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的总统府最初在石大人胡同(今外交部街)前清外务部迎宾楼。1912年7月迁至铁狮子胡同一号。1913年春又迁入中南海,北海及团城均划入总统府范围,号称三海。自进住三海后,袁世凯深居简出,“纵帝王之豪奢,极人间之奉养”。直至其死,袁正式出总统府仅有四次:一次是1913年10月10日赴太和殿宣誓就任正式大总统,一次是1914年9月28日赴孔庙祀孔,另二次是同年10月10日赴天安门阅兵和12月23日至天坛祭天。而且每次出行警卫森严,仪仗甚盛。如祭天之行,自新华门至天坛沿途“戒严净街”,用黄土垫道,他乘坐汽车,前有步军统领江朝宗和警察总监吴炳湘骑马并肩开道,后有总统府指挥使徐邦杰保镖,四围大队骑兵前呼后拥,威仪十足,与前清帝王出宫毫无二致。
总统府经费按照预算,民国元年为一百十三万余元,二年为一百七十八万余元,三年增至二百三十四万余元。袁世凯的年俸法定为三十六万元,在当时世界共和国总统的薪俸中遥遥领先,比美国总统高出一倍多(美国总统当时年俸美金七万五千元,约合十五万银元)。另外袁世凯每年还领公费四十八万元,交际费三十六万元。然而,这仅仅是表面规定的数字,实际上他的法外所得比年俸要多得多。究竟有多少?大概除他的总管袁乃宽外,是不会有人晓得的,因为总统的实际收支在当时就是“重要机密”。不过,从下面的一个例子中也可略见一斑:凡任崇文门关税监督者,照前清例,每年进羡余十万两为袁世凯妻妾及男女公子“化妆费用”。自袁世凯开其端,此后北洋军阀政府历届总统皆照收,只有黎元洪一人不取。另外总统的特别费无定额,袁世凯可以随时批条子到财政部和交通部所控制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取款,而不必说明用途。所以,中、交两银行有“袁家金库”之称。
从清朝末年,袁世凯就已经有一个以他自己为中心的、相当庞大的封建家庭。1913年,他的眷属陆续迁入三海,起居仪仗莫不摹拟清宫廷排场。官场上下公开称总统府为“大内”(前清皇宫的别称)。袁自拟帝王,视眷属犹后妃、太子、公主。正室于氏住福禄居,清末已是一品夫人,至此俨然皇后,袁的重要亲信入京,均得请谒。除于氏外,另有姬妾八人。②其中有两人是从妓院买来的“雏妓”,三人为朝鲜时国王李熙所赠。姬妾均住居仁堂后楼内,每周由一人值班。差役称诸妻妾住处曰“某宫”,如金氏居住在楼房偏南,即称“南宫”。诸姬妾表面上是生活阔绰的贵夫人,实际是袁世凯淫欲的奴隶,生杀予夺均操诸袁氏之手。
袁世凯的子女共三十二人,其中子十七,女十五。③对其子女婚姻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不是个人意愿。袁把联姻视为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长子袁克定清末娶湖南巡抚吴大的长女为妻,先住北海团城,门上挂“大爷处”牌子,1914年7月以“养病”为名移住汤山,由拱卫军三个分队随从担任护卫。其生活糜烂,又善伪装,有乃父之风,最得袁的欢心。其女为雷震春的儿媳妇。次子袁克文住“流水音”,人称“二爷处”,④初以擅长文学颇为袁所喜欢,后知其嗜昆曲,是个戏迷,即常斥曰:“使汝为元子,即吾传位汝,亦陈叔宝、李煜之流耳。”当袁克定办模范团时,他也在统率办事处挂名“陆海军总稽查”。三子袁克良娶张百熙之女为妻,住延庆楼,称“三爷处”。四子袁克端1914年8月娶天津大盐商、安阳纱厂资本家何炳莹之女。五、六、七子于1913年派赴英国留学,次年欧战爆发后即回国,袁为他们聘请德国教师在北海课读。五子聘端方之女,六子聘前清江苏巡抚陈启泰之女,七子聘孙宝琦之女,八子聘周馥之女,九子定聘黎元洪之女,十子定聘徐世昌之女。长女嫁张人骏之子张元亮,次女嫁薛福成之孙薛观澜,三女嫁杨毓。其余子女均年幼。诸子女晨暮至居仁堂向袁请安,即所行不过数十米,亦必有护从。诸妻妾及成年子女皆自置庖厨仆媪,骄奢淫佚之风极盛。
总统府侍从和厮役等竟有一千余人,机构庞大,气派甚豪。当时有人指出:“准诸君主共和各国,横万国而竖千古,无一可为援比者。”⑤如此一个庞大的寄生体,全靠袁世凯一人的特权来维持。他们视袁为天神,企望他长生不老,特权永在,以便永享荣华富贵。据说袁的妻妾常常在他面前抱怨说:满蒙王公有承袭,“革命徒损汉人耳”。⑥
袁世凯安处深宫,以官爵为唯一羁縻之工具。他日常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发号施令,选拔官吏并派往全国各地。关于高级官吏的选拔,他规定过详细办法:凡政事堂记名简任之员,皆由内外大吏保荐,分班送觐,有如前清“引见”。于觐见后,由国务卿及内务总长接见,谘问考察,各加考语呈袁。袁随时传见,询其在官经验成绩,再加考语,封固密存,分别存记及发交部省录用。遇有官吏出缺时即拣齐名单与政事堂卿丞审慎择用。其实,规定只是形式,实际官吏的任命,非贿赂即情面,最后由袁一人拍板决定。文武官吏上任前,由总统府承宣厅安排觐见,领受训辞,有如前清“请训”故事。这样使文武百官都感觉到只有依靠他的恩宠才能升官发财,对他有尽忠的义务,彼此之间形成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袁的统治下,政治腐败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庞大的官僚队伍为一特权阶层。他们“特能多取不义之财,而淫威以逞。故求者极丧尽其廉耻,与者乃极肆其骄倨,而恶劣之心理遂影响于一切政治”。⑦
袁世凯做直隶总督时,西太后冬季赐给他貂皮袄,夏天给他送纱袍褂料、折扇及暑药等,以示优宠。袁每谈起太后给他的赏赐,就表示厚恩难忘。他也继承了旧主子这种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遗风,经常以物品、食品馈赠部下。他“重武夫,轻词客”,特别偏爱那些目不识丁而见他就磕头的北洋将领。常得意地说:“到底是不识字的人靠得住”。他规定每星期五接见北洋军官。对这些人的赏赐也特别多,如以貂皮大衣赠师长,貉绒领大衣赠旅长,滩羊皮袄赠团长、营长。另外也常以人参、暑药之类赠文武官吏。当他兴致勃勃的时候,还仿照西太后赐游御花园的办法,赐属下游三海。如袁记新约法公布后,袁世凯于5月5日特赐政治会议委员和约法会议议员游南海。那天风和日丽,一群步态蹒跚的官僚由江朝宗引导入新华门,分乘汽车或画舫至丰泽园,经颐年堂、纯一斋进宝光门,至怀仁堂,全体觐见。孙毓筠和李经羲带领向袁世凯行三鞠躬礼。然后,至紫光阁观历代帝王像,再往春藕斋赏牡丹,听鸿楼观鱼,字廊和双环亭观藤萝,爱翠楼看山石松林,最后出新华门,尽兴而归。
袁世凯“喜阴谋,恶浮夸”。身边多奉承争宠之旧僚俗吏,罕有好议论时政之文人。他常说:“宁用不通之学生,不用虚名之文士。”这些人在他的周围不是激烈的勾心斗角,就是无聊的吹牛拍马,没有人敢于对他直言切谏。而那些阿谀奉承之类的歌功颂德,又使他自以为是天纵英明,滋长了黄袍加身的野心。
从1913年底,袁世凯在私下里就几乎不再说大总统是“国民公仆”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了,而公开以“朕即国家”的封建专制主义思想为指导来行事。他所炮制的告令,“纯然满清时代的空文上谕,道德与法律绝对不分”。现代社会中任何比较深刻的变动,始终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在他看来,民主主义的制度是罪大恶极,只有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方式才是天经地义的。他认为中国数千年都是帝王君临天下的历史,只有改朝换代,没有革命;辛亥革命只是给社会带来巨大破坏的血腥暴乱。这种极其反动的政治观点,从许多公开的告令中不断流露出来。如1914年10月31日,他在一道申令里说:“辛亥事起,各省响应,孙文因闻改革将成,急遽返国……遂以数十私党拥护,设临时政府于江宁,举措乖戾,纲纪荡然……谬解共和,伪托平等,实则败坏法度,殄灭伦理,倒行逆施,上尤下效,使我二千年声明文物之邦,几一举而陷于盗贼禽兽之域,言念及此,可为浩叹!”⑧他认为要一劳永逸地巩固自己的权力,只有窒息民主精神,彻底地消灭辛亥革命的一切痕迹,恢复中国固有的君主制。因此,尽管他在总统的形式下,已经完全获得了专制皇帝的权力,他仍然感到不满足。常常以否定的口气问他的爪牙们:“共和办得怎么样?”有时则干脆说“共和办不下去”,“非帝制不可”,露骨地表现了他对封建君主制的向往和迷恋。
袁世凯的帝王思想由来已久,至晚在辛亥革命爆发前后即已有成就帝王之业的打算(见第八章第二节)。他半生匍伏在皇权之下,非常羡慕帝王的淫威,把做皇帝视为人生权力、荣誉、享乐的极峰。前几年他没有称帝,是由于自觉客观社会条件不允许,一旦他认为最大的社会障碍——资产阶级民主派被清除了,自己得了天下,便决心爬到峰顶上去!
正是由于这个无冕君主称帝的野心愈来愈明显地暴露出来,一些献媚之徒便迎合他的心理,牵强附会,编造出种种天命攸归的瑞验,并广泛地传播开。如1914年底,袁家项城祖茔坟丁来京报告,说袁世凯生父袁保中的坟侧生一紫藤,长逾丈许,蜿蜒盘绕,状似龙形。袁世凯本来迷信风水之说,以为祥瑞之征,遂大喜,且厚赏坟丁。其妻妾子女及臣皆认为这是袁将做皇帝的征兆。诸如此类的骗人鬼话对袁的称帝又成为一种外部刺激。当然,最大的外部刺激则来自于帝国主义。1913年9月底袁克定以“就医”为名赴德国,出京时,段芝贵、江朝宗等一帮北洋派前往车站送行,场面十分隆重。抵柏林后,谒见德皇威廉二世,威廉赐宴便殿,密谈良久,“力陈中国非帝制不能图强”。袁世凯得到报告,非常兴奋。
经过1913年至1914年的酝酿,至1915年初,三海内帝王的鬼影已若隐若现,由总统变皇帝的鬼把戏便由秘密而进入公开阶段。1915年1月,袁克定约请梁启超赴汤山春宴,只有杨度一人作陪。据梁启超回忆说:谈话时,袁克定“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求我赞同之意。余为陈内部及外交上之危险,语既格格不入,余知祸将作,乃移家天津。”⑨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2,页360.
②关于袁世凯的姬妾子女,从来传说不一。1926年袁克文著《洹上私乘》出版,书中所记袁家的情况虽有“为亲者讳”之处,但仍不失为较可信的原始史料。依据该书所记,袁世凯除正室于氏外,前后另有姬妾九人:沈氏是袁的第一个夫人,江苏崇明人,为袁从天津妓院购得,曾携带至朝鲜。无子女,后以袁克文为嗣。白氏、金氏和李氏均为袁在朝鲜时,朝鲜国王李熙所赠。白氏生子克权、克齐、克坚、克度,生女伯祯、祯。金氏生子克文、克良,生女叔祯、环祯、琮祯。李氏生子克端,生女仲祯、次祯、琪祯。杨氏,天津人,生子克桓、克轸、克久、克安,生女季祯、玲祯。叶氏,江苏丹徒人,生子克捷、克有,生女玖祯、璇祯、玑祯。邵氏,山东潍县人,原为袁家所买婢女,后被袁看中,纳为侧室,1909年病卒于汲县,年仅二十,无子女。郭氏,浙江归安人,为袁从天津妓院购得,生子克相、克和,生女祯。刘氏,天津人,袁死时尚有遗妊,生子克藩,生女珲祯。
③子十七,依次为克定、克文、克良、克端、克权、克桓、克齐、克轸、克久、克坚、克安、克度、克相、克捷、克和、克藩、克有。女十五,依次为伯祯、仲祯、叔祯、次祯(早殇)、季祯、祯、琪祯、环祯(早殇)、玖祯、琮祯、璇祯、玑祯、珲祯、祯、玲祯。
④袁克文,字豹岑,号寒云,1890年生于朝鲜汉城。18岁时以生授法部员外郎。工诗文词,书法自成一体。袁世凯死后,他寓居上海,曾加入青红帮。
⑤《民国经世文编》,第2册,页58.
⑥沃丘仲子:《新官僚家庭繁华史》,上海中华图书集成公司,1922年版,页2.
⑦黄远庸:《远生遗著》,卷1,页34.
⑧《爱国白话报》,1914年11月2日。
⑨梁启超:《国体战争躬历谈》,见《饮冰室合集》,专集第9册,页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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