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乔治,现在是最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今天与乔治开会,进行得真顺。
乔治是微软大中华区总监,我的顶头上司。3点半开始,还不到两个小时,已经谈完三个议题中的两个:下个财年的组织、人事,还有新财年的预算报告方案。
新财年的组织架构、人事变动没费太大周折,这已是第四次讨论了,乔治基本同意我的建议。这样,后面的变数可能就会小一些。
微软的业务汇报是非同小可的事。以各国家、地区分公司为单位,层层向上汇报,每个报告起码被审理三遍:区域、大区、总裁,最后汇总至总裁和盖茨的最高管理委员会,便形成了微软的全球战略。年初为年度预算,年中为业绩策略检查,其间,总裁会率队亲临十数个子公司听。现场汇报。微软中国公司自成立第二年起每年至少一次蒙总裁宠顾。“scrub”是微软为其业务汇报发明的专用语,可意译为:用铁篦梳刮。铁蓖之魔法待后文另述。一年两度,微软至少有一千个经理要被“刮”掉两层皮。汇报得好坏的确攸关经理们在微软的仕途,如果听到某某人汇报作得不好被“刮”得很惨,常在被刮之后不久,就会听到或调或贬的消息,愈是高层经理愈是紧张。
乔治在微软只有五年,以前曾在美国一家不大的软件公司做过,是纯粹的美国人,有典型的微软人特征——聪明、急躁、骄傲,行动型。他来微软后升得很快,只三十六岁就是微软大中华区的“封疆大吏”。在微软,有可能升得快,不一定坐得稳。这毕竟是乔治第一次“降落”到前线,在此之前他从未直接做过市场营销,这也是他第一次作大中华地区年度预算报告。
乔治有足够的理由紧张,一周前我带队做的scrub预演实在是乏善可陈:数字逻辑不清,策略轮廓不明,各模块衔接混乱,我自己讲着都不明白,觉得脑子和口齿都不清了,八个小时的预演竟未能过完一半。乔治可不想在他的上级面前丢脸;而我们,是不想给自己丢脸——连自己明年想干什么都说不清楚?公平讲,准备得不好不是因为我们偷懒,实在时间太短!通常年度计划都要两个多月的准备,而今年缩短到一个月,5月初才接到财年2000预算计划指南,即使是久经微软沙场的老枪们也很吃力;中国公司的经理层90%以上是第一次做年度计划,连我自己也是真正意义的第一次,而迟至5月中旬(两周前)才动手。即便终于开始动手准备了,我们的心和感情都难以集中——仍处在5月8日北约轰炸的震荡余波中。
于是,我和经理班子开始了又一整个星期疯狂混乱的噩梦,无休止的开会,各部门争预算,核对数字,圆圈式的彼此答辩、挑刺、验证逻辑、搜集市场预测统计资料……这次我觉得特别累,用尽了全身力气威逼利诱,不断将脱了缰的人们拉回到议题上。这和我们已经习惯和喜欢的做法不一样:我来引导讨论,每个人在我“挥舞的鞭子”下快节奏地思考、发表意见、争论,不管有多少矛盾。最后以我的定论而统一,再立即跳到下一个议题……这次大家也累,“头儿”突然变得很别扭,我就是不再作定论,非让大家自己吵出结果来。只有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下个财年计划必须是这个团队的理解和制作,将来他们执行起来才有可能;我要尽可能少地施加我的影响和痕迹,因为,我将离去。
我的经理队伍“特别能战斗”,交出来的是好活!乔治也不再紧张——不再担心下周一在新加坡向亚太总裁(他的顶头上司)汇报。他看看表,我猜他在想着等会儿的网球约会,已经是星期五下午5点钟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我告诉自己。
“乔治,现在是最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关于我,是我对自己十五个月微软生涯的总结,已经积累成熟,对乔治只用十五分钟就够了。
乔治心情很好,安安逸逸地听我开始讲。
“乔治,我来微软已有十五个月了,在这里我经历过的挑战、困难、历练,超过我以前全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我来微软是为了一个理想(我仍以为这个理想与微软长期利益是吻合的:那就是我曾进微软即当众宣示的——要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不过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必再向乔治重复),为了这个理想,我做了很多,忍了很多,努力了很多。我终于理解了,对于“总经理”,公司的期望其实只是销售业绩这单—一项。而我当初所以接受这个职位,是因为被“赋予”的责任是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全面策略和运营负责。这个差距太大了。现在,销售业绩做到了。您清楚地了解,我不同意公司在中国的很多重大策略,既然不同意,而在无数次努力之后都无法对其有任何影响,这个总经理职位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决定,辞职。”
乔治依然安坐,表情还是原来那样,凝在嘴角的微笑看上去有点怪。脸和脖子都已变红,刚才松松交叉相握的两只手的指节都变白了。
我继续:“我挑选在此财年交接之时提交辞呈,主要出于以下考虑:第一,三天后要去新加坡作财年预算汇报,我必须提前让你和公司知道我的去意已定,这样对公司公平。是否仍由我领队由您决定。如果我不参加汇报,虽有些困难,但仍有可能由经理们配合进行,因为预算方案是他们真正的集体创作。第二,新财年的组织人事应由新的总经理宣布,新的总经理可以借新财年较多的提升、较好的加薪机会稳定队伍,这样对新的总经理公平。我愿意全力配合公司交接工作,我希望看到我的队伍受到尽可能小的动荡,我太在乎他们。”
“可是……可是,我以为我们已经上了正轨,一切都已变得很好?……”乔治口吃着插嘴。
“是的,乔治,如果不是‘一切’已变得很好,我绝不会辞职,即使最后落得被辞退我也会坚持到底的。”我说。
问题是:乔治们的“一切”与我的定义不同。是的,营收好了,渠道健康多了,终于有了清晰有效的销售策略,队伍成长起来了,经理班子稳定了,岂止稳定,从未有过的优质、高效、团结。这“一切”在我看来,只是总经理基本职责的一部分,做好了是应该的,连这部分都做不好,就根本没资格言进退。
“这‘一切’,以今天的经理队伍已经可以做得很好。有我或没我都行。至于我自己,我想做得更多,这里不能做,做不到,我可以离开。现在,我想最后总结一次我对微软在中国的策略的看法,过去我们讨论了多次都没结果。中国有句话:人之将去,其言也善(乔治的中文只是入门,发音挺好,兴趣挺大,偶尔改编个把成语给他听,不算欺负他),希望这次您听起来能少一点偏见——采纳与否,都不再与我有什么关系了。我只想再最后尽一次力,因为我希望我曾服务的公司能在我的国家成功。”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自己的评价是“logical,clear”(逻辑清楚的意思)。我不能肯定乔治听进去多少,后来又补了一篇文字给他备考,估计他没再“考”过,倒是方便了我。其实分歧倒也没多少,不过是这么几条:
第一,微软在中国必须全面调整价格政策,尤其是OEM预装Windows的价格必须调低。
否则,极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有三:
其一,将失去大部分新PC合法预装Windows操作系统的份额,而新装机份额和中国的PC市场持续增长的前景是微软在中国的未来之所系;
其二,将迫使如联想、方正这样的中规守矩的厂商也不得不顺“风”而动,结果是连已有的预装业务也迅速缩小;
其三,使本来可以积极有效的产品价格策略失效,甚至可能成为“垄断、恶意”的口实。
注:8月30日office2000在中国发布,并未立即受到鲜明“抵制”,也许是我过虑,也许微软真有挡不住的威力+魅力,可以化一切抵御于无形。我仍坚信,微软要在中国成功,必须全面调整价格政策。
眼前的例子:为确保office2000在中国市场成功,经几个月的努力才得到批准:中文版将大幅度降价。如果是与Windows一起降价,就是真正的“适应中国市场和中国客户的需要”,大不了被笑话“微软也不得不……”;而如果将PC厂商和用户都别无选择的Windows居高不下,单单降价OfficeZOOO,就可能是“恶意竞争”,“针对民族软件的大旗”,闹不好又会迅速兴起一场全民(不只是媒体)共讨之,共诛之,乃至共抵制的运动。
第二,反盗版的策略必须改变,“搜捕”和打击的对象应是在中国的外资企业;对中国本地的企业要重销售,轻打击。
中国境内注册的外资,合资企业有几十万家,盗版率再低也低不过美国今天的百分之二十几,罚也好,告也好,既能尽快见到真金白银的效果,也起到儆效社会的作用(用糙点儿的话说:杀外国的鸡给中国的猴看)。
对中国本地的企业则要重销售,轻打击,起码要先礼后兵。到人家里住下,还要到内室里搜赃,还能指望被当成客人敬着吗?不反打你出门才怪。连正正经经的客户都得多安几道防盗门,不光防贼,兼把你当强盗防着,还能做生意吗?
第三,微软在中国只能有一个面对市场的窗口,以保持公司形象、战略、策略的统一。
事实上微软在中国已经有了四个市场窗口:微软中国公司、微软中国产品研发中心、微软法律事务部、微软中国研究院,再加上OEM的半个。这是微软全球纵向组织机构使然,只是没听说有别的地方像在中国这样,各个膨胀出面向市场的窗口。
结果,就能发生写产品的另雇一个公关公司去炒作连正名都没有的项目(正名没有,代号名声可大了——Venus);就能出现总经理比全国人民都更晚知道像公司打官司这么大的事(我是从晨报上看到“微软状告亚都”才知道有这么档子官司的);没有任何媒体接触授权和媒体交道经验的员工,随时可能接受个“专访”……于是,一个微软有四个半窗口各自吹着不同的曲子,吵乱了自己,也吵乱了视听。在自己制造的不和谐中源源不断地授人以柄,帮着把自己做成反面教材。结果,做过的不少对中国真正有益的好事立即变成乌有,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积极市场印象顷刻无存。
与本地软件公司的合作计划本已被社会认同为积极正面的好事,而新近都转为“地下进行”了。“捆绑销售的约可以签,消息一定不发,这会儿我们可不想和微软的名字绑在一块儿。”这是一家本地软件公司的总经理说的,他不久前还在热烈要求与微软联手进行市场推广等工作。微软正在中国市场失去其吸引合作伙伴的最大优势之一——强大的合作市场能力。
我想帮大家出名,只要出的是公司的好名,可大家偏要自己出自己的名,原因说得简单明了:不然争不过你Juliet的名(原话:“Otheerwise,there is no chance that wecan compete with Juliet…”)。不小心,炒出坏名声来了,我背着不要紧,我的职务本来明写着是要担全部责任的,想帮大家收拾,大家说,一定还要自己各做各的市场宣传,把住各自的市场宣传功能,就把住了出名的主动。可谁听过大公司写软件做产品的技术部门兼做市场的呢?
第四,关于人。微软必须注重对员工的培养。总经理应有人事权。
(这一点似乎不直接关乎市场策略,却是我与微软最无法调和的。)
微软对人力资源的原则是:需要人力时,立即到市场上去找最现成的,最短时间就能担当某个最具体的工作;对人员培训的原则是5%通过培训,95%靠自学和在职“实习”;公司业务成长而员工没有能“跟着成长”时,就会被淘汰。
我认同这个原则对公司利益是不错的,问题是,我认为公司应花更多的(比5%要多!)投入来培养员工,不只是使用和任其自生自灭。由于微软选用人的原则是注重非常具体的技能和经验,选到的人立即被放在非常具体的职位上,高速运转使得多数人不可能找到时间和精力去进行专职之外的“自学”、“实习”,从而难以扩展、提高能力和知识。我认为要帮助员工“跟着企业”成长,这才是在中国市场的可持续发展的“人力资源”策略。——中国IT业现成人才供求悬殊,在人才吸引方面,比起其他外国公司,微软并没有明显优势,股权拥有的神话对新人的吸引力正在失去光环(“股权”将后文另述),对已被股权金手铐铐住的老员工的“再”培养和充分利用就更显其重要。公司文化、人文环境在吸引人才时的分量也变得越来越重了。
(我显然太“IBM”了。当我一次次被暗示,被明示,继而被指示去做我所不愿的“行刑”时,我受到的不只是对总经理起码的“人事权”的挑战,而且是对“人”的基本原则和理念的挑战,对于那些我坚信是可以使用可以培养的人,我无法做到“如弃敝履”。但只要我是微软的雇员,我就应当服从公司,这是职业人的原则。至无法调和时,我只有以辞职拒绝。我的辞职,可以为一些人换来几个月的“缓刑”,至少能再多挣些该得的钱。)
“综上,是我作为微软中国现任总经理,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主要策略的最后一次进言。”
我尽力了,尽量不带民族和个人感情色彩,而是从公司利益的角度去阐述,因为,我仍希望我的建议能被听进去,哪怕是很少的一点。
“即使我已辞职,我也衷心希望我所曾服务的公司能够在中国做得好,做得成功,能为我的国家所接受和认同。我更希望我的团队能够继续在一个值得骄傲的公司工作。
静默通常是令人窒息的,尤其是当两个上下级无言相对的时刻。终于,乔治开口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很难过。”乔治看上去的确很Sad,苍白取代了颈面的红潮。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乔治今天的网球多半会输了,这个周末也准过不好了。
“那好,我会等您的下一步关于交接事宜的指示,现在只需确认后天是否仍由我带队去新加坡作年度预算汇报。”
“Yes,你要去!”
“OK!”
留下了一句“周末快乐”,我走出乔治的办公室。我现在拥有了自由。我轻松得裾裾飘飘。
十几个月的微软帝国生涯,是多么浓缩的经验!我付出了太多,学到的更多——
未进门时对微软一无所知,也不为之动心,认定了要圆我上学的梦。强拉活劝五个月的执著感动了我,在与“顶头上司”会话时,都先把“理想”说在了前头,一个是我未来直接的顶头上司(乔治的前任布莱恩),另一个是全微软的顶头上司(鲍尔默总裁),我以为两个上司能代表微软的全部,以为是搞懂了双方的期望,确凿了理想的契合。理想的契合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无所谓,连公司在哪儿都用不着先知道,反正准备着把自己全身心投入,我有的是时间学,有的是时间做,我想做成事业生涯的最后辉煌。
进得门来先宣言:我来是为了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微软也还我惊诧连番,是一片我从没见过的人治世界。小心行事,虚心学习,一心想平稳过渡求得公司大团结。潜心绥靖没能帮我,待猛醒时已深陷流沙。生意活活地就停了,就算不是微软,哪个公司也不能容忍如此无能的总经理。
别管是什么理想都得先要生存,我奋起自救,明明白白是天灾少人祸多,我就学人治学治人!自断左膀右臂,从头建一个新的精英团队。绝地求生,反败为胜。
理想是不能忘记的,刚生存得稳当了,就想要负起更大的微软中国的责任,才发现,总经理是被用来只管挣钱的,沾不上中国市场策略。在IBM十几年早习惯了团队合作,有没有实权照样可以干。我修炼精英国队,建设营销队伍,带领我的队伍去市场求合作、做贡献、做生意挣钱,却眼看着其他各山头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我只能建言不能建行,我根基太浅,没有后盾支撑,我想做成什么都难。
大家都出名是好事,可眼看着闹出了坏名,职业准则不允许我不管。再说,我是土生土长最有发言权,当初公司雇我,就是为了要个能真懂中国的总经理,公司成了千夫之指,我理应负起责任。我不怕担恶名,总经理本来是“总”,不管好名恶名都要总担的,十几年恶名脏水受得多了,承担不起就活不到今天。只要能听我进言给我权力让我行动,大家合力为公司的利益着想,一定能再融入中国社会,被中国人接受甚至喜爱。
想承担责任而不可得,也就没有义务再担恶名了。
看清楚了,没什么失望,只是原来抱的希望不对;为了理想而来,既然无地给我实现理想,那就挂了冠吧,反正本来也不是为了“冠”来。微软也不应有什么失望,期望总经理的“一切”,也交待得过去了,只是再要找本地总经理时,应注意先说明期望。
按微软对总经理的期望给自己打打分:前五个月——差,中间五个月——良,最后五个月——优++++”,平均分“良”。这不是我习惯的得分,我和我的团队想得的只有“优”!但是,如果只为了营销业绩挣出优等,兼做傀儡还搭上名声,还要埋没我的理想,不值得我付出。我可以去别处挣真正的、我想要的“优”!
十几个月加今天,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尽了该尽的责任,交了该交的答卷,学到了太多的经验。我想以学到的回报公司,想做更多的事而不可得,我决定自己毕业了。
我辞职后引起了好一番议论,说业绩差“被迫”辞职的多,也有说“反微软逆风舆论”所迫的,说是“民族”气节的也有之。众说纷经,我未置一辞,因为我与公司有约,在未正式解约之前,我将不以私人身份接触任何媒体,我守约至1999年8月31日。现在可以说话了,也没必要澄清业绩之说,那本是我与微软中国公司之间的事。公司自有给我的业绩评分(和我自己给的正好一样),我走后继续几个月的“优+””,是我的精英团队做出来的,时间太短,还抹不掉浓墨重彩我的痕迹;而且,由差到良到优+”,也是鲍尔默总裁定了论的事,专为贬低前任中国总经理去推翻总裁的定论,微软大概不会有谁想做这等事。如果只为自己,才不必要费这么大的事,找几个朋友做几篇采访就是了。我已有足够的自信,不太在乎一时一事的物议人非。辞职后我荣膺多方邀请,也佐证着社会对我的欣赏和认同。
这一篇“微软”,不是为写我和微软的恩怨是非,我们两清了;也不是为自己计想借此以正各方视听。我想写“微软”这一篇,是想交一篇毕业论文,为在中国的外企(包括微软),为在外企的中国白领,提供一个从未有人写过的参考:一个中国本地人,作为外企高层管理人员,对外企在中国运作的观察和体会。如果也能对中国人、中国企业稍有启发,我就喜出望外了。
如果当初我没来微软,去了那个美丽的小城念书,到现在也正好从EMBA毕业,肯定写不出这样一篇毕业论文。如果毕业了恰好能来微软当这个总经理,各种历练还是都得从头开始,不一定就多些超生的机会。为着我学到的一切,我感谢微软!
When A Child Is Born
我辞职的当时,孩子正在出生!
我本该直入正题,偏偏在辞职的这天发生这个情节,有关生命乃是宇宙万物最重大的意义,感动莫名,不得不写
那天从乔治的办公室出来,已经快6点了,没走到大办公区先听见热闹喧哗。心情踊跃地想凑热闹,脚步自动地快起来,裙子忙跟着沙沙地飘。
原来是为谷倩倩开的小小送别Party。倩倩是市场部的秘书,拿到了签证,终于要和老公双双移民加拿大了,倩倩高兴,大家也为她高兴,虽是送别,倒也是喜气洋洋的。
我冲上去操刀切蛋糕,蛋糕做得真精致,教人只想欣赏不忍下手。草莓又红又大,根儿上都带几个小绿叶的芽,奶油丰满地溢出来,刀落处,这儿、那儿的露出点儿黄的橘子和菠萝,蛋糕美丽又性感。我一块块地分给一群嘴急的“孩子”,还得时时吆喝着:“别掉在地毯上!”
不知怎的,欣珊开始了“模仿秀”,不说话只模仿动作,学谁像谁!大家嘻嘻哈哈地“点秀”,点到乔治时欣珊学不上来了。“看我的。”我排开众人,开始走“乔治”的步,身后一片寂静,再爆发大笑!我松一口气——要是模仿得不像可太丢面子了。我以前可是有名的Mimic(善模仿者)!
天!多久没有这样的快乐?
今天真像过周末,才不到7点就离开公司了。先去那家养了只小兔子的花店,上次偶尔去过,因为兔子记住了花店。小小的白兔一点也不怕人,猫似的凑到我脚边,任由抚弄,很享受的样子。挑了最爱的花,纯白百合,每枝都是一花一苞,配紫色勿忘我,紫白两色的绸带,素色花瓶。小小心心地抱着去了医院。
房间在三楼。屋子里静静的,柔柔的灯光,墙居然也是柔柔的粉。床上是疲惫的小母亲,摇篮里是个小小的包裹,一端露出一只红脚丫。感动涌上来,我有点头晕。
朋友醒来了,自然是一阵的乱和亲热,谈的都是妈妈论儿。朋友在我家过的孕期的最后几个月,我们经常谈论胎儿、胎教,共同期待着孩子的出生。有时竟错觉也参与了这个小小生命的孕育。听着朋友讲述分娩时的痛苦折磨,格外的惊心动魄。不过,看得清清楚楚朋友脸上分明的幸福,把所有的磨难都用个“值”字盖过了。
“你必须孝顺妈妈一辈子!”我严厉地对孩子说。我深深地知道他的妈妈为他承受了多少深重的苦难。这是孩子出世听到的第一句训责,应该能记一辈子吧?
“算命的拿了生辰算过了,说这孩子命里需水,还说是注定愚孝的。”朋友替孩子回答。
其间,那新生的男孩儿吃奶、尿尿、运动(哭),还被大人们细细地检视了一回,“这孩子将来要闯荡世界!”我断定。因为那双脚丫出奇的大,有道是“男儿脚大走四方”。抱着小小孩儿,是受不了的温柔,全世界都不要紧了,只要有这新的生命……
定好了明天中午会送来老火炖鳖汤和其他的零零碎碎。往家走时已是9点多了,好像想着很多事,心里又明明是一片安详。
“那孩子是下午生的,Wben A Child Is Born。”猛省过来了:我辞职的当时,孩子正在出生!
如潮的莫名感动又充满了我,我无法、也不想去琢磨什么隐喻关联,心里响起了那首歌——When a child is born(当孩子诞生)——
It′s all dream,all illusion now
It must come true,sometime soon somehow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when a child is born
……
The wind of change whisper in the trees
All the walls of doubt crumble loss and torn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when a child is born
幻象梦想
终会成真
大地新晨
孩子诞生
风会林涌
疑惧烟消
大地新晨
孩子诞生
我没了疑虑,有了自由;我的梦想已成理想,总会成真。
孩子的生日是1999年5月28日。孩子和希望一起诞生。
我已在盼着明天新的清晨。
最后两分钟的演讲
刚好两分钟。我最后走下微软的舞台。
辞职后转眼六个星期了。日子跟着计划一步步清晰地走。
6月1日去新加坡作新财年预算报告,业绩好了什么都好说。给下期内部双月刊《视窗里de事儿》提供一条一句话要闻:微软中国预算代表团6月2日于新加坡顺利通过财年2000年度预算,并得到亚太区总裁等人高度评价。
6月6日辞职得到正式批准。完全符合我的预测:公司不打算采纳我的建议。几级上峰谈话,均是有挽留之意,无改变之实。
6月8日作了极小范围的通报,核心团队的情绪受到极大震动。当然要告诉四月儿和大龚。四月儿是我的助理,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儿,又忠诚仗义,能找到她是我的福气,如果能留下她,是微软的运气;大龚是我的司机,起早贪黑十几个月,一心盼着我成功,对我的决定他不像四月儿那么理解,只会重复:“多么不容易打下来江山,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呢?”恨不得要发动一场挽留运动,被我坚嘱制止。
6月9日做了右眼手术。到微软后一直超支时间和心力体力,用眼也用得太狠,本来弱视的右眼视力都快没有了。现在正好,九天病假天衣无缝地填进整个计划当中。从未休过假的总经理突然“消失”整整九天,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6月18日星期五下午5点,正式宣布。公司大会(外地的分公司接进电话会议)全体通报,同时发出给各媒体的通稿。时间是特意选的:员工们把消息带回家,周末去消解得差不多,少耽误些工作;多数媒体也只能赶下周出稿了。
原定下周的微软中国公司新年记者招待会推迟至7月6日召开,为能有更充足的观察和准备。原本我不一定参加,但三周的追踪观察表明,媒体对辞职一事热烈炒作仍呈有增无减之势,竟至“蔓延”至大众媒体,对辞职“个人”原因的众多猜测与“维纳斯”、“亚都”搅在一起,针对微软的各家之说形成了主旋律。乔治们决定最好还是让我露面,友好地将我“承上”为历史之后,再“启下”推出微软新财年的策略和友好形象。
会议程序是按分钟周密设计的,希望达到四个主要效果:
1.将乔治介绍给中国媒体。
乔治以前露面不少,但没能留下任何深刻的媒体印象;加上他有了一个新的重要身份需要介绍:代理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
2.产生一些对微软正面的新闻。
通过总结上个财年在中国的投资、投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投入了很多,可惜都淹没在“维纳斯”、“亚都”的声音里,令人心疼!——介绍新财年的积极策略。
3.为总经理辞职引发的负面报道划上句号。
4.确定微软中国状态良好,高层经理队伍稳定的印象。
幕僚们的最大担心是无法控制我在媒体面前的局面,万一我临时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给我的发言都设计修改了好几稿。我提了两次修改意见:
删掉初稿中的:“在竞争激烈、压力巨大的IT行业服务十四年之后,吴士宏提出辞去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职务,得以去实现一些她个人的长期梦想,譬如上学……”我可不是因为干不动了才辞职,既不想改行,也不想去上学,现在不想。当初我曾为上学的诱惑而犹豫是不是来微软,十几个月在微软“胜读十年书”,我已拥有我的“EMBA”。
6月18日给媒体的通稿中用了“个人原因”之辞,于是也有了一些很“个人”的猜测。再稿中又一次出现了“由于个人原因……”,我又一次改为“为了事业和生活中其他一些也很重要的事……”。事业还未结束,生活中的确有一些事对我永恒重要,譬如,做人做事的原则和理想的追求。
按照设计,我要同乔治一起出场,我出现的时间是五分钟,包括不超过三分钟的简短致词。我说两分钟就够了。
“哦,对了,你等会儿打算讲点儿什么?”临出场时乔治还“随意地”问了句。
我笑了,拍拍他的袖子:“放心吧。”
其实乔治不必担心,既有约在先我承诺好好配合,必会守信。再说,也不需要借微软的台子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啊。当然,我也不一定照念给我“设计”的话,本来我也从不照念稿子的——因为记不住词儿。只有一次例外:1998年8月31号windows98发布,那次的词儿是预先背过的。
我和乔治面带微笑并肩走入会场,已是坐立均无虚席。细看才发现边上和后排站了许多微软员工。记忆中微软的记者招待会少有这么多相机争相闪动(偷偷地想了一下:今天我会很上像)。全幅背景上书“微软公司对新世纪中国充满信心”(Partner With China Into The New Century),点出积极的主题。
乔治的开场一句中文“大家下午好”效果挺好,旋即转为英文。专为乔治请了一个翻译(以后,这笔开销是规定的了),翻译水准专业,语调高昂激越。
先逐一介绍过前排就座的高级经理们,乔治进入正题:
“今天的主题是为大家介绍微软在新财年的策略。但开始之前,我想再一次表示对Juliet Wu的感谢。在Juliet就任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期间,她倾注了极大的努力和热情,带领微软中国公司走上健康成长的轨道,建立了优秀的管理队伍……”乔治在“广泛的”意义上肯定了我的功绩。
“我们非常不愿看到她的离去,但是我们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全体微软中国的员工会记住她。”
当说到“……我此时的心情是沉重的……”,乔治用的语调是“沉重”的,由翻译高亢味亮地翻译过来,产生了意外的喜剧效果,我走上台时还在笑着。笑着,我开始说:
“首先感谢微软和乔治给我这个机会,因为我也很想能和各位说几句话。”
(我知道各位也很想听听我说。)
“这绝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我有足够的好理由,我也很骄傲终于能最后做出这个决定。”
(此时此地我只能语焉不详,“骄傲”的“好理由”是个以后才能抖的包袱。)
“我选择微软中国公司取得优秀业绩时离开,心中要多一点欣慰。”
(本不必特意澄清业绩,但能如此“淡淡”带出仍是好的;毕竟,总经理做不好业绩怎么说也不值得“骄傲”啊。不过也不怪“业绩不佳被迫辞职”的猜测,好端端地居然就辞了这个本地人惟一坐过一次的宝座?不是被迫才怪——搁我是局外人也多半这么猜。)
“在我任内能与这么一群优秀的人们同事,是我永远的骄傲。”
我伸开手臂指向我的经理们,我用我的心拥抱他们。他们还我以火热的目光,其中有晶莹闪烁。我们的心都在痛!我们都会长久怀念一起走过的艰难,一起分享的快乐
“我知道,他们都会继续努力去追求我们共有的理想——那绝不仅是为微软或是别的外国公司做出好的业绩,而是想为中国的IT产业、为中国有所贡献。”
(我们真的很努力,也做了些好事,对学校、教育、政府、本地合作伙伴的投入,在短短十几个月里就超过过去几年的投入总和,虽然相对微软的财富而言不足九牛一毛,要做到却决非易事。不幸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天,骂微软代表时尚,即使有媒体反潮流刊登一个豆腐块“微软为……捐赠……”,立即就会展开大讨论“揭开微软的真实用心……”。我本来自愿在逆流中恪尽职守,只要能稍稍给我可为的余地。现在,只能留给我的兄弟们去承担这许多尴尬了。)
“我还想对各位深深地说声谢谢,承蒙媒体的朋友们对微软公司和我本人的关心和支持,特别是过去几周以来对我的热情关注。”
笑!大家都会意。六个星期以来,随便在一个网站上用“吴士宏”三个字查询,就能出来百十来条相关新闻,IT媒体就不用提了,大众媒体也套红整版地发,连外地的晨报晚报,北京的“精品购物”都要登消息,除了演艺、体育明星,有多少人能获此“殊荣”?我不介意各种猜测,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说话;我真的心存感激,因为——
“我知道大家的关注不是因为我个人,也不仅是对微软中国公司的总经理,而是传达着对我所代表的一群中国人的关切和期望;您们的关注一直在鞭策我努力。”
(从我上任之初,媒体注意就大大超出了一般的公司高层变动,尽管烘托渲染的焦点多是在‘从底层奋斗上来的一个中国女人’,我引为鞭策的是那种对成功和平等的期许。)
“我在任的时候身不由己,婉拒了不少朋友的采访要求,有不少得罪的地方,在这里一并对大家道个对不起。”
(我其实挺喜欢媒体的,可能是因为有好几个好朋友是优秀的记者?)
“至于我自己嘛……”
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们都刷地一亮。
“中国的天这么高,中国的地这么宽,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足够大的舞台,再做出新的精彩和辉煌。也希望能送给媒体朋友们最想要的礼物——好新闻。”
(我不是为了去别的地方而离开,我是为了离开而离开。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但我知道,下一站是在中国。那里应是更接近我的理想,那里可能有新的辉煌。)
“最后,我祝各位朋友不仅事业成功,更要健康,快乐,幸福。这也是我给我的团队和所有我关心,热爱的人们的祝愿。再见。”
刚好两分钟。我最后走下微软的舞台。
我听到的掌声,比以往都响,比以往时间长,我的经理们、同事们,我自己也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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