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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镜里觅头

  1.皇帝驴性

  远在九重宫阙的嘉靖皇帝,为思田之乱和平解决,特派专人奉加盖了玉玺的奖状及赏银五十两,南下嘉奖王阳明,至少肯定了他的招抚工作是其功可嘉的。但当又听到了尽平八寨、断藤峡的捷报后,就且喜且疑起来,遂“手诏”首辅杨一清、新任吏部尚书桂萼等,议一议王阳明的问题。嘉靖以为阳明在自夸,还想了解一下他的学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嘉靖这个人比手下的大臣们还多疑善忌、鼠肚鸡肠,因为他有条件便充分的刚愎自用。因为他不是个人才,所以他不可能用真正的人才。与正德相比,他是个合乎帝王常规的流氓而已。

  杨一清本是了解阳明的,只因阳明的学生上疏请阳明入阁时,伤害了他,他也怕阳明真入了阁。尽管阳明曾给他写信表示志愿去当散官,他还是不能放虎。他知道专以报怨为事的桂萼会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把这个风头让给桂萼来出。桂萼则根本就是个小人,杨慎就耻于与他同列朝纲而被发配到了边疆。桂萼素来对阳明就不忿--偏你把风头出尽,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利害。他倒不晦默,旗帜鲜明的攻击起阳明来,把阳明的事功和学术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说:“王守仁这个人为人怪诞,不懂规矩,他的什么心学,就是自以为是。这次让他征讨思田,他偏一意主抚;没让他打八寨、断藤峡,他偏劳师动众地去打,这简直是目无王法。这是典型的征抚失宜,处置不当。”

  狗屁不懂的嘉靖以自己的能力推断阳明那麽短的时间做了那麽多事情肯定是在自吹自擂,他又除了相信桂萼这几个拥立他的人,把满朝文武都视为敌人,凡说阳明好的都是在替他吹牛,那自然只有相信桂萼的判断了。他几乎忘了前不久的表扬,刚愎自用与出尔反尔是相互为用的,一个打掉狂者的盘算,在他脑袋里开始发育。不予奖励,是第一步。

  阳明本来就防着这一手,还专门让宦官在前线对战绩做了审计。但那没用,整你的时候才有用。杨一清则说了几句,这个人好穿古人服装、戴古人的那种帽子之类的话,在聊天中贬低了刚刚立了大功的国家的栋梁。桂萼又说了些阳明居然敢非议朱子,他的心学是在妖言惑众,等等。这场“手诏”廷对遂结束,阳明那泼天的功劳便拿风吹走了,还埋下了后面禁毁心学的伏笔。

  再高级的会议也保不住密。方献夫、霍韬、黄绾纷纷上疏为阳明鸣不平。他们从广西的地理形势、历史问题讲起,想教会皇帝懂得阳明干的这个活儿为大明家省了多少钱粮人命,保境安民,多么重要,阳明根据实际便宜行事,正见出他为陛下分忧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认为他们在替老师说情,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得。个中逻辑其实是他想听的都是真的,不想听的都是假的。而且他当皇帝认定一个道道:必须按照自己的旨意办,大臣越劝越要顶住。为了给他的本生父母争正统,他廷杖、发配、罢黜的官员比刘瑾并不少。他并不觉得这个国是他的,只觉得这个家,必须把这个国的便宜占完,才没浪费了皇帝的权力。国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

  黄绾的上疏言词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你们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淡淡地说知道了,便完事了。中国的最高决策大凡如此,指挥千军万马的王阳明在这里只是小菜一碟。阳明这只鞋,是被他们践踏的鞋。尽管他们践踏这只鞋是在败坏自家的基业,但这样做开心便就要这样做。别人徒叹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没看到阳明写的情深词切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给压下来了。阳明写给皇帝看的东西等于给狗看了。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是致命的。

  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本来带着医生来到广西,但医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还得继续南下,炎毒更甚,遂遍体肿毒,咳嗽昼夜不止。出发前脚上就长疮走不了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喝几勺粥,稍多就呕吐。但是为了移卫设所,控制夷蛮,他亲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浑身是病的身体,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确定下了让廷臣认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章罪状,他的身体却从此一厥不振。被抬回南宁,就移卧于船上。他实在等不见朝廷批准了,他将从梧州到广州,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诉这样做是大不得已,请皇帝怜悯他濒临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幸存余息,再鞠躬尽瘁。“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点怨仇,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也会焕然冰释。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阳明并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只有点反感而已。但他现在大权在握,主观好恶就威力大了。他也受过不公正待遇,但他并不因此增长己所不遇勿施于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仇恨人的歹毒心。他与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对“猜人”。当他看到阳明表示要离开两广军门,只身回家时,嘴角上浮现出专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员特有的微笑。这个因逢迎嘉靖而骤贵的马屁精,已感觉到皇帝对阳明不感兴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气,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皇帝舒服。他于是把阳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箧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我偏匿而不发,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他和杨一清等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传来的竟是阳明客死南安的消息。他们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既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也有随之而来的空虚。桂萼说,我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杨一清说,即使他还活着,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其实,他们倒王的真正动力在于与张璁的矛盾。张援阳明入阁,以分杨、桂之势;杨、桂便来个先剪除新患再去旧病,唆使锦衣卫聂能迁奏阳明用金银百万通过黄绾送给了张璁,张璁才推荐阳明去两广。张璁、黄绾也不吃素,起而抗击。结果是聂能迁在锦衣卫的监狱活活被打死。皇帝也没别的高招,便用挂起来的老办法。按说应该颁发恩荫赠谥诸典礼,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嘉靖忘了他当初为了让阳明去两广,说了那些夸奖阳明的话--鲁迅说流氓的特征就是没标准。皇帝一没标准,大臣就更没标准了--宫廷成了唱大戏的舞台,后来他们之间互有胜负的斗了几个回合,忽而张、桂去职;忽而一清落马。反正一天也不能闲着。

  阳明的沉浮,从一开始,真正的导演就是上层的这种权力斗争。平定江西后,张、杨同具揭帖,桂个人单具揭帖一致反对阳明入阁。阳明赴广西,杨与桂谋,他势必成功回京,张璁、黄绾还得推荐他入阁。于是让他巡抚两广,把他铆死在那里。有时加官是带锁。黄绾、方献夫等王门学生的存在也是他们必打掉阳明的动力。一查禁王学,他们就在皇帝面前成了伪学之士。否了阳明的事功,才能否了他的学说,否了他的学说,才能扫除列于宫廷的这些张狂的家伙。

  嘉靖八年春二月,嘉靖郊游,桂萼密上揭帖,揭帖的内容还是那一套,什么擅离职守,事不师古,言不称师,立异为高,非议朱子,伪造朱子晚年定论,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悖谬弥甚。但平叛捕盗,功有足录。宜追夺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喜不常居而怒则到底的嘉靖大老官,大怒,将桂萼等人奏本下转各部,命廷臣会议该定何罪。此时黄绾等阳明的学生被排挤到南京或说不上话,望风承旨的众臣自然以皇帝和阁臣的意见为意见,最后的结果就是:夺伯爵,禁邪说。事实上等于想将阳明的事功、学说都一扫光。

  孙中山死后有副对联,大意是:举国哀痛,举国愤恨,若分清哀痛和愤恨是些什么人,便愈见先生伟大; 毕生功业,毕生学说,若分功业与学说是两件事,便非我党精神。

  庶几可移赠阳明乎?

  2. 悟透之后须物化

  阳明走的问心无愧,他已经将各种问题都处理停当,暂时不会有任何变乱发生。他觉得自己的一系列措施夷夏交和,公私两便,都是保治安民的良方。若有能理解其含义的人好好奉行,必能长治久安。可惜朝廷不用人才,有治法而无治人,则百姓倒霉,国家生事,他们风光而已。只要有良知就能判断谁是人才谁是庸才,他们的良知哪里去了呢?怎么才能给予他们良知呢?

  阳明想除了普及我的学说别无良策。他又报病给山阴的学生写了信。对龙山中天阁的讲会能坚持下来表示欣慰。他大概预感到他死而不亡就要靠这种有组织的讲会了。一种思想不是它一产生,只要正确就能光照人间,还必须靠学生去广泛传播,必须有稳定、持久的教化方式才能大行于天下。悟透之后须物化。他能运用的方式就是讲学、办书院,改造旧书院。别看他嘴上说他的学说一人信之不为少,天下信之不为多,但他还是为拯救世道人心而不遗余力讲学、办学。《明史》卷231载:在王阳明的带动下,正德、嘉靖之际,“缙绅之士、遗佚诸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连淡泊的湛甘泉还走到哪里都大建书院以祀他的老师陈献章呢,他当然是为了扩大江门之学的影响,以补救白沙学门孤行独诣、其传不远的遗憾。这也表明建书院已成“形势”。

  客观的说,起脚于弘治年间的阳明是赶上了开发搞活的年头,弘治广开言路,正德不管,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全国的社会化程度也在提高,有了点多元共生的空间和张力。纯粹隐居求道的模式再也不会成为终南捷径,反而会湮没不闻。然而连孔子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讲学、讲会、书院是社会行为,不在官僚体制内运转,就其本质而言是可以不依赖权力系统的栽培,可以不靠行政力量就能推行起来,是可以依自不依他地发展壮大的。尽管有权能够营造良好的外部条件,但那是量的问题,不决定事情的本质。王学的流行不靠科举考试等权力渠道,而是靠祖国各地的学生,以及到各地去做官的学生。但能保持学魂与否不看官大小,而看其学的深浅精粗。

  阳明的贴身大弟子,王艮是个不识字的灶丁,不可能参加科举走仕途,但他的泰州学派是推行阳明学最有力气的一支。钱德洪、王畿虽都当了几天小官,但他俩私语:当今之世岂是你我出仕时!遂很快退出官场,以在野的身份讲了三十年、四十年的学,而且无一日不讲学,周游着讲。一边当官一边讲学的,当了官又退出来专门讲学的更多,如刘君亮、聂文蔚、何廷仁、黄宏纲、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程文德,他们在广建书院和长期书院讲学的实践中,成为阳明学派的支派领袖,他们在政治、学术上的地位和影响,使阳明学以书院为中心向全社会推进。

  有明一代的书院约有1200余所,大多兴起于正德至万历年间,其中最著名的是稽山书院、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东林书院。稽山书院是阳明创建的“母鸡工厂”,明中晚期霍霍有名的学派领袖多从此“黄埔”出身。阳明在江西时有意大力将白鹿洞改造成讲心学的基地。阳明赴龙场时,路过长沙,在岳麓书院住过,后来阳明的弟子季本将岳麓改造为阳明学为主导学术中心。那是在嘉靖十八年,作为长沙知府的季本,不顾刚刚颁布的禁毁书院令,大力修复岳麓书院,并亲自登坛开掘讲官方正在禁毁的阳明学,尔后不断有王门高足主教岳麓。东林书院以反王学末流、恢复朱子学为号召的,这证明了王学的影响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他们实际上推动了真王学的进步革新,日本学者就认为是挽救了王学。这是中国异端发展主流这一通则的又一次显现。而且诚如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中所说的:“东林言是非、好恶,其实即阳明良知、立诚、知行合一之教耳。唯环境既变,意趣自别;激于事变,遂成异彩。若推究根柢,则东林气节,与王门良知,实本一途。东林所以挽王学末流之蔽,而亦颇得王学初义之精。”大哉斯言!

  嘉靖十一年,大学士方献夫为抗议桂萼学的禁毁,公然在京城联合学派同仁「多是翰林、科道官员」40余人,定期宣讲阳明学,聚会的地点为庆寿山房。十二年,欧阳德、季本等在南京大会同志,讲会地点或在城南寺院,或在国子监,使阳明学呈现继兴气象。除了前面提到的王门书院,尔后的书院、精舍、祠堂真如雨后春笋,几乎遍及全中国,较早的如十三年在衢州「今金华市附近」的讲社,分为龙游会、水南会、兰西会,是王门各种讲会的先声;贵阳的王公祠。十四年,九华山的仰止祠。十五年,天真精舍立了祀田,如寺院的田庄。山阴的新建伯祠、龙山的阳明祠、南昌的仰止祠、庐陵「今吉安」的报功祠都是纪念堂、讲会地。秀水文湖的书院、永康寿岩的书院,还有混元书院「青田」、虎溪精舍「辰州」、云兴书院「万安」、明经书院「在韶关」、嘉议书院「在溧阳,刻印了阳明的《山东甲子乡试录》」、新泉精舍「在南京大同楼」。建祠堂的还有龙场、赣州郁孤山「在郁孤台前」、南安、信丰、南康、安远、瑞金、崇义、琅铘山。尔后再传弟子建的书院,有名的是耿定向、罗汝芳在宣城建的志学书院。

  各种讲会更是不可数计。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还有泰州的心斋讲堂……

  诚如顾炎武所说:“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年之久,古有之矣,王夷甫「弼」之清谈,王介甫「安石」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阳明」之良知矣”「《日知录》卷18」。明人王世贞说:“今天下之好守仁者十之七八”。自嘉靖、隆庆年间以后,几乎没有笃信程朱的了。上至达观贵人,下至工商市井,竞相讲学阳明学。他要取代朱子的少年心愿变成了现实,他要成圣的志向也变成了现实。他真不朽了。

  明代发生过四次全国性的禁毁书院事件,前三次都是针对心学的。嘉靖十六年为打击阳明的邪学;嘉靖十七年,严嵩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而毁天下书院;万历七年,张居正主要为打击泰州学派等王学的支派而禁毁天下书院。第四次是天启五年,魏宗贤为打击东林而禁毁天下书院。

  然而每次禁毁差不多都是一次推动,明代已不同于以往,已有了“社会”,已非只有官方之国家。在野的力量已成为相当可观的自主集团。王学的流传主要在社会。以王学异端的姿态发展了王学精义的东林,则起于山林,讲于书院,坚持于牢狱。并能赢得全社会的同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东林领袖肯定阳明之学是圣人之学,但认为阳明之教不是圣人之教。肯定阳明,否定王门后学。因为王门后学既无阳明万死一生的实际体验,又无阳明的天才,故失去孔子之真精神。他们也有认为阳明起脚于道士的养生,格竹子路子就不对,尔后也没往对里走,在龙场悟得的也是他的老主意,以后就以“格物在致知”来对抗朱子的“致知在格物”;就算是格物在致知,也应该在致善,而不该滑到无善无恶上去,一旦以无善无恶为教,就势必导致天理灭绝,只变成了养神。再说王学末流的讨厌程度与东林末流的讨厌程度都出后人的意料。明代人的气质是很有共性的,有人称之为戾气,庶几近之矣。在粗枝大叶的外国人看来,什么理学、心学;东林、阉党都是东方学。

  阳明获得官方的最后、最高的认可,到了万历十二年,由毫无心学气质的古板宰相申时行提议将两路心学大师陈献章、王阳明入祀孔庙。起因在于万历皇帝觉得阳明学与朱子学“将毋同”--“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老申的论证很简明,先排除说他们是伪学、伯术的胡说--“原未知守仁,不足申辩”,再说立门户,他说宋儒主敬主仁也都是立门户,阳明的致知出于《大学》,良知出于《孟子》,不能单责备阳明立门户。第三是所谓心学是禅宗的问题,他说必外伦理、遗世务才是禅,而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再说怕崇王则废朱也是不对的,朱子学当年不因陆九渊而废,今天会因王而废了吗?他以上的论证都是相当常识而平庸的,最后他说出了崇王的必要性:“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实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而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痼,久矣!”让阳明入祀孔庙,就可以让世人明白儒学之有用,实学之自得,大大有功于圣化。还是因为推崇王学有实用价值。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王学的确是能满足时代需要的好东西。因为老申没有为王门竖旗杆的义务。他倒有点我大明入祀孔庙的只有一个薛 ,不足以显示文运之盛,这样虚荣心。--至少是在利用皇帝的虚荣心。

  万历皇帝曰“可”。于是,阳明从形式上也成为他一向为之奋斗的圣人。入祀了孔庙就算正式的圣人了。

  《春明梦余录》卷21讲将王、陈,还有胡居仁从祀孔庙时,回顾了当初朝野对阳明的审查、批判。当时有人觉得赏阳明个伯爵只是一时之典,但让他入孔庙是万世之典,断断使不得。重温了当年嘉靖对阳明的严厉申饬:放言自肆,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都察院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然后,又点明为什么当时严厉申饬,今日「即申提议时」入祀,却无一人言及,因为良知之说盛行了也。这也是申时行说王学有用的缘由。

  自然入祀之后还是可以再踢出来的。这种人工的纪念碑不如心头的纪念碑长久。

  3.巨星陨落

  阳明不知道身后的这些时毁时荣的麻烦事了。人都只能活在现实的感觉中,活着时的小事也是大事,死后大事也成了小事。

  他给皇帝上了乞骸骨的奏疏之后,就慢慢地往老家走,他还想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但他在南宁就添了水泄,日夜不停,两脚因长疮而不能站立,致命的是肺病,他年轻时脸色就是绿的,思田之行,虽不费心却费力,关键是水土气候成了催命鬼。后人研究他可能是肺癌。

  他坐船沿水路往回绕。还是不断地回信,解答学生的修练心学的疑难,帮他们找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微妙之处。如聂豹问怎样才算勿忘勿助?因为一着意便是助,一不着意便是忘。阳明的办法是先破后立。问,你忘是忘个什么,助是助个什么?然后说我这里只说个必有事焉,而不说勿呜勿助。若不去必有事上用功,只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只做得个沉守空寂,学成一个痴呆汉。事来,便不知所措。这是最可怕的学术误人。

  他在离开山阴之前,与周冲很深入的阐述了“致良知便是择乎中庸的工夫,倏忽之间有过不及,即是不致良知。”关键看立心有差否,必须“正感正应”。有些意思只要晓得便了,不能张皇说出来。生铜开镜,乃是用私知凿出。心法之要,就是执中。而且讲得圆活周遍,到那耳顺处,才能触处洞然,周流无滞。不然则恐固执太早,未免有滞心。“以有滞之心而欲应无穷之变,能事皆当理乎?”工夫若不精明,就难免夹杂、支离,自己把自己搅糊涂。再好的意思一旦耽着,就僵化,就有病。如邵康节、陈献章耽着于静观,卒成隐逸。向里之学,亦须资于外。「吴昌硕保留的阳明与周冲的讲学答问书,是阳明晚年化境的体现」。

  几乎可以说,后学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他都预料到了,也想对治之。但他象任何圣人一样不是万能的。现在他的大限已到,他坐船在漓江上航行,路过孤峰独秀的伏波山时,对素有“伏波胜境”之称的美境无大感受,他只勉力进伏波庙去朝拜了一番,因为他十五岁时曾作梦梦见过这位对付少数民族而立功的西汉马援将军,他觉得这预示着他必定得来这蛮荒之地平定变乱,以了结这段宿命故事。他和他的学生都是很信命的。此时,他觉得眼前所见与四十年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还题诗两首,说自己不能社会危机非常惭愧。而且“胜算从来归廊庙”,不要谈自己的贡献;不用杀伐建立起的权威才是真正的权威,上古的感化原则才令人向往呢。

  路过广东增城时,他硬到湛甘泉的老家去瞻仰了一番。想念了十来年了,终于了结一桩心事,“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这个人就是这么重情。

  最后的活动就是到在增城他的五世祖王纲的庙里去祭祀了一场。王纲来平苗族的变乱,却死于此地,而朝廷待之甚薄,他儿子把他的尸体背回,发誓不再为皇家卖命。现在阳明没死在战场,却同样死于战事,朝廷待之更薄,成功不赏,反而一撸到底。诚如徐渭所说,就算他的心学是伪学,也不能因此而不赏他的战功呀。随时利用各种借口达到自己的目的,是狼吃羊的通用逻辑。不计大功单盯着小过,是老板们的习惯。湛甘泉说这是阳明子命该如此。其实命不命的就是有人盯着你没有!明代的流氓皇帝个个翻脸不认人,张居正还被抄了家呢。王阳明若有钱也可能被抄家的。

  他一来弱体难支,二来确实是在等待圣命下来。所以不管坐船也好,坐车也好,他都日行五十里。多亏走到哪里,都有学生前来伺候。走到梅岭,他呼吸愈发困难,他对学生、广东布政使王大用说:“你知道孔明托付姜维的故事吧?”

  王大用含泪点头,不敢深说细问,他立即找木匠来做棺材,早已准备好了棺材板,只是觉得不吉祥不敢做。他领着亲兵日夜护卫。棺材做好,皇命还没下来。

  阳明硬撑着,坐上轿,踏上驿道。王大用他们前后护拥着、扶持着,边走边歇的到了梅关城楼。走入这座小石头城,王大用长长舒了口气,心想先生能翻过这座山,到了江西那边就好办了。阳明用当年格竹子那种眼神打量着“梅关”这两个显示着帝国气象的巨字。心想:人生是一关过后一关拦。朝廷现在也在过关。财政危机、边患民变、河南赤地千里,淮河水患又逼出大量流民,南京地震频繁...这都是上天在示警呀。朝纲不振,天人感应,天人感应...

  他既没有拿破仑问阿尔卑斯山高还是我高的狂傲心态,也没孔明再也不能临阵讨贼的悲怆心意。他只想过了这“南粤雄关”赶紧回到阳明洞天中去。

  他们终于慢慢地沿着驿道下来了。改乘舟船,沿章水而下。到了南安地面,南安推官周积、赣州兵备道张思聪闻讯赶来迎候老师。

  他们进船来给老师请安。阳明勉强坐起,已咳嗽成一团。这一趟过梅岭,他身体大亏。岭南瘴气重,岭北寒气侵。常说雪花不过梅岭关,现在偏偏降下中雪,气压降低,这师生心头的阴霾更重。

  阳明见所有的学生突出一个主题:“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简略回答,赶紧问老师道体如何?阳明苦笑着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而已。”

  阳明想起过梅岭前给钱德洪、王畿写的信中还乐观地展望:“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当时还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如今,如今,他闭上眼睛,悲从中来,缓缓地说:“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为可恨耳!”

  学生们缓缓退出。王大用对张说,上好的材,就差裱糊了。张说,你放心,我一定用锡纸里外都裱糊了。周则赶紧找大夫找药。荒江野渡的地方哪里有能使阳明起死回生的医生?

  船还得慢慢地往前行。这只夜行船快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步了。夜幕降临,他问停泊在了哪里?答:青龙埔。这个码头离梅关只有五十多里,属大庾县。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公历1529年1月9日8时许,阳明让家童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阳明闭目追思这一生:大禹陵前的少年壮志,兰亭下的文学梦想,贵州的文明书院,我的学生,我的儿子...我的学生会教好我的儿子。佛说一切众生皆是我子。...薪尽火传...我该走了...

  他徐徐睁开眼睛,说“吾去矣”。周积泣不成声:“老师,有何遗言?”

  阳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张思聪等人在南野驿站的中堂装殓了阳明。

  十二月三日,张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祀礼仪,将阳明入棺。

  四日,棺材上船,奔南昌。士民远近遮道哭送,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路过南赣,官府迎祭,百姓挡着棺船、拦着路哭,是阳明给了他们安居乐业的日子。到了南昌,官府人提议等明年再走,于是来祭典的天天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丧发南昌。三日到广信。德洪与王畿本来要进京参加殿试,听说先生回来了,迎至与先生送别的严滩。讣告同门。正宪也到了。六日会于弋阳...二月回到山阴。每日哭奠如仪,门生来吊者日日百余人。书院及寺院的学生照常聚会,就象老师在世一样。门生李珙等日夜不停地在洪溪为先生修墓。洪溪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是阳明生前选择的墓地。

  十一月十一日,门生千余人,披麻带孝,扶柩而哭。不能来的,知道日子的,则在居住地为先生举哀。

  这位古越阳明子出于古越又回归古越。来源于土又回归于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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