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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书生只是爱杀人

  1.笨爹也是爹

  曾国藩在朝廷,最显赫的政绩始终是在四川监考收贿赂一千两,却已经是官拜二品,坐拥礼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及吏部左侍郎——很可能,曾国藩的名言是,坐尽天下侍郎,让你无官可升。若你敢说不服,把你脑壳打蒙。

  当时的侍郎,相当于六部的二把手,比一把手尚书略低那么一格。但侍郎可以直接对皇帝上疏言事,说炙手可热,也不为过。

  到得曾国藩四十岁,道光皇帝死,咸丰帝登基,曾国藩已经成为朝中说话占地方的红人。

  说起这道光帝,委实是个怪物。这家伙虽然当了皇帝,却大玩艰苦朴素,一袭皇衣破了补,补了穿,舍不得换件新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皇帝打补丁,朝臣又如何敢穿华服?所以当时的时尚,那是相当质朴,满朝文武全都穿得破破烂烂,把个好端端的朝堂,弄成了丐帮总舵。

  当时有这样一件事,朝臣曹振镛上奏,道光帝一眼就看到了老曹膝盖上的补丁,顺口问:“你这个补丁,花了多少银子?”

  当时曹振镛的脑子迅速地运转起来,这个问题,听起来小得不得了,实则严重到了不得了。要知道,自己打补丁,是模仿皇帝的,可谁知道皇帝身上的补丁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内务府那么多的白眼狼,每天想的就是弄虚作假狂捞钱,皇上的补丁铁定是非常昂贵的——不昂贵,内务府的兄弟哪来的钱赚?

  如果实话实说,一块补丁是不需要花钱的,三针两线就齐活了。可这么说就等于揭开了内务府的盖子,倘皇帝发现自己被骗,龙颜大怒,内务府的人岂不是恨死自己?日后截长补短,在皇帝耳边吹上几句冷风,自己轻则剥官去职,重则满门抄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老曹严肃地回答:“启奏陛下,臣的补丁,花了三两银子。”

  道光皇帝听了,惊叹道:“哎哟,宫外的物价好便宜呀,朕的这个补丁,内务府报了五两银子的账!”

  实际上,道光皇帝根本没跟老曹说实话,内务府实际报账,是一个补丁超过千两。意识到自己智商不够,被内务府玩了,道光帝心里又羞又气,不敢让大臣知道,生恐泄露自己智商不足这个重大国家机密。但等回去后,他把内务府的人找来,破口大骂。内务府一块补丁竟然敢报账千两,这真是丧尽天良,欺帝太甚,皇帝智商是低了点,但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吧?

  内务府见皇帝竟然敢找事,登时大怒,立即跟道光拿出账本算账:“笨皇帝,你看好了,你裤子上的补丁是在苏州补的,要不要事先派个工作组,去苏州寻找合适的料子?这些人沿途吃穿住用差旅费,是不是要花钱?找到了补丁,是不是要花钱买下来?是不是要花费人力运输回来?沿途盗贼横行,是不是需要雇请镖局押送?”

  “啥?一块补丁还需要镖局押送?”

  “不押送,半路上被盗贼劫走,算谁的?”内务府怒斥道光帝。

  听到这儿,道光帝只能是一个劲地翻白眼:“嗯,还真是这样,这次算朕错怪了你,以后账目上先给朕说明白,不要欺负朕……”

  这件事,也揭破了曾国藩七年七升官,独霸七职的秘密——可怜道光皇帝智商不够用,导致了宫中朝中府中,骗子们乌泱泱蜂拥而至,大家齐心协力地忽悠笨皇帝道光,根本就找不到个能干正事的人。曾国藩虽然收贿银堪称大手笔,但在朝中却绝对是最纯洁的了,至少他不忽悠道光帝。

  不忽悠,明事理,能干又肯干,这样的人在官场职场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曾国藩才会官运亨通。

  正因为道光帝的智商与他唯我独尊的地位严重不对等,才在他的任上弄出第一次鸦片战争,落到丧权辱国的地步。临死之前,道光帝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搭进去了,所以留下遗嘱:“无庸郊配,无庸庙祔。”

  这两条的意思,就是说日后的皇帝祭天地祖宗时,不要把自己算在里边,智商太低,怕被祖宗们再打活过来。

  道光帝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和他的历史地位蛮般配。但问题是,登基的儿子咸丰帝可不敢真这么干,甫一登基,就先把亲爹打翻在地,这让天下人如何说自己?可不这么做,又违背老爹死前的遗愿,这可如何是好呢?

  二十七岁的咸丰帝为难了,只好升殿,问问群臣该当如何是好。

  群臣听了,顿时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陛下,那个啥,臣们以为,先帝既然有此遗愿,自然应当执行,执行力是关键。更何况……先帝智商不高,混进你家祖宗队伍里,会把你爱新觉罗氏的整体智商拉低的,这是诸臣公议,请皇上盖章执行吧。”

  这就执行……咸丰帝好不为难:“如果祭天祭地祭祖宗时,不把朕亲爹算上,那朕成了什么人了?天下人岂不得说朕不孝?这让朕以后还怎么坐在龙椅上?诸位爱卿,你们提出这样的公议,是不是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呀?”

  这时候一人越众而出:“臣,礼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兵部左、右侍郎四侍郎联名上奏本。”

  咸丰帝:“……好家伙,一次来了四个侍郎上奏本……那仨侍郎在哪儿?”

  曾国藩:“另外仨侍郎……启奏陛下,这四个侍郎都是臣一个人。”

  咸丰帝:“噢,原来你就是那个七年七迁官运长,独霸三部四侍郎的曾国藩,朕知道你,穆彰阿的弟子是不是?奸党是不是?”

  曾国藩:“陛下,本奸党以为,先帝的两条遗嘱,绝对不可以执行,智商低怎么了?智商再低他也是你亲爹……”原奏本是:“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

  当时咸丰帝大喜:“曾国藩,难怪你在朕爹的时代七年七迁,原来你才是朝中唯一明白事理的人,最重要的是你不忽悠朕,不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公忠体国呀你。”

  投桃报李,君臣投缘。曾国藩替咸丰帝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咸丰帝也满足曾国藩的愿望,让曾国藩兼任了刑部左侍郎,使得曾国藩再霸一部,又夺一侍郎。

  曾国藩首次与咸丰帝交手,就成功地剥离了恩师穆彰阿这笔不良资产,重新赢得了咸丰帝的信任。但问题是,曾国藩这么个做法,并非是揣摩圣意搞投机,而是他天生一根筋,真心实意地认为笨爹也是爹——因为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就是有名的笨爹,曾国藩从不因为爹笨而不认亲爹,理所当然的,他也认为咸丰帝不该不认道光这个笨爹。

  曾国藩不改他的一根筋,而咸丰帝又是新君,非常渴望有一番作为,这两人的个性天生犯冲,在朝堂上不弄出事来的概率几稀。就在咸丰帝登基的当年四月,曾国藩想玩一个大的,享受一下刺激的快感。

  他与咸丰帝的首次冲突,终于爆发了。

  2.陛下跳进坑里来

  由于曾国藩真心实意地替咸丰帝着想,把咸丰帝从坑爹门里拉了出来,咸丰帝对他极为信任,两个月内连升了他三级,再升上面已经没空间了,干脆把曾国藩的笨爹、爷爷一股脑地统统加封。

  才刚刚四十岁,曾国藩已经达到了一个读书人所能追求的最高地位。上面就是咸丰皇帝的屁股,不太好挪动了。

  换了别人,从此就该小心翼翼,把太平官尽可能做得久长,能够维持住现在的地位,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但曾国藩不然,因为他跟正常人距离比较远,一根筋。

  一根筋的曾国藩,对于官位固然贪多务得,能多兼任就尽量多兼任,绝不给别人升官的机会。但他这么个搞法,官位只是目标之一,更大的人生目标还是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想创造一番人生的丰功伟业。

  可人在朝廷,波澜不兴,有什么丰功伟业可以创造的呢?

  要不,咱上个奏章,把善良厚道的咸丰帝骂上一顿如何?

  曾国藩这一生,占了脑子比别人慢一拍的便宜,看多了轻率冲动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所以性格属阴,老辣历练。他不是那种想做就做的人,想到了,先写信给朋友们研究探讨,前思后想,前考后虑——可他的朋友们,谁可曾有他的官位官运?内心之念,莫不是巴望着老曾快点从高位上跌下来,摔个嘴啃泥才好。朋友们纵然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上升到意识层面来,但在书信往来中,都鼓励他老兄玩一个大的——开六十年太平之基!

  就这样,经过一番严肃的思考,曾国藩悍然动手了,上疏,曰《预防流弊疏》。

  在这个奏本中,曾国藩直言不讳,直斥气盛的咸丰帝:“皇帝,你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毛病太多,你头一个毛病是智力有点低——‘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第二个毛病是一言堂,不听俺老曾的话——‘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第三个毛病是皇上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他无可恃之人’。第四个毛病是皇上缺乏辨识能力,不会选拔人才——‘平日不储刚正之士’。第五个毛病是皇上不知深浅,啥事都敢瞎掺和——‘皇上独任其劳,而臣等莫分其忧’。最后一条,如果皇上不痛改前非,继续在愚蠢的羊肠小道上狂奔下去的话,则帝国必将面临危局——‘遂谓天下无难办之事,眼前无助我之人’。”

  痛快淋漓地把咸丰帝骂上一番,曾国藩神清气爽,上床睡觉去了。

  咸丰帝那边拿起曾国藩的奏章,心说我待曾国藩这么厚道,他肯定会给我一个惊喜……打开来,咸丰帝发现他只猜对了一半。

  曾国藩给了他一个惊,却没有喜。

  这封奏折,曾国藩等于是把咸丰帝的性格弱点统统展示了出来。这就好比专往咸丰帝脚上的鸡眼上踩,怎么让你不舒服,就怎么来。

  当时咸丰帝震惊之下,勃然大怒,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这时候尚书祁寯藻当机立断,扑通往地下一跪:“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咸丰帝:“你发神经啊?朕被人骂了,这有什么喜?”

  祁寯藻:“陛下,主圣臣直,曾国藩敢这么玩你,没别的原因,就是陛下你太圣明了。如果遇到暴君昏君,借曾国藩一个胆,谅他也不敢。陛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咸丰帝:“……少来,想挖坑让我往里跳?朕不上你的当。”

  祁寯藻:“陛下,老臣建议这坑你就跳了吧……你不跳,就是主昏臣歪,大家就不好组团忽悠老百姓了。”

  咸丰帝:“……敢情你们是组团合伙忽悠朕呀,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然就是主昏臣歪……不行,我绝饶不了曾国藩。”

  这时候,曾国藩当年会试时的房师季芝昌也窜出来,跪在咸丰帝面前:“陛下呀,曾国藩是我的门生,那厮你也知道的,就是脑子太秀逗,一根筋。你跟他生气,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可见,曾国藩这人之所以一路飙迁,是因为他在朝中人缘特好,遇事有数不清的人替他说话。咸丰帝被说情者包围,居然没办法修理曾国藩,不仅不能修理,还被迫优诏褒答,公开嘉奖了曾国藩。

  但咸丰帝也跟曾国藩把话说清楚了:“……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端,拘执过甚。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

  摸摸脑壳,曾国藩大汗淋漓地告退,从此对咸丰帝感激不尽。能杀你而不杀,说明人家咸丰对你够意思。

  “臣才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荷鸿慈之曲被,极圣量之优容,清夜默想,果有何德,堪对君父!寸心自矢,要当竭愚,以答生成。”——这是曾国藩在一个月后的谢恩折上的原话,文中所提及的朱云、汲黯,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谏臣。曾国藩熟读二十三史,历史人物信手拈来,这是别人比不了的长处。

  咸丰帝未因为他揭短而怪罪他,那么按官场上的明面规则,曾国藩也只能投桃报李,狠狠地作一番自我批评,并竭表忠诚,舍身相报。

  没说的了,踏实替老板干活吧。

  3.洪秀全崛起东南

  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又兼任了吏部的左侍郎,占领了朝廷六部中的五部。但是他的财务状况却是越来越糟糕,他兼任的官职虽多,但薪水收入却微薄,再加上家大业大。自打他火速升官以来,笨爹曾麟书就带着曾国藩的媳妇、儿子,还有弟弟曾老九奔赴京城,这么大一家子人,全指望着曾国藩的薪水。

  顶不住呀,真的顶不住。

  要说咸丰帝是真的待他不错,朝中根本离不开曾国藩,可咸丰还是决定给曾国藩一个外放捞银子的好机会,派曾国藩去江西负责监考。

  但曾国藩命中注定与贪官无缘,还未到江西,就接到母亲江氏逝世的消息。按照当时的礼法,曾国藩只能立即辞去所有公职,回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曾国藩就这样恢复了平民身份,行至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前来吊丧,并向曾国藩通报了目前的国内形势。这时候曾国藩才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成了大气候,从广西杀出来直扑湖南,首克全州,下嘉禾,取桂阳,夺郴州,径扑长沙,猛攻不止。此时曾国藩返回家乡的道路已经被太平军阻断。

  阻断了也不成,阻断了也得归乡葬母。

  于是曾国藩扔掉所有的行李,遣散从人,身边只带了一个精明的仆人,两人昼伏夜行,匍匐前行,其间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但曾国藩最终平安回到家中。

  三个月后,曾国藩正在乡野中四处奔行,想替母亲找块风水好的墓地,这时候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了咸丰皇帝发来的寄谕: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咸丰帝的这封寄谕,在中国历史上有个说法,叫“墨绖从戎”。

  墨,就是黑色。绖,是古时丧服上围在头上和腰间的散麻绳。从戎,就是转入军事作战领域。咸丰帝的意思是说,反正你曾国藩至少要三年不能回朝廷任职,现在是老百姓了,偏逢这个节骨眼上,洪秀全的太平军打过来,你曾国藩就在湖南帮着地方官们训练乡勇,保家卫国吧。

  曾国藩一看这封寄谕,当时就急了。

  他最恨的,就是“墨绖从戎”这四个字!

  前段时间,他在北京城结识的最好的朋友江忠源,也是辞官回乡守丧,但大学士赛尚阿正统兵前往广西,去剿平洪秀全太平军。赛尚阿上疏皇帝,称江忠源文武全才,横竖也要守孝不能来朝廷任职,不如墨绖从戎,让他组建楚勇上前线打仗去吧。

  对此,曾国藩坚决反对并试图阻止。他写信给朋友们说:“岷樵(江忠源的字)读礼山中,谊为乡里御寇,然墨绖从戎,则非所宜。弟比有书,告其不必远出,君子爱人以德,似应如此,阁下以为然焉否也?”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说起那江忠源呀,那可是不一般,他抓土匪有一套呀,读书破万卷。老家他熟悉呀,乡里美名传。但从军去打仗呀,这事可有点玄。做人要知分寸呀,这事真不能沾……一句话,江忠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赶鸭子上架硬拿他当武将用,这却是糟蹋了人才。

  曾国藩坚决反对书生从军,并把墨绖从戎上升到了夸张的程度。就在他返回湖南老家,替母守孝的时候,还写信给朋友,称:“岷樵去年墨绖从戎,国藩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

  这里有一个悬疑,虽然江忠源是书生从军,墨绖从戎,但被曾国藩扯到大节有亏的程度,明显是在危言耸听。

  知识分子的气节,表现在对善之信念的坚守上,所谓忠奸不两立,冰炭不同炉。江忠源墨绖从戎,说到底还是为朝廷平叛,又不是跳槽加盟太平军,怎么扯到大节有亏上了呢?

  实际上,曾国藩之所以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恐惧——他已经知道洪氏太平军情形越来越严重,生恐墨绖从戎的可怕差事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只是个书生,一根筋苦读二十三史,没人比得了他。但如果操起长矛上战场,这业务他真的不熟悉。他害怕,他担心,为了避免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他拼命地写信造势,反对书生从军,反对墨绖从戎,企图影响舆论,逃离这可怕的命运。

  但曾国藩的小心思,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实际上,咸丰帝也明白曾国藩是对的。江忠源也好,曾国藩也罢,都不过是乡野间死读书的书呆子,靠比拼笨功混进朝廷。你让这些书呆子去上战场,这岂不是缘木求鱼、钻冰求火吗?

  但话又有另外一说,国家养士何用?你江忠源、曾国藩好歹是食朝廷俸禄的士大夫,太平时日你动辄指着皇帝鼻尖乱骂,怎么有事就指望不上了?

  再者说了,洪秀全也不过是一个读书读到迷了心窍的书蠹,他能够割据称王,祸乱山河,你曾国藩又如何不能摆平他?更何况,这时候如果有人可用,又怎么会让你们这些书呆子上战场?

  扯什么大节有亏,就是大妈有亏也不成,这事就你曾国藩了!

  但是曾国藩真的、真的、真的没勇气接这生疏的工作。他在屋子里转来绕去,最后决定给咸丰帝写封绝交信——真的是绝交信,他正式向咸丰帝提出请求,要求在家终制。这意思就是说,我老曾和你咸丰订个约,以后呢,我再也不登你的门求职,就老死乡野。你呢,也别拿我当国士,非逼迫我上战场去打群架。

  与此同时,他继续给京师中的朋友写信,旗帜鲜明地反对墨绖从戎,继续制造舆论,表明他绝不妥协的态度。

  可怜的曾国藩,一想到他要抱着二十三史上战场,跟那些不读书的文盲枪刺刀砍,他就吓得瑟瑟发抖。他绝不墨绖从戎,绝不,打死他也不干这事!

  但最终,有两个人支持了他,鼓励了他,让他从恐惧中走出来,加入墨绖从戎的浩荡阵营。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爱的笨爹曾麟书,另一个则是掀起潮水般叛乱的洪秀全本人。

  4.曾国藩二次创业

  曾麟书是很清楚的,儿子这一劫,是逃不过去的。

  洪秀全以一介乡塾先生,转瞬间席卷山河,这是清帝国危亡之际。这时候的士人,没一个能逃得过去,但凡有点才干,迟早都会卷入战乱中。如曾国藩这般满心惊恐、拼命逃避的大有人在,但别人或许可能逃得过去,曾国藩却是绝无可能。

  谁让曾国藩上疏狠骂咸丰帝,而咸丰帝却又未予追究呢?

  欺君之罪可恕,为国效死难逃,这可不是曾国藩宣称和朝廷断绝关系就能解决得了的。

  曾国藩已经陷入了本能的逃避之中,瞪两眼胡说书生从军是大节有亏。他读书多,大家瞎掰不过他,但士人墨绖从戎,这事跟大节扯不上关系,任谁都看得明明白白。

  怎么办呢?

  曾麟书左思右想,一狠心一咬牙,推开案头发黄的古书,从他的书斋中走了出来,敲锣打鼓召集人手:“乡亲们呐,集合了,我告诉你们,大祸就要临头了。你们听说长毛发逆了没有?现今发逆已经入湘,正围攻长沙城。若然发逆打来,大家统统都是个死,所以呢,我们必须要组织起来,保护乡里。”

  年迈的曾麟书“突然躁动”,亲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弟子,讲阵法,习技击。吓破胆的曾国藩躲在门后,看着胡子花白的老笨爹操着锄头教导乡民技击——这活曾老头也不熟悉,完全是闭着眼睛胡来一气。

  亲爹亲自出来组建团练了,曾国藩再怎么胡扯,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父亲大节有亏。实际上曾国藩心里很清楚,父亲这是为了他,在替他干活。曾麟书不惜自己衰朽残年,拎着锄头跟年轻人比狠劲,只是为了告诉儿子,这事不难,真的不难,只要你硬起头皮,强赶鸭子硬上架,慢慢就会练顺手的。

  曾国藩躲在屋子里偷看了两天,发现情形确实是这样,虽说操持团练千头万绪,把个笨爹忙得颠三倒四,但如果慢慢研究起来,也不是入不了门。

  何况,人家江忠源在接到朝廷征招之后,就立即训练了五百楚勇,上前线与太平军厮杀,这事江忠源干得了,年迈的笨爹干得了,自己说不定也干得了。

  这样一想,曾国藩心里的恐惧稍去,马上伏案给朋友写信。书信中,他严厉批判了某些人声称墨绖从戎是士人大节有亏的歪理邪说,高屋建瓴地指出,帮办团练没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两样活。只不过,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搞得不好,恐怕收不到十分之一二的成效,却会带来十分之八九的麻烦。

  曾国藩一生嗜写书信,这表明他有可能是一个通过书信来进行思考的人。

  这世上,人人都认得思考二字,并深信自己懂得思考。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思考,一生从未进行过思考,他们只是本能地按照习惯和个性,顺应环境而随波逐流,如同没有意识的玩偶,全然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思考的能力。而且在这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群之中,还有占绝对比例的,必须要通过书写的形式来思考——只读而不书写,这类型的人通常会走向食古不化,成为可气又可怜的腐儒。

  曾国藩嗜写书信,哪怕是在战争最紧张的情况下,也每天要写几封信,信中所言多与战事无关——这只因为,他必须要借助写书信的形式,刺激自己的大脑,强制自己进入思考状态。是思考让他获得了智慧,战胜了对手,并最终赢得了千秋之名。

  从声称是大节有亏,到他开始考虑操持团练,如果他不以书信的形式写下来,他就无法通过思考否定以前的自己。

  正在他给朋友写书信的时候,又收到了两封信。

  这两封信,是巡抚张亮基派人送来的,信中告诉曾国藩两件事。

  头一件,太平军围攻长沙未果,已经绕道北上。

  第二件,太平军绕来绕去,竟然攻下了武汉三镇,那位曾经为曾国藩母亲吊丧的湖北巡抚常大淳,已经死难。

  当时的战况就是这样,太平军攻入武昌,将武昌三十万居民尽数裹走,武昌的男子被作为士兵推上战场,而女人则沦为洪氏军事集团上层人物的性奴与人质。倘男人不战死沙场,他们的女眷就会遭受可怕的报复。洪秀全本人在攻下武昌之后,挑选了六十六名美少女,以供自己幸御,号为王娘。

  曾国藩并不知道太平军在武昌城中的所行所为,但得知太平军已经放弃长沙,顿时精神一振,脑子清醒了许多。

  推究起来,曾国藩抵死不肯墨绖从戎,多半是因为感受到太平军逼近,死亡的威胁让他陷入恐惧,因而心神大乱,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得知太平军远走,死亡的恐惧不再,曾国藩终于可以在无人之处,偷偷地反思自己神智错乱的根由了。

  巡抚张亮基不唯在书信上要求曾国藩快点出山帮办团练,同时还派来了一个信使——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

  郭嵩焘这个人,是曾国藩在北京城结交的朋友,此人在智商上,比之于曾国藩只高不低——但只是吃尽了情商太低的亏。后来曾国藩崛起,咸丰帝欣慰之余,就转手栽培郭嵩焘,想把郭嵩焘打造成北方的曾国藩,奈何郭嵩焘情商太低,死活摆弄不明白,让咸丰帝郁闷已极。

  郭嵩焘此来,就是劝曾国藩终止脑壳错乱,赶紧出山帮办团练。

  郭嵩焘说:“小曾,你本来就有着干大事业的野心,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怎么却缩手缩脚,不敢出场了呢?还扯什么墨绖从戎是大节有亏,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就这么满嘴胡说八道,也不害臊……”

  参与这场交谈的,还有曾国藩的笨爹曾麟书。老爷子担纲了现场书记员的职务,他把郭嵩焘的话,书写成了文言文:“公本有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时而出,拘守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戎,古之制也。”

  曾国藩被郭嵩焘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就转向笨爹:“爹,你看他骂我……”

  曾麟书说:“骂得好,你活该挨骂。你四十多岁的人了,遇到事吓得跟龟孙子一样躲起来,让我替你上校场和年轻人比拼力气,你说你还算人吗?”

  骂毕,曾麟书把自己的话翻译成文言文:“竹亭先生曰,‘以嵩焘之言为正’。”

  “好!”曾国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豁出去了,就大干一场……对了,先得给咸丰皇帝写封信,就说前面的绝交信有错别字,要统统收回!”

  以遵父命为由,以保桑梓为名,收回所具疏,定计赴省,成败利钝,付之不问!

  四十二岁的曾国藩,告别父亲,踏上赴省城长沙之路,从此开始了他人生的二次创业。

  5.最大的道理是不讲道理

  坦白讲,咸丰这厮,端的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早在洪秀全的太平军还未冲出广西时,他就预感到事态会失控。而当太平军突围而出的时候,咸丰帝就知道他的麻烦来了,洪秀全这个读书不成的赖皮书生,已经不是能够轻易摆平的了。

  咸丰帝意识到,当时的绿营兵,恐怕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要想彻底摆平太平军,就必须双管齐下,一面坚持绿营兵正面作战,一面派有名望有能力的大臣返乡训练乡勇,配合绿营兵侧面作战。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正是咸丰帝的后一招,救了大清帝国的命——实际上,清帝国的正规军,在与洪秀全的太平军血拼中彻底覆灭了。最后清帝国依靠的是曾国藩训练出来的湘军,这实际上不过是民间武装力量。

  咸丰帝高度重视乡勇的训练,他派遣了包括曾国藩在内的四十九名能力型大臣,奔赴两广、两湖、两江及山东,轰轰烈烈地办起团练来——九年后,以满洲武士为主的正规军绿营兵彻底覆灭而后,团练成了帝国的救命稻草,咸丰帝掀起了第二次团练高潮,又于咸丰十年派出了四十三名团练大臣。

  两次派遣团练大臣,总人数达到九十二人,但有了成就的,只有曾国藩一人,成功率不过是百分之一。

  这个百分之一,对于帝国来说就意味着百分之百了。

  那么,曾国藩又有何稀奇之处?何以别人或死或亡,唯独他成了侥幸中头彩的百分之一?

  曾国藩的成功,是最典型的七成靠打拼,三成靠运气——单说后面这个运气,此次太平军围攻长沙,几乎没有丝毫的理由打不下来,但由于帝国承平日久,武治早已涣散,各地的军事防御松弛,一座座城池摆在太平军的嘴边,宛如一块块美味的蛋糕。太平军想吃哪块就吃哪块,吃掉长沙或是放弃长沙,完全是太平军随心由性。倘若当时太平军直落长沙,进入湖南,这时候的曾国藩根本没有丝毫抗拒能力,死得极惨是必然的,又怎么可能成为帝国的中兴之臣?

  但这样的好运气,只不过可用以保命,而成就事业,还需要仰仗曾国藩那一根筋从二十三史中淘出来的古老智慧。

  曾国藩甫到长沙,头一桩事,就是要扫平有可能把太平军再引来的不安定要素。这就意味着正在长沙周边活动的江湖人士,要倒大霉了。

  要知道,洪秀全能够成事,就是因为这些其宗旨与清廷对立的江湖组织之存在。洪秀全以拜上帝教感召信徒,其组织本身是没有军事能力的,幸好在广西还活动着当时中国的一个尚武中心:天地会。

  天地会有军事行动能力,却缺乏政治诉求。洪秀全宣称自己是上帝之子,这就成就了一个民间军事武装的精神内核,再与天地会的军事力量一结合,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政权体系,所以才会迅速崛起,摧枯拉朽地攻城略地。

  当时,中国的尚武中心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洪秀全的崛起而分裂的天地会,另一个就是淮上的民间暴力组织捻子。后者也因为这场宏大的战争而呈现出分化的趋势,第一代老捻子成了洪秀全的盟军;第二代新捻子受老捻子压制,没有生存空间,遂全伙跟随李鸿章去了上海,成为淮军而效忠于清帝国;到了第三代新捻子,又成为帝国的心腹之患。曾国藩来到的长沙,幸运地偏离了这两个尚武中心,这就构成了曾国藩本人的机会。

  虽然长沙并非尚武中心——以湘军为核心,以秘密江湖组织哥老会为模式,湖南最终成功转型为晚清时代的尚武中心。正是哥老会屡次奉孙文旗帜起事,最终推翻了清帝国——但在长沙周边,零星的尚武力量仍然存在,这些力量受其原始暴力的驱动,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战争的到来,要想保住长沙不被太平军染指,首先就必须要剪除这些民间暴力社团,以免其与太平军遥相呼应。

  抵达长沙第五天,曾国藩写信给友人,声称他此来长沙,最重要的工作是稽查城内土匪奸细,至于帮办团练嘛,这事不急,不急。

  把憨厚的老百姓转型成铁血的战士,非三年五载不能见功效。但如果长沙周边的民间暴力社团不加以铲除,它们很可能明后天就把太平军招来。孰轻孰重,孰急孰缓,这是脑子再呆笨的人,也能够掂量清楚的。

  次年初,曾国藩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在写给咸丰帝的奏折中称,湖南会匪众多,人所共知,有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此外还有教匪、盗匪、痞匪、游匪……总之,凡是游离于社会正规职业之外,以暴力形式谋生者,统统都跟匪沾了边。

  有这么多的土匪,怎么处理呢?

  曾国藩制定了八字方针:严刑峻法,威猛救时。

  这八个字,翻译成白话文,却只有一个字:

  杀!

  不是曾国藩心狠手辣……也确实是他心狠手辣,以上诸多形式的暴力人士,与洪秀全的太平军,构成了一种天然的精神呼应。不论是从法理还是从人情上来讲,这些人多数尚未构成死罪——但,这是讲理的时代吗?

  讲理,洪秀全就应该回乡下老家,蹲小黑屋子里冻饿而死,你洪秀全自己考不上科举,凭什么杀伐天下,坐断十方?但这个道理,你若是讲给洪秀全听,又是何等残忍蛮横。洪秀全无法接受你这种道理,于是他开创了自己的道理。

  他的道理,就是刀子说话,不讲道理。

  一旦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得以开创,你就必须遵循规则玩下去。如果你不信邪,非要去找洪秀全讲你的道理,洪秀全俩眼一瞪,清妖两个字,就是你的罪状,当场剁了是便宜你,捆起来浇麻油,挂在旗杆上点火烧,这个叫奉天帝之命除妖,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叫讲道理!

  事实上,洪秀全是最爱讲道理的人,每攻下一城,他都要命全城的百姓集合,听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是天帝耶和华的小儿子,是耶稣的弟弟,下凡来宰治万民,创建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天国。如果这道理你听不懂,或是另有异议,那你就死定了。

  洪秀全的道理就是,听他的就是道理,不听他的就是不讲道理。

  洪秀全开创规则,曾国藩却是游戏高手,这两人终于碰到了一块。

  6.枪杆子就是话语权

  洪秀全的太平军很是高明,所行之处,必遣人与前方的江湖人士联络,共同起事。而在湖南浏阳,就有这么一个威名赫赫的江湖组合:征义堂。

  但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征义堂却是在官方正宗注册的,正是咸丰帝寄予了希望的团练。而这支团练的兴起,却是因为与浏阳相距咫尺的湖北地段上,有一支正宗的江湖道,其首领号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打破了崇阳和通城两县,把朝廷委任的县令杀掉,钟人杰面南称王,这就准备改朝换代了。

  钟人杰劫掠四方,浏阳当地的强梁势力周国虞,乘机以办团练为名创建征义堂而且他办起的也真的是团练,只不过,这支团练是完全属于周国虞的私人武装,对朝廷讲究个逮机会就杀,抽空子就砍。

  于是周国虞的征义堂就称霸一方,成为与当地官府抗衡的一大势力。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入湖南,首先派人联络征义堂。但是联络人武功不高,被官府的鹰爪给捕获了。

  捕获联络人的,是当地廪生王应苹,周国虞写给太平军的回信,也落到了王应苹手中。周国虞大怒,立即派团练出动,将王应苹斩杀,夺回了信件。

  事情闹大了,湖南巡抚张亮基派出了特工人员,打入征义堂搜集情报,同时急召当地士人江忠源。

  说起这个江忠源,其人在理学修养及能力上,与曾国藩、罗泽南不相上下。但他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见不得骰子,二是见不得女人。见到骰子他就赌,见到美女他就嫖,遂被士林所不齿。但曾国藩知道他是不凡之辈,与他极是友善且高看一眼。

  及至张亮基派出的特工人员携带着有关征义堂的情报返回,江忠源立即率领由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千名楚勇,杀奔浏阳。那周国虞虽然也是一霸,又如何是江忠源的对手?双方经过十二日的苦战,杀得烽火连天,最终征义堂不支,被江忠源打败,斩擒千余人,解散胁从者近两万人,彻底断绝了太平军在湖南的内应。

  也正是因为江忠源如此能打,所以朝廷大员赛尚阿出征,头一个就点江忠源的名字。

  正是因为江忠源破了征义堂,太平军失去内应,才不得不悻悻退去。而这时候曾国藩也想明白了,所谓帮办团练,所谓扶危济难,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这诸多花里胡哨的空洞辞藻,一旦接了地气,实际上就俩字:杀人!

  于是曾国藩立即上疏,事先达成于咸丰皇帝的谅解——首先就自己的理念直接与上司沟通,这样才能放开手脚,否则的话,你在基层埋头苦干,上司不知情,还以为你长发及腰、吃喝赌嫖了呢——曾国藩说:“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

  说过了,咸丰帝一生所学,就是帝王之术,最是理解曾国藩,当即朱批曰:

  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

  有了这个朱批,就等于圣旨在手了,曾国藩立即发布《与湖南各州县正绅耆书》,宣称要诛杀四种人:

  一、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由地方团练首领、宗族长老公同处罚,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在公告的最后,曾国藩宣称,自己“不要钱,不怕死,时时自矢,以质鬼神,以对君父,即藉以号召吾乡之豪杰”。

  咦,曾国藩把话说得这么狠,他凭了什么?

  枪杆子就是话语权!曾国藩外靠士林同侪、内靠笨爹狠弟,他不是一个人,不是孤身在战斗。当他奔赴长沙之时,士人读书报国的精气之魂,已经熊熊燃烧在湘湖大地。

  早在太平军扑向长沙之时,湖南全省风声鹤唳,当地士人纷纷走出书斋,书生从军以报家国。时有廪生罗泽南,生员王錱,增生罗信南,生员刘蓉、谢邦翰、潘鸿焘、易良翰、杨昌濬,武生员杨虎臣,童生易良干、罗信东、康祖成等,这些人多半是罗泽南的学生,他们手拿书本,吵吵嚷嚷,把乡里那些身强体壮、读书不开窍的兄弟组织起来,大家排好队,跟我往前跑,呼哧,呼哧,扑隆通……很快就建立起一支千余人的湘勇,这就是湘军的雏形。

  这支队伍,带兵的都是满脑壳之乎者也的书生,一边军训一边继续读书,边操练边探讨人生哲学,是当时素质最高的一支队伍。曾国藩出山,这支子弟兵就顺理成章地归了他。

  这里要单说一下罗泽南,如果用现在的语言表述,那就是,罗泽南,男,著名讲师、作家,他自幼家贫,但沉稳老练,十九岁时就以教书谋生,是当地极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只不过他的文运太糟糕,虽然乡里学问以他为首,但最是沾不得考场,一进考场就落榜。如果他能够进入朝廷,恐怕轮不到曾国藩独霸七部七侍郎了。

  罗泽南著有几本中国式哲学专著,如《西铭讲义》、《人极衍义》等,这些书的读者就是曾国藩。曾国藩这人超爱写信,但在写专著方面水平不足,所以对罗泽南是发自内心的佩服。曾国藩敢于出山,除笨爹的激励是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之外,罗泽南已经练好的湘勇,给了曾国藩极大的勇气。

  而罗泽南之所以挑头训练团练,是因为他手下的学生五花八门,优秀到了让人跌破眼镜的程度。

  罗泽南手下第一个优秀的弟子,就是生员王錱,此人对军事有悟性,训练伊始,别人还在临阵现学,他就具备了独领一营的能力,此后他也将成为曾国藩的主要依靠。

  但罗泽南手下最优秀的,当属日后的湘军战神李续宾。

  李续宾,字迪庵,臂力过人,不喜读书,但他秉性善良,事亲极孝,并贩煤以供弟弟李续宜读书。按照正统儒家的标准——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第一》)——李续宾虽然不喜欢读书,却是正宗标准的士人,于是罗泽南欣然将李氏兄弟收入门下。

  罗泽南手下有王錱、李氏兄弟这些优秀的军事人才,办起团练自然是顺风顺水。而曾国藩仗恃着自己读书一根筋、官场上时运好的条件,凭空坐拥了这么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恐怕连睡觉都会笑醒。

  除了当地现有的军事资源之外,曾国藩的家族也成为他坚实的后盾。笨爹曾麟书不惜以老迈之躯,亲自上场操练,而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就在家乡组建安良会,训练乡勇追杀吃大户的游民。

  有着这么扎实的基础,曾国藩再扯什么帮办团练大节有亏,那就未免太缺心眼了。

  7.杀人热身赛

  曾国藩治理长沙,手段极是骇人,他在长沙鱼塘口自己的寓所内,挂了块牌子:审案局。这个临时私设的个性化小衙门,承担了现在公安局、检察院及法院的三重社会功能。但凡有嫌疑人犯拿到,二话不说大板子砰砰砰往死里打——打死还是轻的,匪类解到,重者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后面这个鞭之千百,目的就是要把人彻底打残,让你丧失自理能力。

  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当然也没法子替太平军当内应了。

  曾国藩的审案局就是这样的明快风格,站着进去,躺着出来;活人进去,死人出来。这实际上就是他设立审案局的初衷。

  书生未从军,杀人先练胆。曾国藩杀人之凶,令当时的士林瞠目结舌,令后世的史家目瞪口呆。他成立审案局四个月,直接杀死一百三十七人,平均每天杀一人。而这个数字,据曾国藩解释,还只是局部的——“批令无庸解省,就地正法者,不在此数”。

  曾国藩如此嗜杀,令得湖南士林大哗,有识之士奔走相告,曾剃头这个蟒蛇娃,也忒没有人性了!如此残杀,岂是儒者所为?

  听到来自士林的抗议声,曾国藩乐了,嘿嘿,各位老表,审案局刑杀,只是小意思,真正的杀伐,还没有开始呢。

  这正是,读书破万卷,书生爱杀人。一天杀一个,还嫌不过瘾。曾国藩将在长沙展开十四次大规模杀戮,作为他日后与洪秀全太平军直面血搏的热身赛。

  哪十四次大杀戮?

  第一次,攸县有洪利父子,皆习武之辈,看这乱世来到,遂决定扯旗独立,武装暴动。被曾国藩察知,派了团练如飞赶到,一顿狠砍,砍得洪利父子满地找牙,把这起叛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第二次,江湖道于白沙堡举行集会,决定宣布独立,发起暴动,又被曾国藩的团练赶了去,诸位江湖兄弟死的死,逃的逃——逃也没逃得了,逃到半路,就被士绅逮到,扭送审案局活活打死了。

  第三次,从阳山、大庚游动出来一支游民队伍,本打算开辟战略根据地,奈何被曾国藩的团练四方布伏,多面设围,这支游击队就灰飞烟灭了。

  第四次,有江湖道兄弟曹戭、李跃聚众六百人(另有记载称万人)在草市起事,曾国藩闻之,喜不自胜,立即派出他刚刚训练出来的湘勇出战,可怜曹戭、李跃,哪里想到读书人会如此之狠,惊愕之际就被杀掉了。

  第五次,充满了乐观主义的江湖人士戴正洸,奔走于永兴、安仁等地,号召人民群众起来,起来,都起来,推翻讨厌的咸丰帝,以后轮到我来当皇帝。可皇帝还没当上,湘勇已经赶来,戴正洸从此除名江湖。

  第六次,江湖社团串子会,百余人聚于安化蓝田,正在开会研究起事灭清,会还没开完,湘勇已经破门而入,与会人士玉石俱焚。

  第七次,江西上犹一带,一支民间游击队征战四方,不小心走进了曾国藩的地盘,这下惨了,这支游击队进入湖南之后,就被包了饺子,数百人被斩杀,余者向着老家狂逃。

  第八次,有一支游窜武装,是从广西窜出来的,他们一路上狂追洪秀全,真诚地渴望加入太平军的滚滚洪流之中,奈何他们还没有找到组织,却先找到了曾国藩,于是他们也在第一时间消失了。

  第九次,罗泽南率湘勇入衡山,将那里的一支暴乱团杀得血流满地。

  第十次是湘军崛起的关键节点。当时,被曾国藩视为大节有亏的江忠源,已经升任湖北按察使,正去江南大营赴任,途中得知太平军欲攻南昌,惊骇之下,急奔南昌固守,同时向各方人士求援。

  江忠源有求,曾国藩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和新任的湖南巡抚骆秉章商量,派出了三千六百名团练,有湘勇,有楚勇,这差不多是湖南全部的团练力量了。而且这是湘军首次出省作战,关系重大,众人无不手心捏汗,紧张不已。

  三千六百援兵疾奔南昌,到得城下,忽听一声锣响,就见太平军黑压压地涌了出来——原来是太平军围点打援,设下了埋伏。正所谓书生心狠手拙,双方一场好杀,湘军这边死者七八十人,而罗泽南的得意门生谢邦翰、易良干、罗信东、罗镇南统统战死,埋骨他乡。

  消息传来,曾国藩狂喜不已。这倒不是他跟罗泽南的弟子有仇,幸灾乐祸,而是这场战事表明,书生临阵,丝毫也不亚于正规绿营兵,只是初次与太平军交手,欠奉经验,尚不善战,所以才会有多名书生战死。而且,这所谓的三千六百援兵,经过训练的尚不足三分之一,大多数都是两眼懵懂的老农民,拎着锄头跟大家瞎跑一气。这么差劲的军队才死七八十人,可知太平军也跟纸糊的差不了多少。

  接下来是第十一次,从广东乐昌,远行长征来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的领袖叫王保成。不确定这个老王跑湖南来,是不是想和洪秀全太平军胜利会师,就算是他想也没机会了,统统被湘勇扫灭。

  第十二次仍然是打江西流窜来的私家武装。

  第十三次又是打从广东远道而来的粤军。

  第十四次最有意思。话说洪秀全起事,指望的是天地会兄弟替他征战,这个要求导致了天地会分裂,有人支持洪秀全,有人转型为官兵。但天地会本身是个松散的江湖组织,遂有天地会大佬何贱苟、唐其定、吴玉老等于常宁蓝山一带谋起事。有曾国藩在,岂容他们胡闹?于是这次武装起事,就销声匿迹了。

  眨眼工夫,曾国藩这就已经十四战了,无论是心态上还是观念上,他都已经不再是那个闷头读书的一根筋了——但看他一日杀一人的风格,却又是典型的一根筋。

  这正是,说他一根筋,真是筋一根。别笑书生拙,生性喜杀人。谈笑有鸿儒,往来血淋淋。丝竹虽悦耳,杀伐更迷人。看曾国藩这般杀戮万方、狠辣无端,再想想那太平军的首领洪秀全,说起来也是个善良厚道的书生,只是屡试不第,竟尔掀起如此劫难,可知这读书人,真的惹不起。

  十四场战事过后,曾国藩宣布,他失败了,并飞一般的逃往了衡州。

  啊,难道说这世上还有比曾国藩更狠的人吗?

  当然有,没有更狠的人,曾国藩又怎么会逃?

  8.乱世用重典,时势造煞星

  对于曾国藩辣手治湘、杀人如麻之事,史学界表现得有那么一点点精神分裂。出于人道主义或是传统政治立场,对曾国藩是必须抨击的——如此嗜杀,不抨击几句,岂不没了天理?但抨击而后,话题一绕,则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赞誉。

  如刘忆江先生之《曾国藩评传》称:“平心而论,曾国藩的严酷,在当时是必要和及时的。首先,剿匪有助于恢复一度被战乱搅乱的正常秩序,稳定住民心;其次,扫除黑社会黑恶势力,大大恢复了绅民们对朝廷与官府的信心。从后面事态发展看,收效显著。太平军后几次进军湖南,非但得不到初次入湘时民众的同情与支持,反而遭到各地团练的顽强抵抗而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肯定,没有曾国藩这一番猛烈扫荡,湖南稳定不下来,后来便不可能成为东南各省的中流砥柱,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兵员、粮饷。”

  易孟醇先生之《曾国藩传》,则毫无保留地把屁股坐到了洪秀全的身边,对曾国藩的嗜杀表现出无限的悲愤,但同样也认可曾国藩这一招的狠辣:“……曾国藩、骆秉章的血腥镇压,使得湖南全境在太平军鼓舞下的地方性群众斗争遭到了严重挫折,于咸、同年间进入低潮。他们达到了孤立湖南境内太平军势力的目的;同时,逐渐恢复了被太平军和会党冲乱了的封建秩序,为湖南后来成为湘军兵源与粮饷供应的重要大后方打下了基础。”

  其他方面的史论,无论史家屁股坐在哪一方,都承认曾国藩这一招确实有效。总之一句话,曾国藩的二十三史没有白读。他早已从书中学到了治乱的根本——乱世用重典,时势造煞星!

  实际上,曾国藩从二十三史中学到了更多。但糟糕的是,这些东西他学到了,可别人没学到。这世上的人,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毕竟不多。

  没读过二十三史的,不知道如何治乱的,看曾国藩这么胡来一气,必然难以理解——尤其是曾国藩私设的这个审案局,这已经突破了官场人能够容忍的底线,犯了官场的大忌。

  按照当时的制度,刑法案件概归按察使衙门受理。这个按察使衙门,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口。但曾国藩理也不理这一套,竟然在自己的寓所里设立审案局,将原本隶属于按察使衙门的工作,一股脑地搬到自己的枕头边,按察使衙门中人该是如何的愤怒?

  明目张胆的越权侵官,导致了湖南官场中人对曾国藩的极度不满。偏偏敦促曾国藩出山的原湖南巡抚张亮基,被调到了湖北出任湖广总督,湖南这边没了一把手,曾国藩乘机撒欢,越权行事,进一步侵凌地方权力架构。如此前各地乡勇解送来省的土匪人犯,概由善化县正常审理,张亮基走后,曾国藩架空善化县,逮到押送来的土匪就杀掉,弄得善化县官员闲得直骂曾国藩的娘亲。

  过了段时间后,能臣骆秉章调来湖南做巡抚,曾国藩往前凑了凑,发现这老骆蛮好说话,顿时蹬鼻头上脸,直接把手伸进了老骆的裤裆——侵凌经制军。

  所谓经制军,是指驻扎于湖南的正规绿营兵,按清时常例,各省绿营兵辖于总督、巡抚及其以下文官,除兼有提督衔外,不得干预抚标营以外营兵操练事务。而湖南没有总督,只有提督有权指挥绿营兵,连巡抚骆秉章都没资格向绿营兵伸手。而曾国藩只是个由布衣出山的帮办团练大臣,大致相当于当地民兵连长,更没有权力染指军队了。

  但曾国藩却不服这个气,他给友人龙启瑞写信,给巡抚骆秉章写信,文绉绉说了一大堆,大意是他老曾胳膊生来长,打定主意插手军队,不服你去死。

  曾国藩之所以甘犯官场大忌,插手军队,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将洪秀全的太平军彻底铲平,团练是指望不上的,必须要训练出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军队。所以他始到长沙,就处心积虑想把绿营兵收入囊中。

  曾国藩先以训练团练为借口,找来了三个会武艺的人,教练团勇们操演。然后曾国藩偷眼盯着这仨教官,发现那个叫塔齐布的还可以,另外两人纯粹是滥竽充数,就将后两人辞退,单只留下了塔齐布。

  塔齐布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满族人,托尔佳氏。他在长沙任都司,署参将,是个不大点的小芝麻官。曾国藩相中了他的剽悍骁勇,又没一般旗人和绿营兵弁的腐败习气。仗着自己在咸丰帝面前有面子,曾国藩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塔齐布保奏,咸丰帝见曾国藩保荐了个满族武士,大喜,立即准奏。于是塔齐布自打遇到曾国藩,就进入了升职快车道,先是升都司,而后升游击,再后升参将,让塔齐布喜不自胜。

  然后,曾国藩再通过塔齐布,把手伸进了绿营兵。

  塔齐布下令,绿营兵都要早早起床,跟他一道去校场,先听曾国藩讲话,而后操练。

  此令一出,绿营兵顿时哗然。你曾国藩一个民兵连长,竟然要对正规军训话,有没有搞错?

  就这样,曾国藩与绿营兵展开了插手与反插手的激烈争斗。

  争斗第一轮,绿营兵骄惰成性,才不肯大热天的上操练场演练,遂聚在副将德清门下,拒绝操演,并指控塔齐布不是玩意儿,是曾国藩的走狗。结果临到操演之时,只有塔齐布率自己的营兵赶到,其他诸营均拒绝参加。

  曾国藩大喜,立即趴桌上写奏章,弹劾副将德清,要求将德清革职,并保塔齐布为副将。这是双方争斗的第二轮。咸丰帝见到曾国藩的奏本,龙颜大悦,立即下旨拿问德清,加塔齐布副将衔。

  当时德清就急了,带着诸营官去找湖南军方最高领导——提督鲍起豹哭诉。鲍起豹也是新上任没几天,闻知民兵连长曾国藩想染指军队、搞乱军队,登时大怒,立即声称盛夏操练是虐待士兵,不人道,从即日起全军休息,有敢操练者,军棍从事。

  后面这个军棍从事,是说给塔齐布听的。

  鲍起豹这一手,把塔齐布吓坏了。他知道鲍起豹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如果他再敢跟在曾国藩后面混,鲍起豹饶不了他。害怕之下,塔齐布不敢去操练了。到了这一轮,曾国藩插手绿营兵的谋划宣告失败,湖南地方官奔走相告,普大喜奔,认为这是对好事者之流的应有惩戒。

  但事情还没有完,曾国藩染指绿营兵失败,只是权力斗争的初期热身赛。很快,正菜就要端上桌了,这一次,将是曾国藩生平所遭遇的极为悲惨的失败。

  9.时危乱兵夜入门

  挫败了曾国藩企图插手军队的阴谋之后,鲍起豹宜将剩勇追穷寇,传达秘密军令,让绿营兵轻侮湘勇。

  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湘勇,原本都是血气方刚的莽撞汉子,平日无事还会惹出许多麻烦,现在有了领导的指示,绿营兵更加肆无忌惮。于是绿营兵殴打或杀伤湘勇的事件,接连不断。最倒霉的是曾国藩的亲兵仆人,每次出门,必被绿营兵打得鼻青脸肿。绿营兵最想的就是揍曾国藩一顿,没逮到,但成功地砸烂了曾国藩的轿子。

  又隔不久,湘勇试枪,啪,准确命中了一名标兵。

  这下子标兵乘机喧哗起来,执旗吹号,持械列队,就要对湘勇开战。曾国藩自觉理亏,只好让人把误伤标兵的湘勇捆起来,送给标兵处置。标兵老实不客气地将湘勇暴打三百军棍,生生打残,这才罢休。

  按说双方已经闹得势同水火,湘勇就应该躲着绿营兵点。但总有缺心眼的,偏往标兵堆里凑。塔齐布手下的辰勇,竟然和绿营兵在同一张赌桌上掷骰子。老话说酒越喝情越厚,钱越耍情越薄,赌桌是世界上发生冲突频率最高的地方,结果双方赌着赌着,就打起来了。

  这下子标兵又有了借口,于是标兵又整旗列队,持械出发,去攻打湘勇。曾国藩烦不胜烦,就发函给湖南军方最高领导人鲍起豹,要求鲍起豹严惩肇事者。

  鲍起豹也学了曾国藩的法儿,把惹事的标兵一捆,给曾国藩送来了。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绿营兵,堵在曾国藩的门外,看你曾剃头敢碰标兵一下?

  曾国藩还真不敢碰,可不碰,把人放了也不妥当。但他心里想,我的公馆可是有钦差的大牌子,谁敢惹我,就是跟皇帝过不去。再者说了,与自己的公馆一墙之隔的,就是老骆骆秉章的巡抚衙门。坐在办公室里,骆秉章一歪头就能看到这边的情形,有老骆撑腰,谅绿营兵不敢造次。

  果然,绿营兵在门外嚣闹了五天,也不敢进来。

  但第六天,真的出事了。

  第六天,绿营兵发起了暴动,沿街砸市毁行,冲入塔齐布的家中。塔齐布果然是武艺高强,嗖的一声,一个乳燕投林,钻草垛里躲了起来。没找到塔齐布,绿营兵砸毁了塔齐布的居室。然后乱兵蜂拥冲向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曾国藩的亲兵欲以阻拦,被乱枪戳倒在地。

  乱兵红着眼睛,向曾国藩杀了过来。曾国藩知道对方是玩真的,毫不犹豫,掉头就走,径冲隔壁的巡抚衙门,冲到门前就哐哐哐砸门:“老骆,老骆开门,救命则个……”

  门内悄无声息,不闻半点动静。

  曾国藩急了:“老骆,你真要袖手旁观吗?如果乱兵杀了我,难道会放过你吗?皇上面前你又如何交代?”

  听门外的曾国藩是真的急了,躲门里的骆秉章慢慢抬腿,轻轻落地,重复这个动作并加大落地时的动静,表示自己刚刚从里边走出来开门:“边个呀,黑灯瞎火嘅?”骆秉章是广东人,说话时应该就是这个鸟动静。

  曾国藩:“是我老骆,拜托你别说鸟语了,我听不懂。”

  骆秉章:“咁晚了唔瞓觉,到底有乜事?”

  曾国藩:“绿营兵造反了,他们伤了我的亲兵,还要杀我。”

  骆秉章:“老曾唔好危言耸听,朗朗乾坤,点可能有咁子嘅事情?”

  曾国藩:“你别跟我装了,那么大的喊杀声你装听不见?打开门看看你就全知道了。”

  骆秉章打开了门:“老曾咪咁紧张,等我嘅亲兵卫队嚟了,咱们过去睇睇情形……”

  等骆秉章的亲兵来到,两人这才鼓起勇气,回到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乱兵此时已经散开,站在附近,仍然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曾国藩。进了门,嘿,那名惹出了这场乱子的标兵,还被捆在原处,竟然没人替他解开绳索。

  骆秉章上前一步,双手扶起那名标兵:“兄弟,我来晚一步,你受苦了……”说话间,亲自替对方解开绳索。

  听到领导的深切关怀,那名标兵委屈得嘴巴一抽,号啕大哭起来:“曾国藩,我就是赌个钱杀个人,碍你什么事了?你竟然敢捆我,我跟你没完……”

  骆秉章转向曾国藩:“老曾,下一步的工作,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曾国藩:“……嗯,我是这么寻思的,眼下湘南形势不稳,我有必要亲自去坐镇,衡州那边更需要我……”

  十年之后,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说起这事,感叹道:“唉,想当年,我初为团练大臣,本想杀几个调皮蛋立威,不曾想那伙子煞星发了飙,杀入了衙署,幸亏我老人家逃得快,否则必然会被宰掉。打那以后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有一支军队,看谁敢再欺负我……”赵烈文记述的原文是:“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其时亦好胜而已,不意遂至今日。”

  10.见死不救显身手

  后世史家分析湘军之沿革,无不惊叹于曾国藩的智虑深沉。诚如曾国藩所言:“臣自咸丰二年奉旨办团,初次折内即奏明自行练勇一千,是臣所办者乃官勇非团丁也……”意思是说,我曾国藩在接受命令之初,就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要训练的不是民兵,是正规军,正规军,你们懂哦?

  曾国藩的事功,就在于他在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于太平军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之后,居然以一介书生之力,又训练出了一支正规的作战部队湘军,这才把由洪秀全带来的杀戮时代,画上了休止符。

  所以,后世的史学家无不是蹲在曾国藩的故纸堆里,经年累月地翻找,试图找到曾国藩的军事思想发源与契因,正如同在一间黑屋子里寻找一只不存在的黑猫。经常有一些史家时不时地站起来,狂呼一声,我找到啦,找到啦……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更早地注意到曾国藩十年后对幕僚赵烈文所说的话,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军事谋略思想,压根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是子虚乌有,那曾国藩又怎么会训练成湘军,平灭了洪秀全的太平军呢?

  这是因为,曾国藩这个人一根筋。

  他是真的一根筋,沿考他少年时代一根筋的鲜明风格,再与他在朝中、在长沙的所行所为相比较,就会发现,这厮有个怪毛病,他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喜欢对人指手画脚,不唯是曾国藩有这个毛病,太平军的头子洪秀全,小时候也是这个风格。洪秀全幼年时,和小伙伴们玩耍,要求小伙伴们必须听他号令,如果谁敢不听,打你半死没商量。

  洪秀全和曾国藩是两个天性中有强烈领导欲望的人。曾国藩十二岁那一年,就要领导神王庙的神祇。而洪秀全到了他三十二岁那年,由于神经搭错了线,导致精神分裂,从此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认为上帝耶和华是自己的亲爹,所以在广西见村民谒拜神庙而不搭理自己,愤怒之下捣毁了神庙。

  与神斗,其乐无穷。尽管在与神斗的领域中,洪秀全比曾国藩起步慢了二十年,但这厮用的是邪法魔功,有速成之效,所以只在短短的五年之内,就从一名邪教头子转型为坐拥美女无数的天王。而曾国藩误读二十三史,中儒家的毒害太深,凡事讲究个稳扎稳打,进度上就比洪秀全慢了许多。

  但洪秀全的邪法魔功,虽亦速成,却必然会走火入魔。邪火上窜,反噬自身。而曾国藩慢是慢了许多,但每走一步都坚实无比,走上去就再也没有跌下来的理由。

  总而言之,曾国藩之所以训练湘军成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智谋与思维布局,纯粹是领导欲望大发作。小时候,他要领导神王,在朝中,他连皇上都想领导一下。到了长沙,更是逮谁想就领导谁,只是因为绿营兵不接受他的领导,才惹出这么一场乱子。

  绿营兵宁可作乱,也不接受曾国藩的领导,这让曾国藩很受伤。

  史有定论,当曾国藩被迫踏上衡州之时,正是他练就一批湘勇,由湖南走向全国之时——根本没这么复杂,其实就是曾国藩真的生了气,他非要搞出一支万人的队伍来接受他的领导,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从热烈地渴望当领导,到真正能当上领导,这之间有天大的距离。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终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只能望着领导的席位长吁短叹。诚如李太白有诗曰:“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李太白这首诗,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真诚的愿望,把话说透了就是:我要当领导,吃得肚皮饱,金银堆成山,美女追着跑。群众太讨厌,偏不让我搞。老天快帮忙,空降乌纱帽……大致说来,李太白在诗中所表达的,正是这种善良厚道的愿望。

  但李太白一生坎坷,而曾国藩却如愿以偿,何以如此?

  无他,唯一根筋耳。

  曾国藩的一根筋个性,令他在二十七岁的大好韶华,却蹲在小屋子里苦读了整整一年的二十三史。想一想,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心怀吞吐宇宙之志,指点江山之瘾?谁会在小黑屋里一蹲就是一年?可曾国藩做到了。

  二十三史中,堪称包罗万象,政治、文化、军事、文学、艺术、休闲、娱乐、两性关系、经济、人情、世故……历史是人类智慧的百科全书,曾国藩拿下了二十三史,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无形的图书馆。但凡遇到任何问题,只要在脑壳里一检索,就能找到此前的案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尤其是中国的历史,完全是帝制的不断重复再重复,更是人性的重复再重复。

  这样一来,曾国藩就等于当时不多的、受过军事理论陶冶的人。然后他的弟弟又训练乡丁,给曾国藩提供了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系统模板。

  练兵也好,当官也罢,人生追求最大的麻烦就是很难一次性成功,屡次失败会对当事人造成无可修复的心灵创伤。但曾国藩没这个问题,这厮从懂事起,就亲眼目睹笨爹屡次府试不第,他笨爹终其一生奔波在成人高考的路上,直到曾国藩二十二岁那年,才考中进了县学。这是默默无言的人生教育,让曾国藩知道,人生的挫折与失败,太稀松平常了。所以,失败只会激起曾国藩的一根筋,让他更加固执地向前冲刺,直到别人耗不过他,全都认输为止。

  曾国藩开始了。

  欲练精兵万人,从何处开始?

  选士卒?擢将才?定规章?苦操练?非也,非也,谁要是先这么干,那就死定了。练兵第一步,是先写信。

  练兵的头一桩事,千真万确是先写信,如果你不从写信着手,这兵铁定练不成。

  曾国藩写信给咸丰帝:“陛下吃了没?我要办团练,嗯,办团练是要花钱的,嗯,遵照皇帝的御旨,我已经把当地的税收留下了,留下了……”这样就有了练兵的经费,同时又可以假咸丰帝之名,左蒙右唬,强迫别人按他的节拍来。

  曾国藩写信给湖广总督吴文镕,这个吴文镕还是他的座师:“吴老师安好,嗯,我打算练精兵万人,嗯,你没看错,是万人,练好了之后给江忠源带……亲爱的吴老师,听明白我的弦外之音没有?就是你得支持我,替我在皇帝那里做做工作……”

  曾国藩写信给江忠源:“老江好,辛苦了,我要练精兵万人给你带,给你带,给你带……对了老兄,能不能透露点带兵的诀窍给咱?这二十三史也不给力呀,净是空对空的纯理论……”

  曾国藩这段时间的书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沟通,就是争取资源。

  但江忠源没有回信。

  太平军犹如熊熊野火,噼里啪啦地卷地而来,巨寇胡以晃——这厮以前是个土豪富商,因为坚信洪秀全是耶稣的弟弟,弃商从戎了——率精兵攻破桐城、舒城,被咸丰帝强迫返乡办团练的工部侍郎吕贤基沉水而死。同样是被迫返乡办团练的翰林郎李鸿章,不顾守土之责狂逃,沦为小股游击队的队长,艰难转战。

  咸丰帝急火上窜,第六次——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下旨命曾国藩往援。

  曾国藩跪下:“臣接旨,不过臣现在很忙,等等再说……”

  兵未练好,曾国藩公然抗旨,拒绝援救江忠源。咸丰帝急了,破口大骂。曾国藩好整以暇:“臣接旨,陛下所骂极是,只是臣现在有点忙,再等等……”

  拖延之际,可怜的江忠源孤兵苦战庐州,力尽而死。同死者有一大批官员,包括了候补知府陈源衮。这个陈源衮还是曾国藩的亲家。江忠源战死庐州,曾国藩作壁上观,这一卑劣行为引发了士林大哗,众议汹汹,齐骂曾国藩不是玩意儿。

  而江忠源一家从此再也不肯原谅曾国藩。江忠源的三个弟弟江忠浚、江忠浚和江忠淑,以及与楚勇有关的人等,彻底与曾国藩划清了界限。到死拒绝曾国藩的节制。

  这边事情还没完,太平军复大攻湖北,湖广总督吴文镕招架不住,眼看老命不保,急召弟子曾国藩救驾。

  猜猜曾国藩是怎么答复的?

  曾国藩问:“老吴,咱们认识吗?”

  曾国藩的原话是:“待于甄师,虽系门下士,而向来书问极疏。近两月间商议船炮事件,往返书信遂多。”

  眼见得弟子忽然翻了脸装不熟,吴文镕震骇惊怒,无计可施,只好自杀了。

  看明白了没有?这就是练兵的第二步,要有见死不救、翻脸无情的铁石心肠——去救援你就输了,兵尚未练得,上了战场被太平军啪啪啪打死,你往后就没咒念了——但你不救,公众如何肯放过你?寻常人等,又如何顶得住千夫所指的这强大心理压力?

  唯有曾国藩。

  因为他一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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