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巧云若画,这本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然而,这年的秋季,对于吴国来说却是个晦暗的季节。吴王夫差讨伐齐国,劳师远征;天旱地裂,举国饥荒。不少百姓移居海滨拾蚌螺以充饥。在这多事之秋,代父暂掌国柄的吴太子友毅然决定:将一度作为人质留在吴国的越国太子兴夷送回其国。
这是一个凄惶的秋日。夜间萧瑟的秋风吹得姑苏灵岩山驿道落叶满地。清晨,几名少年公子缓辔行于山道,他们个个面有菜色,只是为首那缁冠红缨的年轻人,却是星眸皓齿,玉貌天生。他便是吴王夫差的爱子、吴国的王位继承人太子友。与他并辔的是位鹰目炯炯、身材高瘦的青年,他就是抵押在吴国的越太子兴夷。太子友与兴夷感情弥笃,今天兴夷要离吴返城,小兄弟难割友情,一路相送而来,同来送行的有王子地、王子山和伯英(伯豁子)。
仆役捧着食盒尾随其后。吴地风俗,送贵客须饮过饯行酒方可道别,何况相送的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北雁南飞。仰望高天排成人字的雁行,此刻被诸公子送行的兴夷感慨良多。他要回国了,回到既陌生又亲切的越国,回到记忆模糊的父母身边。七岁那年他被父亲送到吴国抵押,受到吴王的额外礼遇,尤其是诸公子更是亲密无间,此刻的他真希望长留吴国。
沿灵岩山驰道向北行进,便是天平山,山中有“吴中第一泉”,这里原是诸公子少年游览佳地,如今一别,不知何年再度聚首,兴夷难过得别转马头,绕过天平山拍马而去。众人心中了然,默默催马紧随。
前面有一山,风景别致。这里花开四季,香飘数里,由此便得了个“香山”雅名,勒马香山脚下,兴夷触景生情,昔日这座名山奇花争妍、芳草吐香,他与太子友常来此山采花送西施姑姑,如今姑姑随军北上,这里因天灾人祸频降,谁还有心去摆弄花草,如今的香山已经群芳萎顿,草木凋零,“香山已不香了!”兴夷扼腕长叹。
“兴夷弟,你看,那白马岭的枫林经霜不凋,胜过朝霞哩!”听太子友一说,兴夷勒马遥望,果见香山嘴东的白马岭那片如醉如染的枫林煞是喜人,然而,此时他无心揽胜,而太子友也只不过是转移兴夷的视线,他希望自己的挚友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父母身旁。兴夷心下明白太子友用意,马背上一拱手道:“友兄,请!”马蹄得得,一行人径直往太湖口的吕浦桥而去。
吕浦桥是七个太湖桥之一,此处下舟,行舟太湖数日,然后经李、入钱塘直达越国都城——会稽大越城。
众人策马来到吕浦桥的“观潮亭”。这亭子临水而建,凭栏可眺望三万六千顷太湖。此刻的太湖波澜不兴,如同明镜;七十二峰出没烟波,若隐若现,浩浩淼淼的湖面望之尘虑尽洗。旁人指点说,莫看太湖现在风平浪静,太湖也有怒涛奔涌之时,若遇风雨晦暝,便会出现鱼龙变怪,鼍吼龙吟,涛声如雷的骇人景象,此时的太湖就成了船翻人亡的元凶。
观潮亭外显得寂寞凄清。几竿修竹在风中瑟瑟作响,徒增了几分离别的凄凉。诸公子滚下马鞍,将缰绳抛于仆童。太子友携兴夷手入内,众人随进,早有仆役摆开食盒,筛上水酒,太子友持樽开言道:
“兴夷弟,这些年来你我朝夕相处,何曾须臾分离。不期天道不济,吴齐战事正紧,又遇饥荒灾年。如此凶岁,贤弟不便在此滞留,今送弟回国,前途珍重!”说罢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兴夷接过,凄恻道:
“兴夷心中有感大王之德泽并诸王孙、公子友善,况今乃吴国艰难之际,实在不忍离去”。说罢,泪簌簌而下。
王子地见状上前劝道:
“兴夷兄,如今吴国今非昔比,连年战备,国库空虚,偏偏遇上今年的大旱,田垄无收,人人饥馁,你是越人,用不着在此吃苦,太子哥哥执意送你回去,原是他的好意,你就不必过于伤心,及早回去的好!”
王子山闻言道:
“唉!说起来也真怪父王,要不是父王动干乘之兵千里迢迢去齐国打仗,这眼前饥荒又算什么,我们也用不着硬送兴夷哥走啦!”
“送走了兴夷兄,我们好兄弟便缺了一个,真是件扫兴的事,要不走,我们天天在一起,那该多好!”伯英喟叹说。
兄弟们七嘴八舌,对吴齐作战均有怨恚。两位太子分离在即,此刻还相拥而泣。人的感情是相互感染的,见太子友和兴夷如此,众人也不由心酸起来,大家临风叹息,悲伤不已。
俄顷,兴夷止泪强颜道:
“诸友不要难过,有道是人生聚散,本是常事。吴越山水相连,唇齿相依,我要回来还不容易。来,为我饯行干吧!”
“兴夷兄说得是。吴楚之地,同属长江下游,吴越山水相连,同气共俗,三国首尾相联,吴居其中,来,为我们的吴楚越同是一家干一杯。”听伯英一说,众人杯酒相撞,一饮而尽。
兴夷再敬道:
“国是毗邻,人是兄弟。太湖包孕吴越,江水汇集东海。吴国有难,越国岂会坐视,我今回国,定要奏明父王,援救吴国,请诸位相信兴夷,静候佳音!”
太子友婉谢道:
“贤弟善意,兄心领之,只是吴国多年受越国贡品多矣,吴齐开战,越又送来壮士,助吴伐齐,再求援助,于心何安。”
不待太子友说完,兴夷即接口道:
“我父感激大王再生之恩,日夜思恩图报。此番我回越,定要将吴国灾情如实向父王禀告,届时我父定会出手相援的。友兄不必推辞。”
太子友不忍拂兴夷临行前的一番美意。再三谢过。
酒过三巡,舟子催发。仆从泼去剩酒残羹。兴夷在太子友和诸公子陪同下前往吕浦桥埠口下舟。
沿着衰柳古道,登上吕浦桥,扶着石砌桥墩回顾,兴夷不由暗暗叹息,往年,这里的渔民晨出捕捞,迎着一轮灿烂的阳光,装着满船的希望,逸兴浓时,渔歌对唱,嘹亮的歌声飘荡在太湖上是何等的快人心意,黄昏日落,捕捞船满载而归,渔民们和着歙乃的橹声,渔歌晚唱。此时的吕浦桥畔便热闹非凡,桥下泊满了密匝匝渔舟。吴语软侬,欢声阵阵,渔人是何等的快乐舒心,岸上,早是守候了无数商贾,鲜活的鱼换来了白米和布帛!而如今,渔民已换不来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纷纷逃往东海拾蚌蛎充饥,昔日的欢乐尽失,渔歌沉寂了。
远处的埠口聚了不少老百姓,听说兴夷要走,他们扶老携幼,前来替越太子送行。
兴夷急步下得吕浦桥,快步向埠口奔去。
“兴夷太子,我们舍不得您走呀……”
“兴夷太子,这几个鸡蛋您带上,这是我家一点心意……”
“把这几个果子带上,路上可作解渴之用……”
百姓们噙着泪花、捧着食物,希望兴夷能接受自己所献的东西。此刻的兴夷感动非常,他四下作揖道:
“兴夷何德何能,敢劳父老兄弟壶浆相送。有何事要吩咐兴夷的,还请推出一位长者来,只要兴夷能办到的,一定从命。”
人群中走出一位皓首老人,老人双手捧杯,一步步向兴夷走来。老人的旁边有一位着杏黄衣衫少女,这少女明眸如漆,肤白如雪,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兴夷,兴夷觉得很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只见那老人近前向兴夷奉上酒喑哑地说:
“吴越相争,累世不已,兴夷太子乃仁义之人,又与太子友情同手足,此番返回故国,他年若即位登上王室宝座,务要与吴国世世相好,毋听好战者挑拨,勿负太子友今日的深情厚意。”
兴夷双手接杯神情肃穆地说:
“吴越同气共俗,同舟共济,遇风浪则相互救之。此乃当今圣人孙武所言。兴夷虽越人,却是喝太湖水长大的。我与我父亲一样,将永记吴王室的恩情,倘若有人胆敢挑拨两国,使生战事,此种无德之人,兴夷势不两立,皇天作证!”说罢酹酒于地。
就这样,兴夷告别了太子友和诸公子,带着吴国父老嘱托,解缆启程,向太湖浩淼的烟波驶去……
载着兴夷的木帆船向太湖深处行驶。船上除掌舵的老大外,另有四名水手。仓中有炊具、被褥和足够的食物,所有一切都由太子友亲自为兴夷打点准备,望着眼前的物品,兴夷的双眼又湿润起来……他踱出仓外,立在甲板上任秋风吹拂着泪面。
浩浩荡荡的太湖中诸岛隐隐绰绰,雾霭中三山若隐若现,东南及西岸平滑如练,望之无际。湖面上有无数只船,这些船一只排着一只,它们看上去行驶得很迟缓,像停止了一样,它们有大木船小木船、敞口船、帆船……这些看上去不动的船,驶近来快得如同穿梭织布。
如今的吴人造船业比前更加了得,技术上远比越人要强得多,越人造的戈船为主,吴人则不然,不仅能造出举世无双的余皇大舟,也能制造出比越国大得多,足可载五六百人的航海商船和大小六橹或八橹的钻风商舟。
望着风驰电掣的船只,兴夷不由赞叹道:
“吴人行舟,快若飚风,果如其言!”
老大操着舵道:
“风大雾重,太子还是回仓吧。”
四位打桨的水手也劝兴夷回仓,兴夷顺其言,猫腰进入中舱,临窗坐定,静观帆船行驶。
帆船劈波斩浪向前驶去。
起风了。遥远的天际乌云奔涌,那乌云如厚厚的棉絮遮天蔽日向东南方向移来,风渐紧,天空隐隐传来雷鸣之声。风帆作响,木船在湖中的溜溜打转。水手凭经验知道这是龙卷风来的先兆,惊呼一声“不好”,大家手忙脚乱地急急降帆,老大紧握着舵大声喊道:
虬陕,快去保护兴夷太子!”水手们当然知道老太的用意,他们得随事准备应救措施,以保护兴夷,尽管此时他们个个被旋转着的船转着晕头转向,状如醉汉。还是竭尽全力滚爬到兴夷身边,将兴夷紧紧护住。
狂风在湖面疯狂奔窜,墨云翻滚,雷电轰鸣,俄顷,大雨倾盆。太湖已是愤怒的时候,狂风中湖面兴起两三丈高的巨浪,风吼的骇人声响,由一个个巨浪向湖面扩散开去。
青山隐形,鱼龙潜影。狂飚肆无忌惮地在湖面驰骋,所掠之处,恶浪掀天盖地,狂涛排山倒海,眼前此景,无论多么老练的船夫也会心胆俱裂,龙卷风经过处,无不船破人亡。
木帆船轻得如同一张羽毛,忽儿被掀上峰尖,忽儿坠落波谷。船上个个呕吐得狼狈不堪,此时尽管人人自危,老大和水手们还是将兴夷用缆绳固定在桅樯上,只要船不翻,兴夷死亡的可能就不大。正捆稳当,突然,风浪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扑帆船,在自知生命将被巨浪吞噬的瞬间,兴夷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此刻他很伤感,自己对不住殷殷嘱咐的吴国父老,撇不下即将见面的父母,难舍太子友的深情,他想张口喊一声什么,“轰”地一声,如五岳倒倾,天地旋转,一切归于黑暗……
在龙卷风席卷的中心,湖面如同速转的大旋涡,无数大小船只则像沸水中的水饺,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搅拌得上下翻滚,船只时而沉入波谷,时而又推上浪尖,猝不及防的船夫被掀入水中不计其数,兴夷的那只木帆船几经折腾,船上的人除兴夷外纷纷落水,无一在这场龙卷风中幸免。
正当死神降临兴夷头顶,远处疾驶来一叶轻舟,打桨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头上包一幅杏黄色素绢,身着杏黄苎麻素装,其身形与太湖水恰是对照。姑娘行舟范围属龙卷风的边缘,然而此刻她却打桨火速向龙卷风的中心如箭冲来。她要救一个人!她就是对兴夷心仪已久的送行中那位黄衣少女。
正是无巧不成书,载着兴夷的木帆船被卷上了数丈高的半空后,荡悠悠飘出了数里外,“砰”地落入了水中,它不偏不倚恰好是姑娘的舟旁,帆船落水时,歪歪斜斜,这一切姑娘看得真真实实,她惊呼一声:“不好,船已进水了!”她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不一刻游到了木船旁,姑娘抓住船舷翻身上船,迅速解下捆在兴夷身上的缆绳,将他平放在舟甲板上,此刻的兴夷已奄奄一息,姑娘心下明白,此时如果不将兴夷腹中的水逼出,他将死去,于是她毫不迟疑,俯身作对口呼吸,片刻过后,兴夷那苍白的面容泛起淡淡的血色,姑娘竖起兴夷的上半身,哗”地一声,一股腹水从兴夷口中激射出来,一阵呕吐后,危险总算过去,然而此时木帆船已渐渐下沉,姑娘连拖带抱,将兴夷弄上了自己的小舟仓中,然后她返身出仓,急急打桨脱离这一危险地带,才离开不久,她回过头去看时,那帆船已沉没于太湖中。
风息了,太湖又恢复了少女般的温柔,湖水依然如同明镜般的清澈,与刚刚那种暴虐的、可怖的、骇人景象恰是个显明的对照。只是从那湖面上不断漂来的尸体、什具、断桅散板中看出,刚刚过去的那突如其来的龙卷风伴随着大雷雨确确实实光临过。
风势渐小,雨点也稀疏了。姑娘将小舟驶向右线岸,岸上修竹茂林,渺无人烟。她将缆绳抛向一棵柳树,系好后复进仓将兴夷的衣衫一件件剥下,用被褥将兴夷裹好后,上岸拾柴升火,她要趁兴夷未醒时将灰烘干。
烈烟升腾,干柴劈啪作响,篝火堆旁,望着熊熊烈火,姑娘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天意,是天意吗?姑娘不由自问。
她叫吴娃,今年芳龄十七岁,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是她的爷爷,可惜爷爷也于今年去世,从此就剩下了她一人。爷爷是个颇有名气的造船匠,吴国最大的军舰——余皇大舟就是他设计制造的。后来他发现自己制造的船只是去攻打越国的,毅然重返江湖,从此打鱼为生。听爷爷临终时说,自己是被爷爷在十七年前的一个春日拣来的,当时自己刚出世,即被人遗弃,爷爷说不清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爷爷垂垂老矣,贫病交迫。在此期间,兴夷随太子友放赈时她受过接济粮,与兴夷有一面之交。今年夏天死于饥饿的爷爷临死后留下了一生造船的图纸,都画在羊皮上,她埋葬掉了爷爷,将这些图纸装在那只木匣中……她水性极好,就此便靠打鱼为生,她情窦已开,兴夷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昨天她挤在人群中为兴夷送行,以后又尾随木帆船暗中相送,也是兴夷命不该绝,吴娃在有意无意中救了他一命,是天意,抑或是巧合。吴娃苦涩一笑,此时衣裤已干,她站起来,缓步上得小舟,猫腰进仓,见兴夷还在昏睡,她默默注视片刻,发现兴夷的面色已经由苍白转红润,说明身体在恢复中。于是她轻轻掀开被子,如同作贼似地,强抑着狂跳的心匆忙将兴夷的内衣裤穿好。吴越男女虽是有同川沐浴的习俗,但接近男子如此之近,况且是裸身,即是吴娃生命中的第一次,她觉得耳好热、手指触到兴夷皮肤时在颤抖。
“冷,冷,好冷啊……”兴夷牙齿在打颤,不时发出呓语。吴娃知道,经过这番折腾,最好烧碗姜汤暖暖胃,她想用手去捂紧兴夷的被子,才俯身,兴夷好像感觉到了一股暖气,本能地将头朝吴娃胳膊下靠了过去,吴娃当然明白,此时用人体的体温去暖和他是最好的办法了,但一个女儿家,难免羞怯,她本能地移开了身子,然而兴夷却一味往吴娃靠,嘴里直嚷“冷、冷”,“此时还顾得了许多吗?救人要紧!”吴娃自问自答。就这样,吴娃掀开薄被一角,挨身坐了进去,兴夷马上紧紧箍住了吴娃的腰际,头钻在背脊处,吴娃侧过身子,右手插进兴夷枕上的颈部,左手紧抱住他的上身,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兴夷。此时的吴娃实在是疲极困极,她极力想使自己睁着双眼,然而精神却不由得她,眼皮上下打架,不一会,她也朦胧睡去……清晨婉转的鸟鸣声吵醒了吴娃,她缓缓开眼,这是什么地方呢,明眸一转,她记起来了,向身旁一摸,床空空的。她一跃而起,才出仓,发现穿戴整齐的兴夷立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湖水。吴娃轻嗽一声,兴夷回过身来,面上依稀留有泪痕,分明是在悼念死亡的船夫。
“昨日多亏了你,不是你的话……”
“太子不要客气,其实,这种生死关头谁又会袖手旁观呢?你一定饿啦,我去升火烧粥做饭。”
吴娃说完后径自去后仓搬出了瓦罐等什具,又搬出个小小的泥炉,取出米袋,将米倒入瓦罐,用瓦壶吊了半罐湖水,这边兴夷从岸上拣了些枯枝来两人升起火来。
望着火中的瓦罐,兴夷不安地说道:
“这年头米贵,我吃了,你家人反要饿了。”
吴娃凄苦一笑道:
“我是一个饱了全家不饿,你不用担心。”
兴夷不解地问:
“怎么……你……”
吴娃拨弄着柴火,淡然地说:
“我叫吴娃,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收养我的爷爷前些日子去世了,他原是个造船高手。”
兴夷闻言,怅然说:
“唉,你是被人遗弃的,我也同遗弃差不多,七岁那年,我便被当作人质抵押给吴国。”
吴娃长吁道:
“你贵为太子尚且如此,何况民女……”
兴夷没有让吴娃说下去,他轻轻拉过吴娃的手说:
“你有什么打算,说给我听听。”
吴娃粉脸泛红,低低说:
“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很想寻到我的亲生父母,可茫茫大地去哪里寻找呢?”
兴夷深情地看着吴娃说:
“你我危难相遇,没有理由再度分开,随兴夷去越国吧!”
吴娃高兴地说:“真的!”忽又捻着裙带,低声说:
“带着一个吴国女子去,你父母会责怪你吗?”
兴夷丝毫不假思索,自信地说道:
“非但不会,反而感谢你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啐!可不能常挂在嘴上。”吴娃娇嗔地说。“嗤”地一声瓦罐冲起,“唷,粥潜了!”吴娃忙揭开瓦罐,顺手再加上半勺凉水。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粥已煮好,此时的兴夷食欲大开,片时就将碗底朝天,吴娃看在眼里,硬是要将自己一碗分给兴夷,兴夷哪里肯要,硬是叫吴娃自己喝下去。
红日西沉,一轮明月在海陲冉冉升起。与别的船只一样吴娃将船驶进避风港,这一夜两人合褥衾而卧,兴夷大难不死,对这份感情十分珍惜,各以玉佩交换了聘礼,湖水荡漾水浪合拍,此刻这对年轻人在广袤的宇宙空间和万顷太湖的包溶着,双双沉浸在无限幸福中……
晨雾已消,秋阳如万丈金箭散射向太湖上,碧波粼粼的水面上五彩十色霞光万道。两人觉得是开船的时际了。
然而,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经这场龙卷风折腾后,吴娃决心走一条安全的路入城,于是她对兴夷说道:
“江湖多险,何况是八月多雨季节,我们宜改道入越,以保安全。”
“依妹之见?”
“不如改走秘密通道。”
“有这么一条路?”
“我常年来水上生活,自幼跟着爷爷,儿时爷爷曾带着我从渎破山摆过西津,经阼湖过西陵湖,达长湖口,再到达麻涧,进会稽山麓便到若耶溪。然后顺流而下从若耶溪进城。”接着又说:
“我爷爷对这条水路很熟,说是吴越最近的途径,一天内就可到达,这条路知道的人几乎没有。若耶溪不仅通五湖,还注江通海,就更无人知道了。爷爷是船匠对水上之路自然很熟,平时也常将湖蟹、鳗鲡、白条鱼等鱼儿从这条水道送到越地,然后再从朋友处换些粟米回来。”
兴夷闻言大喜,道:
“那好,我们这就转改道西津,抄近路回城。回国后,我要亲禀父王母后,正式立你为太子妃。我是非你不娶的。”吴娃甜甜一笑道:
“我也非太子不嫁!”
小舟调转头来,转向了西津,直向吴渎山脚驶去。在山脚旁边一个水晶洞口停了舟,说:
“太子,这便是通往越国的出入口”。
兴夷举目一看,那山洞半浸水中,洞内传出哗哗泉水流涧的声音,兴夷问道:
“从这里进去?”
吴娃道:
“太子可平稳躺下仰卧舟中,进洞后方可竖身。”
兴夷依言而就,只觉得小舟擦着岩洞缓缓而入。及到里面,却是一团漆黑,只听得“啪”地一声,随着火石的打击声,一盏风灯亮了,借着灯光只见两壁怪石嶙峋,峭壁如削。然水面可由两条舟船并驶,小舟在洞中行驶,但闻桨声在水中拍击,除此外便是岩石滴水的“叮咚”声,显得冷峻清寂。
弯弯曲曲,顺伏流行来,兴夷忽叹道:
“想不到此处还有这一条暗流通向越国。”
吴娃道:
“我爷爷是个‘水上通’,与若耶溪的袁公公是知友,去看袁公公时,常驾舟从这条近路入越,他常带我去,所以我也知得路。”
“那袁公公也是造船的?”
“他是个隐士,使得一柄好剑,有个孙女唤叫越女,剑术也好得出奇,我们这次去,你会见到他的。”
“你爷与袁公都是奇人高人,还都有一个小孙女,真是巧啊。”
“是啊,我与越女也是好姐妹,她比我大三岁。”
两人谈话间,已到洞的出口处,出洞外,但见茂盛的葑草,不仅遮住洞口,连阼湖也被覆盖着不见水影。吴娃一边用桨撩草,以辟水路,一边道:
“我爷爷在世时说,阼湖被葑草雍塞,天下便乱,草稀湖开,天下便太平了。”
舟在葑草上下缓缓行驶,好像在鸭绒上行驶一般,平稳得如同睡梦中的婴儿一般熨帖,穿过阼湖,入西陵湖,小舟便向李方向驶去。
沿榜李江面而下,来到了固陵的一个地方,远远望见一城,那城地北面朝吴楚。城上飞檐拂云,层甍及宇,龙蟠虎踞,壮观雄伟,两人驾舟来到护城河下,抬头见城上写着三个鸟篆大字——固陵城。
既然已进到越国的城楼下,兴夷对吴娃说:“入城去看看如何?”
吴娃道:“好喇!”
两人正弃舟而上,忽然一声吆喝向城楼传来:
“呔,城下什么人,若再近前,当心本将军的连弩箭法!”
如同半空中的劈雷,兴夷仰头一看,只见城上立着一位将军模样的人,这人生得彪悍,手上开着一张弓,而再一看,城头上立着不少越兵,兵士手中人人挽弓搭箭,仿佛如临大敌。
兴夷脑中蹦出“严阵以待”四字,但迟疑下自问,谁,越国与谁开战了。他茫然地回头向吴娃看看,吴娃眉头一皱,仰头向城上人喊去:
“城上人不得无礼,这位是兴夷太子。”
“管他新夷,旧夷,不论是谁,没有范蠡大夫的手谕,不得入城!”
兴夷对故国有母亲般的眷恋,他当然希望国中君臣百姓都记着自己,可如今城头上立着的将士是那样的熟视无睹,他们根本不知道兴夷是谁!
重回故土兴夷便碰上了个不讲礼的人,心下不舒服起来,欲待上前理论,不料衣服被身旁吴娃拉住,回头一看,只听得说:“夷哥哥,他那么凶,还是离开这里吧,趁早到大越城为好。”
兴夷看看城上的将士,想一想,说:
“简直不可理喻,我们走!”说罢,掉转小舟,朝麻涧驶去。进入山峦重叠的会稽山麓,吴娃将小舟连同爷爷交给自己的羊皮造船图形统统藏进了一个秘密山洞,然后两人徒步登山,翻山越岭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他们准备穿越会稽山腹地,然后再从若耶溪伐木进入越王城。顺便,吴娃要去南林探望袁公和越女。
两人一步步向会稽山腹地行进中,吴娃感到此山与往昔比不大相同,这里离赤瑾山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了这里有不少已开采矿藏用的木框架支护和矿井,这些矿井有竖井、平巷、斜井等式样,而远处则不时传来伐木声、锻打声和着嘈杂的人声。来到赤瑾山的地方,但见山上已搭建起一排排工棚和一座座熔炉,不少男女鼓风的鼓风、投料的投料、挥锤的挥锤,紧张忙碌着,已经制造好的戈、矛、剑、戟等兵器集中堆在一处,一些炉工正往一个山洞里运送。
兴夷和吴娃躲在一株大树背后,看到这一情景大感意外,这分明是在偷偷铸造兵器作战备之用么?可越国要与谁打仗呢?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
吴娃拉拉兴夷的衣袖说:
“走,被他们发现当奸细抓呢,走,我们去寻袁公和越女去。”
“好!”
于是两人悄悄向南林奔去。
到南林寻到袁公隐居处一看,吴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昔日的精舍已被拆除,四周杂草丛生,显然,祖孙两人离开这里已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了。
回忆起昔日与越女相处的日子里,吴娃将兴夷引到了若耶溪畔,这里谷峰突兀,中间一块空旷地,四周边植橘树,谷的边缘是临水一悬崖,悬崖下有一个深潭,潭水深不可测。吴娃指着枝繁叶茂的绿丛红橘,绕着橘树一棵棵数着说:
“这些橘树都是当年我与越女姐种的,我种的是吴橘,她种的是越橘,每逢橙黄橘红之时,爷爷便带我来这里与越女姐姐相会,这是一年中我们两家最快乐的时候。”数着数着,吴娃忽地说:“橘树多了起来,你看,这不是越橘,也不是吴橘,倒像是楚橘!”
说着摘下来让兴夷品尝,果然,这黄澄澄嗅之香,食之甘,与吴越略带酸性的朱红蜜橘味道不同。那么是谁将楚橘移到这里的呢,望着这片矮矮的橘林,两人颇为费解。
又尝了甘甜蜜橘,兴夷探询道:
“你俩怎么会想起种橘的?”
吴娃追忆往昔,慨然道:
“爷爷和袁公公常说,橘有凌冬之质,抗寒之心。开白色之花,含一片冰心。虽经霜雪,贞心不改。纵令移植也不妨事,秋季万木凋凌,独有绿丛红橘果实沉沉。两位爷爷希望我与越女姐姐在这乱世做人如此橘树一般清香、高洁、甜纯。”
兴夷点头称道:
“这两位老人,一个隐身山林,一个远泊江湖,况都志趣高洁,真是难得。”
吴娃道:
“是啊,我听我爷爷说,他们年轻时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虽然天各一方,却常常相聚。他们在精舍饮酒赋诗,在松下抚琴弈棋,有时一人弹唱一个舞剑,这一对好友远遁人世,过着超凡脱俗的生活。后来爷爷们有了我们两个‘小东西’,平添了一种天伦之乐,他们好不快活,这里的橘树便是那段时间种的,又后来我爷爷精于船泊之事被伍子胥知道,他就派人将我爷爷请去,从此后,爷爷与袁公来往日渐稀少,以致后来失去了联系……”
“人生聚合无常,说不定哪一日你姐妹又重聚了。”正说着,忽然有两人边说着边朝这边走来。两人急避入橘林内。只听得一个娇怯的声音说:
“姐姐,今年真是个丰收之年,莫说稻熟蟹肥、五谷丰登,看吴橘、越橘是树树笼烟,枝枝垂金呢!”
被唤作姐姐的道:
“自从你把那楚橘移来,比那吴橘越橘还要好呢,这才叫个个甘甜,叶叶捧鲜呢。”
说话间,说话的人来到林前停步,一人大惊失声叫了起来:“姐姐,你看,不知谁如此胆大,竟然偷摘了橘子吃,还将那皮丢在地上。”
吴娃兴夷对视了一下,吴娃悄声说:“我种的橘树她们来偷摘,还说别人偷吃。”于是便走了出来说:
“这些橘子是我和越女姐种的,你们是谁?”
“越女——你是?”
“我叫吴娃,你……”
“吴娃,我是越女啊!”
越女欣喜若狂,向吴娃奔去。吴娃怔了怔,细认后,才知道眼前一身戎装打扮的女子确是越女。
“越女姐——”两人紧紧相拥。少顷,越女抱着吴娃说,“喏,妹妹,这是楚娥,是越国上大夫文种的侄女,你就叫楚娥姐吧!”又转身对楚娥说,“这便是我常提起的吴娃妹。”
“吴娃妹妹!”
“楚娥姐姐!”三个少女骤然见面,好不快乐……
兴夷含笑立在一旁,细观那楚娥生得纤巧袅娜、楚楚动人,从一双略带羞涩的明眸看出,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再看那越女,她生得艳而不俗,粉嫩芳洁,娉婷的身材经一身戎装衬托,显得英姿飒爽柔姿优美。而吴娃与这两位少女一比,另有一番少女的清新,一份妩媚,一股令人喜爱的稚气。
默默静观中,兴夷不禁暗想:这眼前三位少女,真如同绿丛新橘,一个清香、一个高洁、一个芬芳……正在默想问,吴娃忽走来拉着兴夷说,“这位是越太子兴夷,我俩刚刚从吴国回来。”
“越太子?”越女和楚娥相视片刻,免不了也打量了一下兴夷:眼前的这位被称作越太子的年轻人看上去的确有点像越王勾践,不过,比起勾践来,他很无邪,英气中略带三分腼腆,看上去是一个气质高雅,却又极富感情的年轻人。越国忽然有个太子,两位少女显然不太明白。
兴夷从两位少女那疑惑的眼中看出,她们对自己突然出现分明感到意外,于是一笑说:
“我七岁那年作为人质送往吴国,直到今天方才回国的。”
“是这样的呀。见过太子!”两人这才笑一笑与兴夷见礼。
兴夷忙说:
“两位不要客气,你们是吴娃的好姐妹,大家都是自己人呢。”
越女一听高兴地说:“是啊,今天真是奇遇,大家相聚在这若耶溪畔,对着我们亲手种的绿丛红橘,真是赏心悦目……”
吴娃接口道:
“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不妨摘些新橘放在这潭边的石上,这样便可以一边品橘,一边叙旧,你们说好不好。”
“好啊!”三人齐声称好后便行动起来,大家将橘子摘来放在石上,围石坐定,各人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越女于三年前被越王勾践用重金聘请出山,传授越国的越女剑法,当时越王聘请的首先是袁公,而袁公却提前离开山林,至今不知去向。越王请不到袁公便邀请越女出山,越女初时不肯,但越王十分虔诚,一连亲自请了三次。越女是个侠女,见勾践如此诚心,也便不再推辞,毅然出山。三年中,她已把袁公授于的剑法悉数传授,目前她正奉越王之命训练一支“二千习流(士兵)”,作为精锐部队以对付敌国。
楚娥是文种侄女,三年前她被越夫人专门邀请来越国传授蚕桑技艺。越国当时一向都是用野蚕丝、苎麻织造,而与中原十分接近的楚国这些年来家蚕饲养十分普遍,而楚娥恰恰精于此道,由此她就这样来到了越国。在她的指导下,如今的越国从宫廷到民间都已学会养蚕缫丝,织出来丝织光洁鲜亮,比那苎麻细布不知好上几倍,加之此时的越国航运业已经十分发达,越人秘密地将丝绸连同越瓷、青铜器皿一起运到中原各地,以换来大批的军需物品。
吴娃生活在船业世家,在渔业发达的长江太湖流域,其一门技艺就是精于船泊事业,她对造船一行自小就有浓厚兴趣,她爷爷见她喜欢便倾其毕生传授此道,船是捕鱼之工具,不可不备,这是她爷爷常说的,后来造大舟作为战争之用,这是他爷爷始料所未及的。但尽管如此,老人去世前,仍将自己所绘的军船图形遗留给了她。其二是她对重要鱼类如黄鱼、黄花鱼、鲭鱼、鳗鱼、鳕鱼、青鱼、草鱼、白鲢、花鲢等鱼类之产卵和觅食、回游行程和喜温或喜寒之习性均了如指掌,尤其是能针对鱼类不同回游习性,用不同方法用不同渔具捕获,可算得上一流高手。
当兴夷说到自己在吴国多年中与太子友一起习文练武,受到礼遇时,越女面带疑惑地说:
“太子友自己作主,把你释放回国?”
兴夷莞尔一笑说:
“那还有假?就像你和吴娃楚娥,是好姐妹,我与太子友、王子山、王子地都是好兄弟嘛。到时,我请他们来,你们见面后就信了。”
楚娥剥好橘子递给兴夷,然后怯生生地说:
“吴越是敌国,来了就没命了。”
兴夷一扬手中蜜橘说:
“不是化敌为友了嘛。譬如这里的橘子,有吴橘越橘,还有楚国的洞庭橘,同在越地生长,不也是很好吗。橘尚如此,何况人乎?”
越女望着石上大小不同的橘,若有所思地说:
“橘能不分地域任意移植,人也可不分国界,彼此友好相处,那该多好,可惜……”
“可惜什么?”兴夷追问。
“太子,你看看。”越女立起来遥指着说,“离城不远是养鱼池,那边是犬山,这边是鸡山,再远处豕山,鹿山,麻山,那边是修武的射的山,那里有练兵场,越国将士就在那里训练,还有那赤瑾山的冶炼工场,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呢?”兴夷一脸疑惑。
“富国强兵。这是越王三年前聘请我时说的。可是……这三年来,我看出你大王并不止这一层意思,有更深层次的东西隐藏在他的内心。”
楚娥上前插嘴说:
“是啊,我来越国时,我叔父也说是叫我来此传授蚕桑技艺,说这样越国才能富起来。可他嘴里却无一日不在谈如何用兵,暗地里又忙于战备。”
兴夷心里不由猛地一愕,暗地思索着:
“难怪固陵城如此森严壁垒,严阵以待,莫非是越国对付吴国的第一道防线不成!”
吴娃是个直性子的人,此刻见大家尽往深处想,不由笑说:
“越国对吴、楚一向很好,真要打仗,难道会同友邦打,你们也太杞人忧天了。天色不早啦,还是让太子进城去与他的父王母后团聚去吧!”
越女一听点头称是。楚娥却提醒说:
“你不知道,越王与君夫人都不住城内。”
“他们在哪里?”
“就在这山中建的越王城。”
越女接口说:
“是啊,平常越王和夫人都在山中劳作,山下的会稽大越城的子城和大城全由范蠡等诸大夫守着。文种大夫则与越王守着会稽山的离宫。如果有别国使者到,子城上堞楼就会先发现,那时便以三支火箭作暗号,越王从若耶溪下舟即刻便可回到大越城。”
兴夷道:
“如此说来,我们可在这山中的离宫见到我父母?”
“是的,走吧!”说罢越女和楚娥在前行路,四个年轻人将剩余的橘分吃了,然后便往山中的离宫走去。
兴夷的突然回国,满朝文武皆喜。然而带回一个吴国少女,越王夫妇的心头却不由多了层心事。此刻勾践正在会稽山的卧薪楼中来回踱步沉思……令勾践忧虑的是:兴夷带来的女子来路不明,因这人是敌国来的,由于吴娃的到来,越国的秘密暴露,这是更危险!这个称之为吴娃的女子生得明眸皓齿,显然是个美人坯子,会不会是安插在兴夷身旁的奸细,是吴国设下的“美人计”,而看来兴夷对吴娃十分相爱,分明有娶她为妻之意,这是非常危险的!对于未来的媳妇勾践心里早已有了安排,他希望兴夷娶越女为妻!
而此时的越夫人也徘徊在离宫的李树下,深秋的李树已经凋零,但自从在榜李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后,她无时无刻不被失女之痛所折磨,绕李树下来回走动,这是她每当心头有不安时常有的习惯性方式。
越夫人倒并不像越王那样想得多,但她希望兴夷娶的不是吴娃,她喜欢楚娥!原因是楚娥与她有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
楚娥并非文种侄女儿,乃是楚国已亡的二公主季菁的女儿,也是越夫人的亲外甥女。当年楚国被吴军攻破郢都后,太后孟赢护荐两个女儿季菀季菁居住深宫,起初,阖阊慑于孟赢凌然不屈之势,未敢对这母女三人凌辱。不料有一天,季菁突然失踪,这是有人买通了楚王宫中一名歹毒的宫人,趁季菁熟睡之际悄悄将她弄出了宫中,一月后季菁突然又被送回,那时她已被人奸淫受孕。眼看着半疯半癫的二女儿,孟赢太后欲哭无泪。十个月后,季菁产下一女,恰好此时文种进宫,为把丑事掩盖起来,孟赢太后命文种将婴儿带出宫来,送往文种家中由他夫人抚养。此事除了孟赢、文种和季菀知道,并无别人。后来季菀又得知,二妹季菁也于翌年投湖而死,在此等情况下,季菀发誓要替二妹报仇,心里也特别惦念寄养在文种家中的外甥女,并指望她既能成为自己的媳妇,也能成为自己的女儿,这样一则可以使这只失傍的孤燕有个暖巢,同时也可弥补自己昔年失女之痛。谁知事与愿违,兴夷自己有个心上人,这心上人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这一来使自己原先的计划全盘落空,这令越夫人不免懊恼踌躇、悻悻落寞。
然而,姜毕竟是老的辣。越王思之再三,想出了一条计策!这一天,他将兴夷和吴娃召到卧薪楼,另外还有越女也一同来到,三人参见毕,越王开言道:
“越国必须富强繁荣,此乃人人皆知的,你俩新近从吴国来,也应了解越之国情。”
“是,父王。”
接着越王一双鹰目看定了吴娃说:
“凡越国军民人等,都有一技之长,外来之人到越国,也须尽己一份力量,不然,是不能在越国立足的。谁都如此,不能例外,不知吴姑娘擅长什么?”
吴娃本想说自己出身于造船世家,有爷爷亲手绘制的舟船图形随带着,可一想,这是爷爷毕生心血,不可轻易交出,况且从越王语气中听出,分明有刁难之意,于是明眸一转说:
“我懂得怎样养鱼!”
“噢,吴姑娘会养鱼,那倒不错,这山上有养鱼池,是范蠡大夫着手建造的,你可去那里帮助,不过,孤得先考你一考。”
“考什么?”
“这养鱼池中的水族食饵为何物?”
“这要看是什么鱼呢。如是淡水鱼,小虾小鱼、贝类、蚯蚓、蚕蛹均可,咸水鱼可用虾、蟹、蛤、水蛭、蚯蚓、砂蚕、小鱼等作为食饵。”
“养鱼池新建后才几天,不少鱼的鳞上生了一种状如白霜之病,却是为何?”
“新建之地,应先注以水,使之流通十余日后,方可养鱼,才建不到十天便将鱼放进池中,鱼就会因患白霜病而致死。大王,不知吴娃说对了没有?”
越王一听,无话可说,点了点头道:
“看来姑娘对养鱼有独到之见,就去养鱼吧!”继而对兴夷道:
“你在吴国多年,不知学了些什么?”
兴夷本来就对越王对吴娃如此不客气心下不满,现在又在考问自己,有些生气地道:
“孩儿自小生性柔弱,不像父王你文能治国安邦,武能一剑走天下,在吴多年,不学无术,是个酒囊饭袋而已……”
未等兴夷说完,越王早已大怒,他一擂几案喝道:
“孤看你是越发愚钝了,你是越国王储,岂可不学无术,从今起随越女学习剑法,然后去跟陈音学连弩箭法,再去向范大夫学阵法……”
兴夷随即反唇相讥道:
“父王,孩儿不解的是,为王者应当仁义天下,怎么父王仅是教孩儿学杀人的本领,而闭口不谈如何做一个仁义之君呢!”
越王这一下着实火冒三丈,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开口仁义,闭口仁义,此刻他双目喷火,怒喝道:
“你开口仁义,闭口仁义,岂不知春秋无义吗?你这不肖种种,不是中了吴国的邪,就是被女色所迷惑,从今起,没有孤和越女的允许,不准与女人接近!”
越女见父子俩一见面就闹翻,心中暗忖:勾践这种做法,无非是在防范吴娃。不如干脆将太子揽过来,暗中调停,然后见机行事,免得弄得不能收场,当即劝解道:
“大王,太子作为人质刚被放回,凡事心头无数,都得从头学起,大王不可性急。我越女在太子身旁,他会有长进的。”
说着眼睛瞟了一眼吴娃。吴娃自然信任越女,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勾践一听越女主动请命,自然高兴,就这样,三人各自领命退出,在甬道上,越女与吴娃耳语:吴娃与兴夷的约会由她秘密安排,事既如此,吴娃也无可奈何。兴夷眼巴巴地看着宫人将吴娃带走。见父亲如此专横,才见面不久便反目,尤其令他伤心的是,竟然将自己与吴娃隔离,幸好还有越女从中斡旋,不然他怎地舍得与心上人分离。此刻的他,对父亲恨恨不已。
就这样,吴娃去了养鱼池。这养鱼池建在会稽山越王宫左边,占地十余亩,上建层楼,绕以城堞,巍峨壮观,上下四层,有地下室、储藏室、蓄水池、滤水池,正中建有天然养鱼池十八所,另筑状如鼓楼的一水塔,新放养鱼类四十余种。吴娃每每在空余之时,登上高处眺望练兵场习武之兴夷,借以破闷。
是日,越夫人听说越王已命兴夷随越女练剑,而吴娃则已发落到养鱼池去养鱼,不由心中暗喜,随即,她命人召越女进会稽山中的织造宫,当越女来到越夫人的机房处,只闻房内唧唧的机杼声,越女进入房中,见越夫人正忙碌着:“越女见过越夫人!”
越夫人一听说越女来到,便停梭下机,将越女拉到一张竹制的榻上,命她挨着自己坐下,然后开口道:
“越女,兴夷太子将随你学剑法了?”
“是的,夫人?”
“唉,孩子从小就怕他父王,离他父王远些,我也少份愁心。能跟随你学些剑术,将来于国是有益的。你要尽心教他。”
“是,夫人!越女一定将剑术悉数传授给太子。”
“好!这就好。”越夫人说毕,复又长长叹了口气说:“唉,兴夷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被他父亲作为人质到了吴国,回来时却又带来了一个吴国女子,他父亲为此很生气呢。”
越女假装不知,说道:
“这事倒令人费解,我看这吴娃蛮不错的呢,与太子是天生一对……”
越夫人摆了摆手说:
“这人一见面我也觉得不错,可他父亲与这个儿子才见面就吵了起来,又当了这吴娃的面,依我看,此事得从长计议。”
越女点点头。越夫人又道:
“我倒是这样想的,索性将这件事搁一搁,眼下让他俩各人做各人的事,你呢,尽心授他剑法,至于兴夷的生活起居么,不如叫楚娥去照料,楚娥与你也是好姐妹,有你俩在兴夷身旁,我也就省心多了。”经越夫人转弯抹角一说,越女心下大明,此时她暗暗筹划了一下,既然越夫人有意将楚娥推向兴夷,自己不如串通楚娥,有楚娥作挡箭牌,事情就顺当多了。于是她笑一笑说:
“夫人考虑十分周全。楚娥心细如发,照料太子的生活起居最适当不过了,这样,我也可少操心。”
越夫人一听十分开怀,夸奖越女说:
“难怪大王总在人前背后的称颂你,像你这样处处为他人考虑的侠女子真少有的呢。”
“夫人言重了,如果没有什么事,越女这就告退。”越女刚跨出机房,欢快的机杼声唧唧地唱了起来。
兴夷随越女习剑,练的是越女剑法。其实,兴夷在吴国就常与太子友一起习武,不仅使得一手好剑,还能百步穿杨。而越女在教练之余,偕楚娥巧妙地周全这对遥遥相望的恋人,不时使两人得以约会。这四位好友有兴致时便一同来到若耶溪畔的橘林中嬉耍聊天,切磋各类技艺。秋去冬来,这一天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吴国太子友偕两个弟弟王子山、王子地来看兴夷来了,于是勾践即下山回到了子城与众大臣一起商议如何对付吴国太子友的计策。众大臣以为:太子友既然是来看望兴夷的,接待时兴夷非得在场不可,太子友是镇守吴国的,辅佐的除王子地外还有王孙弥庸,而今王子地也随太子友一同来吴,只要将兄弟三人一并抓获,至于王孙弥庸,乃一介武夫,不足为虑。可暂撒一旁不管,这一来在中原争霸的夫差定然不战而屈。商议已定,勾践命人迅速差召越女偕兴夷入宫面授机议。
依照越王对兴夷作出的安排,兴夷一边练越女剑法,一边得练箭法。此刻,他正去射的山向陈音学习“连弩箭法”。
陈音,楚人,生于射击世家,善于使桃弓棘矢弩机,三矢连射,人称“连弩之法”。因在楚国犯有杀人罪而逃至越国隐藏,二年前被范蠡发现,推荐给越王后,被勾践聘为“连弩将军”,专门传授越军“连弩之法”。
会稽山麓的射的山山势峻峭,中有一天然演兵场,山之西首有石窟,皆为藏军洞,山之东峰沿峭壁筑有高高的堞楼,堞楼的石壁上有一鼓状的白色大石嵌入,远远望之,仿若箭垛之的,远古流传,说是仙人所射之“的”,故名射的山。
一大早,兴夷和越女就向射的山走来,沿途岩石垒垒,堞楼上早已立满弓弩手,那个叫陈音的将军如一尊天神那样凝视下方,他衣甲鲜明,威武慑人,此刻,作为“连弩之法”的创始人,他要在太子面前一显身手,让未来的越王对他有所敬畏。
当兴夷和越女在演兵场正中一站,那堞楼上便鸣起了号角,随着“呜呜”的沉闷之声,西首藏军洞中的机弩手同时将一台台弩机推将出来,见太子已到,陈音率众疾步下得堞楼,快步来到了兴夷面前: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陈将军免礼”兴夷这才看清,眼前的陈音是个长着黄色眉毛、双眼幽绿神情奇异、非常骠悍,望之令人心悸颤动的异人。
“越女将军。”
“陈将军。”
各自见过礼后,那陈音命人将机弩推上前来,让兴夷先加以熟悉。
不一时,一台台机弩整齐地排列在前方,兴夷上前察看,这是一种人工操作的弩机。
由陈音制造的弩机用桃木做成,状如小小的炮台,台上刻有光滑的轨道。那箭头是用荆棘削成。将三支箭矢放置机座,顺轨道滑行,每支弩尾紧扣住机簧,然后用脚扣动座下扳机,对准敌人,连发三矢,这便是“连弩箭法”。它的特点是快速、省力、射程远、劲力强。
比起人工一支支的挽弓搭箭,自然要先进得多。
兴夷听了陈音介绍,不由连声叫好,正想亲自操作一下,忽然一名宫人匆匆禀报说:
“禀太子,大王命太子和越女将军速去小城议事?”
兴夷听罢,眉头一皱,叹口气道:
“唉,陈将军,看来今天是学不成了,改日罢。”说罢将手中之箭交还给了陈音。
陈音接过箭矢道:
“太子请便,送太子!”
早有人牵过两匹快马来,兴夷和越女翻身上马,马儿沿着山脚飞奔,不一刻就来到了越王城。及到城门口,早有人在迎候:“大王在飞翼楼等候太子殿下和越女将军。”兴夷与越女便下得马来,随即前来,迎候宫人一同向飞翼楼走去。
飞翼楼高入云霄,三步一岗,十分森严,兴夷满腹狐疑,为何将自己召到这军事要地来?越女预感到定然出了非常之事。两人因不便出言,只好用目光表示内心的疑虑。
顺着飞翼楼曲折的阶梯,两人被带入一间密室,这里八面临风,鸟瞰南北东西,一览无余。越王勾践在密室中正襟危坐,范蠡、文种、扶同、曳庸、皓进、计倪等一班朝臣无一不在,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分明在议论一桩机密大事,见兴夷和越女进来,文臣官员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看定了兴夷。
勾践则开言道:“王儿,到孤这里来。越将军请坐”。听越王的语气很温和,兴夷就顺从地过去坐到了勾践右侧,越女则找了个末位随便落座。
文种看了兴夷一眼,探身说道:
“太子殿下,吴国的太子友弟兄三人将来越探望你了。”
“真的,几时来呢?”
“今天就到,现已在途中。”
“这太好了,我得去接他!”兴夷欲站起身来。的确,兴夷骤闻太子友弟兄要到来感到由衷高兴,他已有快二月不曾通音讯了。然而,他刚刚直起的身驱被一人轻轻按住,一回头,原来是父亲。
越王说:
“王儿不忘故旧自然是好事,可你不能因私情而不顾利害,忘掉了越国的耻辱,忘掉你是越国的王位继承人啊!”
兴夷讶然道:
“孩儿不明白,这一切与我去迎接太子友又有何干?”
范蠡有意开导兴夷,微笑说:
“个人的立身准则以国家利益为重。要抛弃私情,虽然是困难的,但为了越国臣民的利益,只好忍痛斩断私情。”
兴夷一听,不知利害地反诘道:
“范大夫的立身准则确是人之楷模,为了国家利益,你可以忍痛割爱,抛弃私情,斩断情系,殊不知有人却背地偷泣……”
“你……”范蠡顿时脸庞变色,气得说不出话来。
越王不听犹可,一听眼中精光陡盛,他砰地一摔面前的茶盅,用嘶哑的喉咙喊道:
“这个小畜生,一点不懂规矩,尔等也不用与他兜圈子了,反正太子友来了,命他随同迎接,进入城后,大家依计行事。”
众大臣见兴夷竟如此愚钝,不由连连摇头,议事在极其不快的气氛中作罢。众臣一个个鱼贯而出,下飞翼楼去了。勾践临走时回头,见兴夷仍呆呆地立着,那越女本来就与兴夷一同到来,此刻也似等非等地站在窗前。勾践见此,又回转身来,叹息着将越女拉过一旁,对她道:
“这个小畜生,你去劝他几句,叫他不要痴痴呆呆的,马上打起精神,随孤去迎接太子友。”
越女似面呈难色,低着头说道:
“大王,他很怪哩,我的话也不知道中听不中听。”
“孤把你当作心腹之人,我们擒抓太子友而逼夫差就范,你好歹要劝说几句,孤在楼下等他。”
“也罢,我去试试。”
越王这才感到心情稍许平静,匆匆下楼去了。
勾践刚转过楼梯弯道,兴夷一把将越女拉过来说:
“越女姐,太子友入越会招致祸害?!”
“不错,可他们已经来了,来不及通知他们改道,再说我们又不能出去,你说怎么办?”
“对了,有一条秘道通向吴国水路,你只要将此事告诉吴娃,她就有办法到途中守候,然后叫太子友中途折回,这样就会没事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你在这里静等,我这就去。”
“不,你等等!”
“还有何事?”
“你转告吴娃,说这里不是她久留之所,叫她随同太子友一起回吴,我……我会记着她的。”
越女犹豫了一下,说道:
“是啊,这里很难栖身,还不如让她走的好。我走啦,去告诉越王,说你想通了。”
说罢,越女急步下楼而去。越女走后不久,太子兴夷也缓步下楼,他边走边祈祷道:但愿太子友能中途折回,吴娃从此远走高飞。
由于越王走错一着,导致满盘皆输:太子友突然掉转船头往北而去,越王原先策划的不动一兵一卒就逮住夫差三子的计划全部落空。是谁走漏了风声,一时谁也无法弄清,及到有一天,一位不起眼的渔民前去禀报勾践,说是从吴国来的船本来一直朝东南方向行驶着,后来有一个穿着杏黄衣衫的少女驾着一只小船靠向吴国大船,向船上几位青年说了些什么后,那船便转变了方向,而那少女却依旧驾小舟朝原路返回了。
这位穿杏黄衣衫的是谁呢,勾践琢磨了半天才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吴娃。”为了证实此事,越王秘密派人去养鱼场打听,这一天吴娃是否呆在场内,事后查实,吴娃果然不在养鱼场,她是到深夜才踅回的。“好一个吴娃,果然是奸细!”越王恨不得食肉寝皮,但细细一想,这里还牵涉到越女,为了打击这两人,他决定来个一箭双雕之计。至于儿子的婚姻,他也作出了新的打算,越夫人有意将文种的侄女当作自己未来的媳妇,能够这样,他也觉得不错,楚娥是个贤淑的女子,将来一定能助夫成才,一切盘算停当。这天早朝毕,他急急乘舟回转会稽山的离宫,顺着山间小道来到了越夫人纺织的织造宫。
“越王驾到——”听得一声高喊,越夫人率众女工出来,上前跪迎说:“什么风将大王吹来了。”
越王扶起夫人向众一摆手道:
“尔等起来,忙自己的去吧。”
话毕,便携偕越夫人来到一间起居室。
双双坐定后,越王开言道:
“兴夷这孩子,是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大王看准了什么姑娘没有?”
“楚娥不错。况且又是夫人中意的,是不是?”
“臣妾是中意的,可兴夷他心有所属。”
“这就不必管他。”
“人家有救命之恩,弄不好会出乱子的呢。”
“乱子出得够大的,她是个奸细,孤已设下一计,今夜三更便是她绝命之时。”
“奸细!”越夫人闻言大吃一惊,越王见夫人一副惊诧的模样,就将自己查实之事一五一十说将出来,越夫人听后,不由连连摇头,叹息,埋怨兴夷有眼无珠,将蛇蝎心肠的女人当作救命恩人。
接着,越夫人探身问道:
“大王将怎么处置这个奸细?”
越王目含杀机,恨声道:
“孤对越女信任有加,谁知她背叛于孤,没有她的通风报信,吴娃不知内情。孤今晚着人去告诉吴娃,说是兴夷今晚离开越国去吴,决定带她同去,让她扮成一个男子,披一件黑色斗篷,同时又传越女来见孤,说今晚有一个身穿黑色风氅的刺客将行刺于孤,他将在若耶溪的橘林等他的同谋,这同谋已被抓获招供,越女在三更时分在橘林中见到这名刺客,叫她刺死后带血剑来见孤,这便是孤一箭双雕之计!”
经丈夫一说,越夫人叹息道:
“这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想不到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会助纣为虐,结果落得自相残杀而告终。”
越王听后面露惋惜之色说:
“不瞒夫人说,孤曾有心让越女与兴夷结成秦晋之好,是越女辜负了孤之苦心。不过,纵然如此,她的越女剑法对越军战术是提高了不少,唯其如此,孤这样做无非让她内疚终身而已。”
夫妻俩对话多时,良久怅然。
是夜,越夫人趁月色清朗,便步出织造宫,来到了不远处的文种的临时府邸。
说府邸并不是真正的“府”,无非是一幢极为简易的木建筑大房子,里面分四间,中间是会客用膳的起居室,左边是文种夫妇卧室。右首是楚娥闺房,后面一间是蚕室。越夫人到文种府上时,有一老者替越夫人开了门。“启禀老爷夫人,越夫人驾到——”听老奴一声禀告,文种夫妇大感意外,文种夫人嚷道:“嗳呀,死罪死罪,夫人光临也不曾迎接,楚娥,楚娥!”楚娥不在闺房。文种这才想起说:
“君夫人,楚娥夜里特别当心她的蚕宝宝,熬夜熬得人都消瘦多了。夫人还不快叫她出来。”越夫人笑笑说:“不要惊动她,我不是找楚娥的,而是找文大夫和夫人,我有事相商呢。你家有喜事临门了呢。”
听越夫人一说,文种夫妇忙请越夫人上首坐,又献上了新茶。就在越夫人刚刚坐定时,楚娥已闻声而出,她刚想进去,却被越夫人的几句话打住了脚,她闪过一旁,屏住气听着里边的谈话。
越夫人呷了一口茶,然后微微笑说:
“你家有大喜事了。大王圣意已定,选定了楚娥作为王太子妃,不知你们的意思如何,我今夜便是为此而来。”
文种夫人是文种不得志时娶了的,她为人粗俗,不通文墨,既贪心又自私,当年见文种弄了个没爹没娘的婴儿来,曾引起莫名的妒嫉,以为这是文种与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女。直到文种说出实情,才半信半疑地收养了女婴。文种自己有儿子,文种夫人平时偏爱儿子,对于楚娥是刻薄得很,楚娥在文种家中过的是半奴半仆的生活。直到三年前,儿子去楚国当了小官,楚娥被越夫人接来越国,文种夫人随同来到,这才改变了楚娥的生活,然而,楚娥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此刻的文种夫人一听说楚娥将成为越国的太子妃,高兴得合不拢嘴,她一拍大腿说:
“哎呀,我那宝贝侄儿,我总算没有白白收养她,当初我那丈夫说她是楚国的公主被强奸后变成疯人生下她的,我还不相信,后来听说她娘又投湖而死了。真是作孽,我平日很疼楚娥,我是她的亲娘,这下可好啦,我可有福享了……”
文种是个惧内的,但此时见夫人口没遮拦大声嚷嚷,不由轻敲着桌道:
“夫人,噤声,噤声!”
文种夫人这才安静下来,扭了扭肥腰表示在越夫人面前太失礼之谦意。
文种听到喜事却心有不安,他为难地说:
“兴夷太子与吴娃很是相爱,婚事单凭大王裁决,恐怕……”
越夫人含笑道:
“楚娥是我的亲外甥女,兴夷是我的亲儿子,没有恐怕两字。吴娃是个吴国奸细,今晚三更将……将死于越女剑下。”
接着,越夫人便将越王对他所说之事向未来的亲家细述了一遍。
在暗处偷听的楚娥起先听到越王将自己与兴夷指婚感到十分震惊,后听到自己悲惨的身世感到心痛欲裂,当听到越女将作为杀人工具去刺杀吴娃时不由毛骨悚然。“三更,三更……”楚娥毅然转身,蹑足去到父母房内,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原来兄长常披的黑色斗篷。然后又回转房中,咬破手指,给越女写了一封书信,书毕将信藏于胸间。当她再次路过起居室时,室内仍笑语不绝。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悄悄溜出府邸,不顾一切地朝若耶溪奔去。
当楚娥来到若耶溪畔的橘林,她坐在潭旁,望着月光下的深潭,她低声地哭泣,为她那在吴楚战争中惨遭强暴、逼为疯人、后又投湖而死的生母,为好友,也为自己。“母亲,你好可怜,可是你知道吗,女儿也与你一样可怜,我从小得不到母爱,像小狗小猫一样受尽了欺凌,蚕宝宝有桑叶吃,可我常挨饿;织的丝绸穿在别人身上,可我却老是挨冻……今夜我本想与母亲一样,赴水而死,可是我在这世上遇到了三个好朋友,他们一个被父亲作为人质押到吴国,也像孤儿一样,失去了父母之爱;一个从小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找到了爱她的人,却又要生离死别,我那另一位朋友也是没爹没娘的,她有很高的剑术,却有人要把她当作杀人的工具。他们都是被人任意抛弃的,都好可怜呐……我愿以自己的死,去换取朋友们的幸福,母亲,我来了,女儿与你在九泉下团聚吧”。
楚娥默告罢,便站了起来,取下了腰问的素罗带,将它挂在一株洞庭橘粗大的枝桠上,打了个结,爬上树身,将头伸手圈中,脚一悬空,只挣扎了几下,一缕香魂去追那亡母去了。
三更时分,月已偏西,此时一阵如同风声的声音向橘林飘来,随之,一个手中掌剑的身影出现在若耶溪畔,她在寻找……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你不用找了,有人代替了她。”
“谁,是外公吗?”
被唤作外公的袁公从林间现出身来,原来是文种府上的给越夫人开门的老奴!“阿公——”越女迅速收剑,惊喜中扑向了自己的亲人。
“她死了。”
听袁公公一说,越女推开爷爷问道:
“谁死了?”
“她是为你,为他俩死的。我……来迟一步……我说的是你那楚娥妹……死了!”
“楚娥妹死了?”
“那不是吗?”
直挺着一具女尸,身旁有一幅白绫,上用石块压着,越女不敢相信这女尸是楚娥,她反而向后边退边说:
“不,不会是楚娥,不会是楚娥?”
袁公扶住越女,老泪纵横地哽咽道:
“的确是楚娥,那白绫上有一封给你的血书,你看后就明白了。”袁公说毕,走上前去从楚娥的身旁取来那份血书,交与越女,借着月色,越女读完了楚娥给她的绝命书。书的大意是她的身世和夜里发生的事,最后劝说越女不要为她之死而伤心等等。
越女读毕,不由伏尸大哭。袁公见越女久久不肯离开已死的楚女,叹口气说道:
“你也不要过于悲伤,人死已不能复生。其实,你的身世我未曾告诉过你呢。”
听袁公一说,越女止泪道:
“外公,我的身世是怎样的呢,请外公给我说说。”
“其实,你与楚女也差不多,听说过吴越携李之战没有?”
“听过。那与我身世有关吗,外公?”
“是的。横李之战是吴军大败、阖闾负伤致死,吴越战争重要一役。吴军之所以被打败,是因为越王用了三百罪人自割头颈自杀这一作战方法,而这三百人中,就有你的父亲。你父亲死于自己手中后,你母闻讯后,撇下了新生的女儿——你,投这潭水自尽。襁褓中的你当时被你母放在这块巨石上,我在练剑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所惊,顺着哭声,我找到了你,怕你冻饿而死,我将你抱了回来。为了纪念你母的死亡忌日,我待你长大后便在这同一天的日子里种下了越橘,已示悼念。我今告诉你的意思别无他意,望你不要再去训练那些敢死军,以免再在别人身上重演你的故事。”
越女一听,悲极中顿时领悟外公教诲,她毅然决定,马上分头通知吴娃与兴夷,远离越国而去。
不料此时袁公却阻止道:
“遍地烽火,你叫他们往那里走,你走了,楚娥死了,吴娃有兴夷保护,不会有事的,你我不如重新隐居起来,说不定越国在一定时候有真正用得上你之时。走吧!”
就这样,越女也咬破手指,在同一幅白绫上给吴娃和兴夷写了封告别的血书,然后对着楚娥的尸体,对着母亲跳崖的深潭拜了数拜,随同爷爷朝天姥山方向飘然而去。
就在祖孙两人离开的时候,别一出悲剧正在上演。
这一夜,越夫人被文种夫人死拖硬曳,留宿了一宵,五更前她便起身,这是她一天劳作的开始,她从未懈怠过。当越夫人从文种府中出来时,想想此时的儿子也该起来了,于是顺路来到了兴夷居住的东宫。现在,越夫人已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年岁只十五六岁,由越夫人自己留在身边,东宫是新建的,离文种府邸近一些,其目的当然是为楚娥接近兴夷方便才特意建在此地的。
越夫人到东宫时,刚刚起身的兴夷正在青铜枝形灯下看一样东西,忽见母亲进房来,兴夷下意识地将手中之物藏了起来。
越夫人笑笑说:
“什么宝贝,拿给我看看。”
“没有什么,母亲不看也罢。”
“你这孩子,拿来!”
见母亲好奇心如此之强,兴夷心想,看看也好,毕竟是母亲,说不定到时还可以替自己帮上忙呢。想到这里,他便将半块玉骊递了过去。越夫人接过一看,笑着说:
“原来你偷了我的玉骊,我将它放得好好的,你是怎样将它翻出来的。”
“这是她给我的,怎么说是母亲你的呢?”
“她?她是谁?”越夫人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她……她就是吴娃,是吴娃给我的。”
“啊……吴娃!她她她……她有这半爿玉佩!”见越夫人突然面色大变,兴夷不由暗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吴娃偷了娘的玉佩,再一想,根本不可能,这玉骊是太湖中与吴娃相爱时的定情之物,那么,莫非是吴娃的家中人偷的,一想,也不对,吴娃除却死去的爷爷,再无一个亲人,心念电转中,兴夷只得实说:
“娘,这是吴娃与我交聘之物,她不会是你的。”
越夫人仔细辨认,才发现这块玉佩上的字的“戊”字半边呈“戈”状,原是挂在自己女儿身上的那一块,而自己的一块呈“厂”状,二块合拢才成一个“戊”字。如此看来,这吴娃难道是自己的女儿不成,天下哪有这等可怕,可叹,可怜,可悲之事!
“夷儿,你……你说说,吴娃的臂头是否有两排齿印。”
“有啊,母亲,你怎么知道的?”兴夷奇怪地问。
“天哪,你快把吴娃去找来,来人哪,快去请大王来!”
过不了多久,越王和吴娃分头来到。越夫人一手拉着越王、一手提着吴娃,异常激动地说:
“大王,这是我们的女儿,吴娃,我们是你的生身父母,还有兴夷,你也过来,我们是一家人呀……”
越王一进来就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现又见越夫人语无伦次,不由沉声说:
“夫人莫不是中了什么邪气,竞胡言乱语起来。”又看看吴娃,见她一脸惶怵,便厌恶地斥道:
“这吴国奸细怎么还不曾处死,越女手下留情了,来人哪!”
越夫人忙拉住勾践道:
“夫王,臣妾没有胡言乱语,她正是我们当年被押解吴国时,在李凉亭中产下的女儿,你看这块玉佩,你还记得吗,我在弃女时将它塞进了婴儿的怀内的…”
勾践接过玉佩,有些疑惑起来。越夫人又一把拉过吴娃说:
“来,看看你的手臂,可有牙印”。也不管吴娃同意与否,越夫人便自作主张撩起了吴娃左手的袖筒,洁净的手臂上赫然呈现出两排淡红的齿印。越王、越夫人顿时被惊呆了。
一声刺耳的惨叫声从吴娃心灵深处发出:
“不!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不是——”
同时,一阵如同枭鸟怪叫般的奇怪声音从兴夷的胸腔传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有一个遗弃的女儿,她不是你们的,她不是你们的,她是我的,我的!!!”
黎明前的黑暗是吓人的,然而这对年轻人却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他们一路上哭着,嚷着,骇人的声音回荡在会稽山麓上空,人们一个个被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越夫人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此刻的越王知道,如果不及时阻拦,将酿成大祸,于是大声道:
“速将他们给追回来,快,快!”宫中只有三名当差内侍,他们一听越王命将他们追回,便拼命直追兴夷。兴夷终于被其中一人追上,另外两个也及时赶了上去,三人死死拽住兴夷,任凭如何,一个人的力气怎敌三人,然而内侍们拉回了兴夷,却顾不上追回吴娃。就这样,吴娃狂奔着来到了若耶溪畔的橘林。来到潭边,此时东方已泛鱼肚白,吴娃看到了横尸在石上的楚娥,也见到了楚娥和越女的信,吴娃悲痛欲绝,纵身跳进了若耶溪的深潭中。人们沿溪打捞,及到发现吴娃尸体时,她已被冲刷到若耶溪的下游。
为了使兴夷不致伤心过度,越王不顾越夫人反对,还是将兴夷禁在东宫内。楚娥和吴娃生前是好友,死后合葬一墓,墓在若耶溪的橘林之中,越夫人一天内失去两个亲人,几经昏厥,呓语中不时呼唤楚娥和吴娃,痛心地咒骂无休止的战争。
兴夷经一场大病后似乎有些痴呆,他被准于自由后,常常徘徊于橘林,每当深秋橘熟时定要摘来新橘供于石上,然后喃喃自语,默坐于石畔,仿佛与他同坐另有数人一般。越王毕竟是越王,他在痛心疾首中决心以战争消灭战争,只有富国强兵,才能一匡天下,才能得以休生养息,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经此番失女之痛后,越国的战备更加紧了。那么,夫差携西施北上情况又如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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