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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哥尔第埃学塾

  哥尔第埃学塾可不是仙宫。那条圣马格列特路,夹在修道院监狱和飞龙过道——过道里开着许多铁匠铺,铺面灰黑,整日锤声震耳——的中间,狭窄而且昏暗,先就使人见了不快。学塾所在的一座房屋只有一层楼,房前房后各有一个天井,后面的天井,是学生游戏休息的地方。从窗口向里望,这天井里居然绿色满庭,果实累累,而且在这隆冬的日子,学生们十分希罕;再一看,原来是墙上的树木。

  学塾的老师哥尔第埃先生是一位旧教士。他象拉里维埃一样,把僧衣剥下来,扔在水沟里了。那是一个相貌古怪的老年人。他平生狂热崇拜卢梭,连卢梭爱穿的亚美尼亚服装也都整套搬过来了。在披肩和暖帽这外,他又加了一只特别大的金属烟盒。从这烟盒里,他成日不停手地取鼻烟,学生们功课不熟,或者“回嘴”的时候,便用盒子斫他们的头。哥尔第埃有一个同僚,名唤窦谷特,比他还要凶暴。

  维克多兄弟不和其他学生在一起。雨果将军要他们进步快,叫他们受一种特别的训练。他们有他们的房间,只有吃饭和课后的游戏休息时间,方才出现。但是他们有一个“同窗”,那是一位教师的令郎,名叫维维盎。这孩子秉性温文,用功好学,他父亲从印度回来,带回来许多草编品,房里四壁都贴满了。三位同窗弟兄便在这里边过了一个冬天。

  这样的暖室可不能减轻雨果兄弟二人失去自由的苦闷,但是,在这样年龄,苦闷是容易过去的,不久,他们便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其中有一位,脱明而和蔼的朱尔克莱伊,后来成为精工的印刷家,给了维克多·雨果助力,精美的《静观集》、《历代传说》、《悲惨世界》等便是他出版的。再则,在家里骤然中断的戏剧排演,谁能禁止他们还到这书房里来?在一次休息时间,他们提出建议,立刻受到热烈的拥护。这次可和在寻南路家里不同,演戏的不再是木偶人,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的演员了,所以这次乃是真的舞台戏。戏场是现成的:大讲堂里,把书桌拼在一起,便是戏台,书桌下面是后台,煤油灯是台火,长凳是客座。

  剧本也不成问题。有什么行头,做什么戏。最容易制造而最美观的行头莫过于军装。用些硬板纸、金银片,做成头盔、肩章、袖章、军刀、勋章;用一个木塞,放在火上灼焦,画胡须。欧仁和维克多是特聘的剧本写作者。所演的戏大抵以帝国的战争为题目。困难的是分配角色。敌人永远挨打吃败仗,谁都不愿做。维克多提议大家轮流饰演,解除了困难。并且以身作则,他以作者的身份,首先自己饰了一次普鲁士军官,但是只以一次为限;除此而外,他照例要演主角。戏里有拿破仑,他就是拿破仑,演到这样的戏,他必定挂满勋章,胸前只见一片金的银的鹰绶。逢到特别紧要的场面,为了提高戏中的真实感,他在这许多鹰章这外,又添上了他自己的百合花佩章。

  欧仁和维克多是特别生,同学们早已另眼相看。舞台的创设和剧本的写作又增加了他们的威信,他们成为了统治势力。整个学塾分成两个国度,欧仁和维克多各成一国之主。维维盎也是特别生,不肯服从,既不称王,也不受命。既有国度,不可无名。维克多的人民自号“犬”,欧仁的人民自号“牛”。王权是专制的;在他们统治之下,人民绝对不许反抗。国内订有法律:最重的刑罚是剥夺公权,开除国籍。欧仁国内有一个人不服从命令,王说,你不是我的“牛”了。这可了不得。被革除的“牛”,多方设法,投奔“犬”国,“犬”国认为他是不良分子,拒而不纳。他在学塾里从此成了外人,不是参预任何游戏。他的悲哀与悔恨感动了他的君王欧仁,君王特加恩赦,召回“牛”国。

  如果他们的臣民恭谨安良,国王亦加以保护。“牛”有敢犯“犬”的,维克多必立刻兴师问罪。两个国王在他们的房间里举行会议,讨论双方人民所受的冤屈。欧仁每对维克多严词正色地说:“你的‘犬’使寡人甚为不满。”有一次,欧仁整个星期没有责罚他的国民,说:“儿郎们,尔等没有过失,朕心甚欢。”他的臣民听了,自觉荣幸无比。

  做了国王,而没有赏赐,如何使得?“犬”王与“牛”王如果要加恩俸,赏爵禄,原也不难,只要多收赋税,于其中抽取一笔,作为御前供奉,这不尽够开赏?而他们的臣民,受到这从国王手里出来的他们自己的钱,还得歌颂恩德。但是欧仁和维克多不屑利禄作统治的工具,他们所颁赏的保有荣誉奖。他们订定了勋章,为避免和当代的各国政府的制度混淆,他们打听清楚有什么颜色尚未被人用过,于是定了紫藤色做为他们的徽章。章质不用说是厚片纸的,依照品级的高下,贴上金或银的纸花。而欧仁和维克多二人各自封赏最高级勋章,毋须说得。

  两位国王的统治十分巩固。如果有学生不服从教师的命令,尽管窦谷特滥用惩罚性作业,尽管哥尔第埃在他头上砸破烟盒,都无用处,他们只请求这学生所属的国王出面斡旋,才能使他听命,用心学习。

  走读的学生有特殊的差使, 作校外的联络。一个年青可爱的男孩子名叫莱昂·格坦伊埃,将来成人后是一个有胆气而壮健的男子,长于骑马和游泳,使用武器,件件精熟,无论到哪里从来不示弱。在当时,他的差使是每天人外边带两分钱的意大利奶糕,给维克多一世陛下助御膳,就干面包之用。如果皇上见奶糕品色不佳,眉头一皱,他就骇得四肢战栗。维克多部下还有一个小淘气,名叫若利,他是独生子,父母很有钱,他红嫩的两颊表现着家庭的娇养;父母不能二十四小时不见他的面,因此只叫他在校内吃一顿饭。每天他到校的时候,衣袋里总满满地装着糖果、糕饼,维克多随手取来,分赏给部下有功的人们;如果他办事办得好,就分一小部分给他,以示嘉奖。不过,若利自己也把食品分赠给同学,极其慷慨,正象一般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们一样,他总是穿得很讲究,冬天的衣服又轻又暖,夏天的衣服又光又滑。

  一八四五年,维克多·雨果先生走过法兰西学院的院子,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长着灰头发,满脸皱纹,形容憔悴,穿着一年百补千衲的蓝布外衣,直对着他走过来,说:

  “你认得我么?”

  雨果先生见了这一副寒伧的面容,想给他寻一个名字,而寻不出。

  “不认得了么?”那人说。

  那人又说:“我不足怪,我样子有些变了。我就是诺利。”

  “若利?”雨果跟着重复道。对于他,这个名字和那副脸面一样生疏了。

  “是呀,若利,哥尔第埃学塾里的若利。”

  雨果这才记起那漂亮的孩子,天天衣袋里装着糖果的千金纨绔子。

  “现在你记得了吧?”衣衫褴褛的人说。“这就是我,我就是那美丽的小若利。你,我一见你就认得了。国家学院和参议院在保存人的丰采上,似乎比苦囚牢好得多呀。”

  于是他叙述他如何早年失了双亲,得了巨大的财产,花钱不计数目,因此欠下债,又不肯过贫苦生活,偷造伪币,被捕入狱,徒刑七年,肩头还烙了印。

  雨果和他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学院,到塞纳河岸。和他分手之前,雨果想给他几个钱,伸手到背心口袋里。

  “别在在这里,”若利说,“警察看见,说我行乞,要逮捕我的。这样,我又将被警察注意。我已经到了绝境,先前在蓬图瓦兹坐过牢。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人都知道你是谁,没有活动的余地。所以我到巴黎来了。白天我很少露面,今天我是专程来候你的;我知道今天是你到院的日子。夜里,为了避免被送到收容所去,我都睡在河滩上,哪,到这边来。”

  他拉了雨果到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雨果给他五法郎,约他到皇家路他家里找他。

  若利果然来了,雨果先生想设法拔他出现在的泥坑。但是他不肯动;他什么也不愿做,什么都不要,只要钱。每次到雨果家,总比上次显得更堕落,更不堪。

  他的需索愈来愈多,直到放肆的程度,终于只得闭门不纳。一八四七年一月,他又来过一次,此后雨果先生没有再听见人提起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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