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小站期间,除了专心练兵之外,精力充沛的袁世凯还对国家大事进行了冷静思考。袁世凯本来就不是一介武夫,相反,无论是在见识上,还是办事能力上,在那个时代中,他一直是出类拔萃的。跟当时的很多中国人一样,对于甲午战争的失败以及日本的崛起,袁世凯进行了深刻反思。当多数人的思想还停留在传统的框架,一心只想走洋务运动的捷径时,袁世凯已对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另眼相看了。袁世凯琢磨的是如何借鉴西方的政治制度,达到变法图治,从而改变清国腐朽堕落的状况。这个时候,李鸿章由于甲午战争的失败,在朝廷内外招致了冷遇,甚至招致一片声讨。朝野主持朝政的,是当初的“主战派”翁同。这个时候,相对赋闲的袁世凯选择了挟策以进、上书言事这一旧式文人普遍采用的干政形式和进身之路,阐述他对于时局的看法和挽救方策。因为当时的袁世凯的官职是直隶按察使,在这个级别中,没有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力,袁世凯只好通过主持朝政的翁同,给光绪皇帝连上了两个帖子,主张新政,倡议变法。
从这两个条陈中,可以看出,袁世凯对于当时的形势和变法的必要性有着很深入的思考,也提出了颇有建设性的解决办法。《条陈》指出:当时的中国,处在被列强包围并不断蚕食的危难境地,振兴的唯一道路,就是效法西方,实行变法。袁世凯批评了反对变革的“用夷变夏”之说,指出西方国家的富国强兵之道,已被实践证明卓有成效。在这种情况下,清国必须借用各国新法,择善而从。相比较而言,清国从三代以来,一直沿用的是旧制,很难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因时制宜,应是大势所趋。袁世凯认为,国门既然打开,想闭关自守已不可能,不如以一种主动的姿势去变法,去改革。袁世凯认为,中国落后于西方国家的根本原因是制度落后,应该效法西方尤其是日本的成功之道,迎头赶上。
袁世凯的这两个条陈,包罗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多方面的改革设想,可以看出,袁世凯对于中国的变革状况,是有很深入思考的,它涵盖了袁世凯的早期思想。中心思想是向西方学习,在此大前提下,对清廷的用人、理财、经济、军事、外交实行全面改革。这本万言书里的思想,既有实际措施,也有解决办法。在具体措施上,袁世凯提出了一些想法:(1)设立馆院。设想它是一种既像学校又像议事组织一类的机构,聘请一些精通各种学问的西洋人、旅外华人,听取或采择他们的学问和主张。(2)改革八股考试,讲求实学,新开特科,广取深通洋务之士。(3)开办学堂,培养理财、建造诸方面的新式人才。(4)注重外交,慎选驻外使节。“必须能胜其任,素知彼国情形者,始可派以前往。”慎择干员,办理边疆各地交涉事宜。(5)裁汰冗员,精简吏治。
在经济方面,袁世凯提出的振兴主张为:(1)学习西方现代经济,铸银钱、设银行、造纸币。(2)繁兴商业,设立商会。(3)广集商股、举借外债修筑铁路,实行官督商办。注重发展铁路沿线的商务和矿务。(4)开发矿藏,鼓励商办,保护矿主。(5)鼓励、扶助开设工厂。资力不足者,国家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给予贷款,以资扶持。(6)发展邮政。(7)以海关管理方法清理厘卡。
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凯的这两个条陈,都是着眼于实际提出的一些有力措施,并没有提到时人动辄倡言的“以夷制夷”等小聪明的方式;或者幻想通过《万国公法》来限制列强的扩张等。在袁世凯看来,甲午战败后的中国,同列强已无平等可言,无公法可据,谈不上真正的睦邻和可靠外援,只有正视现实,依靠自己,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有真正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否则很容易在别国的利益争夺和妥协中被牺牲。
有人曾评价说:就袁世凯的这两件条陈而言,可以看出,袁世凯无论是对国际局势的分析,还是改革方案的设立,都比当时的京官显得有远见卓识,变法的道理也讲得头头是道,极具说服力。相比较当时的一些建言,可以说,几乎没有人能达到这样的水平,甚至包括康有为、梁启超在内。曾有人将袁世凯当时的主张和康有为的改革主张作了比较,分析说:袁世凯改革侧重于地方,而康有为一直幻想从中央开始,从可能性上来说,康有为的主张很难付诸实施。从对朝廷老臣勋旧的态度来看,袁世凯主张怀柔对待,妥善安排,不激化矛盾;而康有为对此却非常鲁莽,“杀二品以上阻挠新法大臣一二人,则新法行矣”。相比较而言,以实行政治的方法来说,康有为就显得幼稚得多,容易使改革产生对立面。从动机上看,袁世凯的新政措施,明显地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没有个人谋私利的色彩;而康有为的主张,很多都含有个人目的,比如在一些机构的设置上等,个人的目的性非常明确。
袁世凯上书翁同,后来有人认为,那是因为袁世凯看到李鸿章受冷落了,自己失去了靠山,所以急切地想寻找一个新主子,便以上书的方式去接近翁同。这样的评价,怎么都有点太聪明的意味。中国的史书评价,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这样的聪明之处,聪明得就像一本本兵书,随处都埋藏着杀机和陷阱。对作为朝廷命官,同时又跟甲午战争的爆发有着很大干系的袁世凯来说,在清国遭受日本重创的情况下,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想法和立场,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国家富强起来,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了。至于上书翁同,那也是让皇帝阅示的唯一路径。至于个人的恩怨和派系,在国家大事面前,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因此,袁世凯通过翁同对光绪的上书,完全没有必要考虑得过于细致。只不过这两次上书让袁世凯感到失望的是,他的意见并没有引起军机大臣、帝师翁同的重视。也许,对于一直在传统框架里思索的翁同来说,袁世凯的意见显得过于生猛,也很难付诸实施。
不过这一段时间袁世凯的积极表现,还真引起了赋闲贤良寺的李鸿章的不快。有一天,袁世凯来到李鸿章的住所看望,闲聊之际,袁世凯安慰李鸿章,如果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不也很好?敏感的李鸿章不高兴了,在他看来,袁世凯分明是想替翁同当说客,劝李鸿章出让清廷最高级别的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没等袁世凯说完,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道:慰廷,尔乃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尔愚也。
老爷子发脾气,袁世凯自然脸上挂不住,只好诺诺告辞。李鸿章仍不解气,对亲信幕僚们又发了一通牢骚:袁世凯,尔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我当面训斥他,免得再唣。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等捉弄耶?
这一段话见于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很长时间里一直跟随李鸿章的鞍前马后。这一本书,写于袁世凯死后。从内容看,这样的言语,倒像是李鸿章亲口吐出的。李鸿章一直富有草根气息,言谈举止,有时颇有点官痞的味道。对于权谋与世俗,李合肥从不陌生,数十年的官场经历,早已练就一身的金钟罩与铁布衫功夫。当时的李鸿章失势于官场,心情上也坏极了,发一下脾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李鸿章对于袁世凯的看法都是一时的气话,此后的李鸿章并没有因为这一件事,改变对袁世凯的看法。在李鸿章眼中,袁世凯还是自己线上的人,仍是精明能干、办事老辣、不可多得的人才。
康有为
到了1898年6月11日(四月二十三日),二十八岁的光绪皇帝正式诏告天下,宣布变法。从这一天起,至当年的9月20日(八月五日)止,光绪帝发布了一系列改革诏令,史称戊戌变法,因前后只有一百零三天,故又称百日维新。
诏书发布当天,光绪特意去了一趟颐和园,为的是告诉慈禧。光绪还给慈禧带去了几份关于变法的奏折,其中就有康有为介绍世界强国变法的宏论。光绪皇帝在慈禧的榻前汇报,慈禧斜倚在榻上眯着眼睛听,感叹这些奏折说得很透彻,可以一试。光绪见慈禧高兴,就建言把这几本折子的内容印刷一下,大臣小吏们人手一册。慈禧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光绪皇帝的变革令涉及政治、经济、文教、军事等各个方面,其中光经济体制变革令就有七十多件,鼓励民间对农工商业的投资,大力发展铁路和矿业,发展银行,减免税收,变革财政制度等,设立农工商总局、矿务铁路总局、邮政总局,兴办商会、农会,鼓励私人创办新式工业,奖励发明创造,创办国家银行,编制预算。文教变革令八十多件,明令变革过去按照书本选拔人才的方法,废除八股文,以后的考试要考三场:一为历史政治,二为时务策略,三才是四书五经。同时创办京师大学堂,改各省书院为学校,选学西学,派遣留学等。政治变革令最多,达九十多件,包括精简机构,裁减官员,立即撤销通政司、光禄司、太仆寺、大理寺等。在变革令中,还大力倡导鼓励“官民论政”。在军事方面:裁汰绿营,改革武科考试制度,编制陆军,增办兵工厂和武备学堂。
一直坚持学习英语、坚持自主独立的光绪的此番变法,更像是他跟慈禧在为某一件事赌气。很明显,年轻的光绪皇帝缺乏政治经验,变法内容之多,涉及之广,是前所未有的;这么多新政同时出台,不仅社会始料不及,似乎连他自己,也因如此之多的新政引起的动荡,感到不堪重负。各个环节对于新政的反应很快传到慈禧太后的耳中,慈禧大约突然意识到如此新政过于草率,也过于匆忙了,对于变法表示极为不放心。就在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之后的第三天,慈禧太后下旨:一是免去翁同的军机大臣、内阁大臣职务,让其“开缺回籍”,翁氏被黜,让光绪失去了一个首席谋臣、一个中间桥梁和一个翼护维新党人的家长;二是命荣禄代理直隶总督;三是命授新职的二品以上大臣到她面前谢恩。
维新政策推不动,光绪自感压力很大,整日在宫中大发雷霆,手下大臣和太监惶惶不可终日。朝廷老臣们不敢怪罪光绪皇帝,便迁怒于那些变法的维新党人。变法后不久,曾有一个外国人这样描述光绪:“大清国皇帝陛下的容貌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得多。他额部凹陷,脸色发黄。他的嘴角流露出的是悲伤的、疲惫的和带有孩子气的笑容。当他咧开双唇时,嘴里露出的是参差不齐的长长的黄牙齿,两侧脸颊上都出现了深深的凹坑。他的表情并非缺乏同情心,不过更多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从他的容貌上,我们看不到一点生趣。事实上,光绪皇帝给我的印象是:克制、冷漠、无趣、缺乏精力、疲惫不堪,整个人就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生活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负担,这样的人必定在走下坡路。”
戊戌变法时的袁世凯
接下来的形势很快就验证了袁世凯的担心。由于变法令过于繁杂,难以付诸实施,同时,地方督抚对于政令既缺乏了解,也缺乏支持,所以,各省督抚除湖南巡抚陈宝箴外,都对变法诏令持观望态度,或者干脆置之不理。诏书下发一个月后,颇有名望的两江总督刘坤一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颇能代表地方大员们的心理:时事之变幻,议论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乱,不知其然,无暇究其所以然……地方大员都对变法困惑,更何况平民百姓了。于是,变法很快就陷入困顿。新政慢慢不了了之,有的甚至还扭曲变形。
时间到了9月的时候,北京的政局变得更加微妙了。光绪已方寸大乱,他的行为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从一系列前后矛盾的行为来看,似乎谁都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到底要做些什么——他变得一意孤行听不得别人的意见,经常暴跳如雷,甚至一个人悄悄地哭泣……在变法最关键的时刻,光绪突然下旨,让康有为离开京城;紧接着,在小站的袁世凯也接到荣禄的通知,说光绪皇帝命他来京与日本下野首相伊藤博文见面。听到这个消息,袁世凯费神思考了很久,袁世凯不知道光绪让他一道见伊藤博文的真正意图。外界都在传闻光绪拟聘伊藤博文为清国维新顾问;同时拟邀担任顾问的,还有美国人李提摩太。这样的说法让袁世凯感到震惊,毕竟,伊藤曾是清国的仇人。如果这样安排,不知道慈禧会有什么感受,想必,自尊心极强的老佛爷是不会同意的。
9月14日,袁世凯与伊藤博文同时抵达北京。9月16日,光绪皇帝于颐和园毓兰堂召见了袁世凯。光绪先是询问了袁世凯一些军事情况,接着话锋一转,问道:“苟付汝以统领军队之任,能矢忠于朕否?”袁世凯的答复是肯定的,但心里不由忐忑,毕竟,这样的询问太不正常。当天,上谕下,袁世凯以外官三品臬司,超升京卿二品候补侍郎,专办练兵事务,并随时具奏应办事宜。这样,袁世凯便从一个中级地方官,升为一个正二品的中央大吏。9月17日,光绪皇帝又一次召见袁世凯,光绪帝对袁世凯说:“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办的学堂甚好,此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光绪的用意了,他这是在争取力量,拉拢袁世凯,让他直接听命于自己。
在光绪接见袁世凯的同时,形势突变——这当中极可能是慈禧觉察到什么,毕竟,袁世凯的手中,有一支极有战斗力的新军——9月18日一早,荣禄即下令:一是调直隶提督聂士成的武毅军一万七千人进驻天津陈家沟,切断袁世凯新军入京之路,以防袁世凯有变;二是调集甘肃提督董福祥部一万二千人,进驻宛平、长辛店一带,其中一部直入北京,以加强慈禧住地颐和园的拱卫;三是致电总理衙门及袁世凯,谎称军情,说英俄开战,英舰多艘游弋大沽口,要袁世凯立即返回天津听候调遣;四是授意御史杨崇伊等到庆王奕府,呈递奏请太后训政折,以便到时给朝臣们一个说法。部署完成之后,不仅北京卫戍军总数超过了四万八千人,而且,从山海关至北京沿途驻军也达到十三万人,总兵力是袁世凯的新军的二十倍。
与此同时,维新党人也清楚感受到危机的来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孤注一掷——18日深夜,谭嗣同夜访袁世凯的住处法华寺,拿出光绪皇帝“密谕”的草稿,要求袁世凯举兵,先杀直隶总督荣禄,然后带兵围攻颐和园,清除后党。显然,维新党人已把袁世凯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了。维新党人如此冒失行事,也是错认了袁世凯,袁世凯主张变法,但他一直是个缓进的改革派,并不主张激进。谭嗣同以这样的方式来见袁世凯,显然是铤而走险了。这当中的原因极可能是维新党人听到慈禧恢复“垂帘听政”的消息后,与光绪之间有过密议并取得了一致意见,认为唯一可以挽救时局、扭转乾坤的办法,就是说动袁世凯兴兵勤王。这个计划,维新党人之一的毕永年后来在《诡谋直纪》中,曾有过涉及。在维新党人看来,袁世凯如能效忠皇上,则时局或许能够改变。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维新党人决定让谭嗣同去力劝袁世凯。谭嗣同见袁世凯的情景,一直流传着两种版本,一是维新派首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追记,另一个,就是袁世凯在被贬的那一年所撰写的《戊戌纪略》。康有为对于这一天的记载,是这样的:初三日早,暾谷(即林旭)持密诏来,跪诵痛哭激昂,草密折谢恩并誓死救皇上,令暾谷持还缴命,并奏报于初四起程出京……筹划求上之策,袁幕府徐菊人(徐世昌)亦来,吾乃相与痛哭以感动之,徐菊人亦哭,于是大众痛哭不成声,乃嘱谭复生(谭嗣同)入袁世凯所寓,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袁曰:“杀荣禄乃一狗耳!然吾营官皆旧人,枪弹火药皆在荣禄处,且小站去京二百余里,隔于铁路,虑不达事泄。若天津阅兵时,上驰入吾营,则可以上命诛贼臣也。”
从康有为的文中可以看出,在那天晚上,袁世凯当场回绝了谭嗣同,表态说围攻午门不太现实,只有等光绪去小站阅兵时,才有可能以上命杀荣禄。
对于谭嗣同与袁世凯的密谈,梁启超的描述显得现场感更强,也更为生动:初三夕日,君(谭嗣同,下同)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何如人也?
袁曰:旷代之圣主也。
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意即太后把光绪骗至荣禄兵营宣告废黜),君知之乎?
袁曰:固有所闻。
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救我君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慈禧住处)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
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所闻也。
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惟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之后,竭死力以补救。……若皇上在仆营,则诛杀荣禄如杀一狗耳!
康、梁的说法,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袁世凯当时表态得非常果敢,表示坚决站在光绪一边,口口声声“杀荣禄如杀一只狗一样”。不过袁世凯提出杀荣禄必须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皇上必须到自己的营中来亲自下令。
袁世凯又是怎样说及这一段密谈的呢?袁世凯《戊戌纪略》中,是这样写的:(初三日晚)正在内室秉烛拟疏稿,忽闻外室有人声,阍人持名片来,称有谭军机大人有要公来见,不候传请,已下车至客堂。急索片视,用谭嗣同也。
余知其为新贵近臣,突如夜访,或有应商事件,停笔出迎。……
袁世凯随后写道:一段寒暄过后,谭嗣同先说了一通他与康有为曾怎样向皇上力荐袁世凯,但都因荣禄阻碍,使得袁世凯的晋升缓慢。之后,谭嗣同话锋一转,出示了在袁世凯看来非常可疑的光绪手谕:让袁世凯在荣禄前宣读皇上的命令后,诛杀荣禄,然后,“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营,大事可定”。
予(袁自称)闻之魂飞于天外,因诘之:围颐和园欲何为?
谭云:不除此老朽(慈禧),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
予谓:皇太后听政三十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之部下,常以忠义为训诫,如令以作乱,必不可行。
谭云: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诛荣禄,围颐和园耳!如不许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也在公手,今晚必须定议,我即诣宫请旨办理!
予谓: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上亦未必允准也。……
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明拒变脸,恐激生他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
以袁世凯一向处事的冷静风格,在没有看到上谕之时,肯定是不会动手的。袁世凯当然知道,在这场帝后冲突之中,他只要按兵不动,则帝党就必然束手就擒,全军覆没;如贸然加入帝党,兴兵勤王,他那七千子弟,也未必救得了光绪,有可能自己的脑袋也不保。袁世凯自述道,当时他强调了两点:一是杀荣禄容易,但要奉旨行事;二是立即举事不易,因为营中枪弹均为荣禄控制,必须先设法预贮弹药,然后方能依策行事。天津为各国聚集之地,如果忽然杀了总督,会引起动乱;并且,在自己的新军周围,董、聂各军四五万人,淮、泗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城内也有旗兵数万人,自己的军队只有六七千人,怎么能办成此事?对于袁世凯提出的第一条,谭嗣同回答说:20日早晨袁世凯请训时,光绪帝自然会亲自下达命令。而对袁世凯所说的第二条,谭只好表示同意,并且,认为袁世凯是“奇男子”。
有关袁世凯在戊戌变法时的表现,焦点就是袁世凯在第二天,也就是9月19日这一天,到底有没有向慈禧或者荣禄告发,以致直接引发了21日早晨慈禧的重新归政。当日袁世凯直接告密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没有确切资料表明这一天袁世凯见到了慈禧。刚刚擢升为二品候补侍郎的袁世凯即使见到慈禧,也不敢妄自说此大事。慈禧的召见,也只会是例行公事。除了觐见,袁世凯也没有资格、没有可能再见到慈禧太后,即使袁世凯来京后谒见过的后党权臣刚毅、王文韶等,也不可能“引见”他觐见慈禧太后。唯一能让袁世凯见到慈禧的,只有奕。不过当时袁世凯跟奕交情并不深,他们的交好,也是后来的事。所以,奕当时也不可能带袁世凯去见慈禧。总而言之,慈禧和荣禄很可能是通过其他的渠道,对于光绪和维新党人“围园杀后”的计划了解得一清二楚,不一定非得通过袁世凯的告密。不过9月19日那一天,袁世凯的心腹徐世昌回了天津。从时间上来说,徐世昌倒是有可能向荣禄密报,再通过荣禄电报告知慈禧。当然,这只是推测和臆度。徐世昌的日记中,也没提见到荣禄的事。假如袁世凯通过徐世昌告密的话,慈禧在收到荣禄的急电后,决不会等到两天后的21日才动手。在此紧急情况下,按照慈禧的风格,应该会当机立断。
9月20日这一天的情况记载得比较清楚:早晨,光绪在宫中第三次召见袁世凯。袁世凯后来在《戊戌纪略》中表明,那一次召见,袁世凯并没有得到谭嗣同所称的密谕,光绪帝也绝口不提兵变的事情。这当中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光绪对于谭嗣同劝袁世凯勤王一事不知情;二是光绪在权衡了自己的实力后,放弃了反抗。袁世凯利用了这次请训机会,大胆向光绪帝进言道:古今各国,变法非易,非有内忧,即有外患,请忍耐待时,步步经理,如操之过急,必生流弊。且变法尤在得人,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至新进诸臣,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缜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天下幸甚!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谏。
袁世凯这一番话可以说确切表明了态度。在骨子里,袁世凯是看不上康有为等自命不凡的书生的,也觉察到年轻的光绪皇帝在性格、经验以及能力上的致命弱点,所以力劝光绪稳妥行事。可以判断,袁世凯这一番话的确是肺腑之言,也是真实看法。
光绪召见袁世凯的同时,康有为离开了生活数年的南海会馆,悄然“奉旨出京”。中午,袁世凯登上去天津的火车。下午3点左右,袁世凯到达天津。当时报载,袁世凯回津后的欢迎场面十分热闹,很多文武官员都去车站迎接。这个热闹非凡的场面并不能说明什么,当时官员出行都有类似的迎来送往。到达天津之后,袁世凯见到了荣禄,有可能向荣禄述说了一番“内情”。荣禄以让袁世凯代理直隶总督为名,不让他回小站,这样的行为,可以看做是对袁世凯的怀疑,也可以看做是对他的保护。下午5点左右,荣禄带着直隶总督及北洋大臣的关防大印,乘专车起程入京。同一天下午,光绪接见了伊藤博文,在会客厅屏风的那边,慈禧细细地聆听双方的谈话。
21日一早,慈禧宣布重新训政,下令捉拿“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的康有为、康广仁兄弟。24日,朝廷宣布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革职治罪。26日,上谕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此案。谭嗣同本可以逃走,但是他觉得自己是新政先锋,新政失败,自己有殉难的义务。至于另一个维新派杨深秀,在举朝战栗之时,他本可闭口免死,但他偏要挺身而出,诘问光绪被黜的缘故,抗疏慈禧归政。28日,军机大臣传谕刑部,将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六人一起绑赴菜市口正法。被杀的六人,史称“戊戌六君子”。
史界以往盛行的袁世凯告密引发政变之说,是根据袁世凯在事后为后党重用而飞黄腾达的历史现象的推断。其说法有两种:一是荣禄20日接到袁世凯的告密后连夜报京,慈禧即于21日晨发动政变;二是袁在18日夜送走谭嗣同后,9日即告密。这两说都没有确凿的证据。20日夜报,被史实证明时间来不及,荣禄不可能当晚赶到北京见到慈禧。如果袁世凯19日告密,慈禧也决不会拖到两天后动手收回政权。
在这个过程当中,朝廷对于袁世凯的处理,可谓是颇费一番工夫——1898年9月25日,也就是荣禄赴京的第五天,上谕公布,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及北洋大臣事务,荣禄还让天津知府李荫梧等人送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关防大印。此时,光绪皇帝已被囚于瀛台,维新党大多被捕入狱,北京的政局已为保守派控制。三天后,也就是“戊戌六君子”被杀的那一天,慈禧太后任命荣禄为军机大臣,仍节制北洋各军;任命裕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朝廷的这一举动显然是针对袁世凯来的,表明还是信不过袁世凯,当初让袁世凯代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袁世凯,让他服下一粒“定心丸”。
很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裕禄来天津上任。袁世凯交出关防大印,重新回到小站。小站的周围,也就是天津芦台一带,布满了新调来的董福祥的甘军和宋庆的毅军。派军牵制袁世凯的同时,慈禧又以取消原定天津阅兵的理由,给袁世凯部送来了奖赏新建陆军的白银四千两,以示体恤。袁世凯不失时机递交一个奏折,表明了自己的效忠。紧接着,袁世凯又向慈禧上了另一道奏折,对洋人武装力量随意进京一事,作了提醒,并提出应对的办法。不久,慈禧连续几次召见了袁世凯,袁世凯也向慈禧作了军事上的建言。袁世凯毕竟是个能臣,对于军事尤其在行,他的有条不紊、思路敏捷以及对中外军事力量的洞察,给慈禧留下了深刻印象。袁世凯的危机初步解除了。1899年朝廷的考核当中,朝廷发出上谕,对于袁世凯训练新建陆军的三年,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让慈禧觉察到袁世凯有过人能力的,是袁世凯处理山东日照的一起排外事件。1899年4月,德国工程师三人在山东日照被当地民众殴伤,德国以此为借口,侵占沂州、日照等地,沿途烧杀抢掠。朝廷命袁世凯率所部,由天津开赴德州一带实行保护。在德州那一段时间,袁世凯接连给朝廷上了好几个奏折,论证了中国的病因以及根治办法,再次引证了甲午中日战争数十万中国军队一溃千里的惨痛教训,提议在东北各省增练五万新军,加上原有北洋武卫军五万人,就可以达到十万人,以这样的军事实力,国家防卫力量会有一个明显的改观。袁世凯还提议,让自己参考模仿各国军事,详拟兵法、操法、军规、器械等方面的章程,请旨颁发各省军营,一体遵照执行。慈禧当然同意了袁世凯的这一请求,对于慈禧来说,她这一辈子的心结,就是练兵了。现在,出现了袁世凯这样的现代军事人才,慈禧当然很高兴。袁世凯很快拟定了有关军事要略,上报朝廷下发;还撰写了《训练操法详晰图说》计十二册,另附阵图等,呈送朝廷。主要内容包括:战法、战规、行军、攻守、驻扎等,步兵、炮兵、骑兵、工程兵的操法、阵法、战法,并插绘了许多简明图解,附录了各种章程、条规、饷章、格式等。后来,朝廷正式出版了这部军事著作,下发全国作为训练新军的军事教科书。
到了这个时候,袁世凯在戊戌变法中所受到的怀疑和冷落,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这个冷静而精明的中原汉子,又一次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冷静涉险过关。在危险和灾难面前的屡屡逃脱,让袁世凯徒增了很多勇气,也平添了更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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