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旺代作战时期,雨果少校因事常到南特,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个船主人,名叫特雷皮休。
那是一个老实的生意人,从来没有出过他所住的城圈子,也不知道,在自己的政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政见。他是保王党,天主教徒。在他的信仰中,上帝就是国王,国王就是上帝。革命的战士如何走进了路易十六的忠臣之家,我说不上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引他去,而且引他常去的,我却很了然。
船主人是个鳏夫,只有三个女儿。其中的一个苏菲,只承受了父亲的一半成见。象一般幼年失恃的女子一样,苏菲比别的女子早成,养成了有主意、有决断的性格。只有在政治上,她才和父亲表同样的热情。她唯一效忠的对象是皇权。只这一点已经够拒绝雨果少校而有余了,但是他不是曾经屡次显出过他那仁厚的性格么?不是曾经救过许多妇女和小孩么?加之,他正年青,长得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四体匀称,精神旺健,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更高的美——仁蔼的表情,这便是人们所以一再招引他来的原故。苏菲呢,长得身材娇小,手和脚象孩子一般大,脸上略有几点小麻点,但是在面部极娇嫩的肌肤里,和颖慧的双目下,使人觉不出来,这便是少校所以去了还要去的原故。
颖慧和仁蔼是生来互相了解的,了解的程度一深,就产生了婚约。然而渥煦将军的军事结束得真快,不让婚约有实践的工夫,而少校已不得不开赴巴黎了;但是山誓海盟已经立下,两方各尽全力,促成幸福结合的早日实现。
巴黎没有叫他忘却南特,半个军旅的成员被整编和训练之后,雨果被派为第一军法会议检察员。这军法会议的书记员和雨果同年,两人都是青年,又同住在一所房子里。那时各种军事机关都设在市政厅,莱奥波德·雨果和书记员皮埃尔·富歇很快成了朋友。等到雨果发现富歇也是南特人,并且认识特雷皮休一家的时候,朋友更成了好朋友,而且友谊之上又添了一种同情:富歇这时也有了爱人,并且就快要结婚。
两个朋友的唯一矛盾是政治。检察员是共和党,而书记员是保王党。富歇自小没有父母,是叔父扶养成人的,叔父是勒芒的修士。富歇小时在南特教会读书,教会教育当然不会拿拥护法国革命的狂势培养他,而且他叔父的朋友修道院长布里昂被人活活打死,是他亲眼见到的事实。这位布里昂生平只爱两件事:写讲道的稿子和钓鱼。写了稿子,没有人听,别人打趣他,说他讲道是给鱼听的,他钓的是听道徒众。革命给了他一个好机会;他放下钓竿,跑进农村,逢人便讲道,讲起来,爬上树,叫立在远处的人都听得见;但是太远的人也听见了,一队士兵从天而降,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时我在场,”书记员对检察员说,一面叙述那一枪的故事,认为这一枪太不该,是共和国的过失。
“我也在场呀!”检察员说,“那队长就是我。”
但是下令开枪的可不是他,而是带领前哨的一个中尉。雨果还责怪他不该杀人,认为只消把这群人包围起来,是不用流血的。他还抢下讲道教士的尸首,埋了,不给手下的军士侮辱。
再则,书记员的保王热其实也有限。攻取南特堡邸之役,他还是个学生,课余无事,又为探古的好奇心所驱使,竟也参加了战斗。一七八九年七月的某夜,他听见满城警钟乱鸣,慌忙穿上了衣服,跑出来,看见一个贵族对群众演说,攻击贵族,说要占领南特堡邸。群众蜂拥而去,富歇也跟在后面。堡邸里面只有一排兵和几个伤员,没有抵抗。仗既没打成,大家就来吃早餐,于是面包、火腿、酒坛都被搜出来,大家愉快地坐下吃;但是学生不久就离开了餐桌,去满足他的好古欲,将不列颠公爵的府第巡礼了一番。
书读完,他到巴黎谋生计,曾见过路易十六和他的一家人。那是一七九二年,法王在杜伊勒利宫里已不是在他自己家里,宫是属于人民的。谁要看他,只消星期日中午到钟楼下等,法王必同他的家属打这里经过,去望弥撒,富歇就是这般看见了法王的,他也不曾有什么热烈的表示,有下面的札记为证。
“我一见法王,大为吃惊。他那一摇一摆的步态,红里带黑的肥脸,灰色驼毛呢的难看的衣服,和盖过膝头的白色丝袜,袜统上束着红的吊袜带,叫我看不顺眼。王后年纪还不满四十,头发已经全灰白了。她对卫从微笑,露出很难看的牙齿。她穿是的红白相间的条子绸袍。她的小姑,伊丽落白夫人,面庞很肥胖,也穿着绸袍子,是蓝白相间的条子。”
莱奥波德·雨果当了两年检察员,办了“烧脚”股匪一案。这种匪徒是民事法庭所不敢追究的,而军事法庭将他们肃清了。但是其中也有无辜被拘甚至被处死的,雨果为他们伸过冤。其中有一个老上尉,名方丹,几年前,被判了徒刑,也在此时得释。他又改革了一种司法上的旧弊。先前徒刑是从判决之日算起的,经他改为从犯人被拘之日算起,他说,审判以前的拘禁也是徒刑,法官如果从判决之日算起,岂非司法者比立法者更为严厉么?但是这种改革后来仍旧没有行得通。
他在巴黎检察别人的案子的时候,他自己的案子就在南特受着别人检察。一个军人不是抛下妻小,便顺带着他们东西南北乱跑,船老板不忍将爱女嫁给这样一个人,因此犹豫不决。况且少校的政治意见将他们在他们家里种下矛盾,恐怕要损害夫妇的感情,但是最好的辩士莫过于爱情,苏菲自告奋勇,作了辩士,结果婚事就决定了。
新郎不能上南特,丈人和阿舅就送新娘到巴黎。但是二位新阿姨没有来,因为她们宗教心诚,都进了教会,做了修女了。
新夫妇就在市政厅举行了民事仪式,宗教仪式只得付阙。那时教堂一概关了门,教士都藏躲了,新夫妇懒得找,新娘也不在乎神父的祝福,新郎更不当回事儿。
不久书记员也步少校的后尘,而市政厅宇下就覆盖着两个小家庭了。书记员没有亲人,请少校替他证婚,礼成入席,少校赋情活泼,又加之以新婚,精神愉快,满酌一杯,举向他的朋友道:
“祝你明年生个女儿,我准生个儿子,咱俩做亲家,我预祝他们幸福无量。”
奇怪的是,这个预祝后来竟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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