走人了,这是追赶呢,还是不追呢?犹豫之际,湘军水师的舟船已经不见了踪影。

  抵达半壁山湘军水陆两师会合,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商议歼灭太平军水师的计划。最终决定,湘军水师分四路出击,要一举打破拦江铁锁,让四万太平军浮尸于九江水面。

  10.宏大与精巧的对撞

  半壁山之战第三季,是有一个精美的计划的。

  按计划,湘军水师分成四队,第一队负责破坏太平军的拦江铁锁;第二队负责攻击太平军保护铁锁的战船;第三队在铁锁断开之后,直扑屯扎于九江之中的太平军水师,放火焚烧;第四队负责保护后方的辎重船只,防止被太平军抄了后路。

  计划很完美,但实际执行时居然比计划本身还要完美。大战之初,两名水师统领彭玉麟和杨载福同时上阵,分别带领第二和第三队,先行发炮狂轰太平军护锁小船,把那些小舢板统统击沉,然后巨船驶到铁锁下方,船上以巨锅盛油脂,点燃后就慢慢地烧将起来,将铁锁烧断后,第三队便顺流而下,抢先赶到武穴,阻断太平军水师主力的归路。

  而后,第三队溯江而上,沿途放火,可怜太平军大小船只五千多条,被烧得烈焰焚天,四千多艘船被烈火焚烧殆尽。此外湘军还俘虏了五百多条船,按说这些船也算是价值不菲的战利品了,可是水师已经烧上了瘾,干脆连这五百条船也一块烧掉了。

  值此,太平军历年来劫掠的战船被焚烧一空,从此丧失了水上的优势。消息报到曾国藩处,曾国藩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曾国藩哭什么呢?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听着这一战打得顺风顺水,却都是用湘军士兵的性命换来的。此役是湘军水师成立以来损失最为惨烈的,曾国藩不能不哭。

  但更应该哭的,却是太平军。据曾国藩自己说:“仅仅南岸,自半壁山以至富池口,中间沙洲数里,前此初四、初五之战,尚有千余贼尸未收。至是焚溺半死之贼,复混染于沙际水滨,残骸堆积,断腰漂流。”

  但战事犹未结束,湘军水师获胜,陆军塔齐布、罗泽南乘势赶来助攻。太平军元气大伤,兵无斗志,撤出田家镇,向着黄梅方向匆匆奔逃。唯有陈玉成还算镇定,闻知田家镇失守,情知自己已是孤军,遂于当夜弃城东行。

  半壁山失利,天京震骇,东王杨秀清命最优秀的战将石达开、罗大纲赶赴西线指挥。石达开之猛,就不要说了。后面这个罗大纲,他本名罗亚旺,和另一个叫张嘉祥的,同为天地会首领。当初洪秀全有心起事,奈何自己这边没有能打的人手,就向天地会发出热情邀请,希望天地会接受自己的领导,替自己征掠天下。

  接到洪秀全的要求,罗亚旺断然拒绝。但张嘉祥却是静极思动,执意要跟洪秀全合伙,好好地闹上一场。结果兄弟相争,就此翻脸,张嘉祥加入了洪秀全的太平军,而罗亚旺则当了官兵,专门跟张嘉祥过不去。岂料张嘉祥在太平军那边,却遭到了算计,妻子孩子尽数被杀,悲愤的张嘉祥,反出太平军,投奔了官兵。

  罗亚旺在官军这边好端端的,突然发现张嘉祥又跑来了,当时罗亚旺那个气呀,心说这张嘉祥还要脸不要?我之所以当官兵,就是为了不和他在同一个阵营,他却没羞没臊,自己又跑来了。好,你就在官兵这边待着吧,我去太平军那边。

  就这样,兄弟绝情,移袍换位,罗亚旺和张嘉祥交换了场地。从此罗亚旺成为太平军中最优秀的将领,改名罗大纲。而张嘉祥则成为清军那边深受咸丰帝重视的猛将,改名叫张国梁。

  现在,罗大纲亲赴前线,指挥从黄梅溃散下来的万名太平军,再加上他自己带来的万名援军,选择在孔垅驿布防。但湘军势头正猛,双方于孔垅驿激战,罗大纲顶不住陷入疯狂的对手,只好南渡长江,据守九江、湖口。

  曾国藩追在罗大纲屁股后面,追到九江城下,顿时大骇,不由得惊呼起来:“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曾国藩看到了什么?居然被吓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看到的是,南北两岸的九江和小池口,都密布着营垒和炮台,杀气腾腾,戒备森严。九江与湖口五十里之间,营垒相接,炮台相连,势如长蛇,飞伏欲动。江心的沙洲之上也扎有太平军的营盘,塔楼高耸,炮口森森,正对着江面上的湘军。此犹罢了,最让曾国藩无法接受的是,他看到了成排成列的船。

  不是民间的小船,而是由能工巧匠精工制造的战船。其上垒塔排列,重炮错陈。这光景,曾国藩纵然是想不吃惊也不可得。

  曾国藩想不明白呀,太平军的水师不是已经被全部歼灭了吗?怎么这里又冒出来这么多战船?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曾国藩怀疑这些战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点依据也没有——说到船,曾国藩是最有发言权的。想当初,他训练水师,第一件事就是造船。造船就要找专业的行家,可曾国藩东翻西找,偌大的一个湖南,竟然找不到一个懂得造船之人。万般无奈,曾国藩只好强赶鸭子硬上架,自己冒充专家,画出图纸来让工匠仿造。

  曾国藩的第一份图纸,实际上是一条大木筏。可不知是图纸出了问题,还是工匠有毛病,这条大木筏最终竟然未能造出来。

  木筏未能造出,曾国藩又已经推出了他的木筏升级版,工匠拿过图纸研究好半天,心里嘀咕道:“这不是一条好大好大的龙舟吗?就你这玩意儿能上战场吗?没奈何,反正你掏银子咱干活,那就造吧。”结果,造来造去,这条龙舟也流产了。

  最后,广西道员褚汝航——就是死于老将军曾天养刀下的那个褚汝航——来到衡州,曾国藩总算找到了个明白人。从此由褚汝航担任总设计师,造出了一系列的拖罟、快蟹、长龙等当时流行的船型。再后来曾国藩把自己的设计升级到了木筏3.0版,终于造出了一种小型的舢板,这才圆了他的设计师之梦。

  曾国藩最是知道造船之难的,此时于九江城下,目睹太平军的成排战船,不由得心生困惑,太平军之中,竟然有如此优秀之人,是哪个呢?

  就算是打死曾国藩他也不会想到,这个造出许多让他吃惊战船的人,赫赫然就是太平军中的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太平军最具传奇色彩的壮族英雄,他聪明绝顶,文武全才,十六岁时被南王冯云山骗出山,从此成为太平军中最具骑士精神的武士,十九岁统率千军,二十岁封王。石达开也是最有预见力的将领,早在太平军席卷东南,直落山河,攻下安庆之时,石达开就在安庆开设了庞大的造船厂。等到曾国藩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的时候,安庆造出来的战船,已经开始试水了。

  石达开的天才与曾国藩的智慧相比,曾国藩占了宏大这个便宜,石达开却是取其精巧。曾国藩的宏大智慧,在造船这方面是派不上用场的。而石达开的精巧,却在这个技术领域如鱼得水。简言之,曾国藩设计的木筏兼龙舟3.0版,根本没法跟此时泊于江面的战船相比。

  当时曾国藩喃喃自语道:“局势为之一变。”

  没错,从现在起,曾国藩的运气已经用完了,轮到石达开上演他那华丽精美的个人秀了。

  这就意味着,曾国藩的生命再一次进入了倒计时,石达开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家伙活着来,死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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